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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畫家

星期天畫家

「不行喲,」登志恨恨地瞪著天洲,「那種莫名其妙的畫誰會要啊。區民館要的是更容易看懂的畫。」
果然,那天晚上,在天洲的沉默面前,登志和克己的共同戰線還是毫無懸念地失敗了。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不管去哪兒都沒用的。都干不長。啊,干不長,絕對的。想要更好的待遇,就該把下人該乾的事情都認認真真干好。有個好房間,還有高薪水,你想去那樣的人家吧。你去找吧,隨你找。我知道最近的下人全都想要那樣的地方,但是在我們竹村家,這種像大小姐一樣的下人,我們是不要的。下人就該有下人的樣子,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是嗎?我已經想到了。前幾天開始你就一直板著臉,好像什麼都不滿意似的。哎,既然要辭職你早點辭啊。在我們這麼輕鬆的家裡還沒幹滿一個月吧?
「你皮膚真好。」
「我雇了下人,所以你要多賣點畫才行。」(你要是想說這事情是你自找的我才不管,你就說說看。)(要是敢抱怨一句,看我不罵死你。)
由於七瀨的表情沒什麼變化,登志更加焦躁。在她的想象中,對於七瀨所代表的「最近的女孩子」的反感度也愈發升高。(又不說話了。)(那是表示不滿嗎?)(要跟我擺臉色嗎?)(還是因為太笨了?)
「請幫我叫一下客人落合加多子。」七瀨對櫃檯的女店員說。
過了一會兒,加多子來了。「我是落合。」
登志有個毛病,喜歡憑空想象對方如何反駁自己的獨斷主張。結果,往往對方明明什麼話都沒說,她就在自己任性的想象中興奮起來並開始發火。而且對於她來說,天洲的沉默比反駁更讓她惱火。被封鎖的攻擊欲在她內心肆虐,眼看已到了爆發的邊緣。被人無視對登志而言乃是最大的侮辱。雖然那種感覺無法用語言清晰地描述,不過硬要說的話,那大概是自己的虛榮心受到指責和蔑視一般的感覺。
星期一,七瀨請假外出,來到市中心。天洲上班的商務公司大樓在繁華鬧市,大樓的地下有一家很大的餐廳。七瀨在天洲的意識片斷中得知他總是在那裡吃午飯。
七瀨在很早以前就牢牢掌握了識別意識的能力。只要了解某個特定人物的意識構造和意識作用模式,不管旁邊有多少人的思維在干擾,她也可以立即識別出來。時至今日,如果有必要的話,她甚至可以完全阻斷其他人的意識。
「嗯什麼,你嗯什麼?」登志的嘴都歪了。(這麼無視我,拿我當傻子,誰能忍得了!)
「又發獃了。」(又犯毛病了。)「你有沒有在聽啊?」(裝出很超然的樣子。)(裝成藝術家。)(明明是個廢物。)焦躁的登志帶著憎恨,用力瞪著面無表情的丈夫。
「家裡人很少,所以你應該蠻輕鬆的。家裡還有克己,住在外面那幢房子里,在那兒睡覺、和朋友打麻將。家人就這麼多,三個人,所以輕鬆吧。」(薪水太高了。)
七瀨看這幅畫看了半晌都沒看夠。她忽然產生了一個疑問:覺得這幅畫有趣的人,會不會只有了解天洲意識構造的自己呢?當然,登志和克己肯定是理解不了的。登志之流,甚至憎恨描繪現實中不存在的物體;至於克己,看他那個房子外面的油漆顏色,立刻就知道他的色彩感還不如普通人。
(很簡單。)(這種黃毛丫頭……)(反正是鄉下女孩。)(當然沒什麼經驗。)(都市氣息……)(只要迅速出擊……)(反正是下人,好弄得很。)(電影……)(公園……)(接吻……)(旅館……)然後,他在心中開始逐一脫掉七瀨現在穿的衣服。
「誒?」天洲用不帶感情的眼睛看向兒子。在他的意識中,外側深綠、內側橙黃色的同心圓急速擴大——那代表著克己。
更危險了,七瀨想。天洲開始對自己產生好感固然很讓她欣喜,但這是七瀨第一次因為男性對自己抱有好感而感到欣喜。單這一條就足以讓七瀨產生危機感了。
黑色斑點表示天洲自身的肉|欲。克己果然還是繼承了父親的血統。
「這麼說來,趕緊畫吧。我說老爸,快畫快畫。」他故意用力拍了兩下父親的肩膀,就像是對待傻瓜一樣。那種不遜的態度就連身為旁觀者的七瀨都禁不住要生氣。
結賬櫃檯緊靠在天洲他們的包廂後面。付錢取零的短短時間里,七瀨窺探了兩個女孩的內心。相隔一兩米的距離,即使是以前沒見過的人,也可以將他們的意識與其他人區分開來加以感應。
天洲憎恨她嗎?七瀨想,因為橙黃這種顏色,在表示克己的同心圓上也使用過。
在這期間,七瀨偶爾可以窺見天洲的意識認識現實的時候。在七瀨看來,那可以說是極為精緻的思考。不過那畢竟只是片斷,最多也就是對白天在公司的經驗的再認識而已,並沒有對現實進行判斷的那種連貫性思考。七瀨想看看天洲在公司時的意識。
(有這女人在就不能要錢了。)克己打算找父母討錢。(有錢請下人,還不如給我。)(又是老娘的虛榮心。)
之後七瀨又在竹村家工作了十天左右。
天洲的心中,圖形在閃爍。
「工作日他在公司上班,只在休息的日子畫畫。他父親是著名的日本畫畫家,可是他卻只會畫些莫名其妙的油畫,賣不出去,所以只好去上班嘍。」說到「只好去上班嘍」的時候,登志微微皺了皺眉,但是立刻又想到現在也必須強調「竹村家的名家地位依舊沒變」的事實,趕緊加了一句:「不過我老公還是挺有名氣的。去年還給報紙的連載小說畫過插圖呢。」當然,登志不會說那只是毫無名氣的地方小報。
容易受傷的天洲肯定被妻子的庸俗狠狠傷害過,這是很容易想象的。白天公司里的人際關係,父親是著名的日本畫家等等帶來的壓力和疲憊,周圍的過度期待與不理解,自私任性的誇張失望……這些給他帶來的傷害,恐怕絕不是能夠輕易應付的。
七瀨吃驚地望著他的臉。突然,克己抬起頭,視線和她的視線撞到了一起。克己眯起眼睛盯住七瀨,她趕緊低下頭。父親的事立刻從克己的意識中消失了。他開始在心中演繹起若干種勾引女人的方法。
儘管在意識的角落裡感覺到自己成為了話題,但在天洲心中捕捉到的妻子read.99csw.com和兒子的話語僅僅是無數細小的直角三角形,逐一顯現,又依次消失。
「我真想揍他一頓。」克己立刻回應。
「泡飯吃不吃?反正你跟你朋友應該也吃過了。」登志對兒子說。她也想把克己拉到自己這邊來。
(笑了。)(她是在提醒我她猜到我在想什麼了吧?)(這麼看來,弄不好很有經驗哪。)(搞什麼,有什麼好擔心的。)克己瞬間有點驚慌,但是繼承自母親的不服輸的性格又讓他重新努力「振作」。
(危險。)(必須回應點什麼。)天洲慢慢抬起頭,茫然地望著眼前的「近似長方形」點點頭。「嗯,嗯。」
恐怕天洲的自我一定非常纖細、容易受傷。他絕不是登志所以為的「裝成藝術家」。應該說,他是在拚命守護自己,不想失去自己作為藝術家的純粹吧。這也算是他學會的防禦手段吧,七瀨想。她很同情天洲,對於獨自在自己心中挖掘出此種才能的他產生了一些尊敬。
天洲身材中等,臉上總是浮現著淺笑般的表情,是個沉穩的男人。他比登志大十歲。令人十分驚訝的是,登志真的絲毫沒有跟他提及找女傭的事情。
竹村家的主婦登志簡直就像不想讓七瀨開口說話似的,七瀨自我介紹的每一句話,她都會誇張地附和,而且邊連聲說著「下人」邊把七瀨領去客房。登志很瘦,看她臉上的表情就知道她的「自我」很強悍。
(別指望和家人待遇一樣。)(女傭歸女傭。)(一定要擺正身份的尊卑。)(竹村家的規矩不能丟。)(我們是名門。)(世代之家。)(反正,這種事情就算解釋了,反正這個小女孩也不懂。)(最近的女孩子真是的。)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七瀨想。父子倆的征服欲不相上下,而且都只考慮將之用於女性身上。
登志對於七瀨不來服侍用餐顯得不滿,不過也沒有強迫要求。大概是因為有七瀨在場就不能痛痛快快地大罵天洲吧。而且明天是星期天,是天洲把自己關在畫室里畫畫的日子,所以更要趁著今晚好好說服天洲去畫能賣掉的畫。餐廳里的毒氣肯定比昨天晚上還要濃烈,七瀨想。但是天洲不管被家人如何催逼、咒罵,恐怕也不會去畫能賣掉的畫。
分配給七瀨的是一間昏暗的三平方米多的房間,之前似乎是堆雜物的地方。房間很小,僅僅鋪開床鋪就塞滿了。和以前住過的所有家庭相比,這裏的待遇是最糟糕的。看起來連桌子、檯燈都不會借給她。在登志還年輕的那個時代,女傭們一定對這樣的待遇甘之如飴吧。可是如果不是我而是其他的年輕女傭,說不定會氣得轉身就走吧,七瀨一邊整理行李一邊想。
從地下來到地面,晌午時分的繁華區在陽光的照耀下,充滿了倦怠的氣息。
「區民館也來找過他,」登志誇張地嘆氣,「說想要一幅掛在樓梯平台上的大油畫。」(畫那個能掙好幾十萬,可是他居然說不畫。)
身穿工作服的兩個女職員都是二十二三歲的樣子。從七瀨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她們的肩膀和髮型。一個是略胖的扎馬尾的女孩,另一個是短髮。從天洲的意識中得知,扎馬尾的女孩名叫多加子,是財務課員,而短髮女孩的名字一直都沒搜尋到。
「是。」七瀨開始準備克己的夜宵。
「是吧,是吧。」克己內心咒罵不停,嘴上卻故意開心地叫喊,「那麼,從明天開始,快點開始畫吧。不、不,今天晚上就開始。很簡單的,反正就是能賣的畫,對著電燈都能畫。快畫吧。」
在他的意識中,代表七瀨的白色圓形正在逐漸膨脹。因為對多加子的慾望受到了挫折,他將當前的目標改成了身邊的七瀨。為了尋找對七瀨下手的手段,天洲也頻頻在七瀨左右出沒。
「請在這兩天把盜用的公款還掉。」七瀨一字一頓地說完這句話,掛上了電話。這樣說她應該明白了。
登志一方面對於丈夫天洲作為星期天畫家多少有些名氣而感到驕傲,另一方面丈夫畫的畫並不像他父親竹村熱沙的那麼好,無法像他父親那樣以著名畫家的身份出人頭地,登志因此對丈夫頗為輕視。不僅如此,因為天洲一直都沒能擺脫業餘畫家的身份,無法滿足她的期待,她甚至可以說是憎恨丈夫。
(哼!)(真傲慢。)(拿我當傻子呢。)(什麼時候讓我抓到把柄,看我狠狠收拾你。)登志瞪了七瀨一眼,慪氣去了餐廳。
七瀨吃過早飯,首先去打掃畫室。十三平方米大小的畫室收拾得很乾凈,也就角落裡稍微有點灰塵而已。看到畫具、畫布還有備用品的狀態,七瀨立刻明白,之前肯定都是天洲自己打掃的。
雖然不清楚他作為商務公司財務課長的工作能力如何,不過既然能坐到課長這個管理層的位置上,判斷現實狀況的能力應該不會很差。既然他的頭腦能被幾何圖形佔據,那麼可以想象他的數學能力——也就是作為財務人員的能力恐怕也是很高的。
詢問竹村家地址的時候,商店街旁電器商店的老闆這樣說道。這讓七瀨不禁有點疑惑,因為她聽介紹人說竹村家的一家之主天洲在一家商務公任財務課長,是個普普通通的白領。
看天洲繪畫水平的機會第二天就來了,登志讓七瀨去打掃畫室。她似乎給七瀨攢了不少工作,不僅讓她去打掃畫室,又讓她把主屋的窗戶玻璃擦乾淨,還要打掃克己的房子。
「美女啊。做下人太浪費了。」克己似乎一直在捕捉七瀨的視線。他的眼神似乎很有自信。因為他有攻擊性的性格,眼神又很銳利,恐怕有些女性會覺得他很有魅力吧,七瀨想。然而她並不想看克己的那種眼神,因此一邊收拾餐具一邊低頭擠出微笑,不過就連擠出微笑都需要極大的努力。
(真是個海倫·凱勒。)克己心中嗤笑。他的鼻孔撐大,鼻頭稍微向上翹了一點,像是以此表現自己的「嗤笑」。
「這樣啊。那……就是要畫更好懂的畫吧?不是那種莫名其妙的畫,是更好懂的、更正經的畫。」九九藏書克己用輕鬆的語氣鼓動天洲,就像是他自己來畫一樣。
克己又向她望來。(這麼漂亮的女孩,為什麼來做下人哪?)
登志正對著七瀨,用一種「能住到我們竹村家是你的運氣」的語氣不停地說。她先說一聲「女傭」,隨後又說一聲「下人」也是有意的。不用窺探她的內心就知道,登志顯然是要嚇唬七瀨。
第二天,天洲給畫架上的那幅畫稍微加了些內容。那一天,他的頭腦中,似乎連「能賣的畫」這個詞都沒出現過。臨近吃晚飯的時候,得知這個情況的登志和克己勃然大怒,摩拳擦掌地等待著天洲出現在餐廳。
但是,天洲的心中阻斷了克己的話,他根本沒有發怒的表情,只是抬起茫然的臉龐,用一種打量不甚感興趣的物體的眼神望著克己。「嗯,嗯。」
七瀨雙頰發燙,半晌沒有消退。
那天晚上,七瀨避開與竹村家人一同吃晚飯,躲在自己的房間讀書。這既是因為不忍心再看到天洲被家人責備,也是害怕自己又要做出危險的舉動,衝動地維護天洲。
夫妻倆的晚飯時間結束,七瀨將餐具送去廚房的時候,獨生子克己來到了餐廳。他的個子比父親還要矮一些,而且很瘦。克己嘴角掛著彷彿鄙視一切事物的笑容,那笑容里還浮現出污濁的卑劣。僅僅瞥了一眼他的意識,七瀨就發現他原封不動地繼承了母親攻擊性的以自我為中心的性格。對於七瀨而言,克己恐怕是比登志更加危險的存在。他發現七瀨后,就開始用色迷迷的視線打量她的身體。他的意識中散發出男性的生理,或者說是性|欲分泌物的「臭氣」。克己有著七瀨特別討厭的那種意識構造。
七瀨那天晚上也躲在自己的房裡,她覺得以後每天晚上都得躲在房間里了。同樣的事情每天晚上都會在這家人之間反覆發生,而且似乎已經持續了許多年。七瀨甚至這麼想:這還算是吃晚飯嗎?根本就是為了發泄憎恨與怒火吧。
對天洲的好意和尊敬急速膨脹,隨即,七瀨很想知道自己在天洲的意識中被形象化成什麼了。在吃飯時的漫長觀察之後,七瀨終於發現,自己只不過是存在於天洲意識領域的地平線附近的極小白點而已。七瀨略微有些失望,同時又有些放心。因為從其他幾何圖形的色彩推斷,白色應該代表天洲的好感。
「畫那個能賺不少錢吧?」克己看著父親,挑撥似的問。
持續觀察天洲的意識,七瀨注意到他完全無視了那個短髮的女孩。她被天洲變形成尖尖的橙黃色等腰三角形了。那銳角時不時地左右顫動,大約是她在說話吧。而在天洲心中卻絲毫看不到對她所說的畫的反應——天洲阻斷了她的話。
不過克己沒說話。他算準了與母親合謀讓父親畫出「能賣的畫」最為有利。
登志厲聲說:「怎麼了?不要站著,去坐啊。」(有本事你抱怨啊。)「這位是下人娜娜,從今天開始來幫忙做家務。」
七瀨如此預想,一個人偷偷笑了。天洲的超然態度會讓周圍人心裏的算盤全都顯得很滑稽。
逐一看過在房間角落裡擺放的十幾幅舊作,七瀨愈發確定自己的想法。七瀨對自己鑒賞圖畫的能力還是有些自信的。但是,如果自己不認識天洲這個人,只是看到這些作品的話,是不是還會認為這些是傑作呢?這些可以說是畫出來的私小說,是固定在畫布上的天洲自身的意識。恐怕不管具有何種高度的批評水平的人,也無從了解這些畫本身的有趣之處。不過這也並不是說這些畫都是劣作。只不過,比起這些畫來,運用的技術更加華麗的偽藝術在這世上比比皆是。天洲的才能是真實的,但他完全無視了修飾的技巧和流行的技法。
「以前啊,請過女傭的。說是以前呢,也就是我老公的父親還活著的時候,一直都想要個女傭啊下人啊什麼的。可是呢,有很多事情,你知道的吧。你看,最近的年輕女傭呀,下人呀越來越挑剔了。什麼要和家裡人待遇一樣啊,還有什麼要去裁縫學校上課啊,各種要求,這可是腳踩兩隻船哪。不過呢,高木先生介紹說,你沒有那樣的毛病。而且呀,我們家也要越來越忙了。」
辭去竹村家工作的原因有兩個。
抓住天洲的意識面對現實的那一剎那,七瀨對他說:「您要喝茶嗎?」
單看登志的意識,七瀨弄不明白天洲是什麼樣的人物。雖然能在登志心中看到(藝術家氣質)(老好人)(不知變通)(滿腦子想的都是畫畫)(不諳世事)之類的詞,但顯然不能輕易相信。
他是在心不在焉的狀態下吃飯的。登志嘮嘮叨叨地在說為什麼要讓七瀨住進來的事情,而在他心中,這些詞句都沒有詞句的意義。登志的聲音只能給他整個意識領域的色綵帶來一點極其細微的變化而已。因此,不管七瀨如何觀察,在天洲的心中都看不到任何厭惡、憎恨之類的對登志的反感情緒。
登志還在跟克己發牢騷。「就連去年的報紙連載也沒什麼興趣,馬馬虎虎畫的。一會兒說不會鋼筆畫,一會兒說不會畫人物,反正很挑剔。交出去的都是鉛筆畫的草圖,連報社的人都很無語。照這個樣子下去,報紙的連載就別妄想再接了。說起來,那說不定是他用來掩蓋自己繪畫糟糕的方法吧……」
母子的心因為同樣厭惡一家之主而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克己在頭腦中栩栩如生地上演「打死」父親的劇情,一邊反覆回味、調整細節,一邊吃第二碗泡飯。
帶著這樣的想法再去看天洲的畫,就會覺得那些畫全都十分醜惡。從構圖的不穩定感和壓迫感可以看出天洲扭曲的精神和以自我為中心的意識。天洲在星期天畫畫,是因為只有這個時間才能切實地浸泡在溫暖的「自我」的內部。
竹村家的土地很大,其中有一幢主屋,稍遠一點還有一幢,外面塗了鮮艷的油漆。來到門前窺探庭院深處,能看見緊挨在加油站背後還有一幢畫室風格的小洋樓,看上去十分不協調。名牌上只寫了「竹村天洲」幾個字,看來這果然是這一家主人的本名。
(彼此各不相欠。)(你也是這麼想的吧。)(擦除……訂正……)(你也是這麼想的吧。)(相互都掌握對方一個秘密。)巨大的白色圓。(我有家庭的。)(這樣的說read.99csw.com法……思考的餘地……)(你還未婚……)(還要再加一點砝碼。)(時期……)(臨近決算日的時候……)(不安……)(決算的前兩天……)(下班以後……)(就在當天。)(從巨大衝擊逐漸引導向安心。)(霎時放鬆……)(誘去旅館……)黑色斑點。
他看到七瀨后呆立在餐廳入口處。
「對不起。等下我自己收拾。」七瀨故意慢吞吞地說。
七瀨立刻就發現她的性格與她的容貌一模一樣。七瀨失望地嘆了口氣——在這戶人家又要被傷害了,而且隱隱感覺自己會更深地傷害某個人。
既沒有來訪的客人,也沒有衣服要洗,所以這一天七瀨就在登志的指揮下準備晚飯。除此之外,基本上就沒什麼七瀨可做的家務了。
「不管怎麼求他,他也不會畫的。」登志不甘心地顫動嘴唇,唾棄般的說。(他等著我們跪在地上求他呢。)(誰會做那種事情。)(裝腔作勢。)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何時學會了那種防禦手段,至少在他擁有那種特殊的能力之前,他的藝術家氣質應該遭遇過無數的攻擊。他將周圍一切事物進行視覺抽象化的處理能力,也許是在每次受到攻擊時不知不覺、自然形成的。
七瀨端坐在矮桌前窺探天洲的心理。她有點吃驚,那麼奇怪的意識運動,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她把煮紅薯狠狠丟進自己扭曲的嘴裏。七瀨再次深感欽佩——都氣成這樣了,竟然還能吃得下東西。
在她的判斷中,七瀨這個第三者已經消失了。她拿筷子的手在激烈顫抖,同時帶著憎恨尖叫起來:「你死人啊,不能說句話啊?!」她的眼角瞪得都要裂開了。
「娜娜,拿點小菜來。」
「那個,從現在掛在工作室的畫裏面挑一幅賣給區民館不行嗎?」克己探出身子問母親。
直到七瀨吃完飯,天洲都沒有來。
「是。」
「那個……」七瀨覺德如果自己繼續沉默會招來更大的誤解,於是開口提問,「剛才我在前面的電器商店打聽來您府上的路,店主說您先生是畫畫的。」
估算著天洲和克己差不多各自躲回自己房間后,七瀨去了廚房。只見登志一邊粗暴地洗餐具,一邊在心中狂風驟雨般的怒罵。(渾蛋!)(渾蛋!)(什麼男人!)(不想要錢嗎?)(明天不給他吃飯!)(到底為什麼活著?)(從來都不管我!)(是想用這個辦法讓我投降嗎?)(非要扇你幾個巴掌才肯畫是吧。)(到底該怎麼辦?)
「好了,你也快點吃,」登志歇斯底里的罵聲也波及到七瀨,「等一下還要再收拾。」
(課長果然是想和她……)(和落合……)(喜歡上了……)(當心點。)(就說要當心課長。)(課長好像喜歡你。)(聽說課長很色。)(哎呀。……)(不行。)(不能說。)(我和課長的事情會暴露的。)(偷情。)(對我說了那麼多甜言蜜語……)(騙我。)(對她也說同樣的話。)(嚮往藝術家。)(失敗。)(懷孕。)(禽獸。)(無視我。)(不關心……)(現在已經……)(冷血動物。)
七瀨對他越是冷淡,他的慾望越是強烈。
七瀨去那家店的時候還是上午,店裡沒什麼人。她坐到角落裡,不管坐在哪張桌子的人都看不見她。竹村家的飯菜太過粗陋,導致她營養不良。七瀨決定難得地吃一頓豪華大餐。
一周過去了。
「啊……」登志這才注意到七瀨說話的方式有條有理,不像是十九歲的人。她略微有點慌亂,對七瀨的提問報以苦笑——那是複雜的苦笑。
天洲還沒來,不過只要他進店來,不管店裡有多少人,七瀨應該都會馬上知道。
「最近有些小姑娘自命不凡,狂妄得不得了,反正是混不下去的。所以最近的下人都不行啊。嗲里嗲氣地和男人出去玩,最後搞得自己懷上孩子。你遲早也會落到這一步。不過,反正都一樣,懷孕了也無所謂。
七瀨對登志提出辭職的時候,登志的眉毛豎了起來。她長期積累的對「近來狂妄的年輕女孩」的反感從意識中噴涌而出。
不僅如此,七瀨還立刻發現了,就連自己對天洲所持的印象也是無比荒謬的過高評價。至今為止她對天洲的印象,說到底只不過是她自己一廂情願構造出來的理想圖像而已。
登志又開始說話。她具有一種施虐般的性格——天洲越是沉默,她越想要傷害他。甚至連七瀨的存在都顧慮不得了。
感覺到克己的詫異,七瀨繃緊了身子。
剛剛才說過「要越來越忙了」,現在登志卻反覆強調家務事「很輕鬆」。這才是實情吧,七瀨想。登志不問天洲的意見就請了女傭,那是為了重拾「名家」的面子。她一定十分愛慕虛榮,而且討厭失敗。另外,當年身為「竹村大畫家家的兒媳婦」被百般奉承的記憶,歷經二十多年依然殘留在她心中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吧。
天洲對多加子的慾望開始在意識內出現——那不是類似愛情的東西,而是單純的肉|欲。而且他在思考如何把想要的人搞到手的時候,腦海中充滿了算計——天洲打算利用多加子盜用公款的事來佔有她的肉體。
餐廳里坐滿了吃飯的客人,沒有空桌子。不能光是佔著座,於是,七瀨便又點了一杯咖啡。恰好這時候,天洲起身去洗手間,七瀨也立刻站起來。
他肯定會提出異議的吧,七瀨預想。「有這個必要嗎?」「哪兒有請人幫忙的錢啊,太奢侈了吧!」或者「為什麼一句話都沒跟我提過」諸如此類的話,哪怕委婉一點,但他嘴裏總會說些什麼的吧。不管多老實的丈夫,作為一家之主,抱怨兩句總是應該的。然而天洲一句話都沒有說。登志並沒有狠狠瞪著他不讓他開口,倒是他反而用一種詫異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妻子,就像是看到了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的東西一樣。
「啊,高木先生介紹的呀。啊,下人。你叫……啊,看到了,火田小姐。你是來幫忙的。嗯,我聽說了。啊,對。」
他去了畫室,隨即又立刻出來,問打掃庭院的七瀨:「你幫我打掃了畫室?」
(嗯個鬼。)克己在心裏咒罵。(你想說藝術不是那樣的東西是吧?)(你想說你們不懂藝術是吧?)(你想說藝術家不是那麼容易就能畫出能賣的畫是吧?)(擺什麼破架子read.99csw.com。)(裝什麼威風。)(真是這麼想的話,就要再好好教訓教訓。)
對於天洲而言,一旦對方滿足了自己的慾望,他便會對她感到厭倦、不快、膩煩,因而她們會變成他所憎惡的橙黃色圖形。同時,他將妨礙自己獲得新歡的一切事物全都變成抽象畫的圖像,並且完全無視,然後在他的溫暖自我中悠然賞玩新的獵物。這正是他作為藝術家的自我主義——只有他自己是天才,所以他不管做什麼都可以——「唯我」的內心構造。
說是盜用公款,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如說是小姑娘為了體驗刺|激感而做的惡作劇,金額也不過幾千日元而已。但是天洲認為這是足以讓年輕女孩獻出自己肉體的把柄。自己是她的直屬上司,發現她盜用公款的人除了自己再沒有別人,對方是不諳世事的未婚女孩等等,他心中已經把這些全都計算好了,連用來脅迫的卑鄙台詞都準備停當了。
七瀨知道他們這幾年一直沒有夫妻生活。考慮到天洲的潔癖,這大概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七瀨意識到自己在因此而開心,不禁再度吃驚。
不過,在七瀨感覺到那種危險的同時,天洲也察覺到了。為了避免危險,他開始努力將兒子的話語作為話語去理解。
只剩下最後一件內衣的時候,七瀨依舊低著頭。她故意莞爾一笑,去了廚房。
對於登志禍及他人的激烈憤怒,七瀨再次感到滑稽。
七瀨發現另一個短髮女孩已經和天洲有過多次肉體關係,不禁大吃一驚。
危險,七瀨想。
「我知道,我知道,」克己隨隨便便地說,(對這種白痴,說什麼都沒用。)「不想為了賣錢畫畫,對吧?」(又裝藝術家。)(藝術白痴。)(沒本事還要裝偉大。)(等賺到錢再裝行不行?)
七瀨有些受打擊,不過並沒有發展到對多加子產生嫉妒。她也由此確認了自己對天洲的親近感遠不是愛戀之情,因此稍微放心了一點。
七瀨還是第一次主動挑撥自己討厭的人。不過她立刻又感覺到自己這次做的事情比較危險。她開始反省,自己竟然會冒這麼大的危險,情不自禁去挑撥克己,真的這麼討厭他嗎?也許是因為自己對天洲這個人具有好感的緣故吧。如果不注意的話……七瀨再次告誡自己,我最需要注意的是我自己。
克己在生氣。莫名其妙的憎恨和對父親的反感讓他的視野一片通紅。正因為知道自己自私、知道自己不對,他才將自製與良心徹底拋到了九霄雲外。如今,在他扭曲的心中只有原始的憎恨在熊熊燃燒。也許他會對父親動手。
看到登志的攻擊略微減弱了一些,天洲又恢復了機械的吃飯動作。他當然很清楚沉默會激發登志的怒氣,但是勉強反駁妻子只會有更加不堪入耳的話罵回來,這樣反覆的結果只會是自己被弄得遍體鱗傷。與其如此,不如從一開始就什麼都不聽、什麼都不說。語言的爭執,只會將雙方拖入深淵,在深不見底的憎恨的熔爐中備受苛責,這一點天洲在至今為止的無數次經驗中深有體會。
一是克己對七瀨的慾望逐漸白熱化,開始有一茬沒一茬地找她搭話,對她糾纏不休。
在天洲的意識領域中映出的登志就像是被壓扁了似的,先是變成扁平狀,然後又變成只有四個角是尖銳的墨綠色長方形,上面沒有眼睛、鼻子、嘴巴。不過,每當登志說什麼的時候,那長方形長邊的尖角中的某一個就會微妙地顫動。可見那個圖形在天洲內部依然代表著登志。
七瀨想,所謂透明的意識,就是這樣的狀態吧;所謂達觀之人,也許就是這樣的人吧。至少她在遇到天洲之後,第一次見到了最為接近這一狀態的人——至今為止,七瀨看夠了被世人譽為聖人君子的人,內心是如何的醜惡。
離開餐廳的時候,七瀨心中對天洲的印象已經徹底反轉,他變成了簡直令人作嘔的醜陋存在,七瀨甚至開始憎恨他。
「誰啊?」克己用下巴指了指七瀨,「嘿嘿」笑著走向矮桌,「雇的下人?」
天洲從公司回到家,是在晚上六點多。
(逃跑了。)克己把碗重重放到矮桌上,在心中恨恨地罵。(渾蛋,逃跑了。)(不屑和我說話嗎?)
「誒?」天洲不禁吃了一驚。
他說著說著,自己興奮起來,語氣中開始帶上了憎恨。「很簡單吧。有了錢,我就能和朋友去爬山了。好吧,老爸?」(那是什麼眼睛?)(死魚一樣的眼睛。)(不能回我一句話嗎?)(把兒子當蠢貨啊。)(你發個火給我看看啊?)(再看我就揍你一頓。)(那就該發火了吧。)
趁登志和克己還沒來得及追趕,天洲以令人驚訝的速度逃出了這個充滿毒氣的餐廳。
「哦,吃。」
糟糕,七瀨想,在他們離開之前,自己都必須躲在這個角落裡了。
自己是不是高估了天洲?這樣的疑問再度浮上七瀨的心頭。仔細想來,她觀察到的只是將周圍情況變化成抽象畫,從而阻斷意識閥門的天洲而已。她想知道天洲在面對現實的時候會有怎樣的意識狀態。
她不像七瀨那樣具有讀心能力,當然不知道在天洲心中展開了怎樣的圖像,所以她把天洲的沉默理解成敵意的表現也是理所當然的。為了保全自己避免捲入外界對於自己的反感,在視覺上將外界變成抽象圖形之類的做法,恐怕是登志之流無法想象的吧。這也是一項才能,七瀨十分讚歎。
天洲立刻意識到七瀨的潛台詞是:沒事的話趕緊逃離這個餐廳。他趁機站了起來。「哦,不用了。」
登志開始將她無邊無際的憎恨宣洩出來。
另一個原因是天洲。
七瀨嘆息不已。她一方面意識到自己心中對天洲的好感愈發膨脹,另一方面又奇怪這樣的人物為何會生出克己那樣粗野的兒子。不管怎麼看,克己似乎都沒有從父親那邊繼承任何東西。
自己對於藝術家這一類人作了過高的評價,同時這一定也是她對自身的傷感產生的共鳴,七瀨心中暗自反省。但是除此之外,她又想不出別的解釋。她也常常想要阻斷他人的意識,屏蔽掉蜂擁闖入自己心中的敵意。所以天洲的能力引起了她極大的興趣。
昨天晚上在天洲的意識中表示七瀨的還是一個白點,今天白點已經明顯成長為完整的圓了。
「下個星期天去看電影read•99csw.com吧。」
原來這才是他的創作心理啊。想到這裏,七瀨一個人笑了起來。
「天洲」這個名字果然是本名。可以想象,那是他父親希望他繼承自己事業而給他起的名字。不過,怎麼看也不像是適合專畫抽象油畫的畫家的名字。
「上回休息的時候去哪兒了啊?」
天洲的繪畫究竟是什麼水平呢?七瀨一邊洗餐具一邊想。她覺得應該不會差。不知為何,她不太願意承認自己把天洲估計得過高。
「最近的年輕姑娘,真是……」
多加子當然不知道天洲在想什麼,似乎也不知道他發現了自己盜用公款的事。她在笑。七瀨雖然並不怎麼同情她,不過想到她即將為了逃避罪惡感的折磨而不得不聽憑天洲的擺布,不禁也覺得她有些可憐。
咖啡送來的時候,七瀨強烈地感覺到熟悉的思維模式。不用回頭就知道那是天洲的意識。不過七瀨為了確認他是不是一個人,還是從屏風後面偷偷窺探門口。只見天洲帶著兩個年輕的女職員一起進來,那兩個人像是他的部下。靠裡面的位子已經差不多都坐滿了,於是三人坐到了門邊的包廂里。
「是啊。」登志還沒有從對天洲的怒火中脫離出來,心不在焉地回答。
「為什麼髮型那麼怪?」
「竹村先生,是那個作畫的先生竹村天洲吧?他的家就在那個加油站往裡走一點。」
「還畫什麼啊,編輯都不來找他了。」克己偶然的附和令登志很高興,她故意嘆著氣大聲說。
天洲的關心只朝向叫多加子的那個略微豐|滿的女孩。通過天洲的視覺,七瀨感應到她的皮膚很白,圓圓的臉上有濃濃的眉毛。她的臉在天洲的意識內時不時會變形成巨大的白色圓形。從白色和圓形的大小來判斷,天洲確實對多加子抱有好感。
「哼,又裝作聽不到了。」(不高興的時候、不愛聽的話,立刻就裝聾子。)「不聽我說了呀。」恨恨地丟下這句,登志也放棄了,終於不再說話。
「老爸,還畫報紙連載的插畫嗎?」克己對父親說話的語氣就像是談論不在眼前的人物一樣——那是他一貫的語氣,是對父親無視自己的抗拒。他認為父親變成「那種狀態」很蠢,在心裏將之稱為「變成了海倫·凱勒」。
然而天洲依舊默默吃飯。一眼看去,他的樣子就像是精神分裂症的無感癥狀,又像是對於外界變化毫無興趣的自閉症患者。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七瀨當然知道,登志也十分清楚,那是他有意識地將外界信息關在門外。
房間中央的畫架上放著二十號大小的抽象畫,像是正在創作中的作品。和七瀨想象的一樣,那上面畫的都是幾何圖形。構圖極其不穩定,不過豐富的色彩使其增添了一種壓迫感。有趣的是,登志和克己也存在於幾何圖形中,與其他圖形組合在一起。他們——也就是深綠色的近似長方形和橙黃色、深綠色的同心圓——出現在畫布上,在日常瑣事所聯結的深棕色泥沼中翻滾掙扎。
七瀨想,他大概是近來流行的那種「星期天畫家」吧。不過,雖說竹村天洲這個名字聽上去頗有畫家之風,但就連鄰居們也認為他是畫家,這未免有些奇怪。
七瀨點了一杯咖啡。她喜歡咖啡。喝過咖啡之後,遠距離感應能力似乎會得到強化。人類的高級精神作用通常會由於阿米妥之類的物質減弱,也會由於咖啡因而增強——這種說法她以前就在某處讀到過。如此看來,心靈感應果然是從高度的智慧中產生的能力,它並非是「返祖現象」。
「哦,謝謝。」他微微一笑,去了主屋。
七瀨快步走了幾十米,然後鑽進一處玻璃門的電話亭。電話亭中也充滿了熱氣。七瀨從手提包里取出餐廳的火柴盒,又檢查了一遍號碼,開始撥電話。應該是打到收銀台的。
天洲果然是抽象派畫家,在抽象化能力上可以說是專家水平。七瀨還是第一次窺探這樣的意識。不過,未必所有的抽象畫家的意識構造都和天洲的一樣。天洲的心中描繪出的那個圖形,不管經過多久都沒有恢復成登志的臉。不僅如此,隨著他坐到矮桌前開始吃飯,他眼中映出的各種物體全都化作了幾何圖形。比如飯碗是帶有白色粗邊框的深黃色梯形,放在長方形碟子里的魚則是塗滿了褐色的龜甲圖案。
不久前,隨著七瀨的身體急速發育,她也開始感覺到若干危險。七瀨隱約意識到自己逐漸具備了足以吸引男性眼球的美貌,所以她儘可能穿著樸素的衣服,當然也不化妝,也沒有改變孩子氣的髮型,但是僅僅如此顯然不可能掩蓋得住。人們知道如今的社會很難僱到女傭,對於七瀨這樣高中畢業的美貌女孩為什麼會來做下人,當然會產生疑問。儘管這不會直接導致七瀨的能力暴露,但也已經非常危險了。她之所以故意選擇了家庭幫傭這種職業,就是為了遠離社會,避免在一個地方長期停留。幫傭差不多算是唯一一個在各家之間不停輾轉也不會引起懷疑的職業。要多加小心,七瀨想。同時她反覆告誡自己,一定要隨時監視克己的內心。
因為那天是周六,所以天洲早早地回來了。
而且天洲一點都不認為自己卑鄙。他將人類視作幾何圖形,藐視自己之外的一切人類,認為他們都只是為了讓自己隨心所欲的道具而已。在此之前,七瀨也曾觀察過兩三次藝術家的自我主義,不過如此極端的想法卻是第一次見到,這不禁讓她啞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