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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那天,風真大啊。十幾年沒遇到這樣的大風,海面與天空幾乎融為一體。蕭先生,你訪問過一些倖存者,他們講述的過程應該就是那樣。只是,他們並不知道內情而已。
但一個率真的男人,為什麼總是給人諱莫如深的感覺?
「你又錯了。」那人悵然地看著天空。天空萬里無雲,雪后的晴空和海一樣藍,「林海若雖然為我生下了洋洋,但她並不愛我。」
直覺告訴蕭邦,這是個率真的男人。
「結合昨夜的情況看,蕭邦前去探監,是事先聯繫好的。蕭邦來大港,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據我所知,蕭邦的路子很野,在部隊很受首長的器重,軍內關係網密布。而駐守第二監獄的大港武警部隊第三支隊第二中隊,抓部隊政治工作的指導員馬強是從野戰部隊調來的,蕭邦一定是通過關係找到了馬強,甚至是上頭給馬強下了命令,讓馬強安排王建勛與蕭邦秘密見面。
孟中華似乎聽懂了。他站起來,幫靳峰拿起了大衣。靳峰伸出肥胖的手,向張著的袖筒里伸去。
「靳局是說,王建勛離奇死亡的事?」孟中華又問。
這當然是個簡單的問題。可問題是,沒死的人,為何要隱身呢?
他那雙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湧出了淚水。那淚水像突發的山洪一樣,衝出他的眼眶,淌過他滄桑的臉,隱入枯草似的鬍鬚中。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是蘇浚航。蘇浚航比他高大。再高明的易容術,也很難將身材拔高。
「昨夜下了大雪,第二監獄沒有什麼活動。王建勛平時老實,表現良好,幾乎不與任何人交流,家裡人也只來探望過一次。至於現場,沒有什麼跡象。死者住的是一個單間,死亡時安靜地躺在床上,桌子上只有一個空水杯,死亡時間大約是昨晚八點至九點之間,也就是看守所熄燈前。水杯里沒有水,杯子上也只有王建勛一個人的指紋。看來,王建勛的死有三種情況:第一,是自殺,將毒藥含在口中,飲水服下;第二,是外面的人潛入房間下毒,趁著大雪逃逸,沒有留下蹤跡;第三,是看守所內部人員下毒,這個相當容易。但無論是哪種情況,下毒者都是非常懂行的。」
「抓他?」靳峰露出奇怪的表情,「我憑什麼抓他?他犯了什麼法?他參与調查這起案子,並沒有危害到誰。就算他只是一名記者,也還擁有知情權的嘛!況且,我們並不清楚他的真實身份,弄不好會惹火上身。我再重複一遍,我們有我們的規矩,而你們是靈活的,懂嗎?」
女人的眼淚,像梅雨;男人的眼淚,九-九-藏-書是山洪。
孟中華坐直了身體。他在聽。
那人感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掏出一張紙巾,擦乾了眼淚。
「蕭邦與王建勛見面的事,事關『12·21』海難一案複查的進展,即使是看守所內部,也並不是誰都能夠知道的。因此,我的直覺告訴我,毒殺王建勛的人,是看守所內部的人,而且還應該是個在裡頭說話算數的人。」
「洋洋其實沒什麼事。」靳峰說,「好端端的一個孩子,不過是有人故布疑陣罷了,遲早會水落石出。你想,即使是歹毒的綁匪,對孩子下手的也很少。現在我們應該注意的是,有些事情,弄不好永遠都是個謎!」
「那,我們該怎麼辦?」孟中華問。
蕭邦拉開車門,繞過計程車,站到了那人的面前。
「看清楚了。」蕭邦說,「老兄的左腿,骨頭有些扭曲,嚴重壓迫神經,已經瘸了。」
「這回你猜錯了。」那人嘆了口氣,對蕭邦說,「蕭先生,你的確是個注重細節的人,你從我十分關注洋洋失蹤,判斷我是蘇浚航,從道理上是講得通的。但我的確不是。」
饒是蕭邦鎮定自若,也不禁大吃一驚。洋洋是他的孩子?這未免太離奇了!
那人輕輕地撩起皺巴巴的棉褲,左腿暴露在寒風裡。在白雪的映襯下,蕭邦清楚地看見,那條腿已有些變形,小腿肌肉萎縮,上面疤痕累累,有的比銅錢大,有的比銅錢小。
這顯然是個無理的請求。他讓蕭邦幫他的忙,卻連自己是誰都不願意說。要是換了別人,肯定不會再搭理他。但蕭邦卻鄭重地點了一下頭,懇切地說:「我說過,我會幫你找到洋洋。就算你和林海若對我沒有任何報答,我都會這樣做!」
「葉雁鳴陪同蘇浚航到船上后,我的右眼皮一直不停地跳。但要說是葉雁鳴造成了這起海難,顯然不能完全成立。他只不過是要執行姐姐葉雁痕的指令,取蘇浚航的老命,而並不是想製造海難;但貨艙起火,的確是有人特意安排的。汽車上船捆紮的時候,我不在,安檢出了問題,汽車裡藏了危險品。我查了兩年,才知道其中一個叫杜志明的人,是王嘯岩的表哥,他的汽車在貨艙里爆炸了。但實際上,貨艙里爆炸的車輛,不止杜志明那一輛……」
「請講。」蕭邦來了興緻。他沒料到自己調查了一圈,結果會與一名不明身份的人邂逅,獲得意外收穫。
孟中華不得不服。看來,靳峰這個主管刑偵的副局長也不是白當的。
靳峰將大衣往椅子背上一搭,就勢坐了下來。早餐比較豐盛,一個雞蛋,read.99csw.com一碟鹹菜,一碟花生米,一份香腸片,一份豆腐絲,一份炒青菜,四個包子,一杯牛奶。雖說是自助餐,但孟中華在他進包間前五分鐘就已幫他弄好了。靳峰也沒客氣,抓起筷子,呼哧呼哧地吃開了。
「懂了。」孟中華向他行了個「注目禮」。
「我知道你是誰了。」蕭邦眼睛一亮,突然打斷了他。
「那你就是葉雁鳴!」蕭邦加重了語氣,肯定地說。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去見林海若?」蕭邦接過話頭,「你既然能夠跟蹤我而不被我發現,當然知道林海若就在香格里拉飯店。就算你不去見她,約她出來,也不是難事。」
「我是我自己。」那人說,「到了我可以告訴你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笑聲震得樹枝上的積雪紛紛飄落,「我本來該死啊,可是我為什麼要活到現在?蕭先生,這個問題你本來想問,為什麼不問?」
「問得好!」靳峰說,「不過你又忽視了一個因素,就是『12·21』海難是個通天的案子,如果責任船公司的老總在事故的浪潮還沒有平息時就死亡,必然會成為被關注的目標,很容易就會暴露。再說,王建勛接受審判,多多少少會有平息民怨的作用。你想想,這麼大一起驚天的海難,哪能不了了之?況且,王建勛顯然是接受了談判的條件,願意背黑鍋。倘若這起案子不再沉渣泛起,王建勛會繼續減刑,最後悄悄出獄,一切都風平浪靜;可誰想到這起案子終究還是無法平息下去,暗流又四下涌動,這是謀殺王建勛的人事先沒有料到的。當王建勛在這起海難的複查中比較關鍵時,他的危險就來了。事情就這麼簡單。」
那人將身體釘在雪地上,抬眼望著碧波涌動的大海,緩緩地說:「也許,你曾猜想,洋洋這個孩子是蘇浚航和林海若生的。這種猜測,在蘇氏家族中不同程度地存在著。但只有林海若和我知道,洋洋是我們的孩子,也是我惟一的親人。」
蕭邦吸了口「如煙」,將煙斗叼在嘴上,沒有說話。
那人伸出粗糙的大手,緊緊地握住蕭邦的手。那手,像鐵一樣冰涼。
靳峰吃飯的速度很快,轉眼,已解決戰鬥。孟中華便遞過來一張餐巾紙。靳峰將嘴唇上粘著的牛奶擦乾淨,摸出煙,很自然地湊上了孟中華伸過來的打火機火苗,深深地吸了一口。
那人居然沒理會蕭邦,神秘地一笑,竟有些痴了。半晌,他才說:「這是我和海若的秘密。本來,我們發過誓,將這個秘密永遠爛在肚子里。但當九*九*藏*書我知道孩子出事的消息后,我無法入睡。蕭先生,你知道嗎?我在酒店樓下等了整整一夜!直到你出現了,我覺得我看到了希望。我可以死,但洋洋是無辜的。我請你幫我找到他。只要你幫我找到洋洋,你無論叫我做什麼,我都會毫不猶豫!」
他們剛剛離開,一個年輕的服務生走進房間,熟練地從桌子底下取出一個袖珍錄音機,放進了衣袋裡。然後,他麻利地收拾完桌上的碗碟,將它們放在托盤上。
那人扔掉手中的煙頭,慢慢地說:「這回,蕭先生猜對了。」
蕭邦弄糊塗了。如果他不是很有耐心的人,早就拔腿走了。這個人說話前後沒有邏輯,似乎精神有些失常。
蕭邦曾見過許多人流淚。但只有這次,他才被深深地震撼。
「你又猜錯了。」那人說,「這不能怪你。因為人們的思維,通常都是努力地為自己的所思所想尋找答案,而事實就是事實,與主觀無關。蕭先生是因為葉雁痕請你幫她查蘇浚航和葉雁鳴的下落,因此你一直關注著這兩個人的一切,甚至曾懷疑過二人並沒有死。但是,蕭先生想過沒有,一起有260人死亡或失蹤的特大海難,找回的屍體卻遠遠不夠這個數字,那麼,就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這些失蹤的人成了魚蝦的大餐,另一種就是還有人沒死。」
「『巨鯨』號的確存在船舶缺陷,安全措施也很不到位。但說真話,在這條航線上往返的客滾船,到目前為止,總體裝備水平超過『巨鯨』號的還不多。也就是說,『巨鯨』號客滾船在通常情況下是不會出事的。這裏面,的確有人做了手腳。
「什麼時候?」蕭邦接著問。
蕭邦嘆了口氣,說:「像你老兄這樣的人,如果你不願意講,我又怎麼問得出來?」
「你就是『巨鯨』號船長邵劍雄先生!」蕭邦的目光像箭一般射向那人。
「糾正一下,不是我們,應該是你老孟該怎麼辦。」靳峰呵呵一笑,「我在警界,自有我們的規矩,這是上頭定的。而你沒有『上頭』,你就看著辦吧!」
靳峰靜靜地聽他說完。末了,他才說:「你的推理不無道理。但是,你忽略了一個關鍵因素。」
「蕭先生,讓你見笑了!」那人又將鼻涕擦凈,掏出煙點上,繼續說,「既然你那麼坦誠,我也沒必要瞞你。我知道你最想知道『12·21』海難的真相。我可以告訴你一些實情。」
「說得好!」那人說,「蕭先生,我調查了你很長時間,覺得你可以信任,這才來找你。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洋洋,是我的孩子!」
read.99csw.com「說說看?」靳峰微眯雙眼。
他中等身材,大約一米七五左右,頭髮已有些花白了,雜亂的絡腮鬍子像被狂風刮過的枯草,盤踞在他的臉上。看不出他的年齡,如果僅從面部皮膚判斷,他好像只有三十來歲,但那種隱於眉宇間的滄桑,好像已過六旬。無論怎樣,蕭邦覺得眼前這個男人身上有一股英氣。雖然,這種英氣已慢慢地被他收斂,沉入血液里了。
蕭邦這時才完全看清那人的形體。
那人將褲管放下,對蕭邦說:「看清了嗎?」
蕭邦相信。因為,他多次接觸到這人的目光。那目光有時凌厲,有時黯淡,閃忽不定。他正要說話,那人突然打開車門,有些吃力地站在車外的雪地里,扭頭對蕭邦說:「蕭先生,請出來一下。」
「你是說,洋洋的事?」孟中華問。
「蕭邦和葉雁痕前去探訪的消息,只有內部人知道。蕭邦前去的目的很明顯,因為蕭邦已經認識到,在『12·21』海難這個問題上,王建勛是個突破口。雖然王嘯岩和葉雁痕各自控制著兩個倖存者,但實際上沒有多少說服力了。王建勛雖然不是親歷者,但他畢竟是雲台輪渡公司的總經理。雲台輪渡公司的船就那麼幾條,『巨鯨』號算是幾條船中比較好的了,因此,王建勛對船的情況應該是比較了解的。海難發生的當天,我不相信船長或者大副不會打電話向總經理報告。那麼,王建勛到底知道了些什麼?從他對判決完全服從的態度來看,就有些蹊蹺。他一直保持緘默,恰恰說明他有隱情;而被判刑后一年多里,就減了兩年刑,又被轉移到大港來享受『待遇』,也說明另有隱情。據我所知,王建勛在第二監獄,說是服刑,其實跟監外執行差不多,住的是單間,伙食也不錯,每天還可以在武警戰士的監視下出去散步。這些都是很不正常的。可是,以前我沒注意到這一點,總認為當事人才是最重要的,忽略了王建勛。直到一周以前,我才知道他被轉到大港第二監獄來了。
「可活著的人為什麼要隱姓埋名呢?」那人說出了蕭邦的疑問,「這當然是有原因的。別人我不知道,反正我逃得性命后,我就貓在大港,開了兩年的計程車。」
那人嘆了口氣,說:「好眼力啊。我有幾個開出租的朋友,在喝酒時看到我的傷,以為只是皮外傷呢。他們哪裡知道,我在腿受傷后得不到醫治,胡亂地用布條包紮,最終,布條與血管和肌肉組織連為一體,形成肉芽腫,造成行動不便。你可以想像,一個腿腳不利索的人天天要開計程車,生活有多艱難read.99csw.com啊!」
「我認為看守所內部人員作案的可能性更大。」孟中華也點了根煙,猛吸了一口。
「是啊,你倒也消息靈通。」靳峰拿起一根牙籤,很賣力地在牙縫裡鑽著洞,「剛才,法醫報告出來了,死者的胃裡殘留著大量的氰酸化合物。目前還沒有搞清是自殺還是他殺。惟一的線索是,雁雁和蕭邦去第二監獄前不久,王建勛就死了。」
「依我看,毒殺王建勛,並非僅僅是為了怕蕭邦。咱們不管蕭邦到底是什麼身份,但肯定不是王建勛信得過的人,不然蕭邦也不會遲遲不去找他。如果你是王建勛,你會將秘密告訴一個你根本不了解的人嗎?因此即使王建勛不死,見到了蕭邦,蕭邦也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收穫。以蕭邦的機警,最多可以套點線索出來。因此,王建勛的死,有幾種可能:第一,隨著看管的放鬆,王建勛很可能已經講了一些不該講的話,泄露了一些秘密;第二,曾經承諾過王建勛的人並沒有完全兌現諾言,因此王建勛經過近兩年的牢獄生活后,發現自己背了黑鍋,上了當,想發起反攻,對失信者進行報復;第三才是幕後的黑手怕蕭邦套出王建勛的秘密。因此,蕭邦到第二監獄去,只是加速了王建勛的死亡而已。」靳峰分析道。
「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也許永遠都不會告訴你。」那人淡淡地說,「蕭先生,你心裏可能在想,既然我已經出現了,就是線索,以你的手段,可以讓我說真話。我知道你的厲害,像我這樣的人,即使再來十個,也不是你的對手。但我必須聲明一點,我是死過一回的人,我不會再將自己的生命看得那麼重。死,對我來說,也許是一種解脫。」
「我是誰?」那人愣了一下。
那人將頭扭向一邊,緩緩地吐出一口煙霧。他的講述,也隨著這濃濃的煙霧一起從他的嘴裏緩緩地湧出來——
在靳峰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孟中華突然囁嚅著說:「靳局,我有個請求,那個蕭邦實在討厭,您能不能找個理由,把他抓了?至少,也別讓他再攙和這件事。」
孟中華不斷點頭。等靳峰說完,他有些疑惑地問:「依靳局的分析,王建勛是必死無疑。可是,想滅口的人,為什麼要等到昨晚呢?趁早結果了他,不一樣能達到目的嗎?」
「老孟,情況比較複雜啊。」靳峰開口了,「昨晚忙了一夜,發現了一些情況。弄得不好,你我都會陷入被動。」
冷風從車窗里灌入,蕭邦打了個寒噤。
「靳局是說,案發現場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孟中華有些不信。
「那麼,你究竟是誰?」蕭邦忍不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