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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地翻了個個兒

那天,天地翻了個個兒

「謝謝誇獎。」那傢伙一邊說,一邊解下自己身上的裝置,「這屬於市政服務,是搜尋倖存者並把他們帶到疏散中心的唯一途徑。」
「去吧,」我拂掉滴在耳朵上的水,低聲說,「你自由了。」
「是啊,爸爸媽媽經常因為各種事情吵架。爸爸說他為了和媽媽在一起不得不放棄了一切,然後媽媽就說『噢,又來了』。接著他們開始衝著對方大吼大叫。就這樣,爸爸去奶奶那兒住了。」她沉默了一會兒又加了一句,「奶奶家也翻轉了嗎?」
「不能,托比,我很抱歉。」
「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
我想到那個提著克羅格購物袋的女人。突然間,世上所有逝去的生命如潮水一般猛地淹沒了我:那個不幸女人以及鞦韆女孩的生命、媽媽以及孩子的生命、傷心人與負心人的生命,還有你跟我的生命。生命就像曾經被你扯斷線的珍珠一般傾瀉在地板上,散落得滿屋都是,然後很快消失不見。在這顆星球上,儘管死亡屢見不鮮,但哪怕是最有遠見的哲學家也難以預見到,僅僅一天之內,地球就淪落成這副模樣。昨天,我還抱著你醒來,親吻著你心髒的位置。那時,你還屬於我。如今,我卻像一張鐵錨,懸挂在這個世界的底部。而這個世界也陷入了停滯。
「對,很夢幻,」里昂尼娜接話道,「那兒肯定有不可思議的美景。」
「我的天,你看!」他沒搭理我,轉身面對流經我們頭頂的河流,一動不動。「太神奇了,就跟魔法一樣。」他脫掉背帶,接著開始剝衣服,看起來像是要去游泳。突然間我明白了。其實壓根就沒有什麼疏散中心,也沒有市政救助小分隊,更沒有什麼規矩。這傢伙是個飛行的掠食者。他如同鷹一般在四周盤旋,並且發現了他的獵物。他會帶著多妮飛走,但不會有人回來接我。
「太棒了……」他自言自語道,不過很快他就扭頭髮現了我們。「喂,你們他媽的幹嗎呢!」他大聲吼道。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喊道。
我從背包中拿出汽水瓶然後將它立起來。「我把泡泡給你帶過來了。」
「在奶奶那兒?」
「那我們就不能……」
「我們在……」朱尼娜證實道,「我們在打包行李!」
「你最好對世事變幻有心理準備,」里昂尼娜補充道,「那樣的話,當那一刻來臨時,也不至於猝不及防。」
「你不用害怕。」她說道,並在我面前晃了晃小背包里的金魚瓶子來激勵我,「這底下壓根什麼都沒有。」
他脫得只剩內褲,然後沿著橋塔的金屬框架向河流爬去。他大可以慢慢享受,因為他知道我們無路可逃。在這個危急時刻,瓶內的泡泡突然從水裡躍起,濺起一片頗具啟示意味的水花。我跟多妮心領神會地對看了一眼。須臾之間,我鑽進飛行器並繫緊綁帶。另一邊,飛行員已經抵達鉛灰色的水面,然後小心地舉起胳膊。我對多妮瘋狂地打著手勢,催促她儘快準備好。飛行員的手滑入水面……河水即刻沿著他的手臂緩緩流下,形成一條細流。
「那你想去哪兒?」
我心裏猛地一抽,一時間接不上話。
「嗯……是嗎?」
我小心翼翼地將汽水瓶塞進褲袋。
「居然有疏散中心?」我表示懷疑。
那一刻安靜了。我聽得到自己顫抖的呼吸聲。你焦急地翻著手袋,尋找開前門的鑰匙。走廊還真是一個尷尬的地方,介於離開與留下之間。終於,我鼓起所有勇氣問道:「那我們就不再……」
這是你的世界。
但我已經穿過廚房,並沒有聽到你的聲音。沿著欄杆往下,我來到二樓。一路上,我思緒煩亂,心想在經歷過分手的那一切之後,在為了將泡泡帶給你所經歷的無數生死關頭之後,在徒勞地守護著我對你的愛之後,在爬過這個瀕死星球的混亂表面之後……你居然還需要時間?你以為這個世界還能給你多少時間呢,蘇菲?

「床底下。」
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也同我一樣,在這個翻轉的世界里看著相同的風景?你是否也感覺到了一樣的迷惘?我還想知道,世界末日降臨的那一瞬間,全世界這麼多人里,你為什麼偏偏馬上打電話給了我?又為什麼不再早一點,為什麼不在一切失去意義前打給我?我曾經失戀過兩次,一次是因為對方出軌,另一次是因為對方的冷漠。但那些都不能與這次相提並論,因為我對你的愛彷彿與生俱來,深入骨髓。曾經,如果我夜裡醒來卻感覺不到你躺在身邊,我會擔心你過度沉迷於夜生活;如果你黎明前才鑽進被窩,渾身酒氣悶頭就睡,我會清醒地躺在你身邊,努力忽略你呼吸中散發的其他男人的味道。害怕失去你的恐慌引發了早產的相思病:我想念你的身體,雖然你就躺在我身邊;我渴望你的撫摸,儘管你的手臂就擱在我胸口。這思念令失去你的想象變得更為真實,而我的心也更加疼痛。那感覺,就好像我已經失去了你。
泡泡也翻轉了過來。它突然顛倒地游起來,歡快地從瓶子的一頭竄到另一頭。氣泡漸漸消失后,我輕輕地前後晃動瓶子,直到泡泡終於發現打開的瓶口,好奇地盯著外面。
爬進房間后,我沖洗了一下汽水瓶,然後用稻稈將衛生間天花板上彙集的水吸出來引入瓶子。泡泡很快就明顯恢復了元氣。接著,我將松木餐桌的桌腿鋸下,把嵌板從廚房天花板的破洞上拉過來,並從鉸鏈上把櫃門扯下。我艱難地越過窗戶,後面的走廊就不在話下了。我一路穿過樓梯欄杆和轉角來到公寓一樓,接著爬上一摞傾斜的床墊跟沙發,最終抵達公寓大門。
「等等!」
多妮害羞地前後扭捏了一番,然後把她的汽水瓶拿了出來。朱尼娜透過她厚重的老花鏡片好奇地盯著瓶子,泡泡則透過薄薄的瓶身回望著她,眼神仍然是那麼憂鬱迷離。
「真的?」我問,一團希望之火瞬間燃起。
我的眼睛又濕又熱,轉臉盯著地板上的天窗,問道:「你們要去哪裡?」
世界末日通常會催生兩種人:英雄跟狗熊。我將纜繩的一頭綁在客廳的沙發上,另一頭則牢牢地捆在自己腰上。當那女人最終鼓起勇氣扭過頭,發現我正全副武裝地從窗戶里爬出來,她一定覺得我屬於前者。她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謝謝上帝」,絲毫沒有發覺我已經被某個冷酷的念頭綁架。我伸長身子、緊張地倚著窗戶,全神貫注地伸手去夠跌落在天溝底部的金魚瓶。就在這時,那女人懷揣對未來富足久長生活的幻想,突然悶聲不響地掉了下去。她就這樣離開了我們,甚至連姓名也未能留下。
在世界的底部,這一切就像夢境:倒懸的湖岸邊,我坐在一根低垂在水面的大樹枝上。我的腳懸空晃悠著,頭頂上能看見自己反射在水面的倒影,在升入地平線的夕陽照射下,它彷彿燃燒起來。我輕輕敲了敲汽水瓶,泡泡柔軟的魚鰭微微震顫了一下,然後它轉過身來望向我。
「對不起,」我的聲音顫抖了,似乎期待著什麼,「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對吧?那我們可以……」
「永遠被困在狹小的圓圈內……」
「那還真是有點麻煩啊。」我低聲嘟囔了一句,心裏卻已決定擺脫這個女孩。我救不了她。儘管她就在離我20英尺遠的鞦韆上,但眼下,這距離就好比她在月亮上。我開始準備擺脫目前危險的困境。
「但是我們就不能……」
多妮仰起她圓圓的小臉蛋兒看著我,安靜地憋出兩個字:「我怕……」
「我想盪得高高的,那樣就可以觸到天空了,」那個小女孩說,「但是媽媽告訴我不能那樣做,不然鞦韆會翻過來的。不過我沒有乖乖聽話,結果現在鞦韆真的就落不下去了!」
「嘿!你們好啊!」
「泡泡還在你那邊。我明天過去取。」
你也一樣。
我只是盯著手機,等你打來電話。
「你說『不』了。」
我猛地一拉,伴隨一陣昏眩的空降,整個世界彷彿都變小了。滑翔傘自行調整姿勢后,我們飛了起來。我放肆地尖叫,突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飛過——沒有坐過飛機,也不曾像這樣背著機翼飛翔。那個飛行員還在橋上咆哮,但已經逐漸遠離我們的視野。而多妮呢?她沒有尖叫,只是緊緊地趴在我的背上。她用小手蒙住我的眼睛,自己卻興奮地四下張望。
多妮猶豫了。「你真的、真的確定嗎?」
「在市政廳的地下室。」
一陣傾盆而下的流星雨在靜默的黑暗中畫出無數明亮的細線:這是今早還在地球上的大石塊重新墜回宇宙前的最後一次呼吸,同時也是成千上萬即將消亡的物體聯袂演出的焰火秀。我屏息凝神看著美景如斯,卻連一個願望都不敢許。
「什麼事?」多妮問道。
收到你的簡訊時,夜已經深了read.99csw.com。我半夢半醒地躺在沙發上,那一瞬間,居然感到破碎的心臟猛地撞擊了一下胸膛。
「托比。」
對於我來說,在那不曾翻轉的世界里唯一有意義的,就是你。
「托比。」
「噓……」
肺部已經灌滿淚水,我奄奄一息地低聲說道:「求求你……」
我透過窗戶往外看時,世界突然搖晃起來。我住在一棟三層公寓的頂層。視線上方,公園另一邊的房子倒懸在地面上,還不時發出「吱呀」的響聲,顯然已經搖搖欲墜。屋頂瓦片簌簌地往下掉,樹也倒掛著,就像我家對面院子里的鞦韆、滑梯和繩子上的衣服一樣。我被這個場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將手裡的汽水瓶越攥越緊。瓶里的泡泡則若無其事地噘著小嘴透出水面呼吸。我在天花板上匍匐前行,穿過倒扣的沙發最終來到顛倒的窗戶邊上。窗外深不見底的大氣層讓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一時間我彷彿石化了,一動也不能動,甚至不敢哭,生怕這弱不禁風的天花板連眼淚的重量都承受不住。窗外那與自然法則完全相悖的景象如此不可思議,我竟然本能地想抓住窗框來防止自己掉「上」去,但翻轉的重力反而托著我的身體給天花板持續施壓。我的胃裡翻江倒海,噁心至極。
那一刻突然安靜了。「真的嗎?」里昂尼娜問,「那太棒了!這意味著你可以許個願呢,親愛的小傢伙。」
大篷車上的一扇窗戶突然打開。接著,一個看著比地球還老的虛弱奶奶探出身來。
「托比?」
「抓緊了!」我大喊,一把抓起多妮甩到背上,多妮的小胳膊立刻環住我的脖子。接著,我扯住鉤環固定好自己跟多妮,希望褲子上的綁帶能支撐住她。這時飛行員已經跳下來並瘋狂地在我們身後追趕。我抓住滑翔傘的框架,閉上眼睛,屏氣凝神往前狂奔,一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那些鉤環鉤對位置了嗎?來不及多加考慮,我們就直線墜向大橋,瘋狂地旋轉下降。
迷霧中,我現在孤身一人。
「抱歉,我是說……我馬上來救你!」
真的好想你。
還記得嗎?這一次你也轉開了目光,一如從前。你的眼睛如此深邃,彷彿裏面是一個無底的深淵。我被你從身邊剝離開來,不斷地下墜,最後「嘭」的一聲,摔在一瓶滿是氣泡、嘶嘶作響的眼淚中。你漠然的眼神如同一個漩渦將我拖入水底,越來越深。慌亂中,我猛蹬著雙腿,掙扎著,茫然地想抓住光滑的塑料瓶壁。
我用繩子把表面裹著地毯的排水管綁在藍色鞦韆架上,然後小心地爬過去放下摺疊梯。當我告訴多妮往上爬時,太陽已經「升」到地平線附近,晚霞將天空映得血一般紅。
(黃暉 譯)
我終於可以享受片刻的寧靜了——沒什麼時候能比現在更適合這個詞——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時間好好想清楚目前的處境。地球翻轉的景象令人嘆為觀止,也叫人惶恐畏懼:頭頂一整片天花板延伸至地平線,腳底下卻空無一物,只有廣闊茫然的虛無。除了遠方不斷傳來的物體斷裂聲,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失去方向感的鳥兒試圖找個落腳點,但最終也只能身衰力竭,悲哀地跌入宇宙。
「你應該忘了她。」朱尼娜建議我。但我怎麼可能放得下你?我如何能夠放得下?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期盼著能擁你入懷,與你緊緊相依,只要抱著你哪怕一小會兒,我就能忘記這世界已經乾坤倒轉;只要一小會兒,我的世界就能恢復正常。衝動之下,我將多妮緊緊摟入懷中,哀慟如同潮水來襲,將我吞沒。我撕心裂肺地哭著,悲痛欲絕。不僅僅是因為你離開后在我心中留下的空隙,更是因為現在自己必須找其他東西將這個空隙填滿;當一個人的夢想被剝奪,他就會拚命地堅守其他夢想,不管那些夢想有多虛無。
「我叫多妮。」月亮上的女孩說道。
在這底下,我們都是劃過天際的流星。
我站在還沒散架的廚房天花板上,豎著耳朵聽著房子內的動靜。
「我想要媽媽。」
「呃……別害怕。」我說道,但語氣並不堅定。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多妮問,「媽媽跟我說,再玩兩分鐘我們就回家,因為她剛買了些日用品,要回家收拾起來。但我不知道兩分鐘到底是多久。」
「別這樣,托比。」
「孩子,你聽著!」他沖我喊道,「我這輩子都住在這兒!據我所知,我是唯一一個看著這條街建造又被毀滅的人!你覺得我會離開嗎?」
「當然可以,親愛的!」朱尼娜說,「如果托比不介意的話……」
我輕輕拉開一些距離,看著你的眼睛。「你給我打電話了。」
「一條汽水瓶里的金魚……」
「別說了。」一滴眼淚從你的臉頰滑落,「我非常擔心爸爸媽媽。沒有任何關於他們的消息。自從這一切發生,我就沒見到一個人,連個鬼影都沒有。你知道救援隊會來嗎?」
多妮看起來不太相信我的話。「這樣難道不會把地球給掏空嗎?」
那一刻,時間彷彿停滯了。那種感覺宛如遁入永生。一直等到搖蕩漸漸停下,我才鼓起勇氣睜開眼睛。
魚缸已經碎了。
就只有這兩句而已。不是「你明天在家嗎」或者「也許我們可以再談談」,也不是「給我沏壺摩洛哥薄荷茶,好嗎」——這可是你最愛喝的茶。甚至連「你現在還好吧」都沒有。僅僅只是「我明天過去取」。這兩句話比任何東西都讓我絕望。
「我愛你!」我試著大聲喊出來。但我的愛卻化作一串泡泡浮出水面,靜默地綻裂。我滑動雙臂衝撞瓶壁,力氣卻越來越小。瓶身標籤背後的你看著別處,並沒發現我即將溺死。我緩慢地打著旋兒沉下去,最終重重地摔在汽水瓶底部。
我覺得她很可能是對的。
在床上本該屬於我的那一側我發現了其他男人的運動鞋和手錶我該如何描述接下來的一切又該如何繼續下去我很疑惑自己的生活怎麼會在我之外的人身上發生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的知道了那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在通向浴室的地上我看到時髦的牛仔褲時髦的襯衣還有瓷磚上的血他肯定正在洗澡鑄鐵浴缸脫落並砸在他身上他口袋裡的錢包里放著學生卡他叫湯姆什麼的一個留著長頭髮的孩子這傢伙真是完全符合你的口味浴室窗戶開著真見鬼在你對他張開大腿的那些操蛋的晚上你對他做了什麼你又對我做了什麼?
「他們當然知道,朱尼娜,」她姐姐接話道,「他們剛剛從底下上來。」
天,天,天!蘇菲!你對我來說是如此珍貴,珍貴得不可思議,珍貴得獨一無二,珍貴得難以言喻。你究竟為何要這樣對我?
「我怎麼會知道!」那個傢伙嚷道,「以前地球會緊緊抓著我們,但現在她不這麼幹了!沒有網路,沒有信號,沒有任何消息!昨天晚上我隱約聽到市區傳來擴音喇叭的聲音,但離得太遠,聽不清楚在說什麼!傳言說下面已經有人開始製作繩橋跟其他工具!還有很多的食物,什麼七七八八的!搞不清真假!你們也只是我今天看到的第二組人!第一組人爬到街道的盡頭,結果還是不小心掉了下去!」他停了一會兒,又補了一句:「我們完蛋了!」
「沒什麼事值得你這樣啊。」里昂尼娜說。
那時,我已經不清楚我們是在談論泡泡還是談論你,抑或是談論我自己,又或者,我已經分不清這些是否有差別。
「可憐的小傢伙。」里昂尼娜搖了搖頭說。
然後,一陣聲響傳來。
而我呢?
「但是……」
過了好一會兒,我發現多妮居然還醒著。
重力翻轉后,隨著最初的混亂逐漸平息下來,我的第一個感受不是震驚,而是迷失方向。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掉在天花板上,也沒有發覺客廳已經顛倒過來。儘管外面的防空警報響個不停,但我很清楚這不是地震。一眼掃過客廳,房間里到處都是破碎的傢具、折斷的盆栽與隨之散落一地的泥土、四處懸挂的電線,以及我們破碎的合照。我還沒來得及考慮災難可能的性質,廢墟中的某個東西就讓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泡泡在玻璃碎片的水窪里掙扎,看上去驚慌失措。
就在我們距離你的住所已經不遠時,多妮突然指著前方說道:「我們可以去那裡找我媽媽!」
「噢……你好。」
屋外的人們就更慘了。天地翻轉的那一剎那,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飛離地球表面。很快,天空便滿是東倒西歪的人、飄動的衣物、掙扎的小狗、傾斜的車輛、嘩啦響的天花板、不停叫喚的牛以及打著捲兒的秋葉,葉子繽紛的色彩將天空點綴得格外燦爛。坐在門廊上的人們不斷翻滾著,最終摔落在搖搖欲墜的遮陽棚上,探出九-九-藏-書頭望向身下的萬丈深淵。拜翻轉的重力所賜,剛剛從地里鑽出鼻尖的鼴鼠被死死卡在地面,而躍出水面的鯨也別想回海里去了。地球母親如同厭倦了身上的負擔一般,將那些沒有牢牢紮根在她身上的東西全部甩掉——只是輕輕向上一推,它們就全部掉進了大氣層。飛機、衛星和空間站全部消失在太空中,甚至連月亮父親都被推開。我們看著它變得越來越小,直到抵達它那悲哀的繞日軌道。它甚至都沒來得及跟我們道別。
「這個星球!」朱尼娜強調,「如果地球每隔一會兒就鬆手,你該怎麼辦?她就這麼看著自己身上附著的東西,然後抖動身子把一切甩掉,你該怎麼辦?」說罷她抖了下身子。
「我也是,」我回答說,「我更喜歡所有東西正面朝上的時候,那樣大家見面就更容易一些。」
我發現多妮已經跟我一樣無依無靠了。我們需要相互支持。
懸挂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長得似乎望不到頭的繩梯,在燥熱的微風中輕輕拂動。我們慢慢靠近,居然發現上方有一輛大篷車被大鐵鏈牽著掛在地表,而這個繩梯就懸挂在它的天窗上。雜亂釘在一起的木板走道將其與一間顛倒搖晃的房子連接起來。大量的亞麻繩子從那房子里輸送出來,如蜘蛛網般不斷地移向那輛奇怪的大篷車,看起來好像裏面有台永動機。
我舉起瓶子,將瓶口戳入湖面。密集的氣泡汩汩滴下,在兩端重力的作用下,氣泡就這麼漂浮著。泡泡的眼神中透出些許驚詫。我繼續將瓶口上抬,最終把瓶子完全戳入水中並翻轉過來。
對於我來說,這是兩天來的第二個世界末日。昨天,當你低垂著眼帘對我說「這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時,我的世界就崩塌了。這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個謊言,或者說,是你我變成路人後的第一個謊言,因為你已經不要我們在一起了。這份被我視作今生最美的感情已經變成你的累贅。不要我了,你已經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噢,親愛的,」朱尼娜嘆了口氣,「你為什麼就是放不下呢?」
「對。」
你終於看向我,眼中還含著淚水,然後輕輕搖了搖頭。我強忍著眼淚,但它們還是奪眶而出。你強裝的平靜也終於崩塌。我們緊緊相擁,遲遲不願鬆開,就好像這是我做過最困難的事情一樣。接著你鬆開了手。
我當時只是靜靜地躺在沙發上,什麼都沒幹。我沒在看書也沒在看電視。即使世界末日來臨,我都不會注意到。
在這個不可能的世界里,
「天下哪有不散之筵席,寶貝兒,世間萬物都是如此。」朱尼娜將一隻枯手搭在我抽泣起伏的肩膀上,勸道。
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將盆栽扔出窗外,以此自娛自樂。不過看多了那些東西消失在大氣中,她很快也覺得膩了。多妮年齡還小,因此可以很輕鬆地適應新的生活狀態。但我辦不到。伴隨著越來越重的絕望感,我不斷努力搜尋著更多關於這場大災難的新聞,但無線電波似乎跟手機與電腦網路一樣,統統消失了。
我在空中拚命地蹬腳,努力轉向聲音的源頭。操場鞦韆架上有兩個鞦韆在空中搖擺,其中一個上面坐著一個小女孩。她綁著三個捲曲的小馬尾,雙腳懸空晃蕩著,兩隻小手緊緊地抓著鐵鏈,低頭望著我。
我無法止住自己的眼淚。「我什麼都可以改。」
這不僅是這小傢伙說的最真實的話,也是最寂寞的話。那一瞬間,腳底的深淵居然失去了威懾力。它僅僅變成了一個障礙,成了我用繩子將多妮放低或者拉高的眾多障礙之一。我們熟練地操作閣樓的小梯子,一寸寸地往公園邊界挪動腳步,最終到達路邊那排檸檬樹的第一個樹冠。儘管很多樹杈已經被墜落的車輛剮斷了,但利用梯子還是可以輕鬆地在樹木和窗檯之間穿行。
哦,蘇菲。我好想你。
「嗯,都還好。」你回答。內心最深處散發出來的熱氣沖入我的發梢,「我感覺膝蓋斷了,而且背疼得厲害。」
「不,我確定。」
我們站在走廊上,我哽咽著問:「你真的、真的確定嗎?」
泡泡也還活著。
「去吧,孩子,」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打開瓶蓋,「你自由了。」
你走後的半小時里,我決心佯裝成一個安然無恙、頗具身價、絕不認輸的人。我逼回淚水,開始洗碗。看著杯子上的唇印消失在肥皂泡里,恍惚中彷彿看到其他男人撫摸你的肌膚,親吻你的嘴唇,霸佔你的身體。這些場景填滿我腦子裡的每一條溝壑,激起無處發泄的懊悔。我狠狠擊碎碗碟,玻璃杯都被震到了餐盤底下。緊接著,我腦海里竟開始莫名其妙地玩味起一個可怕又誘人的主意:把一個玻璃杯砸碎在梳妝台上,再用碎片劃破手腕。不過那終究只是想想而已。臨近傍晚,我發現你已經將臉書狀態改為「單身」,要知道之前你磨蹭了好幾個禮拜才不情不願地將狀態改成「有伴」。想到這裏,我憤怒地將筆記本摔進冰冷的洗碗水裡。隨著夜幕降臨,你走後留下的空虛完全吞噬了我,而我只能孤身一人,孤身一人陷入無盡的悲傷里。
晚些時候,當太陽不斷升高並最終越過地平線,我們透過客廳的窗戶看著大氣層上演的「地球噴瀉」劇。多妮鑽在羊毛毯子里,睜圓了大眼睛,越過毯子的邊緣向外望;泡泡依舊面帶憂傷地在純水中游來游去;而我則一如既往地開始哀悼自己曾經的生活——那些已經隨其他東西一併消弭于虛無的前塵過往。遠處傳來爆炸聲,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燃燒氣味,這些氣味無處可逃,只能瀰漫到地球表面。隨著建築物斷裂,大多數火焰會逐漸熄滅,只剩下尾部灰色的濃煙隨之墜入深淵,如同一顆顆彗星。
「那我們不能……」
「別說話,沒事的。」
「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我在一張地毯下找到了手機,突然鈴聲跟外面的防空警報同時停止了。我看了一眼屏幕,發現是你打來的,心臟頓時劇烈地跳起來。我立刻回撥給你,但已經沒有信號了。我一遍又一遍地撥著你的號碼,心想不管剛剛發生了什麼,你肯定活了下來並且還嘗試在網路癱瘓前聯繫了我。泡泡在另一邊拚命地跳著,為吸引我的注意做著最後一搏。它如同乾旱河床上的魚一般喘著粗氣,很快便一動不動地躺著,奄奄一息。

你也活著。
我含淚笑了。
我迅速跳起來,在廢墟中四處尋找可以裝泡泡的容器。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我能找到最好的東西就是你喝剩一半的汽水瓶。我瘋狂地搖晃瓶子,讓瓶內剩餘的碳酸氣體揮發殆盡;接著又用指尖在玻璃碎片的水窪里沾了點水,輕柔地潤濕著泡泡橘紅色的小身板。在水的滋潤下,小傢伙開始焦躁地擺尾巴,催促我儘快把它弄到水裡。我嘗了一口汽水,發現已經完全沒有氣泡了。於是,我小心翼翼地將泡泡一點點塞進瓶口,直至聽到令人滿意的入水聲才安下心來。
她們給我們沏了一壺冒著熱氣的花草茶。然後,那位叫朱尼娜的奶奶吃力地轉向多妮,勤勉的雙手並沒停止工作。「你手裡拿著什麼呀,小甜妞?」
我本打算將多妮送去她親戚家,但這個希望很快破滅了。當我問她爸爸住哪裡時,她回答說:「在奶奶那兒。」
我潛出水面,腳掌踩著水,開始放聲大笑。我已經忘記了正常的世界是什麼模樣,儘管現在身體的位置就是重力原本的方向,但濕漉漉的頭髮卻向上直立成數簇,滴落的水珠給宇宙下了一場小雨。
你鬆開手掙扎著站起來,因為你不知道怎麼面對我。但我扣住你的手說:「我想你,蘇菲。」
「救援隊已經在路上了!」他喊道,聽起來非常友善。
現在,你是否想起了我?如果你看到我往下爬,你是否會好奇這個繩梯最終通向何處?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走過的路以及經歷過的旅程。一旦你意識到這一點,放手離開就會變得更簡單。
「小心點,」第二個奶奶擔心地提醒我們,「從這兒掉下去可不得了,你壓根不曉得底下有多深。」
在一棟閣樓的天窗下方,掛著一個用傢具臨時搭建起來的木製平台。有個矮小的禿頂男人坐在安樂椅上,旁邊的木板上放著熱水瓶和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我們的目光轉向他時,他正沖我們揮舞望遠鏡。
「太委屈它了!」她姐姐附和道,「那可是一條金魚啊!瓶子裏面放什麼都可以,但放金魚算怎麼回事兒!」
「當時你在床上?」
「你必須爬。」我用腹部支撐住身體,手臂環著框架,將梯子當作我雙手延伸的一部分,「我不會放手的。」
「我媽媽也是一顆流星。」多九-九-藏-書妮含糊地說了一句。
「我猜是在下火焰。致命的岩漿傾瀉而下,落入太空。」
因此我現在把運動場的圍欄抓得很緊,絲毫不敢放鬆。我們一路爬過走廊的消防門,越過「木桌橋」,最終來到這個位置。出來之後,腳底的萬丈深淵帶來的強烈恐懼感居然讓我在欄杆上躊躇了數分鐘。我被卡在中間進退兩難,感受著自己的髮絲在風中飛揚。當多妮柔軟的手觸碰我時,我甚至只敢往上看。
「上升的熱氣流會托著它飛行。」飛行員說道,然後直起身子,手移到多妮的背後,「這跟熱氣流上升以及相關的破理論有關。現在整個世界都翻轉了,到處都是熱氣流。飛行中你真正要避開的,是那些時不時掉下來的玩意兒。」
「給你找一些阿司匹林。」我悶聲答道。
「不能,多妮,趕緊爬上來。」
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世界還如往日一樣正面朝上。
我又聳了聳肩,然後你露齒而笑。
「可憐,真可憐。」朱尼娜強調了一下。
「你要去哪兒?」
我把那個汽水瓶遞給她。多妮小心地抓著瓶子,彷彿它承載著整個世界的重量。她瞪大眼睛盯著塑料瓶內,而泡泡也同樣睜大眼睛看著外面。那一刻,金魚跟女孩之間彷彿交換了什麼意義重大的信息:她想見到媽媽,與泡泡想見你似乎變成了一碼事——但誠實地說,想見到你的其實是我。多妮的小臉笑開了花,露出一口殘缺不齊的牙齒。從那以後,多妮便與泡泡形影不離。如果泡泡餓了,她會從瓶口撒入魚食喂它;如果泡泡渴了,她會往瓶子里加點水;而如果泡泡缺氧了,她就會用稻稈往水裡吹氣,直到泡泡恢復活力為止。
「你說『不』了。」
「蘇菲。」
「真的是你,」你對我說,試著坐起身子。
泡泡經受著急性呼吸亢進帶來的劇痛,飛快地扇動纖弱的魚鰭,朝瓶子的另一端快速遊動。「請快一點!」她沖我喊道。我的目光立刻從那條受盡折磨的金魚轉向這位晃晃悠悠、沮喪的女人。但就在那一剎那,我突然看到你的臉龐,記起你曾試著打電話給我。
你久久地看著我。「很遺憾一切會變成這樣。」
我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打開倒置的窗戶,然後抓著窗框將身子探出窗外,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女士?」我沖她叫道。
「拜託,我撐不了多久了。」
金魚徘徊了片刻。突然,它猛地遊了出去。它先是機警地環視四周,接著豎起魚鰭,飛快地擺動起來,向更深處游去。
我爬了起來,在顛倒的客廳中摸索出一條前行的道路。我越過及膝的「門檻」爬進走廊,那裡整片的天花板已經被廁所水箱的水漫過,到處掛著地毯的碎片。我穿過走廊繼續前行,越過另一道門檻,終於來到廚房。儘管客廳已經是一片狼藉,但相比而言,廚房的受損程度要嚴重得多:櫥櫃的門已經從鉸鏈上脫落,滿眼都是敞開的抽屜、四散的刀具以及罈罈罐罐,還有……唔,真是見鬼!天花板上居然破了一個大洞,刺眼的陽光從洞口穿進來,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看來冰箱是找不著了。我踮著腳尖,迅速移到了底層櫥櫃。一打開櫃門,一堆廚房用具便一股腦兒湧出來淹沒了我。還好其中就有我想找的東西——拖車纜繩。
一路上,我們看到一對對情侶相互依偎在樹上;也看到孩子們用晾衣繩在窗戶間互相傳遞小零食跟小紙條;還看到人們在自行建造的雜亂走道上問路尋人,構築著一個新社會的臍帶。又飛了一會兒,我們已經將城市拋在身後,目光所至只有無盡的森林。樹木的枝杈都無力地垂著,葉子紛紛飄落,掉進大氣層的無底深淵。這一切看起來,就好像是地球正在滴落綠色的眼淚。
「我是說,在市政廳那邊……」
我拽著繩子慢慢向上拉動身體。
「可以是杜松子酒……」朱尼娜說道。
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有些人懷疑是因為我們犯了錯,或者拜錯了神靈,或者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但其實沒什麼原因,世界就是翻了個個兒。
我把腳伸出天窗的邊緣,然後抓住第一個橫檔。繩梯在我腳下微微搖動,一路延伸直至消失在迷霧中。我深吸了口氣,開始閉著眼睛往下爬,就像在夢遊一般。晨露沾濕了我的睫毛。當我重新睜開眼睛時,地球表面已經消失在視野中,只能看見大篷車朦朧的輪廓。很快,輪廓也看不見了。
當我擠進最後那棵橡樹跟廚房窗框之間的狹窄過道,曾經發生在這裏的一切如同粘在指尖甩不掉的蜂蜜般湧上心頭。我記得自己被青春期的熱戀沖昏頭腦,為了不讓你父母聽見,隔著卧室窗戶跟你說悄悄話;我也記得在沿著湖岸散步的清晨,漫無邊際的閑聊過後,我抱著你跨過後門的門檻,肆意歡笑。儘管越來越明白你新編的那些故事不過是連篇的謊言,我依然邁著沉重的步伐前行,依然絕望地想要相信它們——謊言不就是用來填補空虛的嗎?我不想讓你活在空虛中。你離開我的決定堆積在我掌心,而重新考慮的權力就在你手上。
我來到卧室。牆上沒有我的照片。我更願相信它是摔碎在天花板上了,我從來沒有這麼想相信一件事。其他相框破碎地躺在天花板上:旅遊照、全家福,還有你的朋友。我對他們都很熟悉。天花板上還有揉成一團的毛衣,那是我在巴黎給你買的。剩下的還有散落的西洋雙陸戰棋和折斷的蠟燭,顛倒的床鋪和碎玻璃,還有一尊佛像。就是找不到我的照片。
回到那輛大篷車並沒花費我多少時間,但是兩位老奶奶跟多妮已經離開。地板上的天窗開著,繩梯的一頭被綁在其中一把安樂椅上。我想象著朱尼娜跟里昂尼娜是如何拖拽著細軟,一格格地往下爬,同時還不忘一刻不停地拌著嘴皮子,而多妮又是如何好奇地跟在後面。然後在某個地方,比星星墜落的地方再低點兒的位置,他們會碰到那個背著克羅格購物袋的女人。她會說:「你猜怎麼著?我正在找你們呢。」
你起身時我彎下腰將你攬入懷中,你竟然就在我的臂彎中,如同泡沫一般脆弱而真實。你生硬地推搡著,但我還是抱住你,躺在了沙發上。你散發著蘇菲的香味——如此明顯卻又令人不敢相信——如此強烈又如此沉重,讓我只能徹底屈膝投降。我才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香味讓我失去理智,其他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我把臉埋入你的頸間,上癮一般瘋狂吸入你的氣息,貪婪地沉浸在發現你的喜悅之中。我們就這樣久久地躺著,以一種完美純凈的狀態,親密地糾纏在一起。
到了第四天,我的心沉了下去。因為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而我們的進展卻太過緩慢;因為我太想你;因為我發現關於這場大災難的所有正常或者離奇的推測都毫無意義。我們在大橋背面爬行,現在在河水底下休息。橋面大部分已經脫落,但鋼筋結構依然完整,還有一部分混凝土板殘留在橋塔上。不管你信不信,河水居然還留在地表,就如同液態鉛一般流過地表的「天花板」,這樣的畫面還真給了自然法則一記響亮的耳光。不過在地表隆起的地方,河水就會落下,形成一片隨風飄散的水霧,就好像河面本身才是重力翻轉的那個平面。
「那你怎麼打算?不試試往市區里走嗎?」
至於那條金魚?
地球羞愧地轉過臉去。
我感覺自己的胃開始絞痛。「你知道奶奶住哪兒嗎?」
「沒事了,我在這兒。」我輕撫著你耳後輕柔的秀髮和溫熱的脖頸,安慰道。
那天,天地翻了個個兒。
「你最了解我了。」
「不米西。」你回了一句,轉身消失在樓道里。
「不能。」
泡泡歡快地在我身邊游來游去,像墨綠湖水中的一道橙色閃電。我潛入水中,跟它一起翻著跟斗,直到感覺自己的肺快要爆炸為止。每次我潛出水面呼吸,都覺得自己似乎變輕了一些。最後,我們一起用失而復得的正常姿態往湖心游去。我們肩並著肩,只有金魚與我。
「我的天哪!」她喊道,「你們還好吧?」
「托比。」
「飛得……很霸氣。」我結結巴巴地吐出幾個字。
多妮興奮地睜大眼睛,然後羞澀地扭動著小身板。「我可以……可以跟你們一起去嗎?」
你盯著瓶內的金魚,然後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我。「但你是怎麼一路從……」
「實際上有三架。」他露齒而笑。「你有看到我的助手嗎?不過可能他們還沒來到這邊。」他在多妮面前屈膝蹲下,然後抓住她的小手。「你好啊,小傢伙。想不想下去飛一飛?」然後他看著我,「抱歉,小孩優先。這是規矩,我等下再回來接你。」
「它就是一封情書,」我脫口而出,聲音突然顫抖起來,「也許也算不上。好吧,說真的,本質上九-九-藏-書它就是情書。」沒等她們刨根究底,我就把故事跟她們說了。我告訴她們你最後那句話是如何提前摧毀了我的世界,以及最後那通電話是如何給予我充分的理由將泡泡送到你面前。在這個不可能的世界里,你那不可能的請求算是能代表我愛你的最後一個不可能的象徵。因為無論如何,至少對我來說,沒有你的世界就沒有意義,現在沒有,往後也永遠不會有。跟她們訴說這些事並不是一種解脫,我的心甚至沒有感到一絲放鬆。當多妮用汽水瓶接住我的眼淚時,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淚如泉湧。令所有人驚訝的是,對泡泡而言,那些淚水如同雨露一般,居然讓它高興地在水裡翻起跟斗。
「你知道現在幾點嗎?」我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稚嫩細小的聲音。
多妮小心翼翼地沿著鐵鏈向上移動雙手,然後緩緩地站在鞦韆板上。她又怕又恨地看著梯子,身子前後搖擺著,似乎是害怕把鞦韆留在那兒,又似乎希望自己能再盪上幾回。經過片刻的思想鬥爭,她終於下定決心,抬腳踏上天梯最底部的橫檔,然後沿著梯子向上爬,迅速又輕盈。
「但他們知道有多深嗎?」那個小個頭奶奶期許地看著我,我答不上來,只能聳了聳肩以示禮貌。「這才是我的重點,里昂尼娜,」她說道,一邊堅定地打了個結,「沒人知道。」
「你肯定可以。」
過了一會兒,我們拖著腳步穿過晃晃悠悠的人行橋——橋被固定在深深鑽入地底的大挂鉤上——向那輛懸著的大篷車前行。我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前,以免被沙沙作響的亞麻繩網纏住。剛一進門,我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輛大篷車幾乎被亞麻填滿。剛剛在窗口跟我們打招呼的奶奶正坐在安樂椅上將亞麻纏成粗繩。同時,另一個年齡相仿的老奶奶一邊將粗繩打結做成繩梯,一邊不斷地往腳下的天窗送去。
就在這時,電話竟然響了。
「那你在哪裡降落啊?」
多妮凝視著汽水瓶,自言自語:「我媽媽也是一顆流星。」在兩位老人家興奮的感嘆中,她細小的聲音幾不可聞。
「這不危險嗎?」我問他,試圖拖延一些時間。
我把衣服脫個精光,深深吸了口氣。接著,我把頭慢慢浸入湖水,冰冷的觸感和「嘶嘶」作響的下沉氣泡沖刷著面頰。我搖搖晃晃地抬起身體,雙臂在水中揮舞摸索著,然後齊腰沒入湖水。接著,我用力往上一蹬,湖水中的重力立刻托住我的身體,我像潛水者一樣滑入了泡泡的世界。
也就是我的世界。
我繞著繩梯盤旋了幾圈,最終決定降落在房子附近的蘋果園裡。細長的樹榦,繁茂的枝杈,周圍是一圈較低的濃密樹冠:在這樣的條件下,要能安全著陸那就算運氣好,但我估計這是我們能找到的最佳著陸點了。
「反正金魚肯定不行!」
「但是我愛你。」
「米西米西……?」我支吾道。
我不知道自己一夜無夢,是因為沒有流星,還是因為樹冠上一簇調皮的嫩芽一直撓著我的背。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地球表面籠罩著一層沉悶的霧氣。我的四周,目所能及的地方儘是一片灰茫茫。我很好奇這霧是從哪兒來的。一片死寂籠罩著地表,我發出的任何聲響都懸停其中不願散去,讓我更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我還活著。
「蘇菲。」
聽到你說這話之後,這還是我頭一次感受到別樣的情緒席捲全身:自由的感覺。至少在這一刻我強烈地不想做自己,強烈地渴望去往別處。
「奶奶住在需要開車去的地方。」多妮回答說,小手使勁地拽著她彎曲的小馬尾。「但我不想去那兒,因為奶奶也會吼媽媽。」
一不留神,我猛地跌倒在隆起的天花板上,脆弱的天花板發出「吱呀」的聲響。但就算這房子現在倒塌,我也不會在意。可惜我連這種命都沒有,因為我無法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註定只能墜入你給的冰冷事實里。

「一切都玩兒完了,對吧?」
「不……是的。」
「我今年五歲,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月亮上的女孩自顧自地說。
「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河水為什麼不會掉下來?」多妮問我。

你說:「我需要時間。」
我的心碎了。鑽心的疼痛和無邊的震驚吞沒了我。我怎麼會想到,你竟能如此平靜地吐出這句話。要是放在從前,你絕不會忍心,甚至寧願死千百次也不會對我說出口。你是我一生的摯愛,我從未想過你竟會從我這裏將這份愛帶走。我努力假裝可以理解,假裝不去怪你,不再堅持,假裝我的傷痛不及你的傷痛。我甚至無法對你生氣,因為我太愛你。
上午十點零五分,災難毫無徵兆地發生了。在那魔法般的瞬間,你可以看到我們所有人飄浮在客廳的半空中,身體倒懸著,還保持著前一刻的姿勢——喝咖啡的人在用顛倒的杯子喝咖啡,情侶互相拉扯著對方下墜的身體,老人家抓著自己滑落的假髮,小孩歡叫著,貓咪低吼著,我們的財物如同小行星般在我們周圍飄浮環繞——噢,這個凝固的瞬間實在太瘋狂了。緊接著傳來物體散落的嘩啦聲,混雜著人們的呻|吟、哭號與尖叫——整個場面混亂不堪。我們墜落在天花板上,被自己擁有的一切壓得粉碎。顱骨破裂,脖頸折斷,嬰兒被高高彈起。大多數人要麼死在這一刻,要麼掛在石膏天花板的破洞上苟延殘喘。倖存者則一臉迷茫地壓在他們上面,試圖理解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想回答說「我覺得這一切就是地球在耍我們」,但正要開口時,一架滑翔傘突然猛地衝過河流與橋樑之間,將多妮帶倒。在她跟泡泡即將跌落橋樑的一剎那,我伸出手抓住了她的小背包。那個飛行員吶喊著,在我們下方盤旋了一段時間后,正對著我們沖了上來。在就要撞進橋樑的最後一刻,他將機頭猛地抬起,然後慢慢減速直至平穩地飛行在橋背面上方。最後他晃晃悠悠地著陸並停了下來,身後拖著三角形的機翼。「救援小分隊,聽候差遣!」飛行員說道,「孩子與女士優先,謝謝!」
過了一會兒,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跟在我們後面。它們突然出現,讓我非常好奇它們的來處。我就一路向你飛去,而大雁們也揮著翅膀跟隨。
我嘆了口氣,不過能跟一個成年人說上話,倒也感到些許欣慰。「你覺得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用手比畫了下周圍,大聲問他。
災難發生時,可能是為了將自己與即將翻轉的世界隔絕起來,我隨手抓過一個靠墊壓在自己臉上。多虧此舉,我並沒有重重地摔在天花板上。而且有沙發靠墊擋著,我也沒有傷到骨頭。暈眩中,我從沙發底下爬出來,發現渾身上下居然連個擦傷都沒有。
這底朝天的世界還沒過上一天,倖存者就已找到一致的交流之道:他們將白色的床單、窗帘懸挂在窗戶或煙囪上,來告知他人自己還活著。他們利用交織的繩橋和走道,通過整齊劃一的構築方式創造了第一個獨立的連接,並在隨後的日子里將它迅速延伸成一張巨大的蜘蛛網。
第三天,我們發現一條打著結的床單在飄窗外面晃蕩,房子裏面的人已經離開去尋找堅實的地面了。
除了一個掛在運動場圍欄上的女人以外,視野中再無其他人。
當我看到窗戶上用白色油漆刷著的大字「救命」時,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看來你還活著。你的房子顛倒著掛在那兒,變成了充滿破碎記憶的廢墟。但不管怎樣,你還活著。
我最終被吊在屋檐底下差不多三英尺的地方,距離真實的「地面」大概還有一光年。繩子竟然勒進了我的上腹部!儘管疼痛難忍,但我還是死死抓著瓶子。泡泡翻著肚皮一動不動地漂在裏面,我憂心忡忡地敲了敲瓶子,謝天謝地,它睜開了那對昏眩的小眼睛。
「你這傢伙肯定是瘋了,對吧?」
眼下,這顆末日的星球正散發著無與倫比的魅力。
它配得上更好的生活。
「難道我們不能……」
她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卻不敢往下看,擔心稍不注意會失去平衡掉下去。「請幫幫我!」她叫道,雖然處境岌岌可危,但她表現得異常冷靜。
在世界末日面前,每個人都只為自己而活。
我一開始比較害怕飛在距離地表稍遠的地方,但是熟練之後卻發現其實很簡單,因為屋頂間的火焰形成的熱氣流和濃煙會不斷地給機翼施加升力。我站在弔帶上將重心前移來拉低滑翔傘,避免迎頭撞在地球上。飛行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終於可以隨心所欲地調整重心來操控機翼。
是代表我愛你的最後一個不可能的象徵。
我們曲折地向前移動,頭頂上方的公路上懸著一個破開的大地洞,read•99csw•com電纜和排水管從中散落出來、像死人身上的脈絡與骨頭一般令人不寒而慄。每一步都讓我慢慢接近你,卻也讓我感受到你殘酷言語中的刺痛——那條對我而言「充滿希望」的簡訊:「泡泡還在你那邊,我明天過去取。」
在那裡,那個世界上屬於我的小地方,我終於放手,讓它離去。
我沉默著點點頭,強忍住幾乎奪眶而出的眼淚。
我略帶羞澀地聳了聳肩。「當然是我。」
你那不可能的請求,
「那我們就不能……」
「一條金魚!」朱尼娜吃驚地喊了出來,「住這種地方也太委屈這小玩意兒啦!」
倖存下來的科學家們認為重力並沒有消失,而是倒轉過來了,就好比地球一瞬間失去了所有重量,繼而被某種龐大的物質包圍了。而那些不幸未被此神跡帶走的信徒則認為,生活的本質是奉獻與索取,奉獻了這麼多年,上帝終於向我們索取回去了。然而事實上,地球周圍並沒有什麼異常龐大的物質,被上帝索命也是一個難以令人信服的假設。
「或者一封情書……」里昂尼娜補充說。
「我們市還有這種……能飛的玩意兒?」
「我……覺得還……行」,我呻|吟著,憋出了幾個字。突然間,多妮從我的背上滾落下去,掛在蘋果樹下晃蕩著,看起來驚魂未定。真是多虧了她腰帶上的挂鉤!我趕緊將她拉上來,解開腰帶然後把她放在樹冠上。謝天謝地,我們居然活了下來!代價只不過是劃破了的衣服跟幾個血口子。
「緊緊抱住我,」我告訴多妮,「無論如何,千萬別鬆手!」
「不,我確定。」
「那你就跟著我吧,」我建議道,「一路上,我們一起努力找你媽媽。不過你得幫我做件事。」
在世界末日之際,我們每個人都需要緊緊抓住某些東西來支撐自己。如果不緊緊抓住,就只能放手。一旦放手,我們就得去宇宙中尋找屬於自己的軌道了。
那一刻我突然衝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我渾身濕透,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接受了這種謊言。力氣稍一恢復,我就爬起來蹣跚地走出了客廳。
「你不需要改變什麼。」
我的心開始涼了。「至少我來了。對吧?」
多妮的目光轉向我,帶著被遺棄的表情,眼神里透著孤獨與無助。她眼睛里的某種情緒警醒了我。這事兒不太對勁。
一想到必須在這個翻轉的世界中穿梭,行走在那些搖搖欲墜的天花板下,我的心就沉到了谷底。不過,拯救小女孩的渴望還是戰勝了恐懼。如何夠到第一個圍欄是我碰到的第一個難題。我把最長的書架推到運動場的欄杆間,將書架另一端釘在門框上,最後再將桌面放在中間,腳手架的第一個部分搭好了。我爭分奪秒地製作出一個個用飄窗框架、鏡子架以及門框組成的平台。這些平台從台階延伸到欄杆,再從欄杆連接到橡樹,最終延伸到鞦韆那裡。就這樣,我把自己所有的財產連在一起,變成橫越天塹的一道橋。這個工程對於我從今往後的末世人生簡直是個完美的縮影。也許我之所以想拯救那個女孩,是因為通過在這個翻轉的世界中爬行穿梭,我試著說服自己,大頭朝下的是這個世界,而不是我。
這是你教我的,蘇菲。
我現在的舉動非常危險,但我別無選擇——因為從窗戶那邊根本夠不著那該死的瓶子。做了兩次深呼吸,我終於鼓足勇氣著陸在天溝上。左手拽著松垮的纜繩,右手抓著懸壁邊緣拖著腳步一寸寸地向前挪。我把臉緊緊貼著玻璃,背對著深不見底的洞,心裏害怕極了。還有6英尺……4英尺半……3英尺……我一點點靠近瓶子,直到繩子繃緊,然後慢慢地彎下膝蓋伸手去夠,我的指尖甚至已經觸到瓶蓋了。但就在這時,天溝突然斷裂,帶著我一起墜下深淵。
我壓根沒想到這一點。
如果飛行條件滿足的話,操控滑翔傘並不難,難的是尋找合適的地點降落。
那男人竟爆發出一陣笑聲。「當然不是!我還以為你是救援隊的呢!」他拍了一下大腿,然後抿了口咖啡,「從我這兒觀察到的情況來看,事態不是太樂觀啊。」
「快進來吧,」那奶奶說,「你們倆應該需要來一杯熱茶。」
「拿這世界舉個例子。」里昂尼娜繼續說。
「我沒轍了!」
「晚上你都沒看到那些劃過的流星嗎?」朱尼娜反問我,「這底下肯定很夢幻!」
「都還好吧?」我問道,一邊用溫潤的嘴唇親吻你的耳垂。
那女人死死抓著圍欄的橫杠,雙腳懸空,兩手的指節已經發白。她背對著我,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臉,只能看到她手臂上兩個礙事的克羅格購物袋正試圖將她拖入深淵。
緊接著,伴隨身邊震顫的氣流和嗖嗖的風聲,我們沖了上去。所到之處,枝杈甩動,樹葉紛飛,受驚的鳥兒傾巢而出。機翼在衝擊下折斷並撕裂,然後猛的一下,扭曲的框架被樹杈穿透,迫使我們突然停了下來。千瘡百孔的滑翔傘再也禁不住折騰,最終解體散落。我們穿過一團充滿腐爛蘋果氣味的噁心氣穴,摔落在那層樹冠上。我絲毫不敢猶豫,急忙抓住一根樹榦。
是你的聲音。

「等等,堅持住!」
回到樓下,我發現你從廚房的窗戶探出身子,被錯失機會後的懊悔壓垮。你在哭。在我身下,順著你的方向延伸而去的過道上,他貼著照片的身份證慢慢隨風飄去。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你。對,你需要時間。當然,我也理解你需要明白自己到底想戴上哪一張面具。我理解你想要一個更加清靜的地方,沒有承諾,無須懺悔。我甚至已經原諒了你的錯誤。你是我的世界。但現在,這個世界已經將自己隔絕起來。這一切太過理性,任何人都能一眼就看明白;這一切卻又太過感性,不能用正常的邏輯去推導……包括你背叛了我卻為其他男人哭泣的畫面,以及那最終浮現並顯而易見的事實——你的生命中已經不再有我的位置。
「那火山呢?」
小傢伙看起來跟檸檬汽水相處得還不錯。
「我估計這會兒大山正在下石頭雨。」我回答。
「不能。」
這便是告別了。再見,泡泡。我笑了,帶著一絲悲傷。但當我從水中抽出汽水瓶,最終放手時,一種無言的滿足感很快就將悲傷沖刷得一乾二淨。我一直看著瓶子墜落,最後消失在視線里。然後我站了起來。令人驚訝的是,我居然看到泡泡在水下透過我的倒影盯著我。它游回水面,伸出小嘴,盪起一圈圈波紋,就好像要告訴我一個秘密,我竟無法從它身上移開視線。為什麼這傢伙從我內心喚起如此多的愛?緊接著我就明白了。很顯然,泡泡並沒有翻轉,翻轉的人是我。這一切不過是角度的錯覺罷了。
一切都在旋轉!我閉緊眼睛和嘴,等待繩子斷裂的那一刻。「茲啦」一聲,繩子突然猛地扯住了我,強烈的衝擊讓我感覺胃瞬間被往上扯、提離了腹腔。客廳的沙發被我拖著快速向前滑行,最後狠狠撞在窗框上面;而在繩子的另一端,我如同布娃娃般劇烈地搖蕩著。
但某些不幸的巧合發生了。此刻,高懸在二十五英尺上方的車架上,我那銹跡斑斑的自行車恰逢其時地斷裂了——整個車身墜落下來,將打開的窗戶砸個粉碎,只剩下車軲轆還掛在車架上。我嚇得一抖,沒拿穩汽水瓶,它於是就這麼從我手中滑落,摔在天溝底部,然後沿著窗戶向外滾去,最後停在了我夠不著的窗沿邊。

旅程的第二天,我們看見受傷的人們躺在天花板上,一隻手壓著窗戶,另一隻手搖晃著窗帘,乞求救援。
「橋樑、屋頂、有降落台的機棚……甚至樹都可以,只不過它們會把機翼弄壞。」

「有心理準備是件好事。」里昂尼娜說著,令人不安地猛拉了一下從窗戶伸進來的亞麻繩子。
接著,她搖著頭說:「一隻裝在瓶子里的金魚……」
「那大山呢?它們也會掉下去嗎?」多妮用夢囈般的語氣問我。
泡泡翻著肚皮漂在水面上。
「壓抑又絕望的小圓圈……」
我覺得自己想讓你明白你把我傷得多深,蘇菲。現在我沿著繩梯往下爬,去尋找自己腳下堅實的土地。這個旅程肯定不簡單,對於可能在底下發現的事物,我也心存恐懼。但我還是閉著眼睛繼續往下爬。有時候繩梯會突然搖晃起來,我就想象是你跟在我後面,就在迷霧上方的某個位置。但也許這隻是風在搗鬼。然後,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意了。我不過也只是某個人而已。
我爬上門來到客廳。更多東倒西歪的傢具七零八落地堆積在一起,幾乎要觸到下沉的地板了。你已經把天花板的中心位置清理乾淨,此刻你正安靜地躺在沙發上。
「我一個人無法承擔這一切,蘇菲。」
「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