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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她慢慢地將一張被汗水浸透了的紙揉成團,扔進紙簍里。
葉雁鳴救了洪文光?可是媒體對洪文光以前的採訪中,怎麼沒有提到這個葉雁鳴?蕭邦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
「那,你以前為什麼不對媒體講呢?」蕭邦接著問。
「我們都渾身濕透了。那兩個女的,一個二十多歲,一個三十多歲,都驚恐地睜著眼睛,看來是被突如其來的災難嚇傻了。葉雁鳴顯然是受了傷,臉上全是血。他上身只穿著一件毛衣,而把皮衣脫給了那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自己凍得直發抖。我們誰也沒有說話,隨著皮筏子漂移,等待著救援的船隻。然而過了一個多小時,還是沒有等到救助。又一個浪頭打來,我們的皮筏子在惡浪中無法承受四個人的重量,眼看就要沉下去。這時,葉雁鳴做出了決定,他咬緊牙關,嘶啞著嗓子對我喊:『老洪,我拜託你了,照顧好她們,我要走了……』然後,他突然鬆開了手,一翻身掉進了海中……」洪文光講著講著,淚水漫出了眼眶,良久不語。
王玉梅:叫他蘇總。其餘的都記不清了。當時場面很亂,那個年輕人好像是叫他趕快逃命,並說救生艇已經準備好了。可是這位大哥根本不聽。他向那個年輕人吼道:你沒看見這個女士需要幫助嗎?你先走吧!
冷汗從她蠟黃的臉上滲出。
但洪文光看上去絕不窮。他穿一身筆挺的毛料西服,一根鮮紅的真絲領帶,加上頭髮梳得油光水滑,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風流倜儻的紈絝子弟。蕭邦進去后,直接說明來意,洪文光馬上甩了手中的牌,站起來很有禮貌地同他握手,然後將他領進了一間裝修得很精緻的辦公室。
(接下來是市場里模糊的喧鬧聲)
蕭邦:你說你買的是散席票,可是為何最後一個跑到甲板上?
「以前刊登的新聞並不詳細。我需要細節,更細的細節。你只須將那天的情形再講一遍就可以了。當然,最好講一些你上次沒有談到的細節。」蕭邦在提示她。
「很重要。因為這個人很可能是我的一個朋友。」蕭邦說。
「好吧。就在這裏嗎?」王玉梅問。
「我是。請問您是?」王玉梅將手邊的一件羊毛衫疊好,打量著來人。來人一米八左右,黑黑的臉,雙眼皮,鬍子颳得鐵青,只是那雙眼睛如夜空的星一樣,閃著光。
「採訪我?」王玉梅居然笑了笑,「我有什麼好採訪的?一個賣服裝的,會有什麼新聞?」
「我上船較早九九藏書,剛開始我的房間里沒有人,我就坐在床上看電視。開船后大約十分鐘,進來了一個穿皮衣的年輕人,將行李放在對鋪的床上,就關門出去了……」
一個小時后,他又將針孔攝像機接到電腦上,詳細地觀察每個受訪者的表情。畫面雖然不太清晰,但每個受訪者的表情都與自己的言談相吻合。
「是王玉梅嗎?」電話里傳來一個沙啞的男中音,王玉梅的心緊縮了一下。
十分鐘后,洪文光送走了這位陌生的訪客。然後,他變戲法似的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小小的錄音機,摁了一下倒帶鍵。
「我叫蕭邦,是《華夏新聞周刊》的記者。今天來,是想採訪你。」
「要不然到外面去也行。我請你喝杯飲料吧。」蕭邦環視了一下四周,市場里人來人往,很亂。
「看在錢和你兒子性命的份上,你看著辦吧!」不等王玉梅再說什麼,對方掛了電話。
結論:蘇浚航與葉雁鳴被人目擊,確定落水身亡。
「什麼遺願?」蕭邦追問。
然而,二百多人已葬身海底,僅存的5名乘客中,竟有3名倖存者的講述都印證了這一點,這太多的巧合卻讓蕭邦覺得這個結論顯得太戲劇化了!
王玉梅:一個巨浪打過來,我什麼都不知道了。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皮筏子里,一件皮大衣蓋在我的身上。我努力地睜開眼,就看見那個叫蘇總的人只穿著保暖內衣,正在給旁邊一個老大爺做人工呼吸。
蕭邦關掉錄音,點了一根煙,陷入沉思。
「那時船都沉了。風浪很大,我掉進水裡后抓住了一塊木板,在風浪里漂浮著,我喝了幾口海水,頭昏腦漲,只好聽天由命了。這時,一個皮筏子被浪頭打了過來,上面坐著一男兩女。我一看,那男的有些面熟,卻不料他大聲喊著我的名字,又拚命地划水,向我這邊靠過來,把我拉上了皮筏子。我吐了口海水,才看清他就是葉雁鳴。
都12點了,誰會來敲門?難道是這個賓館上門「服務」的「小姐」?
「你真有那麼笨嗎?」對方說,「凡是資料以外的問題,你就說不知道,或者說想不起來了,懂嗎?」
蕭邦:叫他什麼?還說了些什麼話?
「好吧。」洪文光將門關上,點了根煙,開始了講述。
「他大約四十來歲吧,國字臉,顴骨很高,戴一副眼鏡。穿什麼衣服?好像是一件皮大衣,黑色的那種,記不太清了。他什麼也沒說,領著葉雁鳴就走read.99csw.com了。我猜想葉雁鳴就是他的手下。反正他們這一走,我再沒見過這個人。」
聽著磁帶沙沙的聲響,他拿起一把梳子,輕輕地梳理被手指弄亂了的頭髮。
他收拾好所有的資料,感覺大腦左半球像被馬蜂蜇過似的疼。
「你是王玉梅?」那個男人站在她的攤位前,直接向她發問。
「三十一二歲吧,這很重要嗎?」洪文光平靜地問。
雲台市經濟開發區「龍翔服裝市場」二廳A3號攤位,王玉梅一如既往地與顧客砍著價。中午時分,她打開已經有些涼的盒飯,剛剛扒了一口,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
「是個什麼樣的人?請講得詳細些。」蕭邦注意到,以前關於洪文光的報道里沒有這個年輕人,無非是講述了一些自己落水后的驚恐感受而已。
王玉梅沉默著。
蕭邦:皮筏子多大?當時上面有幾個人?
「我還是從頭給你講起吧。」洪文光再次燃了根煙,接著講述,「剛上船時,我不知道他叫葉雁鳴。他出去後半天才回來,見我坐在那裡看電視,就主動跟我打了聲招呼。我們互相通了姓名,閑聊了些天氣、新聞之類的話題。後來,後來船身開始劇烈地震動,他顯得坐卧不寧,說出門看看,突然有人敲門。我開門一看,是一位中年人。葉雁鳴見了他,顯得很恭敬的樣子,又叮囑我不要慌張,然後就跟著那人走了……」
洪文光很直率,在認真聽完蕭邦的來意后,深思了一會兒,說:「這件事雖然過去了兩年,但我一輩子都不能忘記。我想問一下蕭記者,都過去了兩年了,這還能算新聞嗎?」
他將王玉梅講述的與前兩個倖存者大致相同的部分內容快進過去。接著就出現了自己的聲音。錄音里,蕭邦發現自己的聲音好難聽。
他開了門。果然,他看見了一位美貌的小姐。
「我們主要是想做一篇『12·21海難兩周年祭』的深度報道,一是緬懷那些死難者,二是為了提醒有關航運管理當局和民眾重視水上安全。現在離春運時間已經不遠了,我們周刊有義務這樣做。」
蕭邦:那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是說他的外貌。
現在是19:40。蕭邦在雲台市靜海賓館903房間看完新聞聯播,便開始放當天下午採訪王玉梅的錄音。
突然,敲門聲響起。
蘇浚航和葉雁鳴的確在船上。蘇浚航因為是老總,大概住在一等艙的單人間,葉雁鳴同洪文光住二等艙。船舶發生故障后,蘇浚read•99csw•com航叫葉雁鳴一起去察看,後來到三等艙去安慰乘客,最後又到散座去檢查還有沒有未到甲板上的乘客,正好碰到失魂落魄的王玉梅。沉船后,葉雁鳴剛好救了洪文光,而蘇浚航因一直保護著王玉梅,便救她上了皮筏子。最後由於皮筏子承載力有限,蘇浚航捨己救人,落水淹死。
旅順是個小地方。它之所以有名,是因為100年前俄、日兩軍在此大戰。如今,這裡是一個軍港。
王玉梅:(嗚咽聲)就是為了救那個姑娘,蘇總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我親眼看見他跳進海里,一會兒浮出水面,托著那姑娘往皮筏子上送。姑娘是爬上來了,可是蘇總剛一扒著皮筏子,皮筏子就往下沉。我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可是,他使勁地甩。我聽見他大聲喊:你們走吧!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公司害了你們呀!他的手就這樣從我的手心裏滑掉了。一個浪頭打過來,他沉下去了。我們都哭出聲來,希望我們的這位恩人浮出水面。可是,我們的眼睛眨都沒敢眨一下,也沒見他再浮上來……
「錢都收到了嗎?」對方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事情辦好了,另一半下午就匯到你的賬上。要注意,馬上來的這位記者很厲害,不該說的不要亂說,該說的要說到位。上次給你的那份資料,都背會了嗎?」
「你是哪位?」
「還記得兩年前12月21號那天的事嗎?」蕭邦直盯她的眼睛。
「因為……因為我未能完成他的遺願……」
王玉梅:那是個比較小的皮筏子,當時上面有四個人。我、那位蘇總、一位老大爺,還有一個昏迷不醒的小夥子。我掙扎著坐起來,明顯感到那個皮筏子已經承受不住了。皮筏子旁邊的海水裡還有人在拚命地掙扎,大聲叫喊。我一看,原來是一位姑娘,她正拚命地向皮筏子這邊游來……
「可是,兩年前已經有記者採訪過了,大家不是都知道了嗎?」王玉梅不解。
王玉梅:那麼冷的天,他怎麼會浮上來?後來……後來我們四個人就在皮筏子上凍著,等候救援的人。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就是沒有人來。四周再也沒有人和船,甚至連皮筏子也沒有一個。我們誰都沒有講話,任由皮筏子漂浮著。這樣漂浮了不知多久,一個大浪打過來,把皮筏子打翻了,我們都掉進了海里,失去了知覺……等我再次醒來時,已經在醫院里了……
整個下午,她都無心再做生意,眼睛不停地往市場門口看read•99csw•com
「也許,你在想為什麼以前我沒對媒體說過是吧?這件事壓在我的心頭整整兩年了,讓我受到了良心的譴責。我睡不好,吃不香。因為,我應該將我的救命恩人向大家講出來,他是個英雄啊!」蕭邦看見,這個東北漢子的眼睛里不知何時居然有了淚光。
「那後來呢?那兩位女士獲救了嗎?」
蕭邦:後來呢?(聽到這裏,蕭邦自嘲地笑了笑。原來自己的問話技巧也不過如此!)
「唉,蕭記者,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他絕對沒有生還的可能!」洪文光的眼睛望著窗外,「我是親眼看著他掉進海里的。他……他為了救我,獨自走了。實際上,活著的人應該是他……」
當她透過沾滿了灰塵的落地玻璃窗看見一輛黑色的廣州本田在市場大門外停下,從車上走下一個標槍般的男人時,她突然恢復了鎮定。
「您也看見了,其實我開這家店主要是將東北這一帶的貨運到江蘇一帶去銷售,並不是坐商。每年,我至少要運八九十卡車貨到江蘇去,但通常是由我們的夥計押貨。兩年前的12月21日那天,我有一車貴重的傢具要運到老客戶那裡去。因為對方是老朋友,我決定親自去一趟。在中午一點左右,我和司機就已經裝好了船。我坐的是二等艙,司機小王在三等艙。應該說這條船很乾凈,房間也很舒適,還能看電視。
葉雁鳴?葉雁痕的弟弟?蕭邦只覺心頭一震。這個意外的收穫使他簡直就要跳起來。但他卻輕描淡寫地說:「也不是多麼鐵的朋友,他是我同學的弟弟,失蹤兩年了。我只不過是想替我的老同學證明一下,他是不是還活著。」
「會……會了。」王玉梅結結巴巴地說,「不過,他要是不按這些問題提問,我該怎麼辦?」
洪文光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半晌才說:「你的這位朋友是不是瘦高個,戴著一副眼鏡,山東口音,姓葉,叫葉雁鳴?」
蕭邦:你確定他再也沒有浮上來?那後來呢?
她再也沒有心情吃這頓簡單的午餐。
洪文光的「旅順文光建材城」就開在離軍港不遠的鎮上。在這種地方開建材店,很難想像能掙到錢。
王玉梅:他很高大,長得很帥,大約四十來歲吧,戴著一副眼鏡,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他見我沒動,一把把我扶起來,拽著我往外跑,一直跑到甲板上,那時船已經開始下沉了。我清楚地聽見一個年輕人跑到他的身邊,叫他蘇總。
如果按照這三位倖存者的講述,九-九-藏-書可以串連出這樣的場景:
這讓蕭邦隱隱覺得不對勁,但又不得不信。
「來叫葉雁鳴的中年人是什麼模樣?穿什麼衣服?說了些什麼?」蕭邦心頭又一震。這個中年人,莫非就是蘇浚航?
王玉梅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她避開蕭邦灼人的目光,低下頭,輕輕地說:「怎麼不記得?那是我死過一回的日子。」
「風浪很大,四面又沒有船隻來營救,水溫很低,他又受了傷,怎麼會浮起來?況且,他是為了我們的生還做出的決定,他是將生的希望留給了我們呀!」洪文光用手抓扯著頭髮,悲痛到了極點。
「那你再見到葉雁鳴是什麼時候?」
「那就在這裏吧。」蕭邦笑了笑。王玉梅突然覺得,這個硬邦邦的男人笑起來真有味道。
蕭邦:那姑娘上來了嗎?
「這就是我一直不敢講葉雁鳴的原因。我對不起葉雁鳴啊!那兩位女同志,一個勁地哭,我那時體力全失,又悲傷過度,根本無法幫助她們。這時又一個惡浪打過來,我失去了知覺……等我醒來時,我已躺在漁民的家裡了。皮筏子不見了,那兩個女同志也不見了。後來我才知道,我是被海浪衝上岸的,碰到了沿岸搜救的漁民,才保住了這條命。」
王玉梅:因為我一直不相信這條船會沉。我就一直坐在座位上,抓緊了椅子。雖然,我已經將胃裡所有的東西都吐出來了,但我仍然抱著一線希望,希望一切會好起來。然而,所有的乘客都跑出去了,我心裏很怕,嚴格地說,我是嚇得走不動了。我想,死就死在船里吧,外面這麼冷,出去也活不成。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突然有一個男人打著手電筒進來了,用電筒光照著我,大聲喊:妹子,快出去逃命吧!
蕭邦看著這位淚流滿面的建材商人,想找出幾句話來安慰他,但又不知說什麼好。他知道今天的收穫是巨大的,至少他知道葉雁鳴的確死了。因為,他手裡掌握的第一手音像資料可以向葉雁痕證明。
「你願意再講講那天發生的事情嗎?」也許蕭邦覺得自己的行為太不像一個記者了,便降低了聲調,「那麼多遇難者家屬,都想知道他們的親人到底遭遇了一場什麼樣的劫難。你願意幫幫他們嗎?」
洪文光開的建材店生意很清冷。蕭邦走進去的時候,他正和幾個夥計打撲克。
(接下來是王玉梅的哭聲)
「他沒再浮起來?」蕭邦似乎被感動了,心有不甘地問。
「可是……可是我還要做生意。」王玉梅半步都沒有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