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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邵劍雄認真地聽完,才問蕭邦:「只有五個疑點?」
「那個女孩輕輕地對我說:雪是有靈性的。雪花在天空飛舞,生命非常短暫,但它從長空劃過的時刻,一定非常愉快。雪沒有根,從雲端降落,在地上融化,無聲地來,無聲地離去,就像一個孤獨的旅人,將自己的燦爛展現給懂它的人……
邵劍雄倒吸了一口涼氣,睜圓眼睛說:「你說什麼?他是怎麼死的?」
這三個問題中的任何一個問題,都足以說明林海若沒有必要這麼做。
「我雖然不是偵探,也不會分析事物,但我覺得洋洋失蹤太離奇了。」邵劍雄若有所思地說,「當然,也許海若這次來大港,就是希望見到我。她可能懷疑我沒有死吧。」
一股濃煙從蕭邦嘴裏噴出。他沉吟了一下,說:「我猜有三個原因。第一,你覺得我可以信任,因為你調查過我,或者說從側面了解過我;第二,你對孩子的失蹤非常著急,希望我能夠查明真相;第三,你懷疑林海若是不是故意發布孩子失蹤的消息,引你出來?」
邵劍雄深深地吸了口氣,繼續說:「我越是遠離這片土地,對海若的思念越深。最後,我不得不住進精神病院。醫生在問清了原因后,建議我回國面對……我又回來了。沒想到的是,海若居然也沒有結婚。知道我回來,她很高興。那天晚上,我們喝了很多酒,一直聊到天亮。海若勸我還是回到藍鯨,說以我在國外的歷練,完全可以在已逐漸國際化的藍鯨闖出天地來。
邵劍雄皺起了眉頭,沉吟良久,才說:「我豈止跟他們打過電話?蕭先生,我現在不想談這件事。這件事,我本來就負有最大的責任,我本來就該死。這兩年來,我日夜受到良心的譴責。死,沒有什麼可怕,我會向那些死難者交代!現在我只想給你講一個故事,你願意聽嗎?」
蕭邦連忙將手從衣袋裡拿出來擺了擺,說:「邵船長別生氣,我只是好奇,無心的。」
「王建勛死了,你知道嗎?」蕭邦輕描淡寫地問。
「就在昨夜,王建勛死在大港市第二監獄,目前死因還不清楚。」蕭邦跺了一下腳,這鬼天氣實在太冷了,「我現在想知道,王建勛在海難發生的過程中,到底知道些什麼?」
「在與她通宵長談后,壓抑多年的感情居然得到了釋放,那種強烈要得到她的感覺,逐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真的友情。那段時間,我在藍鯨的國際部做一名普通的研究人員,工作和生活都很開心,也很平靜。雖然更容易見到海若,但相反地,我們來往少了,只是在逢年過節,才互相禮貌地問候一下。
邵劍雄擊了一下掌,大聲九*九*藏*書說道:「說得太對了!蕭先生,我沒有找錯人!」
「當然願意。」蕭邦將身體向前微傾了一下。「12·21」海難中的關鍵人物突然出現,他當然非常願意聽他所講的一切,哪怕是廢話!
蕭邦一愣。這個漢子,在這麼冷的天氣里,不談正事,卻問起這樣的問題!但他畢竟是有耐心的人。「也算戀愛過吧。」他回答。
「不要著急嘛!我可是親眼看見你吸完這根煙的。」邵劍雄笑道,「像你這樣的煙鬼,還是有些抵抗能力的,但我保證,再過十分鐘,你就會像小貓一樣乖!」
「難道我是傻子嗎?」邵劍雄有些慍怒,「那張照片特意將洋洋的臉照得很大,除了他那雙眼睛像他媽媽,其他的如鼻子、眉毛、額頭、嘴等,無一不像我;而海若是用了別人的地址給我寄的信,信封里只有這張照片,這就是在暗示我,這個孩子是我們的。再說,蘇老船長已是古稀之年,能生出這麼健康的孩子么?」
邵劍雄似乎沒感覺到冷。風掀起他雜亂的頭髮。那未流盡的鼻涕正凝結在他長長的鼻毛上,像被霜打過的野草,使他看上去更蒼老,更潦倒。
「唉,人為什麼總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呢?」蕭邦嘆了口氣,「你是看見我從嘴裏噴出了煙霧,但我以一個老煙鬼的身份向你擔保:你老兄幫我點的那支煙,我連一絲煙霧都沒有吸進肺里去。」
「也許,蕭先生認為我提出這個愚蠢的問題,跟我們要談的事情沒有關係。」邵劍雄呼出一口白氣,繼續說道,「我也知道,蕭先生也有一個可愛的女兒。有女兒,當然戀愛過。而我講的『戀愛』,是那種刻骨銘心的愛!」
「我聽得痴了。說實在的,此前我非常討厭雪。我的家鄉在瀋陽郊區的鄉下,冬天總是下雪。每逢下雪,舅舅一家都坐在火炕上喝酒、聊天,而我,要到外面去幹活。與我相伴的,是一輛很舊很破的板車。一下雪,路面很滑,我經常是四肢並用,才能將車拉動。因此我恨下雪的鬼天氣,它讓我受夠了罪。然而,在這個大雪漫天的清晨,一個女孩賦予了雪全新的內容。她讓我覺得自己就像雪:孤獨,無聲,在風中掙扎……
「那是一個冬季的清晨,雪下得很大。正是周末,我要到學校外面去打零工。空曠的廣場上,雪花鋪天蓋地,整個世界都是白色的。忽然,眼前的一幕讓我驚呆了——一個女孩,一個穿著鮮紅衣服的女孩,佇立在雪地上,仰著脖子,出神地看著天空,彷彿已忘記了世間的一切。我忍不住走過去。我看見了她……她是那樣的柔弱,她的眼眸是那樣的明澈。潔白的雪https://read•99csw.com花就在她漆黑的瞳仁里飄飛著,凍得通紅的臉上,正有大片的雪花滑落。
「這麼說,洋洋……洋洋真是你和林海若的孩子?」蕭邦忍不住問。
「你為什麼那麼肯定?」蕭邦問。
「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她轉過頭,看著我,輕輕地說,你懂得雪嗎?我搖搖頭,我感覺我的臉是那麼燙。她的聲音是那樣的輕柔,好像是從九天之外飄來,我能感到我的耳膜頭一次這麼舒服地痒痒。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一個女孩子。我父母雙亡,是舅舅將我養大。在我考上大學的那一年,舅舅死了,舅媽不喜歡我,我幾乎是靠自己打零工掙的錢供自己上學。
「在我開始接手調查洋洋失蹤案的時候,突然冒出了一個洋洋的親生父親也就是老兄,而且將我拉到這個凍得死人的海灘聽你講自己的艷史,我為什麼那麼值得你信任?難道真的有人能夠將自己的秘密毫不隱瞞地向一個陌生人講述並委以重任?這是第六點。」
蕭邦一震。這句評價,實在超出了他的想像。一種迫切想見到蘇老船長的想法油然而生。
「蕭先生,你當然能夠想象得出,她就是林海若。我們就那樣認識了。我們都在大港海事大學上學,她是法律系一年級的學生,而我當時正在剛剛成立的輪機系讀研究生。我比她大六歲,就把她當小妹妹看待。當她知道我的情況后,主動介紹我到藍鯨航運去打工,由此,我也見到了蘇老船長……」
蕭邦心底被莫名地震了一下。邵劍雄擲地有聲的話,讓他彷彿又回到了從前。……那架葡萄,那個秀髮如水的姑娘,那動人心魂的笑……回憶,能讓沉睡的情感復甦,已冰封的血管又像解凍的溪流一樣開始唱歌……
邵劍雄的瞳孔突然收縮。
「王總?」邵劍雄似乎吃了一驚,「你是說我們公司的王總?關係不錯啊。」
「有一天晚上,我已經睡了。突然,敲門聲響起。我開門,就看到了海若。她一進門,二話沒說,就抱住我。我嚇懵了。她流著淚,問我是否愛她?我當然愛她,一直都愛,不然早就找女朋友結婚了。她便說,如果我愛她,她就把自己給我……我暈頭轉向……那真是一個瘋狂的夜晚,我得到了她,得到了純潔的她……當我還懷疑這是夢境時,她已離去。臨走時她哭著求我,要我不要再去找她。她就這樣走了。半個月後,藍鯨集團都知道,蘇老船長娶了她……」
「蘇老船長是個什麼樣的人?」蕭邦突然打斷了他,問。
「你是問蘇老船長?」邵劍雄眼裡露出了尊敬的神色,隨即脫口而出,「蘇老船長,像所九_九_藏_書有人的父親!」
蕭邦在聽。
「如果我沒有記錯,邵船長也在失蹤的名單當中。」蕭邦把煙斗放起來,將手插|進衣袋裡,「據說,邵船長曾向公司老總王建勛打過電話,也曾向搜救中心尋求救助,有這事嗎?」
「這個真的跟他的死有關係嗎?」邵劍雄有些小心地問。
蕭邦見邵劍雄在傾聽,又接著說:「以蘇老船長的精明,他怎麼會不知道林海若與你有這層關係?這是第七點。據我所知,大港海事大學在1998年才開始成立輪機學院並招收研究生,顯然與你所講的那個時間段不符,可你為何要講述這麼一個感人的故事讓我相信?這是第八點。『巨鯨』號船長的確叫邵劍雄,的確是個孤兒,的確是瀋陽人,的確在大港海事大學也就是當年的大港海運學院上過學,也的確在國外呆過。但你說你只用三年的時間當上船長,在國內還有可能,但在國外,從三副干到二副,從二副到大副以及從大幅到船長,每提升一級的在航時間都不能少於18個月,而且還要經過嚴格的考核。顯然,你只用三年時間就干到船長,是不可能的,可你為何要這樣說?這是第九點。你在向我展示你的傷口時,將傷口說成是死裡逃生時所受的傷害,而我的眼力再不濟,也能看出你的左腿是被鈍器所傷,打成了骨折,至於傷疤,至少有三處是被利器扎傷所致,可你為何要向我裝出這副可憐樣?這是第十點。在剛才的交談中,我只要一問到關於海難的情況,你就巧妙地推開,因為你知道作為事故船的船長,是最清楚海難的情況的,所以想拖延下去,好吊我的胃口,這是第十一點。當你聽到王建勛死亡時,你佯裝吃驚,將眼睛瞪得很大,但你的眼神出賣了你,它告訴我,你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通常情況下,一個人的吃驚,是由於神經突然受到刺|激產生的全身反應,而你只是局部反應,這是第十二點。你還說洋洋除了眼睛像林海若之外,其他地方都像你,而我看過洋洋刊登在報刊上的照片,沒有哪一點像你,這是第十三點。一個從難船上逃出來的船長,居然在本地開起了計程車,而且一開就是兩年,居然無人發覺,而據我所知,開出租要辦繁雜的手續,要經常接受檢查,可你卻平安無事,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這是第十四點。還有不少,我不想講了。」
「後來……後來的事,你也能想像得出。我迷戀上了她,可是……可是她並不是真的喜歡我,她或許只是將我當成大哥哥吧。是啊,我們身份懸殊,我又在蘇老船長的公司打工,心裏很自卑。但我實在太愛她了,夜夜都在想她。她上研究生那年https://read.99csw.com,我終於向她表明了態度。她聽后一驚,說她不可能嫁給我……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決定離開大港,到國外去。於是,我悄悄地走了。我通過同學介紹,到美國的一家船公司去做海員,只用了三年的時間就當了船長。你也知道,做海員這個行當,非常寂寞,在國外,海員比較自由,可以帶女人上船。而我,對那些洋妞們絲毫不感興趣。我的心裏,只有海若……」
「我聽說過。」蕭邦居然還在微笑,「據說抽了這種煙,受害人的眼睛會變得迷離,慢慢變得神志不清。可是老兄,你看我有這種跡象嗎?」
「或許,一個人的死會說明一些問題。」蕭邦又吸了一口煙,話鋒一轉,兩眼直直地盯著他,「邵船長,你和王建勛關係怎麼樣?」
蕭邦在沉思。邵劍雄又摸出兩支煙,遞給蕭邦一支。或許是蕭邦被邵劍雄的講述所打動吧,正在戒煙的他居然接過,很熟練地接住邵劍雄伸過來的打火機,點上,吸了一口。
邵劍雄在聽。
蕭邦突然站直了身子,嘴角又微微翹起,用洪亮的聲音說:「我必須告訴你一個道理:跟醉漢拼酒,和賭徒打賭,與妓|女談感情,在煙鬼的煙里下毒,都是非常愚蠢的行為。無論誰做了其中的任何一件,都會後悔的!」
邵劍雄回答不出。
「那,後來呢?」蕭邦問。
「難道船長還嫌少?」蕭邦突然露出了微笑,將半截煙頭扔在雪地上,「如果非得再找一些,也還可以畫蛇添足吧。」
邵劍雄咳嗽了一聲,將目光投向遼闊的海面,緩緩地說:「蕭先生,你戀愛過嗎?」
邵劍雄講不下去了。蕭邦理解這種痛苦……他是那樣深沉地愛著素筠,但素筠並不理解他,終於棄他而去……人與人的感情,又怎能強求?
渾濁的淚水從邵劍雄的眼眶中噴涌而出。蕭邦看見,這個飽經風霜的漢子,身體在微微地顫抖。
「我認為不但跟他的死有關係,還跟洋洋的失蹤有著很大的關係。」蕭邦吞雲吐霧,繼續分析,「蘇老船長要來大港的事,從表面上看連他的親人都不知道,而事實上連『外人』都知道了。蘇老船長德高望重,大港可以說是他創業的第二故鄉,來就來嘛,為何要搞得神神秘秘的?這是第一個疑點。等大港市高層和蘇老船長的親戚到機場去接他時,卻發現該來的人沒來,不該來的人卻來了,大家意外地接到了林海若和洋洋,這是第二個疑點。林海若在市委市政府領導的陪同下用餐,而洋洋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神秘失蹤,實在不可思議,這是第三個疑點。洋洋剛一失蹤,林海若就馬上通過警方、媒體和私人偵探三個途徑開始找孩子,搞得聲九_九_藏_書勢很大,似乎明知道孩子找不到一樣,這是第四個疑點。當警方和相關人等正為洋洋的失蹤感到迷惑時,王建勛突然離奇地死在看守所,這是第五個疑點。」
但他的眼神是明亮的,是那種被深深掩埋的亮,如同一塊金子在雜亂的石塊中發出孤獨的光芒。
冷風像鞭子一樣抽過來。蕭邦用力裹了一下羽絨服,長長地吐出一口白氣。
邵劍雄這才鬆了口氣,說:「也不能怪你。實際上,恐怕蘇老船長也懷疑這個孩子是不是他的,藍鯨上下也議論紛紛。海若在信里什麼也沒說,是在暗示我不要聲張。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她可能有難言之隱,所以我在此之前,從未對人講過。蕭先生,你知道我跟你講這些的用意了嗎?」
邵劍雄默默聽完,突然仰天哈哈大笑。笑畢,他的眼睛突然變得冷如冰雪,像兩道寒芒射向蕭邦,隨後又冷冷地說:「蕭大偵探,你還真有兩下子!不過,咱們先不討論你說的十四點,我只跟你講一點。這一點,將遠遠勝過你的十四點。因為,就算你能想出一百四十點,都不管用了!」
「據說,黑道上有一種毒,無色無味。只要人服了這種毒,就會喪失記憶。這種毒專門迷惑和控制人的神經,很多有嗜好的人不小心中毒之後,將家裡的錢全部拿出來,親手交給下毒的人。」邵劍雄嘿嘿地乾笑了兩聲,繼續說,「當然,這種毒最好卷在煙里,吸進肺里,很快就會發揮作用!」
邵劍雄露出驚訝的神情:「難道,你從一開始就在防備我?可我……我明明看見你被我感動了呀!」
「可是,她見你幹什麼?」蕭邦皺了一下眉頭,「我覺得這裏頭沒那麼簡單。第一,她既然暗示過你,洋洋是你們的孩子,她就會將洋洋養大成人,盡一個母親的責任。因為你們結合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她最好不用找你,免得鬧得滿城風雨;第二,洋洋來大港,蘇老船長是知道的。據我所知,蘇老船長一開始是和林海若母子一起來的,因為臨時有事,改了主意,讓林海若帶著洋洋先來。在這種情況下,林海若怎麼敢大張旗鼓地做廣告,宣稱洋洋丟了,而目的是為了通過媒體的影響找到你這個不敢出面相認的爸爸?第三,林海若大動干戈,就為了找一個多半已經死亡的人?她怎麼知道你一定沒有死呢?」
「是的。」邵劍雄也不去擦眼淚,摸出根煙抖抖索索地點上,「離那個難忘的夜晚將近一年,也就是洋洋出生后兩個月,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是從青島寄來的。信里只有一張孩子的照片,其它什麼也沒有。但我知道,這孩子就是我們的。」
「我也想知道,邵船長的真實想法。」蕭邦微笑著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