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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蘇浚航講完了自己的經歷,平靜地望著小窗外陰沉的天空。蘇浚航所住的小屋是一間獨立的房間。房間的兩邊各有一扇小窗,窗外是雜亂的小院。冬日陰霾的天空使院子的能見度較底,蘇浚航背對著的那扇小窗投射進的一束黯淡的光線,照在他的身上,使他看上去更加落寞。
蕭邦變得嚴肅起來,說道:「蘇先生的意思是說,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非常緊急的時刻?」
「蕭先生想通了?」蘇浚航問。
「這種說法太過主觀。」蘇浚航說,「事實上,當海上風暴越來越強后,船根本無法向前行駛。發動機的馬力是有限的,無法衝破排山倒海的巨浪。後來,我經過冷靜分析,覺得『巨鯨』號在第一次爆炸后就開始逐步倒退了,只是在船上感覺不到是前進還是後退。一條萬噸級的船,在這種百年不遇的大風浪中,簡直就如一粒藥丸一般,顯得太渺小了。不過,調頭這回事,是的確存在的。我想,很可能邵船長通過衛星定位系統,得知船離出發港並不太遠,又鑒於船上連續發生爆炸,撲火工作看來收效甚微,於是就強行調頭,意在沖灘或加速回港,尋求救援。」
可是,蘇浚航說自己的父親與這起海難有關,但昨晚蘇振海明明在青島,難道大港這邊的變化,也與他有關?
「據說,『巨鯨』號連續發出了三次求救信號,都沒有求得救援。這是怎麼回事?」蕭邦問。
「據我所知,在第一次爆炸后,邵船長就發出了求救信號,可是附近海面沒有過往船隻,救撈部門的船又在其它海域,遠水救不了近火。後來我才知道,那天下午,從大港出發的船,只有我們這一條,其餘的都被海監部門勒令停航,我才隱約感覺到事情要複雜得多。」
那麼,這個目的有可能就是引出蘇浚航。
「我也沒想到只活了這麼幾個。」蘇浚航說,「我認為至少能有一半的人可以活下來。但這些可憐的乘客,一開始就沒有引起重視,很多人到死都沒穿上救生衣,大部分人連艙門都沒出,活活地被海水悶死在裡頭。邵劍雄要是不死,怎麼向大家交代!」
但蘇浚航在這兩年中到底調查到了什麼?這一點蕭邦無從知曉。
「是這樣。」蘇浚航說,「孤船航行,遭遇風暴,底艙爆炸,沒有救援,等待那二百多人的,只有一條路。」
「不是。」蘇浚航說,「在海軍的那艘船開走後,我碰到了一個救生筏,漂移到了岸邊。到了岸上,我才發現其實出事地點離岸,只有不到五公里的距離。」
「蕭先生,我知道你剛從青島回來。」蘇浚航又開了口,「你見著了我的父親,是否很有收穫?」
所以他在等。
「看來,掉頭后船真的就沉了。」蕭邦說。
「是的。」蘇浚航說,「其實當時我看不清楚,不知是哪裡的船read.99csw.com。我也是後來看了報紙,才知道的。據報載,這條船共救起17人,但只有2人活過來了,其餘的都未能搶救過來。」
蕭邦又點了點頭。他覺得這個問題可以到此為止了,便問:「那麼,你是靠你的潛水技能,自行獲救的嗎?」

船在緩緩下沉。海水已經淹到腳脖子上。蘇浚航做了一個深呼吸,準備迎接那即將到來的巨浪。這時,他聽見船上鳴了兩聲笛,聲音凄厲。他一扭頭,被海面一片通紅的景象驚呆了,那些燃燒著的車輛不知何時出了底艙,那麼大的海浪也沒有一下將火澆滅……「巨鯨」號,像一座倒塌的大樓砸向海面,激起了巨浪,產生了強大的漩渦……浪頭打了過來,他來不及多想,一頭扎進了海浪中……
「為什麼?」蕭邦不解。
但同時,蕭邦也感覺出,面前坐著的這個蘇浚航,亦非等閑之輩,居然在逃亡中能準確獲悉這些秘密情況。
「是的。」蘇浚航目光變得陰沉,「就在昨晚,發生了一系列可怕的變化。首先,葉雁痕遭到暗算,幸好兇手未得逞,持槍跳樓而亡;緊接著,靳峰副局長部署了警力,開始抓捕可疑人員,然而他沒有成功,突然被控制了起來;再接著,我的行蹤被人發現,只得躲到這裏來;而你,剛一出機場就被警察控制。這一切變化說明,幕後操縱者開始收網了。」
但聽一陣陣爆炸聲從貨艙傳來,「嗵嗵」有聲,似乎非常遙遠,但又十分清晰。緊接著,濃煙四起,一種讓人無法呼吸的嗆人味道在艙里迅速瀰漫開來。蘇浚航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這下真的完了。
「葉雁鳴也失蹤了。」蘇浚航說,「我們三個人的失蹤,一度引起各種猜測。但我實話告訴你,葉、邵二人斷無生還可能。」
蕭邦拔腿追了出去。午後的小街上沒有計程車。本田車迅速衝出小街,轉眼沒了蹤影。
然而蕭邦深知,一個背負著仇恨和責任的受害者,一個突然變得一無所有企業家,一個隱姓埋名的逃難者,其內心的痛苦決非常人能夠體會。同時,他的調查,自然會非常深入。
蕭邦裝作一驚,說道:「這,怎麼可能?」
那麼,為什麼要用洋洋來引出蘇浚航?除非洋洋是蘇浚航的孩子!
「是啊。」蕭邦感嘆,「大凡害人的人,最終卻是害了自己。」
那艘船的探照燈向他掃過來。他趕忙將頭壓在水面上。探照燈一晃,就過去了。
誰知蘇浚航開門見山地說:「蕭先生不要忌諱什麼。我蘇浚航本事有限,但決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更不是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王建勛不過也只是判了六年。就算對我嚴一點,最多也就是十年八年。因此,蕭先生不必忌諱我們是父子,就不暢所欲言。實話告訴你,我和我父親read.99csw.com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我甚至懷疑,這起海難,與我的父親有很大的關係。」

「這個可不好形容。」蘇浚航說,「前一分鐘艙里還有溫度,地面也比較乾燥,可是就那麼一會兒的功夫,一個浪頭撲過來,整個船艙就有了半米深的水。」
「看來,一個領導者必須要當機立斷,不能患得患失。」蕭邦說。
「基本想通了。」蕭邦策略地說,「看來,洋洋與你有關。」

「船怎麼突然就沉了?」蕭邦覺得自己的頭皮有點發麻。
藉著救生衣的浮力和自己熟練的技術,蘇浚航有了求生的信心。他努力地搜尋四周,但海面上什麼也沒有。滔滔的海浪奔涌而來,蘇浚航已決定活下去!
「是的。」蘇浚航冷冷地說,「實際上有的參与這場陰謀的人,自己就死在了船上。可笑的是,這些人自以為聰明,認為只要殺了我,就萬事大吉了。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巨鯨』號會遭遇那麼大的風浪,而且在回航途中很快翻沉,讓他們也成了冤死鬼。」
蕭邦點點頭,將頭往前探了探,又做出了傾聽的樣子。
蕭邦衝出院子,院外是一條小街。只見一輛黑色的本田停在那裡。一個蒙面黑衣人回頭看了蕭邦一眼,迅速上了車。車立即啟動了。
「我在受傷后,手錶已不知丟在哪裡了,所以沒有時間可看。」蘇浚航略一沉吟,接著說,「不過,我估計至少也有個七八分鐘吧。」
「是這樣。」蘇浚航說,「這一點,我們要向壞人學習。心腸狠毒的人,做事一旦確定了目標,不管情況發生什麼變化,他都會快刀斬亂麻,決不更改。」
院子里有冷風刮過,一條人影在院門外一閃。
蕭邦點點頭。蘇浚航的分析,不無道理。蕭邦說:「我聽說這個邵船長,對你們蘇家感恩戴德。據說,當年他一貧如洗,連上學的錢,都是你們蘇家墊付的,是嗎?」
「因為性格。」蘇浚航說,「我太了解這兩個人了。葉雁鳴我已給你講過,這是個好人,就算他逃生了,也會因為自己是管安全的,有負罪感而謝罪自殺;邵劍雄這個人,天生一副感恩心腸,誰要對他好,他就會捨命相待。出了這樣的事,他會覺得對不起我。再者,他無牽無掛,不會留戀這個世界。因此,我分析,以他的條件和水性,他不是不會逃生,而是不願逃生,決定以死謝罪。」
果然,船身在劇烈的顛簸之後,船體開始嚴重傾斜。蘇浚航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巨浪扑打過來,右舷迅速升高,船體斜度加大,快要豎了起來……
因為蘇老爺子懷疑兒子並沒有死。
「洋洋,是我和林海若的孩子。」蘇浚航說。
他立即張開嘴,呼吸了一口空氣。這寒冷的空氣一入胸腔,他的肺快活極了。這是蘇浚read.99csw.com航四十多年來,第一次感到肺的存在。
悲憤像海水一樣包圍著他。他咬了咬牙,決定獨自逃生。
蕭邦隱約感到,既然蘇浚航願意見他,就一定會將一些他想了解的內容告訴他。
終於扯到正題上來了!蕭邦心裏說。但他只是揚了揚頭,說道:「也許,你的父親太過剛直,會將你送到法庭,接受審判。因為,你是雲台輪渡公司的董事長,也是法人。」
蘇浚航沉吟了一下,說道:「父親是一位愛國人士,更是一位樂善好施的人。他一生所做的事,上對國家有利,下對人民有益。這些,已是眾所周知的。所以,他贏得了人們的尊敬。」
蕭邦只看了一眼,就如獵鷹般掠起,打開了這間屋子的後門。
蘇浚航哼了一聲,沒再往下接蕭邦的話,而是繼續講述。
「我還聽說,如果這條船一直往前開,頂風而行,會沒有事的。但船長臨時決定掉頭行駛,遭到順風,導致傾覆,最後沉船地點離出發港已經很近了,是真的嗎?」蕭邦問。
這一點,蕭邦聽施海龍說過。
蘇浚航摸准剛才那個碎了玻璃的窗戶,用足力氣艱難往外爬。爬出了窗口,他憑著記憶,覺得這個艙的旁邊有一個梯子,他就拚命地尋找。當船倒過來時,他得反向逃生,也就是說這個梯子以前是往上走,這會兒得往下爬。終於,他摸著了梯子,一級一級地爬。每爬一級,海水就淹過一級。蘇浚航感到自己是在和船沉沒的速度賽跑。
蕭邦點了點頭:「是的。蘇老船長給我的印象,的確如此。我未來大港之前,耳朵里就塞滿了關於對老船長的讚美。有人曾說:蘇老船長像所有人的父親。」
蕭邦大吃一驚。果然不出所料,昨晚大港的確發生了一連串的變化。特別是靳峰突然被控制,使蕭邦頓時陷入了更加孤立的境地。
蘇浚航點點頭,突然說道:「也許你覺得非常奇怪,我既然還活著,為什麼不去找我的父親?」
「蘇浚航,記住,你已經死了!」他對著大海高聲喊道。可是他的聲音,連自己聽上去都是那麼微弱。
蘇浚航心裏罵了聲「混蛋」,是誰讓播音員這麼瞎說?穩定乘客的情緒當然可以,不過也應該讓大家穿上救生衣啊。他掙扎著站了起來,才感到沒了窗戶的船艙是那樣的冷。他想找個船員,讓他轉告邵劍雄,命令所有人員都穿上救生衣,而且要準備放救生艇,萬一不行就先下人。可是,他剛一挪動,就被再次晃動的船體弄得差點摔倒。
蕭邦腦子裡電閃。蘇浚航的這句話,果然將很多無關的東西串連起來了。洋洋失蹤一案,差點讓蕭邦丟了老命,也差點讓孟中華現出了原形。但這些,現在看來都不過是邊緣的情況。那麼大張旗鼓地打廣告、登報紙,決不是慌亂中的決定,而是另有目的。

九-九-藏-書
求生的慾望使他強迫自己冷靜。身在何處,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自己被海水包圍著。他奮力往上划水,但海面似乎在遙遠的天邊,難以到達。於是,他又忍不住喝了一口海水。
蘇浚航感到船體的晃動頻率加大,根本無法站立。他努力地睜眼往外看去,見海浪如一座座大山層層地壓過來。從海浪的側面觀察,蘇浚航感覺船在掉頭。這個邵劍雄,瘋了嗎?他心裏直罵這個學弟真他媽糊塗,這個時候掉頭,颶風正好從側面撲來,不翻才怪!
「其實船沉得比較慢,並不是瞬間就沉沒的。」蘇浚航說,「這一點,邵劍雄犯了嚴重錯誤。他這個人有個缺點,就是什麼事情都想求個周全,不懂得丟卒保車的道理。也許,在他的心裏,人船同樣重要,所以拚命地想保住船。而實際上,事態惡化到這種程度,應該只顧人命,船和船上的財產,通通不要考慮。因此,在船體已呈45度角時,他可能還夢想讓船恢復平衡。」
他的心冷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輝煌的人生,在踏上「巨鯨」號時已經結束了。什麼總裁、董事長,都已成過眼煙雲。牢獄之災倒無所謂,可是自己精明一世,卻讓人設計陷害,無論如何都讓他難以咽下這口氣。
蕭邦想了想,說:「看來『巨鯨』號在出發前就已註定孤立無援了。就算不遇到超強風暴,船上的爆炸也必將使船翻沉。」
「不歸之路。」蕭邦介面道,「所有參与這起海難謀划的人和不負責任的管理者,都實在該死!」
蘇浚航沒理會他的驚訝,接著說:「這也是我一直不敢相信,也一直不願相信的事。一個父親要殺死自己的兒子,怎麼下得了手?但經過兩年的調查和思考,我越來越覺得父親與這起海難有關。本來,我想讓這些懷疑永遠成為一個謎,但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我不得不告訴你。」
「聽說,邵船長也失蹤了。」蕭邦說。
「那麼,船下沉的過程,大約有多長時間?」蕭邦問。
船艙里一片混亂,不停地有人嘔吐。有人拿出手機,想給家裡打電話,可是手機進了水,根本無法使用,氣得那些人將手機扔在地板上。
蘇浚航一頭栽倒在地上。
雖然蕭邦心裏早有準備,但當蘇浚航親口說出這句話時,他還是覺得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
狂浪過後,艙內的水往外流。蘇浚航在極度的緊張中忘記了疼痛。他將嘴裏的海水噴出來,喘了一口氣。
「是的。」蘇浚航說,「這不足為奇。父親這個人,雖然很固執,但他樂善好施。他資助上大學的人,不止邵劍雄一個人,連我都無法統計數目。」
「就是洋洋失蹤。」蘇浚航說。
終於,他爬到了盡頭,掙扎著出了艙,用手吊著一根欄杆。此時的他感覺不到冷,而是一種燥熱。他聽到零星的哭聲從海面傳來,似九九藏書乎有人跳到海里去了。
「這艘船,就是惟一前來救援的海軍998給養船?」蕭邦問。
蘇浚航當然看出了蕭邦的疑慮,便道:「蕭先生,此事千頭萬緒,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也許我說出一件事,你就會將一切都聯繫起來。」
道理就這麼簡單。
「我聽說,當時的風力達到了11級。」蕭邦說,「11級風是什麼概念?」
那麼,接下來的故事,蕭邦不問他也自然知道:心懷仇恨的蘇浚航逃生后不敢露面,只得在朋友的幫助下做了面部手術,然後隱姓埋名,暗中關注這起海難。
「大家快逃命吧!」蘇浚航聲嘶力竭地喊。可是他自己都覺得這種呼喊毫無作用,因為多數乘客此時已神情恍惚。再加上船上的燈又滅了,四周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
「什麼事?」蕭邦警覺起來。
但聽耳旁「嗖」的一聲,強大的漩渦像卷一片樹葉一樣把他卷向深海。蘇浚航曾專門接受過海泳訓練,但從未碰到過這樣強大得連自己的手腳都無法伸展的漩渦。他差不多失去了知覺。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響聲停了下來,但無法呼吸讓他的胸膛悶得似要爆炸。他實在憋不住,張嘴喝了一口海水,又使勁閉上嘴,開始運動四肢划水。這會兒,四肢終於可以活動了。
「這時候船還沒有沉。」蘇浚航說,「但船上的燈滅了,說明電路系統出了故障。人處在黑暗的環境里,最是恐懼,我甚至聞到了臊鼻的大小便的味道。這些可憐的乘客,直到這時才意識到問題真的很嚴重。」
「真是一場驚世劫難!」蕭邦嘆道,「265人,只有6人活過來,這實在太聳人聽聞了。」
當蘇浚航喝到第四口海水時,突然感覺上半身一輕。「噌」的一聲,他的頭冒出了海面。
一顆子彈射入他的後腦。
「是的,我見著了你的父親。」蕭邦說,「談到收穫,我想還是有的。至少,我聽到了一堂令人熱血沸騰的愛國主義教育課。」
也不知道遊了多長時間。這時,他看見一艘並不大的船開了過來。蘇浚航真想大叫一聲。但一瞬間,他猶豫了。這會兒,他邊踩水邊回想這場從天而降的災難,覺得這裏面一定有陰謀。如果自己上了這條船,那麼,不僅無法查出真相,而且,自己是藍鯨集團的總裁、雲台輪渡公司的董事長,是第一責任人,無法逃避法律的制裁……
現在,他來不及想那麼多了。他突然感到,當一個人自身難保的時候,心裏惟一想的事情就是如何活下去。別的人,別的事,都完全可以拋棄。
而正在這時,只聽「噗」的一聲,蘇浚航的腦袋猛地向前傾了一下,接著,頭上湧出鮮血。
燈火在一瞬間又亮了起來。這時船上的廣播響了,一個顫得快要哭出來的女聲含混不清地告訴大家別慌,船長已採取果斷措施,一定能夠安全靠港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