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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母渴慕

亡母渴慕

清水信太郎的心在流淚。
(鼻子翹到天上的蠢女人。)(自以為了不起。)(讀過一點書就耍小聰明。)
(除非我開口……)七瀨不知所措。她正要左右一個人的生死。裝作不知道算是故意殺人嗎,七瀨想。可是,到底如何讓大家知道恆子蘇醒了呢?是不是大聲呼喊,求大家把棺材從火化爐里拉出來?還是告訴大家,死者在棺材里復活了?想到這裏,七瀨無力地搖搖頭。大家必定會認為這是神經脆弱的年輕女孩一時間精神錯亂了。
「在一流大學成績名列前茅。」
正如七瀨預想的那樣,送葬者們好奇的視線立刻集中到她身上,疑問的思緒和色情的想象流入她的內心。
七瀨窺探了一眼幸江內心的想法,隨即點點頭——信太郎的所作所為太丟人了,幸江一個人應付不了。
「媽媽身體不好。」「必須一起住。」「住一起也沒關係,因為房子很大。」一開始,信太郎便帶著幾分內疚的樣子這樣對幸江說。
七瀨又點點頭,然後搶先說:「嗯,我不做女傭了。」
火葬不會留下臨死前曾經蘇醒的痕迹,所以活活被燒死的事例一定很多,這也不過是許多案例中的一個而已,七瀨不斷開導自己。但就算如此,為了保護自己,眼睜睜地看著活人被燒死的巨大罪惡感依然不會從她心中消失。七瀨雖然不信神明,但也知道自己並不是足以與神明抗衡的存在。
七瀨自己也打算等告別儀式結束后就離開這個家。她倒也不是不想看看信太郎會變成什麼樣子,不過她明白,信太郎恐怕會主動向公司提出辭呈。在那之後,由於欲求不滿而引發的歇斯底里不僅會針對幸江,說不定也會波及到七瀨。七瀨對於這個二十七歲的「巨嬰」也敬而遠之。雇傭七瀨原本就是為了照顧恆子,恆子既然死了,七瀨繼續留在清水家也沒什麼意義。
(這是誰啊?)(真漂亮。)(美女啊。)
事實上,是信太郎自己離不開母親。
幸江慢慢地上了三炷香。照片上的恆子戴著無框眼鏡,顯得很年輕。她用嚴厲的表情俯視著幸江。幸江抬頭看那照片,心中充滿了對恆子的怨恨。(母親,被你騙了呀!)
(這淚水要流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能哭完啊?)(這個人的身體全都是淚水做的嗎?)(眼球不會被淚水融化嗎?)幸江遠遠地看著在外人面前也止不住哭泣的丈夫,心中這樣想道。
僧侶念完經,信太郎的嗚咽又變響了一點,回蕩在送葬者們的耳邊。那哭泣聲大得彷彿能蓋過其他聲音,周圍人的抽泣聲都似乎聽不到了。
恆子總是能找到別人的不對之處,有時候連七瀨都忍不住吃驚,可想而知幸江有多害怕照顧恆子。七瀨這種能夠在病人還沒開口前就知道病人在想什麼的人,無論有多麼的無微不至,恆子都會躺在床上滿懷執念地反覆咀嚼,最終認定七瀨是暗藏禍心。由此可以推想幸江是如何被恆子折磨的。
「單單那麼大的宅基地也是了不得的財產。」
也許這樣不錯,七瀨又一次想。現在這種狀態下的信太郎,就連考慮怎樣是對他好、怎樣是對他不好都已經毫無必要了吧。恆子已經死了,現在他最需要的是嘗盡一切痛苦。她甚至想,信太郎也許會因為不能忍受環境的巨變而發瘋的,可就算那樣也無可奈何。七瀨認為,與其待在母親身邊「保持理智」,也許還不如因母親之死而發瘋,至少後者還能向精神的獨立邁進一步。
(熱……)(熱……)(煙……)(喉嚨……)(幸江……)(殺我……)(幸江殺我!)扭曲的惡鬼般的幸江的臉。(幸江乾的!)(殺我……)恆子不停地慘叫,在火焰中發出瀕死的號叫。她被熊熊燃燒的火焰包圍,頭髮變成火焰倒豎起來,蜷曲的手指在空中不停地亂抓,在死前化作了一匹狂吠不已的野獸。
七瀨感到天旋地轉。她一邊思考,一邊緊盯著已經密閉的火化爐的鐵門。被鐵門隔斷的那個意識,顯然還在繼續著自己的思考模式。
(幸江那副幸災樂禍的臉……)(肯定是放心了。)
(這麼有趣的葬禮還是第一次見。)
(為什麼死了?)(以後我該怎麼辦啊?)(太殘忍了。)(自己一個人死,太殘忍了。)
「兒子也是人才。」
(只有我一個……)七瀨打了個寒戰,縮起身子,低著頭偷偷向左右看了看。不停哭泣的信太郎以及十幾個低頭不語的親戚中,沒有人知道恆子就在即將點火的火化爐中活過來了,沒有人知道她正在裏面受苦。除非七瀨開口,否則他們誰都不會發現,那麼恆子就會被活活燒死。
(肉體……)(小婊子……)(我的、我的、我的……)(坐台小姐……)(酒吧里……)(要多少有多少。)(小婊子……)(這樣的小婊子……)(比這小婊子還好……)(多得是。)(肉體……)(肉體……)(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https://read.99csw•com…)(我的……)
(兒子就是她的整個世界。)(兒子是戀人。)
(哎呀,那種事情不用擔心。)(你是天才,大家都嫉妒你。)(你太聰明了。)(引人反感也很正常。)(就像是宿命一樣。)(精英啊!)(嫉妒喲。)恆子總是安慰他,不斷加強他的自信。
信太郎一直都管恆子叫媽咪,因為恆子喜歡聽。信太郎在恆子面前基本上不會去想工作的事。工作上的複雜事情恆子無法理解,如果信太郎一個人想得太久,恆子就會不高興。不過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他都會對恆子說。
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思維片斷和感情碎片從本我中噴涌而出,充滿了他的意識。七瀨小心翼翼地遞過一杯茶,他一口喝完,重重推開椅子站起來。
在相親之前,他跟幸江一次話都沒說過。如果和幸江說話,並且幸江表現出討厭他的樣子,那麼極端膨脹的信太郎的自我肯定立刻就會收到嚴重創傷。信太郎對此也很清楚,所以他很害怕。他就像是平時想要某樣東西的時候一樣,跑去向母親「討要」幸江。
(幸江……)(幸江……)(這個女人要殺我!)(和醫生同謀……)(和那個女傭合謀……)
(真是滑稽戲。)(拍個照片就好了。)
(幸江肯定覺得害臊吧。)(丈夫哭成那樣……)(哪怕是假哭也好啊。)
信太郎的腦海里只有被驕慣的記憶。這真是畢業於一流大學、在一流企業工作的二十七歲男性的意識嗎?七瀨甚至都開始懷疑自己的讀心能力了。
就算把棺材從火化爐里拉出來,救出了已經完全恢復意識的恆子,那麼接下來大家就會問自己為什麼會知道她蘇醒了,自己該怎麼解釋呢?不管怎麼解釋,大家都不會相信的吧。如此罕見的事件,新聞記者說不定也會跑來採訪,那時候自然就會有人猜到自己的能力。最糟糕的情況下,自己的能力也許會完全暴露。不行,不可以,那樣不行,絕對不行。我到底為什麼一直這麼辛苦地隱瞞自己的精神感應能力啊?七瀨雙手緊握著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過世的父親是貿易協會的會長。」
棺材被放進了靈車。本來親屬應該分別乘坐八輛客車去火葬場,但是大家都討厭和信太郎同坐一輛車,所以只好由七瀨和幸江一左一右夾著信太郎上了一輛車。
(技術超群。)(也有開發新技術的才能。)(可是,沒有合作精神,實在沒辦法。)(一旦自己的想法受到阻礙……)(狂怒。)(別人讓他干點什麼都發怒。)(自大。)(討厭合作。)(把同事都當傻子。)(一個人隨便開始研究。)(不聽別人的意見。)(發火。)(歇斯底里。)(對誰都發脾氣。)(暴力。)(砸東西。)(一罵就哭。)(哭著跑回家。)(為了向媽媽告狀吧。)(然後媽媽就往我家打電話。)(半夜還打。)(一打就很久。)(煩人。)(不過能告狀的媽媽已經不在了。)(以後也不會有電話了。)(太溺愛了。)(對兒子太溺愛了。)(現在就剩下兒子一個人了。)(我也不管了。)(管不了了。)
(這樣幸江也能稍微輕鬆點了。)(三年來的辛苦總算到頭了。)幸江的父親一邊上香,一邊在心中這樣想。
未死亡就被埋葬的案例,七瀨也在許多書里讀到過。因為很少發生,所以誰都不在意。但實際上,在棺材中蘇醒的情況會不會比一般人想象的多很多呢?很有可能。也有書上這樣寫道:偶爾有人挖掘墓地以觀察屍體的姿勢,結合那些觀察的結果綜合考量,三個人當中恐怕有一個就是未死亡就被埋葬了的。如此可怕而殘酷的事情,是不是遠比想象的要常見呢?不過七瀨認為,在土葬的情況下,冷氣將死者喚醒的事例大概確實存在,但那是醫學尚不發達時候的事情。而在死亡的判定趨於準確、土葬又很少的現代,那樣的事情已經不會再發生了。
信太郎的母親恆子去世已經整整兩天了,在他充盈著淚水的心中,翻來覆去地始終只有這幾句嗚咽。
信太郎來買東西,剛好幸江在店裡幫忙,信太郎對她一見鍾情,回家后對恆子哭鬧說:「我要那個女生。」
對於信太郎來說,恆子是他自我的一部分,也是他的超我。然而現在,恆子死了。
「不要和壞孩子來往,」信太郎小時候,恆子總是這麼對他說,「就算壞孩子說要和你一起玩,你也不能去。你裝作沒聽見。如果他們纏著你,媽咪會幫你把他們趕走的。」
葬儀公司的員工都快要笑出來了。(不是母子亂|倫了吧?)(哭成這樣,肯定不簡單。)
怨恨正在變成憤怒,痛苦又給憤怒火上澆油。此刻火化爐中放射出來的思緒十分激烈,讓七瀨不禁顫抖。
「你有多重要,從你偶爾請個假的時候就能明白,」恆子開心地說,「為難才好呢。」
七瀨非常熟悉那種意識模式。是恆read.99csw.com子的意識。
信太郎在工作上的確顯示出了特殊的才能,這一點似乎也是得到承認的。但是企業需要的不是某一個天才,而是統一的工作團體。
「我會讓信太郎獨立成家的。」
「很老實。」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才不是什麼精神感應超能力者。所以我什麼都聽不到。她告訴自己。但是恆子的慘叫、恆子的悲號,變成了此刻進入熊熊燃燒的人間地獄時發出的轟鳴衝擊,猶如雪崩般連綿不絕地湧向七瀨的心。
他回想著朋友們之間常說的黑色笑話,表面上依舊保持著沉痛的神色,站起身來說:「請清水信太郎先生上香。」
四十八歲的重藏用貪婪著年輕的中年人的視線打量七瀨姣好的胸部。「你打算一直在這兒做下去嗎?」(到我家去吧。)(如果能住在一起……)(早晚……)(好機會。)(說給她買衣服。)「這裏已經用不著你了吧?」(上床……)(年輕的肉體……)(和她上床。)
「不做女傭的話,要做什麼啊?」重藏還沒有放棄七瀨的肉體。他想,就算七瀨不做女傭,也應該有點別的辦法。(作為朋友……)(約會……)(旅行同宿……)(鑽石戒指……)
但是,恆子沒有遵守讓信太郎另建家庭的承諾。
(媽咪……)(你是壞媽媽。)(為什麼死了?)(為了讓我受苦而死的啊!)(因為你很清楚,媽咪不在了,我有多難過。)(你是故意為難我啊!)(太壞了……)
棺材正要送進爐子的時候,七瀨在親屬們的隊列前再次接觸到了那個意識。
(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怎麼來做女傭?)
當年恆子來到在市中心經營著一家大型男裝店的幸江父母面前,對他們說:「請務必將令愛嫁給我家信太郎。」
他不知道信太郎討厭他的程度比他討厭信太郎的程度更甚。他是信太郎最為討厭的人之一,信太郎當然不可能找他談心,更不可能依靠他。在信太郎看來,他最關心的必然是幸江,不可能是自己。至今為止,幸江的父親對信太郎說的話,全都是為了幸江一個人,是從父親對女兒的關愛出發的。信太郎以自戀者的敏感嗅出了這種味道,並且受到了傷害。
(還是個孩子。)(已經二十七歲了,以後也該有點大人樣子了。)(一直都是孩子氣。)(幸江也很辛苦啊。)(清水家以後……)(替他撐起來。)
那個散發仇恨的微弱聲音是誰的呢?七瀨在車裡逐一回想送葬者的臉,又在幸江的意識中尋找有可能憎恨她的人,可是一個也沒找到。
(丟下我一個人呢。)(丟給討厭的傢伙們。)(讓我孤苦伶仃。)(自己逃跑了。)(已經變不成你想要的孩子了。)(因為,媽咪,是你不好。)(我啊……)(要變成壞孩子了。)(要變成壞孩子了……)
七瀨在給僧人準備茶水的時候,幸江來到廚房對她耳語:「娜娜,你能和我們一起坐車去火葬場嗎?家裡交給葬儀公司的人收拾就行。」
「像是體貼的母親。」
隨著恆子病情惡化,信太郎開始顯示出一種瘋狂的狀態。他向公司請了假,不肯離開母親的枕邊。恆子去世前的整整六天,他都沒去上班。交給公司的請假單上,他彷彿理所當然般的寫了「母親生病」。無論上司如何訓斥、同事如何嘲笑,信太郎都認為那是最為天經地義的理由。
如果住到這個男人家裡,自己真是連覺都別想放心睡了。七瀨想到這裏,不禁打了個冷戰,在心裏重重搖頭。但是這個男人並沒有對七瀨為什麼做女傭這件事情產生懷疑,七瀨的戒心稍微放下了一點。
「太涼了。」他狠狠地瞪了七瀨一眼,返回了客廳。
隨他去吧,七瀨想。如果信太郎還能夠改變,那也只剩現在這個機會了。至於說到底能不能改,歸根結底還得看他本人的努力和幸江的幫助。七瀨再次這樣告訴自己,幸江雖然可憐,但是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自己還有其他要操心的事情。
(信太郎……)(信太郎……)(打開……)(放我出去!)(難受……)(黑暗……)
七瀨很同情她。幸江與信太郎結婚三年來,一直都為恆子和信太郎那種異常的母子關係而煩惱。
「給我杯茶。」重藏「哐」的一聲坐到餐桌前,用陡然巨變的粗魯語氣這樣說道。她的意識里充滿了不明所以的火花般的東西。
忽然,七瀨再度接收到了微弱的怨念。七瀨趕緊張開網狀的觸手,垂著頭偷眼觀察四周,然而卻怎麼也找不到似乎對幸江心懷怨恨的人。
技術部長打算放棄信太郎也是出於無奈,七瀨想。庇護信太郎,已經成為他掌控其他部下的巨大障礙了。
(對呀,我哪有閑工夫去擔心別人的辛苦。)七瀨一邊想著一邊最後一個來到牌位前上香。
(好像也顧不上丟不丟人了。)
「在公司也是精英分子。」
去火葬場路上的三十分鐘,信太郎的哭泣只停了四五分鐘。
「女校https://read.99csw.com畢業的知識分子。」
從一開始就以勾引為目的請自己去幫忙,這是七瀨第一次遇到。現在是徹底放棄做工作的時候了,自己剛才的判斷果然是正確的。
而知道她蘇醒了的人,只有七瀨一個。
(二十二三歲?)(不對,還要年輕吧。)
他因為受過信太郎父親的照顧,恆子來拜託他,他只得把信太郎推薦給公司。這位技術部長如今正後悔自己不該只看學校成績,沒好好了解信太郎的為人就把他招進公司,收作自己的部下。
多數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七瀨身上,然而七瀨卻在其中忽然讀到一絲一閃而過的微弱思緒,那是對幸江怨恨的呢喃,奇怪的是這呢喃十分微弱,若隱若現。
重藏的慾望遭遇了挫折,頓時頹喪了,隨即便開始生氣。這樣的意識形態和精神構造,與他的姐姐恆子非常相似。
(世界上全都是壞人。)(媽咪不是告訴我不要和他們來往嗎?)(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和他們說話啊!)(你再也不會幫我把他們趕走了。)
(就算住到新家去,婆婆死了以後也要回到這裏。)幸江也有這樣的想法,就忍了。當然,她知道如果把那樣的話說出來,信太郎會大為光火。「你盼著媽咪死掉嗎?」「你想讓她早死嗎?」因此,她自然不能說出口。
「既然是獨生子,財產當然全都是他的。」
七瀨感到危險,僵硬地點點頭。「對。」
七瀨用讀心術逐一觀察,實際上,在送葬者的心中找不到任何悲傷沉痛的情緒,大多都在嘲笑信太郎的醜態。
(啊——啊——)(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燒死了……)(燒成炭……)(燒成炭……)(救命!)(救命!)(我要被燒死了!)(我的身子要被燒光了!)(燒了……)(燒了……)(嗷——嗷——嗷——)
遺體告別儀式開始了,送葬的人擠滿了客廳,一直排到隔壁的房間。七瀨也排到最後,低頭站到坐在走廊上讀經的僧人旁邊。
「新婚之家,我這個老太婆太礙事了。」
「科長說,要是媽咪過世了還情有可原,僅僅因為生病就請假,不能准假。」七瀨偷聽到信太郎在恆子枕邊得意洋洋地說。
(太失敗了。)(為什麼我非要討好你兒子啊?)(我不幹了!)(不幹了!)(你以為你丈夫死了,你就有了和丈夫同等的權力嗎?)(太累了。)(不幹了。沒必要再伺候你的錯想了。)(你兒子我不管了。)(都二十七歲了,還不能獨立。)(太可憐了吧。)(才能也是浪費了。)(這也是人無完人吧。)
七瀨住進清水家是在兩個月前,恆子卧床不起的第十天左右。因為恆子不願意讓幸江照顧,幸江也不願意照顧恆子。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親戚朋友似乎都隱約知道信太郎對母親的強烈依戀。多數列席者都在尋找日後的談資,饒有興趣地觀察信太郎那明顯異常的哀嘆以及幸江對此的反應。
「我身體還行,一個人生活也沒問題。」
「那可真遺憾。」重藏似乎很失望,心中充滿惋惜,懷著「現在不看以後就看不到了」的心情,毫無顧忌地死死盯著七瀨的腰部周圍。(屁股真翹。)(可惜……)(好細的腰。)「我還想請你到我家來幫忙呢。」
(和兒子睡過了吧。)
(和兒子睡覺的女人。)
七瀨來到客廳,已經開始往外搬棺材了。幾個男人正要從走廊把棺材搬到院子里,信太郎卻用雙手緊緊摟住棺材,號啕大哭。幾個男性親屬要把他拉開,但他扭著身子把棺材抱得更緊。
這份心情,七瀨十二萬分理解。從病理上來說,關於信太郎的異常,七瀨比幸江知道得更清楚,所以她也很清楚幸江的恐懼絕不是杞人憂天。不過,七瀨同樣很清楚,現在唯一能讓信太郎「斷奶」的方法恐怕只剩母親之死這種極端療法了。當然,信太郎究竟能否實現精神上的自立,歸根到底還是要看他自己的意志。
「還很富有。」
現在恆子死了,幸江確實有種卸下了一副重擔的心情。七瀨窺探幸江的內心,可以看到她對婆婆之死喜不自勝,而為了消除這種喜悅引發的罪惡感,她拚命回想恆子對自己的痛罵和各種惡劣行徑。
恆子娓娓道來,幸江和父母對她的印象都很好。幸江的父母強烈渴望追求一切摩登的東西,他們被恆子的熱情和坦率打動。幸江也覺得恆子是進步的母親,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不因循守舊的新鮮感。
七瀨住到清水家之後,信太郎也常常和恆子睡在同一個房間里。七瀨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枕邊話,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即使信太郎和幸江在夫婦的寢室里一起睡,他們之間也沒有什麼夫妻該有的對話。因為分配給七瀨的房間和他們夫妻的寢室只隔了一條走廊,他們的思考和感情總是會飄到七瀨的房間來。如果他們之間有交流,就算她不想偷窺,也應該能知道內容。然而事實上,就read•99csw•com七瀨所知,這對夫妻就連性生活都沒有。從他們相互間的不聞不問可以推測出,至少這一年來兩人應該都沒有過夫妻生活。
那麼恆子是死而復生,在棺材中活過來了嗎?這種事情會發生嗎?七瀨猶如遭受了鐵鎚的重擊,她拚命想從這種衝擊中擺脫出來,在自己已有的知識中奮力尋找那樣的可能性。
(為什麼死了?)(為什麼丟下我死了?)(太殘忍了。)(殘忍的媽咪。)(以後我該怎麼辦啊?)(為什麼死了?)
「土地多值錢。」
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的信太郎一邊上香,一邊還在心中繼續毫無邏輯地嘟囔自己的怨恨。
「那小信你是怎麼說的?」
(求求你……)(原諒我!)(死吧!)(快點死吧!)(請去死吧!)(你很愛你的兒子吧?)(你活著一天,你兒子就不能長大成人啊!)(死吧!)(為了兒子……)(去死吧!)
(這麼大個男人,還這麼哭哭啼啼的。)
讓七瀨吃驚的是,他竟然對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讓他死心的辦法只有一個。七瀨說:「我,結婚了。」
信太郎用嬌慣的悲傷的淚水來縱容自己,讓自己沉浸在對亡母的追憶中。他一直被母親驕慣著,如今能夠驕慣他的只有對亡母的追憶了。
此刻,信太郎的自我已經崩潰了一大半了,他和哭泣號叫的小孩子沒有兩樣,是一種情慾亢進的表現。送葬者中已經有人忍不住背過身子笑了起來。他們拿手帕捂住嘴和鼻子,顫抖著雙肩的竊笑開始蔓延。
(這個人不能掉以輕心啊。)(他拐彎抹角地想要你獨立成家。)(看上去像是忠告,其實是泄憤。)(說什麼盼你能出人頭地,其實只在乎他女兒。)(還說要你為了幸江努力工作。)恆子生前,就常常如此告誡信太郎,讓他保持對幸江父親的戒心,煽動他對幸江父親的反感。
看見自己的臉龐在恆子的意識中以扭曲的醜惡形象浮現出來的時候,七瀨差點叫出聲來。她想要關上保險,阻擋死亡瞬間的意識,然而臨死前的激烈怨念不允許她那麼做。七瀨只能心驚膽戰地佇立在原地,毫無抵抗之力。
(幸江……)(你給我記著!)
幸江滿臉通紅地低頭跟在棺材後面,儘可能和丈夫保持距離。對這個讓自己如此羞恥的丈夫,她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憎恨。(必須好好想想了。)(離婚。)(必須想想怎麼離婚。)(完全過不下去了。)(父親會怎麼說?)(和父親商量……)
告別儀式似乎結束了,客廳里開始嘈雜起來。
兩個男性親屬從兩邊抱住在牌位前哭得幾近崩潰的信太郎,把他拖回座位。
七瀨想到幸江忍受著信太郎和恆子的虐待,甚至對她感到欽佩。七瀨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換作是近來很注重自尊的年輕女性,恐怕結婚不到一年就要離婚了。為什麼這麼說呢?
誒,這是誰?七瀨剛覺得奇怪,那思緒便被淹沒在其他許多心靈好奇的呢喃中了。送葬者中竟然有人如此憎恨幸江,這讓七瀨感到很意外,然而由於那思緒散發出的精神力很弱,七瀨立刻就忘記了。她再度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朝向自己的思緒上。
(雖然是個蠢貨,但到底也是女婿。)(上面兩個姐姐明明嫁得很好。)(只有幸江嫁給了這樣的男人。)(沒辦法。)(以後該我來和他談心了。)(這樣的話,他也能稍微珍惜珍惜幸江吧。)
從孩童時期開始,信太郎就一直這麼做。即使上大學、上班之後,一直到恆子死去為止,信太郎一直都把公司里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說給恆子聽。憤怒、傷心都告訴她,遇到困難的時候也找她商量。他從不自己一個人思考,或者說是在說給母親聽之前他不想思考,而總是將外面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叼」回來告訴母親。
(我周圍全是壞人。)(我該怎麼辦?)(大家都欺負我。)(大家都笑我。)(媽咪,趕走他們呀!)(我不知道怎麼趕走他們……)
(是哪個遠房親戚的女兒吧?)
(救命……)(救命……)(信……)(信太郎……)(信太……)(救命……)(熱……)(熱……)(嗷——嗷——嗷——)(幸江……)(和女傭同謀……)(和女傭……)
(雖然頭腦確實挺聰明……)(總和同事吵架。)(我可不會再保護你兒子了。)信太郎的上司技術部長,一邊上香,一邊在心中這樣對恆子說。
「我說,那你就算我曠工好了。結果科長說,你不來上班讓我很為難啊。」
(淚光閃閃啊……)
對女性的歡愉一無所知的幸江來說,那似乎也不是多麼難耐的痛苦。另外,她也無法把自己當作是信太郎的妻子,僅僅是被恆子強行灌輸了她是「清水家的媳婦」這一觀念而已。
那精神力是如此微弱,本該立刻意識到那不是健康人的精神——不對,就連病人的意識恐怕都比那個更清晰,所以那是死者的執念嗎?還是行將死亡的人將怨恨吐露到大氣中所遺留下的殘渣呢?不,九九藏書不是的。因為那股精神力雖然斷斷續續,但卻正在逐漸變得強烈而明晰,開始主張主體的存在。
(那是故意說給我聽的,聲音很大。)(就是為了讓我聽到。)(為了讓我難受。)上完香之後,幸江又瞪了恆子的照片半晌。(對於這個家來說,我到底算什麼?)(礙事的人?)(憎恨的對象?)(被無視的東西?)(或者是玩具?)(玩夠了的玩具……)(女僕……)
這樣的對話在一家人中發生過許多次。半年後,幸江嫁到了清水家。
(辱罵……)(憎恨……)(越照顧她越被她恨。)(聲音大得連鄰居都能聽到。)(想殺了我嗎?)(渾蛋!)(大叫……)(不停大叫。)(罵我不是真心想照顧她。)(可是,她那麼仇恨我……)(那樣罵我……)(誰還能真心照顧她?)(做不到……)(做不到啊!)努力為自己辯護正是幸江的可愛和善良之處。
信太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顫抖著身子蹭到牌位前。他那副狼狽樣,更讓送葬者們在意識中哄然大笑,只有幸江一個人羞臊得滿臉通紅。
確實不能再繼續做幫傭的工作了,七瀨想。馬上就是二十歲的生日了。為了避免在一個地方待久了暴露自己的能力而去做女傭,現在必須要放棄在一個個家庭中輾轉的輕鬆生活了。不做女傭該去做什麼,七瀨還沒有想過。不過那必須是某種美貌的未婚女性去做也不會有任何人感到奇怪的職業,並且僱主還得不打聽自己的來歷。
恆子告訴信太郎,不僅親戚們都是蠢貨,其他所有人也都不值一提。信太郎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來對他人的藐視,就是恆子教育的結果。所以信太郎感覺自己周圍全是敵人也絕非妄想,周圍的人確實很討厭他。
對於信太郎來說,恆子的死是對他的背叛,而且沒有一個人來安慰他說「不是那樣的」,所以他現在變得這麼歇斯底里。
狂風般的臨終慘叫充滿了七瀨的腦海,她緊緊咬住牙關,雙手合十,緊閉雙眼,用嘶啞的聲音不停念誦:
(幸江……)(你給我記著!)
(是鄰居家的姑娘過來幫忙的吧?)(身材真好。)(屁股……)(化妝會更漂亮。)
這意識里完全沒有任何邏輯,七瀨簡直無法想象這是一個二十七歲的已婚男性的意識。
(那麼漂亮,而且正當妙齡。)(為什麼留那麼奇怪的髮型?)(根本不合適她。)
他們的想象起碼對了一半。
可是現在恆子正在從棺材中、從緊閉的火化爐中,將燃燒著仇恨的憤怒意識,以一種完全不像死者擁有的意識的強度不斷向外發散。
因為七瀨具有特殊的能力,在病人開口之前就能知道病人的願望,原本應該是最為理想的看護人員。然而即使是這樣,在她接替幸江來照顧恆子之後,恆子嘴上也不饒人,在病床上對七瀨橫加挑剔、百般指責。
親屬們逐一來到牌位前上香。每個人的意識中都找不到絲毫對恆子的哀悼之情。每個人都受到過她的輕蔑和嘲笑,心底深處被無視、被輕蔑、被耍弄的記憶紛紛蘇醒。
但是七瀨明白,幸江真正的辛苦才剛剛開始。幸江的父親似乎並不明白,信太郎所依靠的東西依舊只有母親,沒有別的東西,即使是在他母親去世之後。
(那個時候……)(到結婚為止……)(簡直就像是觀音菩薩一樣。)(真是非常溫柔和藹的母親。)(給我買了許多東西。)(結婚戒指也非常漂亮。)
(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女傭。)
(幸江……)(你給我記住!)
「你和我,怎麼能分開過?!」恆子有時也對信太郎這樣說。
七瀨愕然望向棺材。為什麼之前沒有注意到呢?七瀨連旁邊哭得更加大聲的信太郎的聲音都充耳不聞,只是怔怔地盯著棺材。
這些正是七瀨擔心的反應。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髮型太孩子氣,與成熟的肉體和美貌完全不符。自己這個年紀的女孩,會對自己成熟的女性肉體到厭煩嗎?會畏懼男人們投向自己的讚美視線嗎?七瀨一邊想一邊上香,接著飛速躲進了廚房裡。
七瀨在廚房收拾茶具和果盤的時候,恆子的弟弟重藏過來搭話了。「你是叫娜娜吧?」(湊近了看更年輕。)(做女傭太浪費了。)(像雞蛋一樣的皮膚……)(化個妝更好看。)(換身好衣服……)
被公司里唯一庇護他的人放棄之時,信太郎會陷入怎樣可怕的狀態,七瀨可以輕易想象出來。從技術部長的記憶中可以揀出信太郎至今為止在公司里的行為。從這些記憶看來,信太郎之前的任性與固執已經超出了上司和同事的忍耐限度了。
另一方面,隨著幸江來到清水家,恆子的態度陡然逆轉,開始表現出對她的憎惡。(新房子根本沒必要。)(為了這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結了婚就得聽我們的。)
(看來以後要被他哭哭啼啼地煩死了。)(不過,到底什麼時候能哭完啊?)想象著丈夫也許一輩子都走不出對母親的思念,幸江不禁打了一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