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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椅和星光

長椅和星光

我們無法阻止它發生,並終將成為它的奴隸。
那天晚上,喬納森去睡覺之後,我們鎖上了他的門,然後把比約恩帶到了村莊的邊緣。艾瑞克在那裡,尼古拉斯叔叔在那裡,新的牧師維克·哈勾斯先生在那裡,還有一些其他人也在,為了保護我們不被誘惑走。一開始,這孩子像是受了驚,甚至還有一些害怕,因為我們從來沒有把他帶到外面來過,尤其還是在晚上。但是他也感受到了森林的呼喚,所以很快就興奮起來。我們在勞伐雷德的農場里放開了他,他飛快地離開我們,用那雙彎曲的、畸形的雙腿衝進了夜色中。我們聽見他高聲笑著,想著那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聽見他的聲音了。

「有些事情我們是不知道原因的,親愛的亨德里克。有些事情是為了發生而發生,所以沒有必要去問為什麼會發生。事情發生了……也許很可怕,但這是一種妥協……一種獻祭。有一些犧牲是不可避免的。」
在盲目的恐慌中,我的父親飛快地向前跑去。我看了看周圍,卻看見艾瑞克就在我身邊,正茫然地想要阻止他。但一切都太晚了,他走到門前,通過擋板間的一個縫隙向外看。然後他被什麼東西抓住,被一種邪惡的力量拖出了擋板。
沒有聽見什麼輕聲細語,也沒看到其他的什麼東西。
再度醒來時我又餓又冷,昏昏沉沉的,感覺我的手支撐著潮濕的苔蘚。但這觸感一點也不好,它又滑又黑,冷得刺骨。我吃驚地發現天空已經呈現出日落之後的紫色,我們周圍的森林也暗得只見一團漆黑。我不禁發出一聲輕呼,喚醒了佩萊,它驚異地抬起了頭。
「我什麼也沒有聽見。」他簡短地說,然後繼續往前走。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瑟瑟發抖,而且他開始走得越來越快。我精疲力竭,飢腸轆轆,驚恐萬分,並且意識到艾瑞克也是——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可怕的信號,因為艾瑞克從來也沒有疲勞或者害怕過。佩萊似乎也感覺到了。它異常安靜,只偶爾跳起來聞一聞樹根和灌木叢。我唯一感覺到的希望是地形在下降,至少這意味著我們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
我大喊著穿過屋子,慌張地一路打開門,哈勾斯緊緊跟在我後面,拖著那個一直叫喚的男孩。還穿著睡衣的艾瑞克和母親出現在走廊里。我的母親盯著比約恩,像是見了鬼一樣尖叫起來:「啊上帝啊!是誰走了?誰走了?」
然後我們都跑了起來。幾小時之後,東邊的天空漸漸泛白,我們終於靠近了村莊,精疲力竭,卻還在奔跑。我們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哥哥的臉看起來沒有一絲生氣。我已經不太記得那個在樹林中度過的夜晚,但我仍然清楚地記得,當我們哭著回家的時候我父母的反應。更多的人聚集到了我家裡。我看見了祖父,我看見了拉爾斯叔叔,我甚至看見了村裡的牧師于勒·哈勾斯先生。我本以為他們會因為我們所做的事情而憤怒,但是在火光的映照下他們的臉上都是憂慮的表情。母親把我們緊緊抱在懷裡,父親問我們有沒有受什麼傷。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一直哭著。我不知道艾瑞克是不是能說些什麼。我看見於勒·哈勾斯把頭伸向屋外,看向曙光。然後他回過頭來,冷冷地看著我的祖父。「你說的沒錯,又要發生了。」
我們把比約恩放在長椅上,脫下他的衣服,用衣服把他的手腳綁在彎曲的胡蘿蔔組成的扶手上。一開始比約恩還掙扎著,像平常一樣從喉嚨里發出一些聲音,然後他好像因為什麼而感到了詫異,隨後就沉默了。這個瘦弱的、幾乎全|裸的男孩躺在覆滿長椅的青苔里,在微弱的星光下,他看起來就像幽靈一樣蒼白。星星高高地懸在我們頭頂。我們都沉默著,我感覺我們都是獨自一人站在這荒野中,比約恩和我,兄弟們。但因為血液,我們又被連在一起。他棕褐色的大眼睛在黑暗中看著我的臉。我出乎意料地陷入了回憶里,那畫面是那麼真實,以至於我的雙腿都開始打戰。在畫面里,那個躺在長椅上的男孩是我,我看著三隻馴鹿漆黑的眼睛,那三隻馴鹿也靜靜地站在森林邊緣看著我。我們之間的溝通像是心靈感應一般,那縈繞在我身邊的濃烈的、溫柔的善良氣息,讓我忘記了一切。
我母親的臉一下子變得灰白。她緊緊地抿著嘴,轉向了比約恩,他仍被維克·哈勾斯緊緊抱著站在門口。她的聲音很輕,但陰沉的聲音實實在在地回蕩著:「應該是你的。」
我們和尼古拉斯叔叔還有克里斯緹娜阿姨聚在一起,一共有十二個人。窗戶和門都已經從裏面釘上了。富亞蘭森家族的人們都一起在莫爾布四處尋找著可以躲避的地方。他們決定結束這一切,他們要打破這個循環。教堂的鐘聲一定能讓它們遠離這裏。其他的村民也和我們一樣,把自己鎖在屋裡,拿著火把和獵槍焦急地等待著。
我告訴了祖父,他看見了我眼裡的恐懼,但是他開心地笑了,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安慰我。「但是你不要擔心,孩子。你和艾瑞克都不會有任何事的,我很確定。」
兩年後,森林里又傳來了召喚,我的母親在黑夜降臨後走到我面前,在我耳邊輕聲說:「今晚動手吧。這一次,要做對。」
是我們讓它發生的……那是那兩者造就的苦果。
他看見了一些東西,而我也從他眼睛的反光中看見了那東西。
這循環將一直往複輪轉,並且將會再次達到峰值。
「佩萊,你去……」我轉過身,看見佩萊站在艾瑞克身邊。它不安地看著我。
然後艾瑞克說了一句我情願沒有聽到的話:「我也不知道……但我總覺得好像是有什麼東西特意讓我們在這裏睡著了似的。」

艾瑞克的聲音喚醒了我。我渾身一震——他的聲音怎麼會這麼沙啞,這麼遙遠?我轉過身去,看見艾瑞克站在幾米之外下坡的陰影里。「快回來,你到底在幹什麼!你不可以就這麼站著,不能在這裏就這樣站著!」

但她的身體並沒能擋住所有在我眼前出現的東西。我聽見了呼喊聲,然後看見了客廳里站著的人們,他們手裡拿著火把,臉上布滿了恐懼。然後有人尖叫起來。是索菲婭阿姨。我的母親突然轉過身來,透過她的身體,我看見我的父親抓住了索菲婭阿姨的腰。緹和利特叔叔站在門口……門開著。門外的鐘聲停了下來,然後傳來了更多的驚叫聲,但是一切都太晚了:緹和利特叔叔走進了夜色之中,就是這樣。第二天舉行了葬禮,每個人都穿著黑衣,陰沉而悲傷。再也沒有人見過他,除了我之外。
要找對地方一點也不難,雖然最近一次有人去過那裡也已經是十二年之前了。我們是被指引過去的,就算想走錯路都不可能。它再一次發生九九藏書了,我們再一次預見了它的來臨。但這一次,我們不只是讓它發生——這一次,我們自願地獻祭了新鮮的血液。
然後它們來了,仲夏夜聚會的守護者。它們從森林里來,從灌木叢中來,從黑夜中來。它們成群結隊,我也不知道數量有多少。它們都高聲吟唱著,足以組成一個真正的合唱團。它們都是扭曲的、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女人,穿著飄逸的長袍,有著長長的頭髮,幽靈一般地在長椅上跳舞。比約恩應該也已經醒了過來,但是夜仙子們擋住了我們的視線。
當然,我那時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是後來才知道的。如果人可以永遠不要長大,永遠不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那麼一切就會變得更容易承受,世界也可以變得更美好。那麼童話就會存在,並且不是對陰暗面的隱喻。
不,我們的生活並不糟糕。雖然我小時候可能沒有卑爾根或者奧斯陸的小孩們擁有的那些機會,但是我也從沒覺得需要離開這裏,就像我的祖先一樣——已知最早的富亞蘭森家族的人可以追溯十六個世代之前,那是好幾個世紀前。不過,對啊,我們為什麼會想離開這裏呢?教會的牧師教導我們長大成人,然後……生活教導我們,哺育我們成長,然後讓我們成為它的一部分。我是大自然的孩子,我生活在自然的天堂。我愛這個峽灣,我愛這森林里的薄霧,我愛楊戴斯科山上的瀑布和它後面的冰川。當我和艾瑞克自以為年紀足夠大的時候(有可能那時候我們其實還很小,但是父母沒有阻止我們,因為他們也曾是這樣的年紀),我們獨自在森林和苔原中穿行,只有我的狗佩萊陪著我們,然後我們發現了我們家園的所有秘密。從村莊上方的山頂看得見雄偉的哈當厄爾高原山脈,令人嘆為觀止。雖然森林里沒有道路,我們卻仍知道回去的路。
第二天早晨日出之前,午夜出發前往森林的我們。艾瑞克在地下室發現了她。她吊在一根樑上,眼睛依然睜著,瞪得老大,眼裡是一片虛無。
不需要解釋什麼,1991年,當森林里傳來了召喚時,我們都知道該怎麼做。十六年來,星星一直保持著沉默,我們曾幻想也許這循環已經結束了。但是當春末的夜晚變得越來越短的時候,森林開始低語,楊戴斯科森林的那塊荒地開始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們,我們知道它不遠了。
就在這時,我耳朵里突然充斥著各種輕聲細語——聲音毫無緣由地從四面八方進入我耳朵里。我抬起頭來,又一次感覺到了那種柔軟的觸感,它用一種溫柔的、近乎色情的方式,熨燙著我的背部,讓人興奮,同時也使人不寒而慄。當艾瑞克轉向我的時候,他似乎被嚇到了。後來他告訴我,我當時看起來面色發青,也就是從那個時刻開始,他真正感到了恐懼。
正是那個夜晚讓我從男孩變成了男人,而不是一周之後發生的那些事。我們這些來自山區的男孩生活在一個需要很快長大的社區里,不能享受作為孩子的那些奢侈的優待。所以當我在楊戴斯科森林的某個地方告別童年時,我才剛十四歲。這並不怎麼重要,或者說我已經不太記得了。
在莫爾布附近的楊戴斯科森林中,有一塊沒有任何道路可達的荒地,那塊荒地上生長的灌木叢只有膝蓋那麼高。有條長椅就在那裡。沒有多少人知道那裡有一條長椅,更少有人知道它為什麼會在那裡。那長椅掩藏著一個秘密,那秘密要比挪威的極夜更加黑暗。它和莫爾布的靈魂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而我是少數幾個可以告訴你這個秘密的人之一。我們九年之前在那裡執行了一項任務,有機會瞥見了人性的陰暗,而這……難道這不會讓人類變得比傳說中的鬼怪更黑暗可怖嗎?
碎裂的擋板掉落在地上,擋板後面只有一片夜色。
這傳說是不是真的,局外人是不會知道的。但是當祖父告訴我們的時候,我無法把它只看成一個傳說,不僅僅是因為我們在過去幾天剛剛經歷過的事情。可能你會覺得很瘋狂,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樣,長期生活在霧靄瀰漫的挪威山谷里,你大概可以明白我的意思。你會知道天地之大,遠比我們肉眼所見的更遼闊。還有更多我們相信或者至少聽說過的傳說,每當它們適時地出現,我們就會把它們當作證據。
明天晚上我會去散個步。
我的母親呻|吟著。她抱著自己懷孕的肚子。房裡很暗,我們不能點火,因為煙囪也被封上了,只有火把和尼古拉斯叔叔的油燈提供著一些亮光。
每隔幾年的仲夏夜裡,就會有一場對星光的獻祭。你永遠都不知道周期的下一個峰值會在幾年之後到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一定會到來。有時是在幾十年之後,有時候只過了一年,但不管是早是晚,一定會再次到來。
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
在那期間,我曾兩次重訪楊戴斯科森林的荒地里那條長椅,兩次都是孤身一人,在距離仲夏夜還很久的時候。也許我是想在那裡找到父親的一絲蹤跡。但是我只看到一條死寂的長椅,長滿了灌木和雜草。
首先傳來了撕裂聲、尖叫聲。
然後響起了敲門聲,在釘得稀鬆的木板後面聽起來很空洞。我們焦慮地看著彼此。我們感覺它們就在房子周圍,無處不在。令人厭惡的聲音像冰一樣寒冷,輕聲穿過牆壁傳進來,而最可怕的是我覺得自己必須去那裡。我必須要出去,當父親把手放到我肩膀上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正向門口走去。
我仍然住在峽灣上的莫爾布村莊,我們富亞蘭森家的人永遠都不會離開。這裏的生活很好,為什麼要離開呢?時間繼續流逝,現在每天都有人從艾菲約德乘渡輪來參觀我們的村莊,我們時不時接待著來這裏的遊客——他們從來不會在這裏停留超過一天。大多數人只是被楊戴斯科森林和山脈吸引過來遠足的——我們這裏依然有足夠的距離來保守秘密。
緹和利特叔叔是存在於我童年時代的幽靈。
我會再次看見這條長椅,也許就是在不久的將來,因為我家族的血液仍然粘在我的手上。雖然沒有人談論它,但我們都知道,它很快又會到來。我們都感受到了來自那森林里的惡魔的吸引力,那是仲夏夜聚會的守護者。
我的祖父說出一切后,出現了一陣可怕的沉默。艾瑞克悲傷地看著自己的腳,而佩萊躺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已經睡著了。
然後,在午夜到來之前,鐘聲突然停了下來。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日出之後,牧師才發現阿克·托爾維克,莫爾布的敲鐘人——或者說,只發現了他的皮——被釘在鍾房的門板上,空洞的眼眶直直地盯著他。
有的時候我們在盼望他的死亡。我知道承認read.99csw.com這件事很可怕,但除了被比約恩拖累的艾瑞克和我,村裡的每個人都是這麼想的。在這樣的一個小社區里,如果一個人病了,所有人都會被傳染。在莫爾布,誰也不想再增加新的秘密了。
那是夜仙子們,我的祖父說。傳說它們自古以來就居住在楊戴斯科森林里,是星光的守護者。當奧斯陸還只是一個小村子,卑爾根還根本不存在的時候,第一批到艾菲約德定居的人就知道它們。由於各種原因,富亞蘭森家族的血脈和祭品相連,滿懷敬意地歸順服從。莫爾布的創立者們向自然的循環屈服了:富亞蘭森家族註定要定居在楊戴斯科森林的山腳下,回應仲夏夜裡每一次對星光獻祭的召喚。
然後,彷彿被一隻巨大的手推動,仙子們同時轉過身去,湧入了長椅上一個優雅的拱門。
你可以把我必須說給你聽的這個故事,把那些關於我的部分,當作一個童話。
我猛地拉開喬納森卧室的門,我們最害怕的事成了現實。他的床是空的,窗戶開著。昨晚他一定是突然很想散個步,因為有什麼在呼喚著他。他一定是從台階上摔進了泥地,躲在森林里的那個東西,一定是在他那弱智的弟弟出現之前就先抓了他。
比如月亮春天從峽灣的另一邊升起,
「聽著,臭小子,我什麼都沒有看見,知道了嗎?」
「我什麼也沒有看見,」最後他說,「我只是聽到了,就和你一樣。」
所以我們留在那裡等著。一個小時之後,四周變得寒冷,它發生了。我們八個人站在這片樹林的邊緣,我們的火把神秘地映照在我們死氣沉沉的臉上。五十米之外的比約恩,在這段時間里一點聲響都沒有發出。他睡著了嗎?誰知道呢。
那星星高高懸在我們的頭頂,閃耀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因為在這樹林里,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我再次聽見了那些輕聲細語。
比約恩的智力有點問題,而且可能活不了幾年。他早產了太多,個頭太小了,這樣一個扭曲的小男孩,怎樣能熬過接下來的一系列傳染病呢?但是他做到了,這就是所謂的倖存。一直到八歲他都躺在床上,因為他的四肢都以各種方式扭曲著,沒有辦法走路。他是擁有孩子身體的一個嬰兒。我們必須喂他吃飯,但他沒法正常吞咽,只能吃些搗碎的食物,而且大部分都會流到下巴和胸膛上。更困難的是給他洗澡。這小子總會扒掉尿布,然後整天就躺在自己的糞便里。你得把他放在浴缸里,然後換掉床單,所以首先你需要把他從床上抬起來,一個赤|裸的、黏糊的、掙扎著的生物。他的喉嚨發出空洞的聲響,他只用一隻眼睛盯著你,另一隻向里翻著。我們把他安置在屋后的一個房間里,就像一隻骯髒的寵物一樣。你看——我和我哥哥還太小,沒有辦法獨自養活一個孩子,更不要說一個弱智的孩子了。我的母親幾乎都不離開自己的床,也不想和這孩子有什麼接觸,但是卻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助,因為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這孩子,他讓她感到羞恥。所以,比約恩成了一個公開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他在那裡,在我家屋后的房間里,但從來沒有人談論他。
今天早上和狗狗一起散步的時候,我聽見了森林里的低語,我意識到很快又到了六月末了。
但我的母親還生了另一個兒子——在我的父親去世四個月之後,比約恩·富亞蘭森出生了。莉瑟·索海姆,村裡一個迷信的接生婆,是第一個意識到他有問題的人。她說這是一個交換來的孩子——是自然神靈和我們交換了之後留給我們的孩子。其他人認為他是我們家族災難的延續。然而沒有人提到過我母親做的事。我從沒對任何人說過,我總能聽見她的尖叫聲,也總能看見她用拳頭捶著自己的肚子。
走在去祖父家的路上時,我對艾瑞克說:「你看見了,是吧?你看見了什麼,在那個樹林里?」這是那次之後,我們第一次公開談論它。那天晚上的細節我們沒有告訴任何人,但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我們好像也不需要說……他們好像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似的。儘管如此,我們仍然幾乎不敢看對方的眼睛。但是作為兄弟,很多事情不用說出來我們就能互相明白,所以我們一致決定要把故事告訴祖父。
整個村莊都慌亂了。「這不公平!」我聽見我的母親對著父親大喊。「三年前的夏天哈瑪爾獻出了自己,他們難道還不滿足嗎?」我閉上眼睛想著我的祖父。我很害怕。他自願走入了森林——我父親後來說這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我的祖父已經活了很久,很幸福。他不想緹和利特叔叔那樣的事重演。聽到那個名字的時候我全身發抖,彷彿想起了之前做的噩夢。
這次我又感受到了這種心靈感應和善良氣息,但這次經歷這一切的是他,不是我。在他看來,我的眼睛一定是黑色的,但是瀰漫其中的卻是那股善良的感覺。他棕褐色的眼睛凝視著我。比約恩從來都說不出一個字,但是這時我聽見他說:沒關係的,亨德里克,我原諒你,因為我愛你。
佩萊興奮地吠叫著跑向它,我們小跑著跟著它。長椅四周雜草叢生,到處都是覆盆子和一些別的灌木。我們走近了些,看見那座位是巨大的樹樁做的。彎曲的胡蘿蔔組成了扶手,粗糙的、鏤空的樹皮形成了靠背。在陰暗處的木頭上生長著巨大的蘑菇,座位和扶手上都覆蓋著一層美麗的青苔。我們笑著坐了下來,嬉笑打鬧著,在地上翻滾,佩萊也高興地吠叫著,不停地嗅我們。這長椅的出現很神秘,因為它一定是人為建造出來的,但看起來卻像是大自然的產物,是直接從地上長出來的;但對於我們來說,這就只是像童話一樣。
我們走到了這片荒地的東南邊,走出邊緣沒多久就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我們感受到了一種真切的威脅——有人曾在那裡,有人或者有什麼東西曾經存在於那條長椅中。它引誘我們過去,然後讓我們陷入了沉睡,就是為了等到夜晚來臨。而那就是現在。它依然在那裡,在那片荒地上;它也在這裏,在這片樹林里。

那已經是九年前發生的事了。
我叫亨德里克·安斯內斯·富亞蘭森,我從不相信童話。我很清楚它們並不存在。我的祖父教會了我如何從本質上辨清童話和現實,那就是,童話最終總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它們意味著對現實的隱喻,但同時也形成了不可否認的矛盾,因為現實遠比人們所能容忍的要黑暗得多。人們在互相講述著童話時,甚至不需要過一過腦子。他們用虛假的鏡像欺騙著自己,告訴自己說,儘管要經受那些痛苦的考驗,但最終這故事都會老套地結束:「從此,他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https://read.99csw.com活。」這是虛假的希望;童話就是充滿隱喻的謊言。
(厲青冰 譯)
他說到一半停了下來,仔細地聽著。我只聽見我啜泣時的吸氣聲——不,還有一點別的東西,是從黑暗中傳來的,從我們走過來的方向傳來的。一陣柔和卻不祥的吟唱,至少聽起來是那樣。一陣從森林里傳來的、回蕩的女聲。我從沒聽過比這嚇人的聲音。
然而我不會再相信什麼童話了,因為九年前我已經發現,那只是掩飾殘酷的真相和我們的罪行的謊言。

我們從來沒有跟喬納森說過長椅、星光和我們的血統之間的關聯,也許是想保護他眼中世界的美好。可能有些天真,但是那個男孩就是彼得·潘,他的世界就像童話一樣,至少我們想在他童年的最後幾年寵著他。
夜晚的靜謐被呼喊聲打破。外面有人。老天啊,為什麼?遠處傳來了槍聲,我回想起有好多次我坐在楓樹下,遠遠看著我的父親獵捕馴鹿。只是現在,被獵捕的不是馴鹿。呼喊聲變成了恐怖的尖叫聲,然後突然出現了更多的聲音,但是後來母親抱住了我,用她的雙臂圍住了我,所以我只聽得見她的哭泣聲。
喬納森是村裡的孩子王。他沒有受過仲夏夜的恐怖侵襲——父親失蹤的時候他剛一歲,因為年紀太小,所以沒有留下什麼記憶。他的童年很快樂,無憂無慮,成了一個很受歡迎的男孩,大家都喜歡他。而他也幾乎是完美的:身材勻稱,金色的頭髮閃耀著健康的光澤。他彬彬有禮,聰明風趣,樂於助人,而且總是笑著。艾瑞克對我說,他相信,在那個男孩眼裡,整個世界都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就是這樣,我想,沒有人不愛他。
我想了想我們的家族。我們的家族由四十五個人組成,每一個我都認識,村裡的所有人都彼此認識。叔叔們、阿姨們、表兄弟們、表兄妹們……所以說他們中的某個人下周就要……我幾乎控制不住我自己。
「為什麼佩萊也沒醒過來?」艾瑞克嘀咕著。他吹了聲口哨叫來了狗,抓著它的項圈捉住了它。我向他倆走近了一步,這樣我在黑暗中能覺得不那麼冰冷和裸|露。「早就過了它的晚飯時間,它早就應該醒過來的。」
我們預見了它的發生,它無情地將我們捲入了故事當中。
鐘聲再次不斷響起,我們再次感受到了。它飄浮在空氣里,在樹林里,在峽灣的水裡。星光又一次召喚著,尋求回應。
我擁有一個相對快樂的童年,沒有什麼特別的,就是一個來自挪威山區的男孩的平凡生活。可能很多人會覺得我們這裏隱蔽而神秘,就像春天下雨的天氣里,水面上漂浮的薄霧那樣。但是我們活得很好,我們的社區。莫爾布由五個大家族組成,一共有大約兩百個居民,這數字只會因為有人出生或者死亡而上下波動。莫爾布地處艾菲約德北部的邊緣地帶,儘管柏油路在1979年就延伸到了這裏,但是我們在很大程度上仍維持著自給自足的生活。我的祖父有一個小伐木場,這個伐木場後來由我父親繼承,而後遺留給了我和艾瑞克。村莊上方的山坡上放牧著老歐雷·勞伐雷德家的羊,天氣好的時候,你可以在峽灣看見索爾海姆斯漁業的漁船,而到了8月,就是我們收穫的時節。
「我們快離開這裏。」我低聲說。艾瑞克輕輕點了點頭。
我趕緊叫醒艾瑞克。我們責怪著彼此,也責怪著自己——老天啊,我們怎麼就睡了這麼久?我們爬了好幾公里的山,身處森林中央!很快我們意識到,我倆都記不清我們在這個長椅上休息了多長時間。這個念頭嚇壞了我們。還有更可怕的——當黑暗籠罩了四周,一切看起來都變得不同了。現在應該已經很晚了,因為在這個時節,傍晚沒幾個小時。過不了多久,天色就會完全暗下來。一想到回村莊的路要穿過茂密的森林,甚至可能我們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我心裏極其恐慌。我們走的是一個平時從沒走過的方向,而且是偶然中發現這裏的。但是真的是這樣的嗎?在一片荒涼的森林里,有這樣一條看起來很古老的長椅,我突然覺得這似乎不會毫無意義。同樣,我們有那麼多地方可以去,卻偏偏來了這裏,也不會毫無意義。
我們也不是什麼好處都沒有。富亞蘭森家族的人在村裡從來不需要做什麼煩人的工作;總有很多人願意聽我們說話;在需要幫忙的時候,不需要我們到處尋找,人們總是很願意把東西給我們。呵——不是謀利,這隻是正常的交易而已,只是對我們付出代價的小小的償還。賣血得來的錢,如果你也想要的話。
就是在某一次那樣的旅程中,我第一次看見了那片灌木叢中的長椅。那是在六月里晴朗的一天,它靜靜地矗立在陽光之中,但是你卻著實能感覺到有什麼奇怪的地方。那時我十四歲左右,我的哥哥差不多是十七歲,我們都是跑步愛好者。根據太陽的位置來判斷,當時應該已經到了下午。這意味著我們已經走了一整天,離家很遠了……而為什麼在這片遠離人煙的荒地上會有這麼一條長椅呢?誰又會來這裏休息?
這可能是最可怕的:人們的目光。
他可能已經原諒了我,但我並沒有原諒我自己。
「為什麼?」最終我問道,「為什麼是我們富亞蘭森家族?」
這是一個循環,我的祖父說。這是一個持續了幾個世紀的循環,大概從北方的土地上有人開始就存在了。任何試圖打破這個循環的嘗試都會戲劇性地失敗。他說,有些事情既然存在了,就不應該打破。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比如四月里融化的雪在水槽中有規律地敲擊,預示著夏季的來臨,再比如月亮春天從峽灣的另一邊升起,秋天從通往哈當厄爾高原山脈的山坡上升起。你要把它看作自然的過程,看作固然存在的、不可改變的自然循環。
我想要逃離,但是維克·哈勾斯阻止了我。「我們必須確保事情順利進展,你答應過你的母親。不能讓它們再來莫爾布。你也不能一個人回去,誰知道會不會有什麼東西把你抓走。」
有什麼東西從我的小腿上流了下來。
母親的尖叫聲充滿了整個房間,她用拳頭捶打著太陽穴,然後是嘴唇,然後是懷孕的肚子。要有三個男人才抱得住她,克里斯緹娜阿姨用手掌扇了她兩下才讓她停止了尖叫,但我的母親已經變了,再也不會和以前一樣了。
接下來的十六年,莫爾布恢復了寧靜。在峽灣的生活並不糟糕。時間飛逝,我們這裏足夠孤立,所以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啊對了,第二年有人離開了這裏,但是兩隻手就能數得過來,而且他們都不是富亞蘭森家的人。有一些事情讓我們必須留在這裏。星星會召https://read.99csw.com喚,而我們必須回應。就像我剛剛說過的那樣,我們沒有理由離開;你總要偶爾為生活在這天堂里付出一些代價。
我們縮在角落裡,外面回蕩著不幸的尖叫聲。它們正在試圖進入我們的房子。門窗都被拆除了,透過保護著我們的木板之間的縫隙,看得見黑影在移動。然後攔著門的一塊擋板被打破了,突然四周響起艾瑞克驚恐的聲音:「父親!救我,讓我進來!」
我恐懼得全身發冷。因為我知道艾瑞克說的不對,我沒有停下腳步……我被轉過了身,卻沒有意識到自己走了相反的方向。
這時又有一個聲音開始吟唱,然後又有一個。左邊,右邊,到處都是。
我想要停下來仔細聽一聽。也許那只是普通的樹枝斷裂的聲音,或者只是風吹過樹頂的沙沙聲?我的理智告訴我必須繼續往前走。如果那裡真的有什麼東西,我不應該去探尋。那裡絕對什麼都沒有。我們必須回家,趕快回家。
那一刻我感到恐懼無比。佩萊大聲吠叫起來,我也大喊著哥哥的名字。但是他就像被催眠了一樣,什麼也沒聽見,於是我驚恐地追著他跑起來。和之前讓我們陷入沉睡的東西一樣,和之前試圖引誘我的東西一樣,那東西現在也引誘了艾瑞克。我知道我不可以往那個方向看,否則我也會被它掌控,迷失在這裏。我尖叫著抓住哥哥的肩膀,衝著他大喊。他似乎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停下腳步。看見他臉的瞬間,我的恐懼達到了頂點,他看向黑暗中的某一個點,輕聲說:「那是什麼……」
我的上帝啊,當我回想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也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也是一個謊言,為了掩蓋我們所做的一切。
然後艾瑞克開始往回走。
夜仙子。對我來說,它就和很多其他的概念一樣,和很多我所知的我們國家的傳說有關。巨魔、自然神靈、空中的雷之軍隊、峽灣上的堅守者——我們也有神靈和烈士。儘管如此,我並不確切地知道夜仙子是什麼,雖然我的祖父告訴了我那樣的一個故事。它叫夜仙子,聽起來既輕柔又甜美,但沒有什麼比這更虛假了。據我的祖父說,它們從森林中來,有著幽靈一般的女人的模樣,沐浴著星光,在空地上和瀑布邊舞蹈。它們很少有意識地去做什麼壞事,但是它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執行自然賦予它們的任務,如果受到了阻礙,它們就會變成怪物,變得不擇手段。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我也不想知道。之後的一星期里,也就到6月25日之前,我們最遠只能去歐雷·勞伐雷德家,不準去更遠的地方。
今晚,莫爾布將有一場屠殺。暗夜生物進入那些不夠隱匿的房間,收取我們試圖打破這個循環而必須付出的代價。今晚,有十二個人死去;他們的屍體掛在自家門上,裸|露著,撕裂了,殘破不堪,毫無尊嚴。到最後,一切都被剝奪了。

悲傷是邪惡的根源。恨意從悲傷中滋生。雖然我們從來沒有愛過他,但是現在我們開始恨他,我們發自內心地恨他,因為喬納森代替了他把自己獻祭給了星星。而這恨意,引發了不可見天日的惡行。
在森林的某個地方響起了動物的嚎叫聲,我們緊張地看著那個方向。
那天晚上,我的祖父默默地離開了家,主動出去散步了。第二天我哭了,我想起他是怎樣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而我又怎樣抱住了他。我的祖父,他總是笑著。
我抱著這個希望走了很長一段時間,越來越陷入一種難以言狀的恐慌之中,這恐懼幾乎要把我逼瘋了。我感覺四周都傳來各種輕聲細語。艾瑞克越走越快,我在他身後摔倒了,覺得自己的腿已經像老人的腿一樣。「艾瑞克,拜託……」我哭了,「這樹林里到底有什麼?為什麼我們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會睡著……」
我們都聽到了星光的召喚。
我沒有再說話,我知道他在說謊。在我們身後,教堂的鐘聲響起,樹林在右邊誘惑著我們。

三年之後一切又發生了。
我每次都會在噩夢中再見到他,而我看見的是他站在門口,即將被吸進那夜幕中時,眼裡恐怖的神色。
我的第一次經歷是在1961年的時候,當時只有一條公路通往莫爾布,人們更願意從艾菲約德乘坐一周一次的渡輪來這裏。那時我三歲,有人曾說,當你到了二三十歲的時候,你最早的記憶就只能追溯到你五六歲的時候,但是我仍然記得那晚發生的事,就好像是去年剛發生的一樣。那是我的教父緹和利特叔叔去世的那個夜晚。在那個年紀如果家裡有人離世,這記憶會縈繞著你的童年,甚至未來。因為直到現在,我仍會突然從夢魘中驚醒,看見我母親的雙眼就在我的眼前,灰白的、恐懼的雙眼。她靠向床板,彎腰擋住了我和艾瑞克,遮擋著身後的東西。我有時能聽到外面輕聲的抱怨,還有不間斷的門窗的敲擊聲。於是我就會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感受到一種難以言狀的渴望。我想要打開門看一看是誰在那裡,讓他們進來。我的母親把我壓到床上,然後用一根拉緊的皮帶把我和她綁在床墊上。
我們把這兩個秘密結合在一起,創造了一個新的秘密。
「這裏什麼也沒有,」艾瑞克嘶聲道,「可能你有時候會聽到點什麼,但那只是……」
佩萊在黑暗中盯著我們身後的某處,低聲咆哮起來。
維克·哈勾斯發出了輕微的嘆息聲,立刻,那些東西都轉向了我們。歌聲停了下來,它們默默地看著我們。它們的眼睛又大又黑,臉就像魚一樣。其中的一個生物發出了疙疙瘩瘩的喉嚨音,然後另一個生物回應了它。在那個寂靜的時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在那個星期里,莫爾布的教堂鐘聲總是頻繁地響起。
不論如何,事實就是當周期接近峰值的時候,森林中的那個地方就會像磁鐵一樣吸引村民,所有人都感受得到。然後,在夜晚最短的那一天,夜仙子們就會從森林里出現,用她們充滿欺騙性的吸引力把受害者引誘到長椅那裡,就是我們在三天前停留過並且睡過的那條長椅,然後受害者就會在那裡犧牲。每一次都是一個富亞蘭森家族的人。每一次都有預示。而且每一次都無可避免。
是啊,應該是他。我們為喬納森悲傷心碎,時間越久,就越清楚地記得那就是事實。時光流逝,喬納森再也沒有從森林里出來。時間並沒有撫平傷痛,相反,沒了快樂的喬納森在我們身邊,看不見他神采奕奕的臉龐,聽不見他孩子氣的笑聲,時間越久,我們就越是強烈地意識到他的消失是多麼可怕。我們體內的某一部分也跟著喬納森死去了。而最終,我們將一切都怪罪到了一個人的頭上。

之後人們便說,謝天謝地,這仲夏夜總算是平靜地過去了。
然後,一聲滿足的低read.99csw.com語從森林里升起。
因為我的祖父說的沒錯:真相總是比它黑暗得多。
應該是他的。
因為昨天晚上,我們把比約恩帶到了森林里。
他們的目光訴說著一個我們也明白的無情的真相:這個男孩應該在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死去,某一種傳染病應該殺死他,從而拯救他自己,也拯救我們。
我的兩個弟弟在沒有父親的環境下長大了,但是要我說他們其實也沒有母親。1975年之後她再也沒有恢復過來,幾乎是艾瑞克和我撫養他們長大的,這也是我們能為她做的最起碼的事了。她一夜間白了頭,眼睛也瞎了。
這時,村裡的每個人都已經感覺到了,人們開始給窗子釘上木板。我也感覺到了——就像和那天晚上在樹林里一樣,只是它現在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就好像身邊總有一個看不見的人,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給你一個吻。
她說的沒錯:我們都該死。
我們在森林里的那片荒原找到了那條古老的長椅,我們被吸引著去向那裡,這意味著它又要來了。下個星期就是仲夏之夜,過了十一年,我們家族又將有一個人被帶到那個地方,然後永遠地消失。我的祖父已經感覺到了,他說,那天陪我們入睡的時候他這麼說著,他說的話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吸引著他,就好像森林里有著什麼東西,而他只需要去那裡就好。他彷彿聽到了森林里的輕聲細語,就像風在嘆息。他說他一生中已經經歷了六次循環,所以知道它又要來了。
但是有一個人真心愛著他——他的哥哥喬納森。他接手了艾瑞克和我手裡大部分的活,而且從來不抱怨。在比約恩十一歲的時候,喬納森教會了他行走。我的母親從來沒有感謝過喬納森。比約恩總會逃出去,有時候幾乎全|裸著,他穿梭在村莊的街道上,發出一些可怕的、野獸一般的聲響,可能只有喬納森能聽得懂是什麼意思。人們朝他大聲叫喊,拿著弓箭圍在他周圍。然後,當艾瑞克或者我最終把他帶回家,關進我家屋后的房間里時,人們都盯著我們看。
一星期之後,所有的門窗都關閉了,我以為我肯定不會睡著的,但最終卻累倒在艾瑞克身邊睡了過去。我不知道那個仲夏夜發生了什麼,只聽見教堂的鐘聲一整夜不停地敲響。我聽說鐘聲會讓它們遠離這裏。即使它們遠在艾菲約德,應該也能聽見這聲音。聲音在水面上可以傳得很遠。
我緊張地看著艾瑞克。「這隻不過是風。」他低聲說。
我轉回身去。再度轉過身的時候,艾瑞克驚恐地看著我。他剛要開口說話,佩萊就輕聲咆哮起來。艾瑞克彎下身,安撫著它。
在那之後我的記憶缺失了一段。我們一定是因為走了太久而累得睡著了。我只記得我睜開了眼睛,看見自己躺在長椅上。我身下的苔蘚輕撫著我,無比柔軟而舒適。艾瑞克躺在佩萊旁邊的地上,頭枕著肩膀,靠著樹樁。他已經醒了,指著遠處。是他叫醒我的嗎?樹樁後面,在樹林邊緣的斜坡上站著三頭馴鹿。它們看著我們,我們也看著它們,我感覺我們之間進行了一種難以言狀的,幾乎是心靈感應一般的溝通。可能那只是一個夢吧——誰知道呢?馴鹿擁有漆黑的雙眼,我們周圍瀰漫的平和安詳的氣氛是如此強烈,所以我再一次昏睡了過去。
那晚的恐怖被掩蓋了起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把它埋在了意識深處,它被掩藏了十一年。生活還要繼續。我漸漸長大,而每次我滿身冷汗從噩夢中驚醒時,仍會又一次忘記這些場景,只記得做了一場關於緹和利特叔叔去世的噩夢,卻從來不記得做過關於這個夜晚的噩夢。
我不想解釋我們所做的事——我沒辦法解釋。我們只是絕望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會說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因為我們是有的。我們這個社區擁有兩個秘密,而我們是人,人心比我們想象的要黑暗得多。所以我們做了什麼呢?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匆匆走向我的哥哥。我不敢看向他,只對著他說:「你也聽到了,對嗎?」
在楊戴斯科森林發生了那些奇怪的事情之後,我的祖父告訴了我們長椅和星光的故事。我們在鋸木廠後面撞見了他,那時他正在砍木頭。雲朵低懸在峽灣的上空,雨水的氣味和剛砍下的木頭碎屑飄浮在空氣中。
「騙人。」
我發自內心地相信比約恩對我說過的話,我相信他對我說過的唯一的一句話是真的。比約恩確實是一個童話——他沒有看到任何壞的結局,對他來說一切都是好的。

接下來的幾年裡,每當6月21日快到了,整個莫爾布就會緊張起來,但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十年之後,我們幾乎都忘記了這種恐懼,彷彿那暗黑童話一樣的故事從沒發生過。
比如四月里融化的雪在水槽中有規律地敲擊,預示著夏季的來臨。
我們在午夜之前到達了那個地方,楊戴斯科森林看起來很安靜。夜間的森林通常是充滿生機的,但是現在,當我們舉著火把穿過這片森林的時候,它一片死寂。貓頭鷹緊張地沉默著,我們在路上遇見的唯一的活物是一隻鹿,它從黑暗中突然跳到我們面前,又消失在我們身後的叢林里,好像在逃離什麼。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我聽見了敲門聲。我馬上起床開了門。門外是維克·哈勾斯,他正懊惱地看著我。在他身旁正抱著他的脖子的,是我那十五歲了卻還在蹣跚學步的弟弟比約恩。他不停地哭號著,臉頰上卻沒有眼淚,他的眼睛睜得老大,充滿恐懼。
秋天從通往哈當厄爾高原山脈的山坡上升起。
而那個秘密——那是你為生活在天堂所付出的簡單的代價。
而我,一個從來沒有愛過他的人,轉過身去,也沒有再直視艾瑞克或者其他人的眼睛。
相信我,莫爾布克服了這個打擊。我們的家人沒有因為那個可怕的仲夏夜的死亡事件而受到指責——在那之前我們都參与了社區的討論,一致決定嘗試打破這個循環。後來在教堂后舉行了葬禮,葬禮之後召開了一次新的社區會議,我們簽訂了正式的約定,再也不會試圖逃避。為了保護社區,需要履行犧牲的責任。
是的,我們已經開始忘記,曾經發生過暗黑童話一樣的故事。


我汗毛直立,我寧願待在這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只要不是這裏。第一抹星光照射下來,長椅冷笑著看著我們,覆蓋著苔蘚的扶手似乎也不再溫和柔軟,而是像一節節的骨頭。

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八個男人一起聚集在院子里,圍在比約恩四周,母親說了點什麼。她站在門口,聲音很輕,只有我聽到。她用死氣沉沉的眼睛看著她最小的兒子,說:「我們都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