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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梅兒

第二十五章 梅兒

他壓向我,床晃動著,嘎吱作響。他的嘴唇蹭著我的頭頂。「現在還做噩夢嗎?」
我冷笑著照做了。這種距離我是不會打偏的。一道白紫色的閃電劃破半空,呼嘯而去,在石塊碎裂的回聲中,只見那「公牛眼睛」的正中央留下了一道黑色的印記。
「梅溫退位。」
「已經有幾天了,我也考慮好了。」我兩手叉腰,做好準備迎接他的盤問。也許卡爾自己都沒發覺,他又進入專屬的「梅兒吵架狂」狀態了。胳膊環抱,眉頭緊皺,兩隻腳穩穩地矗立著。陽光照在我的背上,讓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看我,而且他剛剛結束訓練,身上的汗正在蒸騰。
「我不知道,我沒去過那兒。」他答道,「我生在皮蒙山麓,從弗羅里達斯過來的。」他用手指在半空中指指點點,描畫出那些潮濕島嶼的輪廓。「幾個月前,蒙弗招募我入伍的。」
這個跪倒在我面前的年輕人,生來就是王位的繼承人。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想要」無足輕重。從他很小的時候開始,「想要」就被撲滅了,取而代之的是責任,是他父親告訴他的國王的模樣。
「他們還是要王位。」
「嗨。」我沖他點點頭。我被他們倆的樣子鎮住了,沒想到自己的異能在這兒竟然顯得如此尋常。「抱歉,我只是太驚訝了。」
艾拉點點頭。
她熱情的天性和坦誠的笑容反而讓我警惕起來:這樣和藹親切的人通常都隱藏著秘密。我按下心裏的疑惑,回敬給她一個最真誠的微笑。
他的臉上一片悲戚。「我從未謀求過那個,」卡爾喃喃說道,「我從來也不想要那個。」
我多少有點兒不好意思:「要不是你非得住在這榮耀的雜物間,怎麼會有這種事嘛。」低矮的天花板,沾著斑點的石膏塊,讓人覺得壓抑。唯一的一扇窗子也對散熱沒什麼效果,尤其是正午時分。我不願意去想象這裏的牆壁可能會有多薄,不用跟士兵們擠在一起已經不錯了。
「他挺和善的,一位王子這樣很難得。」艾拉說道。
有個新血——就是剛才那個傳動者,沖我點了點頭。她穿著一身蒙弗提供的叢林綠色作訓服,四肢修長,頭髮參差不齊,像是剛剛才剪過。「是呀,我們知道你。我是阿萊佐,」她伸出手,「是我把你和卡洛雷帶出阿爾貢的。」
「作為調節還是不錯的。」艾拉打斷了我,「訓練你像他那樣與銀血族對戰也很好。但是,你的異能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這些東西他無法教你,你只能以更刻苦的方式學習——自學——或者,想簡單些的話,就和我們一起練習。」
「這太不專業啦!」
「提比利亞七世萬歲。」我輕聲說道,他不禁一顫。「貴族家族反抗行動之後,梅溫審訊了他們。他們人人至死都說著這句話。」
藍色的火花在女人的手掌上舞動,微小得像蟲子一樣。
「理論?」我們身後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
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噢,伊萬傑琳和以前一樣啊。只不過放了你比扣住你對她更有益。」
「我不知道。」我只回答了這麼一句話。這個想法讓我麻木,不知該做何感受。假如說,真的有人能矯正梅溫的心理,他就能變回正常的模樣嗎?顯然,那無法改變他已經做過的事。改變不了他對我和卡爾、對他父親所做的事,也改變不了他傷人無數這個事實。「我真的不知道。」
「宮裡的訓練課,你比我們晚了將近十年。我們將異能應用於打鬥之前,花了很多時間來研究自己的優勢和劣勢,以及如何利用它們。」
「理論。」卡爾認可道,「花架子可不行。」他揮揮手,讓我歇一會兒。我一坐在地上就伸直了兩條腿。除了不停地閃躲,更讓我感覺疲勞的是放射閃電。這會兒,我的身體里沒有戰鬥激發的腎上腺素,頭頂上也沒有死亡威脅懸著,精力和耐力都明顯地降低了。更不用說,我有六個月都沒怎麼練習過。奇隆彎下腰,在我身旁放了一瓶冰水。
他眯起眼睛,儘可能迅速地拉近了和我們的距離。他氣喘吁吁地伸出手,和笑容滿面的奇隆握了握。「奇隆,」卡爾點點頭,「帶她參觀?」
我嘆了口氣,悻悻然說道:「是啊,才問出口我就猜到了。」
「所以來聊點什麼吧。」
在山谷營地時,我們睡在一起,大多數夜晚他都會輾轉反側,嘴裏念念有詞,有時還會哭起來。
他輕輕地推開我,好更清楚地看著我的臉,大拇指蹭著我的臉頰。「是吉薩?」
「為什麼,我可以——」
「新血比銀血族強大,而伊拉只是個銀血族。如果……如果有人能治好他,改變他呢?這是否值得一試?」
「恢復常態,例行作息,交談溝通。我知道你不喜歡最後這個,」卡爾說著,慢慢地笑了,「不過你的家人只是希望你安全。你……不在的時候,他們也在地獄里走了一遭。」他仍然沒有找出合適的詞來指代我所經歷的一切。「被逮捕」「被囚禁」,都無法表達出應有分量。「現在,你回來了,他們這樣做乃是人之常情。他們是在保護你——不是閃電女孩,不是梅瑞娜·提坦諾斯,而是你。是梅兒·巴羅,是他們所認識、所記得的那個女孩。就是這樣。」
「嗨,我是梅兒。」這話聽起來真蠢,我也覺得自己蠢透了。
卡爾大笑著仰起頭,脖子上滑下一滴汗珠兒。「你甩不開我了,巴羅。好了,試試第一個靶子吧。」他伸出手,指了指十碼之外的一塊方形花崗岩,上面的圖案像一隻公牛的眼睛。「一擊,九-九-藏-書命中。」
「你們兩個呢?」我看著艾拉和泰頓。
他回答得很快,眼睛灼灼發光。「你。」他的手指握緊了,很燙,但是溫度平穩。他正竭盡全力地控制著自己。「我愛你。除了你,這世界上的其他東西全都無所謂。」
我們在長長的靶場邊上停了下來,望著遠處騰起的硝煙。
我臉紅了:「那只是順口說出來的!有時候……我不等思考就先說了。」
安娜貝爾·來洛蘭,老太后。「你叫她『阿奶貝爾』?」
夏天帶著復讎般的蒸騰之火席捲皮蒙山麓,唯一能受得了的只有卡爾。又是用力又是熱,我喘著粗氣,用手掌拍著卡爾的胸。他滾開了,慢悠悠、懶洋洋的,就要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結果,他滾得太遠,直接從窄窄的床上滾了下去,摔到硬邦邦的地板上。這讓他清醒了點兒。他撐起身子,黑髮亂糟糟地豎著,就像個新生兒似的渾身赤|裸。
這下輪到我咕噥了。我挑起卡爾的襯衫——這是部隊里的那種配給,因為洗太多次,都要破了。「我知道。」
我仰起頭沖他笑笑。「多謝。」說著就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來。「你怎麼來這兒了,朱利安?」
「我之前見到他們,是在風暴山的山頂,他們在那兒練習呢。嚴格地說,那兒是——」他看了我一眼,好像很抱歉似的,「是雷電者的訓練場。」
「可他還是一直纏著你,一直在做可怕的事。」卡爾躲閃著我的目光,凝視地板。「我只是不能理解,為什麼啊。」
我已經忘了該如何配合這樣的卡爾。他如魚得水,輕鬆自如,笑著,熱切地期待著。這是他所擅長的,是他有著深刻認識的東西,是他勝於別人的地方。這是這個荒謬世界里的救生索。
「我答應你。」
這位王子一刻也不閑著,向後慢慢跑起來,直到我跟上了他的步子。我們穿過跑道,經過戶外障礙訓練場,一大片割得短短的草坪,更不用說還有用於拳擊練習的圓形場地和四分之一英里長的靶場。有一些新血正在障礙訓練場和跑道上跑步,還有一些在草坪上單獨練習。我不認識他們,他們的異能我卻不陌生。有一個新血有點兒類似水泉人,他掀起水柱,潑灑在草地上,造出一個個擴散的泥潭。一個傳動者輕鬆地通過了所有障礙,她一會兒顯形,一會兒隱形,笑話著其他費力穿越的人。她每跳動一下,我的胃就抽搐一下。我想起了謝德。
卡爾嘆了口氣,站起來走到房間的另一邊。那面牆上全部裝著柜子,不過大多是空的,因為除了衣服和戰鬥裝備之外,他沒有別的行李了。讓我驚訝的是,他踱起步來。我一下子緊張起來。
「怎麼了?」艾拉眯起眼睛反擊,「我見過你們的『練習』。那種瞄準靶子的小練習怎麼能提升她的異能呢?還是說,你知道怎麼哄著她弄出一陣雷雨?」
「我想救你回來,但紅血衛隊阻斷了我的一切嘗試。」他的兩隻手飛快地動著,「沒有消息,不支持打入內部,任何形式的間諜密探都沒有。我不能坐在那個冷冰冰的基地里乾等,等著別人來告訴我該怎麼做。於是我設法與可信的人取得了聯繫。」
「唔,我過一會兒再來找你們。」朱利安看著我和卡爾。
健身館有一扇門是開著的,從裏面走出一個人,脖子上搭著毛巾。卡爾擦著臉上的汗,可渾身仍然銀閃閃的,看起來很賣力。是練習舉重了吧,我猜。
「我一直在想什麼時候能跟你見面呢。」她的聲音很高,夾雜了呼吸聲,和她秀麗的外表很搭。我毫無準備地就被她拉住了手,臉頰上還被親了兩下。她的舉動嚇了我一跳,電火花從她的皮膚上跳到了我身上。這傷不到我,但明顯地讓我振作起來了。「我是艾拉,你當然就是梅兒了。這個高高的大水罐子是泰頓。」
「什麼?」我尖厲地問道。
「好。」我氣呼呼地看著第二塊石塊。我抬起胳膊,瞄準,準備發射——這時卡爾又撞了我一下。這一次,我腳下反應很快,卻還不夠。閃電打偏了,擊中了地面。
其他人也一樣友好、坦率,見到我就像見到其他新血一樣,很開心。他們全都是出生在蒙弗或蒙弗盟國的,穿著綠色作訓服,胸前帶有白色的三角形標誌,袖子上佩著徽章。有些徽章很好認:兩道深藍色的條紋,代表像水泉人一樣的新血;三個箭頭代表失重者。不過,沒有人佩戴肩章或紀念章,所以也就說不好這裡有沒有軍官。不過,就算他們不是從小就接受軍事訓練,其軍事素質也相當高。他們用姓氏彼此稱呼,相互握手,像是生來的戰士。大部分人都認識卡爾,他們對他點頭,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但他們和奇隆打招呼的樣子就像是老朋友了。
我咬著牙,呼哧帶喘地說:「擴張閃電。在他躲避時抓住他——」
卡爾在我旁邊輕聲笑道:「這可真是太可怕了,梅兒。」他極輕地碰了碰我的肩膀,傳遞來一絲暖意。在皮蒙山麓的高溫氣候里,這安慰的效果微乎其微。
「你。」
卡爾飛快地回到我面前,跪下去握住我的雙手。他的手指滾燙,但我強迫自己沒有抽回手。「是的。在與蒙弗合作這件事上,她比我想象的要開通得多。」
卡爾眨眨眼睛:「一直有。」
「諸如此類吧。那是很簡單的。不過,如果你是燃火者呢?」我只好搖搖頭,而卡爾笑了起來。「觀察,保持機警;記憶,理解,試驗。不過你還是先拿蒼蠅來練吧。」
「見鬼的顏色,不是。」他九*九*藏*書吸了一口氣,「是阿奶貝爾,我的祖母——我父親的母親。」
「伊拉已經死了。」我動了動,和他並排躺著,好像這樣就能有幾分安慰似的。
「別跟我彙報。做。」
「好吧,其實我有點兒擔心那些和你一起訓練的人,還有就是……」卡爾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近。我皺起鼻子,腳跟用力,可不管怎麼掙扎,還是從地面上滑了過去。
「該死的顏色!」他咒罵著揉了揉腦袋。
雷夫在手上燃起了電火花,讓火花在手指間穿梭著。我能感知到它,不過和我自己的閃電有點兒不一樣。那綠色的火花只聽命於他。「這個詞有點兒怪,不過我們本來就是怪人啊,不是嗎?」
「不了。」我答得太快,讓他疑慮地挑起了眉毛。可這是真的。「只要吉薩在就不做夢。她說我沒弄出什麼動靜。不過她嘛……我都忘了,她這麼個小傢伙竟然能發出那麼大的聲音。」我自顧自地笑了起來,鼓起勇氣直視卡爾的眼睛。「你呢?」
艾拉迅速答道:「普雷草原,沙丘。那是個屢遭侵襲的國家,我和家人一直顛沛流離,最終躲進了西部的山裡。差不多十年之前,蒙弗把我們接了過來。我就是那時認識的泰頓。」
「明白了。」我就是在那樣的地方激發出了自己的異能——惡意的銀血族環伺,只要他們看見我的血色就會殺了我。至少,現在我不用再擔心類似的事了。「也許我訓練的地方不該有裝著燈泡的屋頂。」
「一分鐘就好。」我衝著他叫道。他揮揮手,一溜煙就轉過健身館不見了。「他來也不過是有備無患,但其實我根本不需要。」我飛快地說,「因為這是我的決定,而且只是訓練,肯定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奇隆這個膽小鬼,立刻就躲得遠遠的。「等你們談完了我再來。」他回頭沖我笑笑,一副吃了屎的模樣,然後就丟下我一個人招架了。
我停住了,轉動著手腕,手指顫抖著。攥握的感覺讓我想起了鐐銬,觸碰的感覺讓我噁心。「聽起來很耳熟吧。」
「艾拉,泰頓。」卡爾揮揮手喊道。
皮蒙山麓的基地有自帶的訓練設施,室內室外都有。其中有些是給銀血族用的,更多的則是為那些學習戰爭的紅血族準備的。上校和他的手下——如今已有數千人之多,而且每天都在增加——佔用了射擊場。像艾達這樣異能不太具有殺傷力的新血,和他們一起訓練,幫他們提高精確度和格鬥技巧。新血在銀血族的訓練場活動,奇隆就在這兩隊人馬之間竄來竄去。他不屬於任何一隊,他的出現卻讓很多人覺得安心。這個打魚男孩沒有任何威脅,而且還是個熟面孔。再說,他也不怕新血,但那些「真正的」紅血族士兵就不然了。奇隆在我身上看到了太多,他連我都不怕,更不用說其他新血了。
我全神貫注地盯著靶場,都沒注意到朱利安一直在一旁看著我們,奇隆也在。我的這位老師微微笑著,雙手像往常一樣背在背後。我從來沒見過他穿這麼休閑的衣服:輕便的棉質襯衫,短褲,露出一雙瘦腳桿——卡爾真應該也給他安排點兒重量訓練。
我正想抽回手,他卻趕在我前頭拉緊了我的手腕。他早知道我溜走的套路了。「事實上,我考慮的是和我一起訓練的所有的士兵。尤其是上過前線的那些。我見過不少全身而退的士兵,可他們的某些部分缺失了。他們可能不能吃,也可能不能睡,有時候會陷入過去——戰爭的回憶,由聲音、氣味或別的感覺一觸即發。」
儘管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梅溫了,可聽到這個名字仍然會讓我的骨髓里一陣陣酸痛。他曾發來幾段廣播錄像,還有聲明公告,但我一直拒絕去看。關於他的記憶已經足夠駭人了。卡爾很清楚這些,出於對我的尊重,他絕不在我面前談論自己的弟弟——現在他說了。是你問的,我責備自己。我真想把那些沒對他說過的話全吐出來啊,但我咬著牙,勉強忍著。那對他來說太痛苦了:知道自己的弟弟被逼迫著變成了何種惡魔,這又有何益?
「夢到什麼?」
「我愛你。」我輕聲說著,用我的額頭抵著卡爾的。他的睫毛閃動著,拂過我的皮膚。「答應我。答應我你不會離開。答應我你不會回去。答應我不要讓我的哥哥枉死。」
卡爾看了我一眼,又微微一笑鼓勵我,然後就向山頂邊走去,一直走到了圓形的爆破區之外。他坐下來,兩手撐著向後靠,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難怪我沒認出她。剛逃出來的幾分鐘里,恐懼、興奮,以及壓倒一切的輕鬆感混合在一起,我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是啊,當然了。謝謝你。」我眨眨眼,努力地記住她的模樣。
我捂住耳朵,眯著眼睛瞄準靶子,用意念在手指以外的地方積聚閃電。我的身體噴射出一道閃電,彎曲得像是彩虹。閃電沒有擊中靶子,但我讓電流向四面八方涌動,使火花四散蔓延。
他笑了,一隻胳膊箍住了我的背,這下我跑不了了。「是啊。」
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眨眨眼睛,一臉困惑。
我一想起亞爾文家族,就覺得一陣巨大恐慌襲來。我試著瞄準,手指摸索著並不存在的槍,做出射擊的動作。「砰——」
我盯著他,興奮得都喘不過氣來了:「你……你和我一樣?」
我噓了一口氣。和雷電者們在一起很興奮,但我同時也覺得自己像個被過度照顧的小孩。「好吧。」我拱起雙手,召喚閃電,讓紫白色的火花圍繞著我的手指躍動。read•99csw.com
「你也許需要這個。」他擠擠眼睛。
「記得。」卡爾灼|熱的手指攀上我的耳朵,一個一個地撫摩著我的耳環。「讓我分心吧。」
卡爾的臉色沉了下去,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你會多給自己一點兒時間呢。」
卡爾仍然趴在地上,咕噥著:「我喜歡軍營。」他摸索著抓過一條短褲穿上,然後「咔嗒」一聲,把那對手環戴回手腕。搭扣其實很複雜,但他熟門熟路,彷彿這已經成了他的第二本能。「你卻不喜歡和你妹妹同居一室。」
此刻他正陪著我繞過一座建築,按大小推測應該是一座機庫,不過沒有跑道。「那是銀血族的健身館,」他指了指說道,「裏面應有盡有,舉重砝碼、障礙訓練場、角斗場——」
我連忙說:「我們可以跟你一起去啊——」
「我那時絕望了。這其實很不明智,我知道這是馬後炮。」他繼續說道,「但確實起效了。她答應我,等到時機合適就放了你。婚禮就是最好的時機。她一定是表態支持了沃洛·薩默斯,才確保你能逃走。這是值得的。你之所以現在能在這兒,就是因為她。」
「紫色的火花?」雷夫笑了起來,「真好。」我瞥了一眼他們頭頂不自然的顏色,暗自笑了。綠色、藍色、白色。「我可不打算染頭髮。」
我咬著牙齒。很好。
曾經出現在阿爾貢的那個藍發女人站在烏雲底下,她雙臂張開,手掌向上,迎著雷電。她身後站著一個身材挺拔的男人,一頭飄逸的白髮猶如海浪,身著綠色制服,瘦削頎長。他們兩人的袖子上都有閃電徽章。
我咕噥一聲,揚起胳膊,水平地甩動斬削,衝著靶子射出了噴霧般的一叢電弧。因為不夠集中,電火花很弱,不過這也足夠拖慢疾行者的速度了。卡爾在我旁邊點了點頭,這就是對我的表現僅有的肯定了。不過,這感覺還是很不錯的。
我當然不知道,否則就會設法自救了。我搖了搖頭。
這個,我太熟悉了。我積聚起全部的能量,衝著靶子射出強烈的閃電。靶子從正中央裂成了兩半。
最讓我覺得不安的是拳擊場。訓練也好,體育也罷,我好久沒與人對打過了,上一次是和伊萬傑琳,那也是幾個月之前的事了。這經驗我不想再重溫,但顯然我必須練這個。
他身上的味倒不是特別難聞,雖然本該臭死人的。「這麼說,你不打算跟我辯論這個了?」
「梅溫說,他記得他愛你,愛你們的父親,但是伊拉把那些愛奪走了,像割掉腫瘤似的切割掉了。她也想把他對我的感覺剝除掉——」她在托馬斯那件事上試過了——「但是沒有成功。這種愛……」我的呼吸滯澀住了,「他說這種愛更加不易剝除。我想,是他所做的那些努力扭曲了自己。他本可以放開我,但伊拉讓這變得不可能。他對我們的感覺是矛盾的,這讓事情更糟了。對於你,是怨恨,對於我,是迷戀。我們也沒有任何辦法能改變他。我甚至覺得伊拉對他的影響永遠都無法消解。」
「我們明白。」艾拉快言快語地說,「見到其他阿爾當總是會這樣驚訝的,更不用說一下子碰到三個與你異能相同的人了。對不對,男孩們?」她說著,用胳膊肘戳了戳泰頓的前胸。泰頓沒什麼反應,有點兒煩躁,而雷夫只是點了點頭。我感覺,艾拉是他們中間起主導作用的代言人,說的多,做的也多——我還記得阿爾貢那場混戰中的藍色暴風雨呢。「你倆真讓我失望,」艾拉咕噥道,「不過現在有你在就好了。是吧,梅兒?」
我的肚子上好像挨了一拳:「伊萬傑琳?」
「我跟你保證,不是那樣的。」
我胡亂地套上襯衫。午休時間只剩幾分鐘了,我得趕快回到風暴山頂去。「你說的對。不能獨自睡覺這事,我很快就會克服掉的。」當然,「這事」我指的是使人衰弱的心理創傷:如果沒有人在屋裡陪著,我就會做可怕的噩夢。
風暴山名副其實。它是個平緩隆起的山坡,位於基地另一邊的空地上,儘可能地遠離停機坪。這是為了盡量降低閃電誤傷飛機的可能性。我感覺這座山像是新堆起來的,因為當我們往山頂上爬的時候,腳下的土石有些鬆散,草坪也剛長出來不久——有的新血具備與萬生人類似的異能,這就是他們的傑作。這裏的草木要比訓練場上的繁茂,不過山坡頂端卻是一片焦黑,光禿禿的,裂縫遍布,瀰漫著雷雨將至的氣息。基地的其他人都享受著晴空艷陽,風暴山上卻籠罩著一片烏雲。雷暴雲砧從數千英尺之外的天空中升起,猶如一團濃黑的煙霧。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如此克制,如此泰然。
「我猜你不會希望我解釋無線電的工作原理吧。」他笑了。可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好笑。「蒙弗顯然樂於和銀血族合作,只要能達到目的,什麼人都可以。這算是一種——」卡爾停下來,搜尋著合適的詞,「一種契約關係。他們想要的東西是一樣的。」
可是他打斷了我,還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他指了指那圍觀的人群說:「噢,我覺得你得做個自我介紹吧。奇隆,你介意嗎?」
不過,這想法給了卡爾希望。我看見了,他的眼睛深處有了一點點亮光。我嘆了口氣,捋順他的頭髮。他需要一位手法嫻熟的理髮師來給他剪剪頭髮。「我猜,如果伊萬傑琳能改變的話,任何人都能。」
在山谷營地時,我一直憂心忡忡,精疲力竭,而且身心俱損,但它一直在我心裏佔據著一個角落。因為它使我九-九-藏-書記起了那種「善大於惡」的感覺。那時,我們帶著新血從追殺中逃生,活著回到那裡,很有成就感。一張張面孔都證明著「我不孤獨」,證明著我可以救人活命,一如我可以奪人性命。有時候,那種感覺很單純。對。從那時到現在,我一直在追尋那種感覺。
「那麼我要看著,」卡爾斬釘截鐵地說,「這個總可以接受吧?」
「太好了。我可沒力氣一個早上拌兩次嘴。」
這一次,當他推我時,我往旁邊跨了一步,同時射出閃電,擊中了花崗岩靶子。接著又是一閃躲,又是一出擊。卡爾開始改變策略,撲向我的腿,甚至放出火球來干擾我的視線。他第一次這麼干時,我猛地撲倒,嗆了一嘴的泥。「擊中目標」變成了他口裡的讚美詩,範圍則是十碼到五十碼之間的任何靶子。他隨機地選擇目標,迫使我踮著腳尖跳躍。這比跑步難,難多了,而且隨著時間流逝,太陽也越來越毒了。
她的邏輯很合理,雖然聽起來不舒服。卡爾不能教我的東西,卡爾不能理解的東西。我想起了自己試圖訓練卡梅隆時的情景——我不明白她的異能,我只明白我自己的。這就像雞同鴨講說外語一樣。我那時確實是在不停地與她溝通交流,卻不是真正的溝通交流。
「好。」我咬著牙擠出一個字。
「愛」是我們不曾用過的字眼。我們能感覺它,表達它,卻從未說出口。這就像是一錘定音,像是無法輕易反悔的宣言。我是個小偷,知道出口在哪兒;我是個囚犯,憎恨緊鎖的門。可是,他的眼睛那麼近,那麼熱切,這就是我能感知的全部。儘管他的話令我恐懼,可那些話是真的。難道我就不該吐露真言嗎?
泰頓抬頭看了看:「她想檢測你的控制力。」
「據我所知,新血中沒有耳語者。」卡爾說,「我沒發現,也沒有聽說過誰是,我所能做的搜尋觀察也都做了。」
「哎呀,行了,現在嗎?」
看到卡爾抿著嘴唇,我就知道他一定想說什麼不合適的話了。我趕在他自己發覺之前拉住他的手腕,攔住了他的話頭。「卡爾的軍事背景——」
卡爾繼續回憶著,眼神遼遠。「梅溫一直很怕黑,直到有一天突然不怕了。我夢見他正在我的房間里玩兒。到處亂走,看看書什麼的。黑影一直跟在他身後。我想要告訴他,想讓他當心,可他毫不在意,直到被黑影吞沒。我卻阻止不了這一切。」卡爾慢慢地用手拂過自己的臉。「就算不是耳語者,也明白那意味著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我希望自己也有個家族色可以用來罵街。「怎麼會呢?這怎麼可能?」
不可置信,我簡直要冷笑起來了。銀血族王室成員與蒙弗……還有紅血衛隊合作?這聽起來太荒唐了。「那麼,他們想要什麼?」
泰頓翻了翻眼睛,艾拉卻大笑起來。半秒鐘之後,我突然反應過來,有點兒不好意思。
他低聲一嘆,氣息撲在我的臉上。
卡爾的聲音將我拉回了當下,讓我平靜下來:「我會安排你在明天開始重量訓練,今天我們就先跳到瞄準和理論上吧。」
「你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改善?」
「你都濕透了。」
「不——」
卡爾停住了,襯衫還卡在頭上。他深吸一口氣,斂容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怎麼知道?」
「換個蒙弗的銀血國王來統治,也仍然是銀血國王。紅血族仍然卑賤到塵埃里,和現在一樣。」
「沒關係。」我說著,努力地想要站起來,但胳膊腿嘎吱作響地表示抗議。
「完全不介意。」奇隆答道。我真想把他臉上的笑容給揍掉,他顯然也清楚得很。「你先來吧,梅兒。」
「他們朝著我的腦袋放空彈時我常常這麼干。你想試試?」我連忙搖搖頭,「那就——繼續——瞄準。」
「老媽最後當然跟她站在一邊,老爸誰也不得罪,當了和事佬,當然了。這就好像——」我的呼吸滯澀起來,「就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我們本來該待在干闌鎮,在家中的廚房裡。我想這不會讓我特別困擾的,事過境遷了。」我尷尬地抬起頭,看著卡爾。在他面前抱怨自己的家人,這感覺真糟。不過,既然他問了,我就不吐不快了。他則只是在觀察研究我,就像在勘察戰鬥場地似的。「這不是你要考慮的東西。這些不要緊的。」
他只是退了幾步,又指著前面說:「下一個,二十碼。」
他大笑起來:「什麼?你?」
她指的那個男人確實很高,褐色的皮膚上有不少雀斑,下巴尖尖的,比山崖還要鋒利。他偏了偏頭,把白髮甩到一側,擋住了左眼,右眼則眨了眨。剛才看他一頭白髮,我還以為他年紀不小,不過這會兒細看,他應該不超過二十五歲。「你好。」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聲音又低又穩。
「就像水泉人壓制燃火者?水勝於火?」
卡爾動了動,擋住了我的視線:「抱歉,我不想打斷你的注意力。」
奇隆輕蔑地哼了一聲:「也許吧。」
「我正要去檔案館,路上看到這兒很熱鬧,就來瞧一眼。」他指了指背後。我一看就愣住了:靶場邊上聚集了幾十個人,他們全都盯著我看。盯著我。「你的觀眾可不少。」
他下巴上的肌肉抖了抖:「不多。大概一周兩次吧。我能記得的就是這樣。」
我應該保持沉默,或是換個話題,但那些話在我的喉嚨里翻滾著,不得不說。他應該知道真相。我猶豫著拉住了卡爾的手。
「還記得我們對彼此說過不要分心嗎?」
「你在開玩笑嗎?我得守在你身後兩步之內https://read•99csw•com。你想訓練?那就要正確適宜地訓練。」他戳了戳我的背,把我往前一推。「來吧。」
在醫院時,奇隆的話令我驚訝,但他說的對。我不能再坐視旁觀了,那會讓我覺得自己一無用處。而且我本來就焦躁不安,飽受憤怒的煎熬。我不是卡梅隆,還不夠強大,還無法退後。我走進一間屋子時,就連燈泡都會閃。我需要釋放。
「多謝你帶她過來。」她對卡爾講話時,語氣一下子變了。這位樂天派的藍發小精靈挺直了後背,聲音冷硬,在我面前變成了一個士兵。「我想,我們可以讓她在這兒訓練。」
「對。」我緩緩地點了點頭,「謝謝你。」
卡爾只以靜默回答我,真相飄在空中,這位流亡王子令我心碎。我認為他需要的一切,我都給了:我的手,我的陪伴,我的耐心。經過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之後,他睜開了眼睛。
「我是蒙弗人。」他說道,好像這句話能解釋一切似的。他不太善談,大概是因為艾拉說得已經夠多了吧。她領著我走向山頂中那片只能稱之為「爆破區」的地方,讓我站在正漸漸消散的烏雲下面。
「因為我知道是誰叫她那麼做的。」
雷夫走在前頭,卡爾守在我旁邊。儘管他的約會對象就是個閃電咖,但這些烏雲還是讓他緊張起來了。他不停地抬頭往上看,好像擔心烏雲會爆炸似的。昏暗中微弱地閃過几絲藍光,勾勒出它們隱藏著的形態。雷鳴隆隆,又低又輕,像是汽車發動機的嗡鳴。這令我不禁戰慄。
他點點頭,把袖子上的閃電徽章給我看:「是的,我們是一樣的。」
我還沒顧得上驕傲呢,就被卡爾猛地撞向一邊。因為沒防備,我踉蹌著,差點兒摔個大馬趴。「喂!」
和敵人聯絡。絕不能讓法萊和上校知道這件事,否則不管卡爾是不是諾爾塔的王子,他們都會一槍把他崩了的。
「現在說我不想訓練是不是已經晚了?」
卡爾冷哼一聲:「這次不算,但也還可以。五碼,磁控者。」
「瞄準」我能理解:「理論?」
我的話說得很慢,我必須弄明白:「所以,偷襲阿爾貢的事,你提前告訴她了?」
「而你跟她說隨便好了,是嗎?」
「艾拉呢?」奇隆衝著一個男人發問。那個人皮膚黝黑,頭髮綠瑩瑩的——顯然是染的。他名叫雷夫。「我跟她說了要下來見見梅兒,還有泰頓。」
「三十碼,音爆者。」
「那麼,你想要的是什麼呢?」奇隆問過我同樣的問題,這個問題讓我在黑暗中找到了目標、關鍵和清晰的路。「你想要什麼,卡爾?」
卡爾咧開嘴大笑起來,肚子上的肌肉繃緊了貼著我。「好吧,過一會兒,訓練之後再說。」
我本能地想要避開眾人的關注,但我忍住了,朝著那些新血走了幾步。再多幾步。再多幾步。直到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們。卡爾和奇隆陪在我兩側。在山谷營地時,我不想交朋友。因為朋友是難以說「再見」的。這一點仍然沒有改變,可我明白奇隆和朱利安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能再自我封閉了。在人們的環繞中,我勉強地擠出了驕傲的微笑。
「什麼?」
艾拉咧嘴笑了,她的情緒一下子又好了起來:「當然,我接受。不過我建議你站遠一點兒,時刻警惕。閃電可是一匹小野馬啊,不管你怎麼駕馭,它總會撒野亂跑的。」
「銀血族這樣也很難得。」雷夫介面道。
「我父親,最多。你。跟你打鬥時的感覺,看著自己要殺掉你,想阻止卻無能為力。」他回憶著夢境,雙手交握。「還有梅溫。他小的時候,六七歲吧。」
他們應聲轉過身來,烏雲里的閃電一下子就不見了。女人垂下胳膊,收回手掌,雷暴雲砧就這樣在我們眼前像溶解般漸漸消失了。能量的劇變讓她彈了一下,被更冷靜的那個男人扶住了。
「不是啊,她今天就要和其他人一起訓練了。」奇隆攔住了我的話頭,我則強忍著才沒有一肘戳中他的肚子。
「是。」我氣哼哼的,撩開臉上的一小綹頭髮。摘除了靜默石之後,我的健康狀況大大好轉,指甲和頭髮也以正常速度生長了。不過,發梢還是發灰。這個永遠也改善不了了。「她一直沒完沒了地跟我叨叨說要搬走,要去蒙弗,要把一切都拋下不管。」
「唔,讓我們看看你的本事吧。」艾拉說著推了推我,讓我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微風吹動著她淺藍色的頭髮,堆在一側肩膀上。另外兩人也一前一後地走過來就位,這樣一來,我們四人就站在了正方形的四個角上。「從小的開始。」
他的臉上泛起銀光,而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只是習慣,」卡爾咕噥道,「反正,伊拉在的時候她一直沒有入朝聽政,不過我想,伊拉一死,她立刻就會開始活動了。她知道伊拉是什麼樣的人,也了解我。她應該看穿了王后的謊言,應該明白梅溫在我們父親的死亡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我瞥了他一眼,很困惑:「蒙弗沒有和善的銀血族嗎?」
「是——」
「你剛才說了,這是你的決定。」
「她與蒙弗有聯繫?」
卡爾低聲笑道:「她自己留下?你是認真的嗎?」
「五碼,靜默者。」
「你該去洗個澡。」
「如果目標是個疾行者,你該怎麼做?」他問。
「雷電者是什麼?」問完了我就覺得自己很傻。
要是在平時,我肯定會生氣的。但卡爾的微笑漾開來,讓我不禁臉紅了。這是訓練,我想道,控制住自己。
儘管陽光熾熱,卡爾也靠得很近,我卻還是感到了徹骨的寒意,眼淚不自覺地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