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那個時間點對當事人非同尋常。」王三牛接過話頭。

「不過，這跟破案有關係嗎？」王三牛質疑道。

「關係大了。」江楓說，「曾國藩用最笨的辦法打了最聰明的仗，戰術思想就是把所有可能出現的情況統統考慮進去，不給對手留下任何破綻。偵查破案與打仗的道理是相通的，任何細小的疑點都不能輕易放過，一旦你心存僥倖，怕麻煩，想投機取巧走捷徑，就很容易掉入陷阱，功虧一簣。」

「有空來喝茶。」

「幾點鐘的火車？幾號車廂？幾號座位？」江楓連珠炮似的追問。

「案發當日，也就是12月24日，您是否見過李莉芳？」江楓翻開筆記本。

「林院長好記性！」王三牛豎起了大拇指。

「這就對了。」江楓點點頭。

「啊！」林建國拿著公道杯的手停在空中，「那是怎麼死的？」

「行。」王三牛心領神會，暗自佩服。林建國去上海是出公差，來回的車票肯定要報銷，只要找到原始車票，真偽立辨。活人嘴裏冒出來的話不能輕信，物證是死的，不會騙人。

江楓說：「曾國藩並非鑽營之徒，恰恰相反，此人一生都崇尚守拙，從不相信四兩撥千斤、投機取巧的事。他能爬上高位，位極人臣，是因為能辦成大事。此人非但不善鑽營，而且常常用最笨的辦法做事，因為他天資很差，從小就是個笨小孩。」

林建國把手機遞給江楓：「就是這個電話。」

林建國笑道：「你很內行。」

「林建國。」江楓提醒道。

金碑、銀碑不如老百姓的口碑，林建國視之為人生最大的榮耀，與此相比，官方給的榮譽都可以當廢紙。憑他的技術和名聲，本來早就可以過上寬裕的生活，但他從不收紅包，住的還是十幾年前單位分的老房子，守著糟糠之妻平淡度日。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記憶力好唄。」

「為什麼？」江楓問。

「讓我想想……」王三牛停下腳步，兩眼看天，「好像是16號……嗯，想起來了，沒錯，就是16號。」

林建國堅持把他們送到電梯口，目送兩人進了電梯，才返回辦公室。

「我明白。」林建國點頭。

「我們今天來打擾，是有幾個問題，想向您當面了解。」江楓說完又補充道，「這是例行的調查程序，您別介意。」

他們走出一樓門診大廳，出門向右拐，穿過一片草坪，繞到門診大樓後面的停車場。

江楓扒完最後一口飯，把碗筷推開：「給你講個故事吧。」

對於林建國表現出來的驚訝，江楓並不感到意外：「死因目前還不清楚。」

「我們懷疑，李莉芳可能不是死於交通事https://read.99csw.com故。」

江楓說：「湘軍攻打一個城市用的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一年兩年。大軍兵臨城下之後，一般不與敵軍接觸，就是不停地挖壕溝，每駐紮一天就挖一天壕溝。這個辦法很有效，一道加上一道，把城市圍得水泄不通，斷敵糧道和補給，看你能堅持多久。方法很笨，但是很有效，這就叫打呆仗。曾國藩有個九弟曾國荃，外號叫『曾鐵桶』，當年就是用這種鐵桶戰術，把太平天國的京城——南京打下來了。」

林建國拿起公道杯，給江楓和王三牛的小杯里續滿茶水：「你們今天來，還是為了李莉芳的案子吧？」

「你懷疑林建國？」王三牛猛然醒悟。

江楓揮了揮手：「走，先去食堂，再晚連菜湯都沒了。」

「幾點鐘？」

「這哪記得。」王三牛回答得很乾脆。

林建國低頭喝了口茶，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腦門：「你看我多糊塗，手機上不是有通話記錄嘛。」說完，他起身回到辦公桌旁，把手機拿過來，指尖輕點幾下，很快就調出12月24日的通話記錄。

「事實已經很清楚，林建國的嫌疑可以排除了。李莉芳的死亡時間是下午3點至6點，而林建國在下午2點45分就上了火車，根本沒有作案時間。再說，他也沒有作案動機，他為什麼要謀殺李莉芳？」

江楓微微點點頭，若有所思：「從案發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一天，林建國還記得火車出發的時間，精確到幾點幾分，你覺得正常嗎？」

江楓接過手機，通話記錄顯示：主叫號碼是李莉芳的手機號，下午3點30分呼入，通話時長為26秒。

「你好！你就是上次給我打電話的王警官吧？」林建國聽出王三牛的東北口音，馬上就想起那個電話。

「沒見過。」林建國很肯定地說，「那天我很忙，上午連做了兩台手術，12點多才結束，下午就上了火車，要趕去上海開會。」

「曾國藩小時候，有一天晚上在家背書，不知道家裡來了一個小偷。小偷趴在房樑上，也不著急，心想等你讀完了書總要去睡覺，到那時再下手不遲。可是萬萬沒想到，這個小孩腦子太笨，一篇文章反反覆復讀了無數遍，就是記不住。眼看就要天亮了，還沒背下來。小偷終於忍無可忍，從房樑上跳了下來，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笨蛋，一個晚上都背不出來，我都會背了。說完，小偷就把那篇文章從頭到尾背了一遍，一字不差，然後揚長而去。」

「千萬別這麼說，二位辛苦了。」林建國站起來，誠懇說道，「出了這麼大的事，于公于私，我都應該全九_九_藏_書力配合警方調查，只有早日查明真相，我們家小硯才能洗脫嫌疑。」

「真羡慕她，有您這麼開明的父親。」在江楓的記憶里，父親的樣子早已模糊不清。

「年輕人，快請坐。」林建國招呼兩人在靠牆的長沙發上坐下。沙發前面是一個長方形的仿紅木茶几，一個雞翅木中式茶盤佔據了大半面積，一隻紫砂三足金蟾茶寵趴在茶盤上，萌態可掬，各種茶具一應俱全。看得出來，主人是個愛茶之人。

江楓有一種預感，下一個回合，才是真正的硬仗！

「林院長，您客氣了，職責所在。」江楓又指著身旁的王三牛介紹道，「我的搭檔，小王。」

江楓問：「李莉芳在電話里跟您說過什麼，還能想起來嗎？」

林建國拉過一把椅子，在沙發對面坐下，撕開一個金黃色的小茶袋，把茶葉倒進紫砂壺：「大學畢業后，小硯想當記者，她媽一直是反對的，女孩子整天在外面跑不好。是我支持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理想，孩子不是父母的私有財產，我們不能把自己的願望強加到孩子身上。」

「你上個月回老家休探親假，還記得是哪天嗎？」

「懷疑倒談不上。」江楓神色平靜，「不過，我們現在得到的信息，都是林建國自己說的，並無其他旁證證實。」

江楓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低頭向自己的深灰色思域走去。他還是覺得不能輕易下結論，先入為主是偵查破案的大忌，在未取得確鑿證據之前，任何人的嫌疑都不能輕易排除。林建國是最後一個與死者有電話聯繫的人，時間節點很微妙，必須慎之又慎。

「林院長，請您盡量回憶一下，看還有沒有其他線索？比如說：當天有沒有聽別人提起過李莉芳，有沒有跟誰打過電話？只要是跟李莉芳有關的信息，對我們查案都有幫助。」

「欲知天下事，須讀古人書。有時間多讀點書，少玩手機。」江楓用教訓的口氣說。

「我這個父親當得很不稱職，沒你想得那麼好。」林建國輕輕嘆息。

「沒說。職工的私事，我一般不會問得太細。」林建國輕輕嘆了口氣，「唉，誰想到會出這麼大的事，李莉芳是個好同志，早知道我當時多問幾句就好了。」

對林建國的了解越深，江楓心中的敬仰就越多。今天在醫院辦公室再次見面，他那寬大的手掌，短促有力的握手，竟讓江楓感受到了父親般的溫暖。那是多年未曾有過的奇妙感覺，這個發現讓江楓深感意外，原來自己潛意識中依然渴望父愛。

上次來得匆忙，江楓並未特別注意，辦公桌上有個木質相框，相框裏面嵌著一張全家福：林小硯挽九*九*藏*書著林建國的胳膊站在後排，頭靠在父親肩上，笑容燦爛，前排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中年女人，面容清瘦，臉部輪廓簡直就是中年版的林小硯，不用問，輪椅上的女人就是林小硯的母親。

「兩位喝紅茶還是綠茶？」林建國走向茶水櫃。

江楓拿起碗筷，走到洗碗池邊，擰開水龍頭，自來水「嘩嘩」地流出來，思緒也像擰開的水龍頭，根本停不下來。

第二天上午，王三牛又去了趟醫院。快到12點時，他帶回來一張火車票複印件。

這句話說中了王三牛的心思，他臉上一紅，嘴上卻不肯輕易認輸：「那上次的陽台滴血案，算不算投機取巧？」

「沒關係，你們想了解什麼儘管問。」林建國爽朗笑道。

「紅茶吧。」江楓不急著走，泡紅茶程序繁瑣，耗時費力，正好多聊聊。

「隨便問問。」江楓笑道。

江楓正在考慮如何引入正題才能避免尷尬，沒想到林建國先提出來了，也好，用不著兜圈子了。

「笨人有笨辦法，六個字：結硬寨，打呆仗。」江楓說，「結硬寨，就是曾國藩的紮營規矩。湘軍紮營前首先要選擇地形，最好是背山靠水，然後修牆築籬挖壕。牆高八尺厚一尺，二十四小時都要派三成部隊輪流站到牆上，防止偷襲。牆外築籬笆防馬隊進攻，籬笆要五尺，埋入土中兩尺，築二到三層。再外邊是壕溝，防步兵。湘軍開到新地，立即挖壕溝，限一個時辰完成。壕溝深一尺，挖出來的土必須要運到兩丈以外，以防敵人用余土把壕溝填掉。」

江楓點頭，表示贊同：「有這張車票，林建國的嫌疑確實可以排除了。」

上了車，江楓對王三牛說：「明天你再跑一趟醫院，任務只有一個，直接去找財務科，想辦法拿到林建國去上海出差的火車票。」

「她說了是什麼原因請假嗎？」

江楓笑道：「那是不讀書的人訛傳。現在很多人讀曾國藩，以為能找到陞官秘籍，其實是緣木求魚，大錯特錯。」

王三牛說：「好。」

時間過了12點半，警官食堂已經很冷清了，幾個吃飯慢的正在水池裡洗碗筷。兩人打好飯菜，找了張乾淨的桌子相對坐下。王三牛飯量大，碗里的飯菜堆得像小山，都快碰到鼻子。扒了幾口飯，他問：「老大，剛才你說『結硬寨，打呆仗』，啥意思？」

「林小硯長得跟她媽媽真是太像了！」江楓沒話找話。

那是一張D字頭的車票，由東風市開往上海虹橋車站的D3126次動車。發車時間是12月24日下午2點45分，到達時間為晚上6點。乘車人的名字是林建國，身份證號碼也對上了。車票信息與read.99csw.com林建國的陳述完全吻合。

「我還是覺得你的科學理論過於高深，不大靠譜。」王三牛顯得胸有成竹。

江楓向王三牛投去讚許的目光，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林建國說：「晚上6點吧。當時買的是動車票，我沒記錯的話，火車運行時間大約是三個多小時。」

「您好！」王三牛搶先伸出了右手，「我叫王犇。三橫王，三頭牛的犇，叫我王三牛就行了。」

「曾國藩知道嗎？」江楓反問。

「什麼怎麼看？」王三牛一臉茫然。

茶已泡好，茶湯淡黃，清澈透亮。江楓端起小小的功夫茶杯，先放在鼻尖下嗅了嗅，輕啜一口，頓覺唇齒生香，桂圓香味中隱約又傳來淡淡的蜜香味，餘韻悠長。

「這個真記不準。」林建國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

王三牛像個丈二和尚，直愣愣地看著江楓，完全摸不著頭腦。

「確實有僥倖的成分，那種案例是不可複製的。辦案還是要穩紮穩打，一寸一寸縮小包圍圈，真至把敵人圍死。方法雖然笨，卻是最有效的。」

「不會吧，她一個女孩子，既無權又無錢，能跟什麼人結仇？」面對江楓突然拋出的問題，林建國一愣，「不過她工作上的事情從來不跟我說，當記者有時是容易惹上是非。這跟案子有關係嗎？」

江楓說：「這跟記憶力好壞沒關係。打個比方，我們去外地出差，坐火車會記住車廂和座位號，住酒店會記住房間號，但是下車或退房之後，很快就忘得一乾二淨。心理學把這種現象稱為暫存記憶，這是人類大腦的保護機制，假如不儘快忘掉這些沒用的信息，大腦就會被垃圾信息塞滿，變成垃圾桶。坐火車就是典型的暫存記憶，上車之前，每個人都會牢記發車時間和座位號，但是下了車之後很快就會忘掉。除非……」

「長見識了。」聽江楓講完，王三牛對曾國藩由衷地佩服。

江楓在筆記本上記下時間：「到站時間還記得嗎？」

「有多笨？」王三牛饒有興趣。

「雖然林小硯已經取保候審，但在本案沒有徹底查清之前，她的嫌疑還不能完全排除。」

從電梯出來，就是一樓的門診大廳。江楓問王三牛：「你怎麼看？」

「幾點鐘的火車？」

「林小硯會不會跟什麼人結仇？」江楓突然想起了什麼。

王三牛問：「啥意思？」

「下午2點45分。」

趁林建國泡茶的功夫，江楓環視四周。辦公室大約有二十平方米，寬敞明亮，纖塵不染，辦公桌上收拾得乾乾淨淨，連一張多餘的紙片都看不到。當醫生的恐怕都有潔癖，江楓暗忖，不禁想起萬志強的辦公室，跟這裏比起來，他那間小黑屋簡直就是rｅａｄ.９9ｃｓｗ•ｃoｍ垃圾站。

「麻煩您再仔細想想。」江楓目光灼灼，並無放棄的意思。

江楓並不認為林建國有涉案嫌疑。在無法確定嫌疑人的情況下，只好反向操作，先把無關人員排除，縮小偵查範圍。就像做選擇題，當你不能一眼找出正確答案時，就要運用排除法，先把最不可能的選項找出來，剔除掉，再集中精力對付下一個可疑的目標，當所有干擾選項都排除后，最後剩下的那個就是正確答案了。

「假如，我是說假如哈。」王三牛說，「假如林建國就是兇手，先殺了人，然後製造車禍假象。路上來來往往的車那麼多，找誰做替死鬼不好，非要嫁禍給自己女兒？」

「那你說說不訛傳的版本。」王三牛有點不服氣。

林建國說：「當時我在火車上，她打電話向我請假，說明天不能來上班，家裡有點事情要處理。我准了假。」

林建國說：「可惜性格一點都不像她媽，這孩子太外向了，我行我素，她媽老埋怨我把她寵壞了。」

「這麼說，我家小硯沒事了？」

「好茶！是金駿眉吧？」

「曾國藩是湖南人，毛主席的老鄉，晚清中興名臣，洋務運動領袖，湘軍統帥。大名鼎鼎的『官聖』，成功學大師，從機場到地攤都有賣他的書。經商須讀胡雪岩，做官必讀曾國藩。」王三牛像背順口溜似的，口氣中流露出不屑。

該問的都問了，又閑聊了幾分鐘，江楓同王三牛交換眼神後起身告辭：「林院長，不好意思，佔用您的寶貴時間。」

「再見。」

「事實很清楚了，林建國既無作案動機，也沒有作案時間。」王三牛迫不及待地說出自己的看法，似乎要證明自己先前判斷的正確。

江楓說：「你不懂，這叫『結硬寨』，『打呆仗』。」

「這叫嚴防死守，我懂。」王三牛說，「那怎麼進攻呢？」

通過連續幾日的外圍調查，對林建國的情況已有所了解。林建國是東風市的名人，媒體對他的報道亦有不少。他是光芒四射的外科手術天才，年輕時就獲得了「林一刀」的美譽，意思是「一刀病除」。這是個令患者敬仰、同行嫉妒的外號。

王三牛大笑：「這麼笨的人，怎麼能打勝仗呢？」

林建國略加思索道：「李莉芳是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好像是下午打的。」

看見江楓和王三牛進來，林建國立即推開椅子，繞過寬大的辦公桌，快步迎了上去。他握著江楓的手說：「江警官，昨天幸虧你來得及時，幫我解了圍，都沒來得及向你說聲謝謝。」

「我是胡亂猜的，讓您見笑了。」

王三牛嘟囔道：「一開始我就覺得，查林建國根本就是多餘，我們應該把重點放在雷仁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