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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之地的鬱金香和風車

蘑菇之地的鬱金香和風車

鬱金香沙沙作響,就好像在竊竊私語。月光下它們不再美麗,變得很黑,就像採石場里冰冷的湖水。這裏一點也不美,一點也不好。這些六月的鬱金香,它們很不正常,就像獨眼孩子的誕生。
每到下午都有同一批人來到蘆葦板條後面的辦公室,一起喝著咖啡和杜松子酒,互相關心彼此那蹣跚的關節和腸道系統。卡雷爾·維米爾自然是其中一員,因為在那個時間,顧客大多已經走了,還在活動的村民們多半正忙著把牛關進棚里,或者準備進餐。格利特·迪爾斯曼也在那裡,他在戰爭中失去了兩個兒子,自己的古董店在1986年破產了。他大部分時間都醉醺醺的,總會有人留意著他,讓他不要再喝杜松子酒了,以免那骨瘦如柴的身體承受不起。小楊·普拉茨瑪和蓋斯·德容通常也會在那裡——如果楊能從午睡中準時醒來的話。他們都是退休的家畜飼養員,總是一起坐著楊的小破車來這裏。那輛破車的後窗只擋著一塊塑料布,每當楊啟動車子的時候,它都會像鞭炮一樣噼啪作響。他說那是在八十年代後期出現瘋牛病之前,有一頭瘋狂的牛脫離控制,撞壞了他的後窗。他很喜歡講這個故事。其實也許只是附近的幾個臭小子拿一塊大石頭乾的。哎對,故事就是那樣的。
大衛·胡恩瑟拉爾的臉扭曲了,他之前兔唇的痕迹變得痛苦而清晰。「一個半星期之前那些官員來了這裏,他們拿著閃亮的手提箱,穿著過時的衣服。他們給了我兩年的時間,這些蠢貨,他們以為可以就這樣從我手裡買走我的土地。」
這對遊客已經喝得爛醉,聽到咆哮時,他們大笑起來。他們可能是在主街道的某家酒吧露台上喝了一堆啤酒;沒有掉下堤壩也是一個小小的奇迹。他穿著一件印刷著「我♥荷蘭」的T恤和一雙昂貴、鋥亮的皮涼鞋;而她原本穿著一條碎花夏裙,現在把裙子脫下扔在了一邊的草地上。這位太太穿著內衣,四肢伸展躺在鬱金香做的床上。她半裸的身體上也擺放著鬱金香,是她的丈夫放的,齒間也咬著一朵。他站在她身邊,手裡拿著他昂貴的佳能相機,拍完這組照片之後他們會做些什麼也是顯而易見的。
「我知道您是誰,我的父親跟我說過您。您來這裏幹什麼?」
1927年,一場嚴重的春季風暴毀了荷蘭北部所有的鬱金香收成。胡恩瑟拉爾的田地一片空白,鬱金香像在受污染的河裡的死鮭魚一樣漂浮在水塘里。但不出一星期,他已經成功地把一切都弄乾了,又種下了一顆顆球莖,彷彿風暴從沒來過。在那個星期里,人們總會看見風車在轉。在阿姆斯特丹,大家都認為維姆·胡恩瑟拉爾是一位天才的種植者,他的壟斷地位讓生意成倍擴張,他也變得比以往更加富有。
磨坊在燃燒,風車正在轉動。黑色的煙霧從屋頂上升起,在咆哮的火焰中,木質的骨架清晰可見,就像一隻巨大的史前怪獸。四片風葉也在燃燒,並且在強有力的轉動中噴射著火焰。這場大火照亮了四周,在這個災難性的夜晚顯得尤為不善。
「發生了什麼,格利特?」我問。
維姆·胡恩瑟拉爾被埋葬在了阿姆斯特丹的家庭墓地,在他的妻子旁邊。他唯一的女兒,一個愚鈍的孩子,那時和她最大的哥哥一樣已經成年了,開始負責照顧年幼的大衛。
那東西消失了——如果它曾經出現過的話。它離開了這個堤壩,排水溝安靜又黑暗。有沒有可能是我被內心的恐懼嚇跑了,而整個事件都是我幻想出來的?我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我一步沒停地跑回了家,到家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竭。我的心跳得很快,讓我覺得可能會突發心臟病。我坐在桌子的一角喘著氣,眼睛盯著門的方向,就這樣坐了半個小時之後,我才給自己倒了一杯乾雪莉酒,然後一飲而盡。
鬱金香一年可以收成三次。
床上的女人抽搐著,她看見我們之後,喉嚨發出了尖叫的聲音。她沒法說話,因為鬱金香從氣管里長出來,穿過口腔和下唇的肉伸到了外面。她的眼睛在眼眶裡瘋狂地轉動,然後她看見了那個已經被抽乾的男人,看見了等著她的命運。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帶動鬱金香上下晃動著,沙沙作響。
因為當我展望未來的時候,我看見風車旋轉著。當我展望未來的時候,我看見鬱金香田無限地延伸,一直到整條紅色的地平線。當我展望未來的時候,在蘑菇之地,以及那以外很遠的地方,除了鬱金香和風車之外,我什麼也看不見。
「這不是您的轄區,先生,」胡恩瑟拉爾說,「也許您最好離開這裏。」他在院子里吐了一口嚼煙。
因為我們都知道他能做到什麼。
我靜靜地走著,努力不去聽腦子裡的聲音。接下來,無盡的鬱金香田在道路的右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農場和一些房屋。養牛人這個時間已經把牛關進了牛棚,棚頂的廣告牌上寫著蘑菇種植者的電話號碼,在明亮的星空下只看得見剪影。月光照在田野上,已經是六月中旬快要月圓的時候了,只有我和百萬隻蟋蟀組成的合唱團看見了它。
我見到的這個男人看起來五十多歲的樣子,但是我知道他不會超過四十五歲。毫不意外,他看起來就和那個在1951年對我說我們最好互不干涉的男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也和那個在1924年,當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和我父親說過話的男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大衛·胡恩瑟拉爾在1991年去世了,這是他的兒子,但站在這裏的就好像他本人一樣,或者是他的祖父。
我害怕,如果我沒有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我的墳墓上會長滿鬱金香。
但那都不是最瘋狂的。最瘋狂的是,從那隻腐爛的手裡,長出了小小的、淡綠色的莖,末端是白色的,捲曲著——從這個腐爛的怪物身上,好像長出了鬱金香。

是的,時間已經過去了,蘑菇之地已經不復存在。但是在某些地方,過去的痕迹似乎仍然存在著,就像在維米爾的裡屋,我們煙斗里的煙霧。這是一種幻覺,我知道的。一個信封躺在我們每個人家裡走廊的門墊上,上面是整整齊齊的郵票和貼上去的地址。最終,時間把我們都帶走了,而我們也用墳墓和黑色的泥土完成支付。幸運的話,還能有人偶爾用一束鮮花來做些裝飾。
「最近怎樣,孩子?」小楊·普拉茨瑪喊道,他起身把扶手椅轉向右邊,剛剛他還把腳放在那椅子上。
他們躺在床上,那個男人已經死了,你一眼就能看出來。他以一種可怕的方式被抽幹了,幾乎成了木乃伊,嘴巴張開著,露出一種痛苦的笑容,就和從排水口爬出來的怪物臉上的表情一樣。從他剝落的灰白皮膚里長出的鬱金香莖長滿了整個軀體,但是大部分的莖幹已經變成棕色,花球失去了生命的色彩,葉子也在枯萎。這個男人被吸幹了,所有的營養物質都耗盡了。
「什麼,你要用你這把老骨頭去遊行抗議嗎?」維米爾說,「能有什麼用……」
「我厭倦了這種疼痛。」這聲音從店裡傳來。過了一會兒,板條被推到一邊,格利特·迪爾斯曼走了進來,他穿著大衣和三件套,自從他的公司在1986年破產以後他就一直穿著這一身。肘部已經有些磨損了,他瘦了之後衣服也變得有些不合身,但他很喜歡穿,它讓他保持了自尊心。大家都知道這幾年以來他的風濕病已經變得難以忍受,他已經不能仰面入睡了,但是只要你不問,他就不會抱怨。他已經受夠了。我們也受夠了。
我不由自主地朝那個方向走去。我必須看看情況有多嚴重,看看還保留下了什麼。在胡恩瑟拉爾土地的幾百米之外,我發現了一個人體形狀的抽搐著的物體,上面長滿了沙沙作響的鬱金香——是某一個逃出來的人。我繼續走了五十米,不敢再往前走了。
這是二十九年以來我第一次到這裏來,此地仍然被同樣的黑暗的邪惡統治著。
大衛·胡恩瑟拉爾做了唇裂修復手術,但是痕迹並沒有消除。他扭曲的臉在這些年裡沒有什麼改變,只是變老了。他的眼睛和他父親的一樣狡猾。他站在院子里,我第一眼看見他,就有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二十七年前那個小男孩的身體里,在我父親的腳邊晃蕩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獃獃地望著這個從我的童年裡走出來的鬼魂,而他一定以為我瘋了。
我哼了一聲。
是的,上帝應該都用這樣的方式帶走我們,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這樣的運氣。有時候,命運會走向其他的岔路,就像1976年那樣。
在磨坊邊的荒地上,他讓一個阿姆斯特丹的建築師為他和家人建造了一個寬敞的家。在這個地區,如果不想讓房子陷入泥沼,就必須把樁打得很深,然後建厚厚的地基。如今可以用打樁機來完成,但當時這是一個勞動密集的過程,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胡思瑟拉爾把這樣的事情也交由外面的人去完成,這顯然遭到了村民們的厭惡。
那是莫尼肯布魯克和蘑菇之地的終結。第二天,我和卡雷爾·維米爾上了車,向著岔路口開去,路標已經被一片明亮的黃色鬱金香取代。胡恩瑟拉爾的磨坊從遠處的地平線上升起,就像一塊怪異的柴火。磨坊被毀壞了,但好在有那場暴雨,所以可能還不到無法修復的地步。莫尼肯布魯克本身已經不見了。鬱金香田悄悄地延伸到了所有風吹得到的方向。原來長期用於蘑菇種植的大棚現在變成了低矮的山丘,長滿了盛開的鬱金香,彷彿在那張地毯下面仍舊躺著一具屍體,而吸血的花正貪婪地吸食體液。一周之後這些山丘也將全部沉沒。發臭的綠色水坑散發的植物水汽很快就能滲read•99csw.com進雨後又變得肥沃的土地里,為下一次的收割做好準備。
維米爾把灌滿的杯子遞給每個人,我打開了格利特的信封。他在楊·普拉茨瑪旁邊坐下,用手搓著後頸,發出一陣摩擦的聲音。我戴上眼鏡,開始讀信,大家都沉默著,小口喝著杜松子酒,爐膛的溫暖充滿了整個房間,沿著壁紙和泛黃的年曆向上傳遞著熱量,也滲進我們的骨骼。唯一能聽見的聲音是蓋斯呼吸時偶爾發出的輕微的喉音。「從瑪士撒拉中倖存的玩偶水壩人的靜物畫」,如果這場景被懸挂在博物館里,一定是這個名字。
他輕蔑地「哧」了一聲,我感覺他散發出來的敵意一直深入了我的骨頭裡。在他身後,在昏暗的磨坊門口站著他的長子,他盯著我的父親,臉上的表情是一種近乎白痴的怨恨。最小的大衛也加入進來,帶著和他哥哥幾乎完全一樣的怨恨的神情。
我回家之後睡了一整天。晚上一場暴風雨降臨,結束了高溫天氣。就在暴風雨來臨之前,莫尼肯布魯克的一群蠢貨帶著石油、火把和乾草叉去了胡恩瑟拉爾的磨坊,想結束他的行為。某個人——庫艾斯特拉或者其他的某個人——沒有管好自己的嘴巴,釘死了自己的命運,也向其他無辜的人揮動了命運的權杖,而也許在他生命最後瘋狂的時刻里,他會止不住地想:「我們怎麼知道會這樣?」
我又哼了一聲。沒錯,事實確實是這樣……但你能怎麼辦?
這間小小的農民客房,裏面長滿了鬱金香,到處都是。昨晚,風車轉了一整夜,所以這裏長滿了鬱金香。我緊緊地抓住門柱,急促地喘息著,發出了可怕的、嘶啞的聲音。鬱金香從隨意地扔在老布藝椅子扶手上的衣服里長出來。它們從打開的手提箱里長出來,從纏繞在那上面的皮帶中長出來,甚至從金屬開關里長出來,金屬開關已經變得彎曲,失去了光澤。它們長在地面上,在臭水溝和綠色的植物水汽中,從我昨天還在胡恩瑟拉爾的土地上看見那遊客穿過的皮涼鞋裡長出來,也從那對美國人的身體里長出來。
1924年的春天,磨坊轉動起來,維姆·胡恩瑟拉爾在四月份震驚了每個人,他在他的土地上種下了剛剛發芽的鬱金香。村民們都感到很吃驚。球根花卉通常在老沙丘後面的北部地區種植得更多,那裡有石灰質土壤,可以供給養料。而這裏只有黏土,土壤過於潮濕,甚至都不能種罌粟。維姆·胡恩瑟拉爾會怎樣成功開展這個生意完全是個謎,看起來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沒有人見過他播種,他不可能獨自一個人完成,這一點你也和我一樣都知道。但確實沒有任何人受雇。
「胡恩瑟拉爾先生,我們都知道這裏的土地並不適合種植您在這裏種的東西。您願意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
那一年,在北荷蘭省的很多花園裡,除了鬱金香,還長出了蘑菇。
「哦,聖母瑪利亞,」格利特說,「哦,神聖的聖母瑪利亞。」
門鈴響了,維米爾把頭伸出板條。「格利特。」他叫道。
為什麼胡恩瑟拉爾要讓風車轉起來?風車的運轉和鬱金香的生長有著某種邪惡的關聯,沒必要否認。他的土地上開出了花朵,很快就可以收割了。
在那天剩餘的時間里,我覺得我有些喜怒無常,有些慌亂。我的嘴唇很乾,我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我不知道把那兩個愚蠢的人送到酒館對不對。身上的汗味讓我感到非常惱火,它就像一個堅固的物體一樣包圍了我,所以我換了兩次襯衫。艾絲特問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我感到很驚訝,然後發現自己在發抖。
而那個女人還活著。她掙扎著,但是沒辦法爬起來,因為看起來健康而充滿生機的深綠色莖幹從床墊長進她雪白的皮膚里,把她像十字架上的基督一樣固定在床上。她全身裸|露著,原來長著陰|毛的地方現在只剩下了葉子。莖幹不管從全身上下哪片皮膚里長出來,都是紫色的,帶著裂紋,就像吻痕,或者被感染的縫合傷口。從她的身體里長出來的鬱金香,有著血紅的大花球,散發著肥沃的光芒。
「這不是您的轄區,先生。也許您最好離開這裏。」
在開著的門后,黑暗的房間里傳來一聲嘆息,我看見離我們最近的幾個採摘員停下了手裡的活,正驚訝地聽著。我舉了舉手當作打了個招呼。「聽著,請不要再說這種迷信的胡話了,大家都被您嚇到了。那個人就像他爸爸一樣,是出色的種植者,你只能就這麼簡單地接受。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事情。」
「而且沒有人見過他播種。他不可能獨自一個人完成,這一點你也和我一樣都知道。但確實沒有任何人受雇。」
「這……這太可怕了……」他幾乎說不出話來,聲音聽起來不像人類,好像喉嚨里塞滿了脂肪。他清了清喉嚨,說道:「您必須跟我來,趁現在還早……」
「有什麼事嗎?」他吼道。他穿著一件綠色的棉襯衫和一條骯髒的工裝背帶褲,然後他在上面擦了擦手。
我徒步把這對遊客送到了庫艾斯特拉酒館,那裡是離他們最近的可以睡一覺的地方,並承諾下午把他們的車也開到那裡。離開之際,那個女人又一次以風車磨坊為背景擺了個姿勢,然後跌跌撞撞地摔倒在鬱金香中,大笑起來。大衛·胡恩瑟拉爾憤怒地捏皺了手裡的錢,什麼也沒有說就離開了。
我踉蹌地退了一步,靠手杖支撐著才沒有跌倒。胡恩瑟拉爾身後立著那個磨坊,它在1977年被重建了,然後年復一年地轉著,給周圍的田地帶來豐厚的收成。磨坊後面的牧場里升起了巨大的起重機,它遵循建築師和一群工人的指揮,吊起細長的風車固定到屬於它的位置。這就是那種真正的地平線污染物,白色的柱子有老風車磨坊的三倍那麼高,螺旋槳有一座大房子那麼大。更遠處還有六個這樣的風車,它們沿著堤壩站著,彼此之間隔著一大段距離。
胡恩瑟拉爾揚起了鼻子,眼神也變得可怕起來。「告訴他們,最好不要多管別人的閑事。」
當我們沿著搖搖晃晃的樓梯走向酒館頂樓時,我聞到了一股糟糕的、壓倒性的惡臭,強烈的氣味擠壓著我的肺部。這是我聞過最可怕的味道。就好像在這通道的盡頭有什麼死掉的東西正在腐爛,有什麼東西曾經甜美,現在被毀壞和玷污了。
在約翰·普拉茨瑪(楊的父親)的建議下,我的父親去看了一眼。後來有人說,不僅老普拉茨瑪,整個村委會都在敦促他去。不僅是因為外來人的競爭困擾了他們——不只是這樣。在胡恩瑟拉爾的地里,有些什麼東西不太對勁。他們從水裡感覺到了。我父親去的時候帶上了我,那個早上我才六歲,但我還記得很清楚,就好像發生在昨天。
他笑了起來。「你還是擔心一下他們,讓他們別找太多針對我的理由吧,警員。我尊重他們的生意,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們也能尊重我的生意。最好我們互不干涉。」
這也超出了我能承受的範圍,於是我跑出那個房間。上帝詛咒他。他不能存在於這世上。
那個時候還沒有人種植蘑菇,莫尼肯布魯克還是一個靠著在周圍的沼澤地養牛為生的地方。這裏的人們並不富裕,不像胡恩瑟拉爾(雖然大家都強調說這不是他們厭惡他的原因),但是他們也不算貧窮。那是在二十年代,和大城市之間的乳製品交易還稱得上繁榮。我本人並不是來自農民家庭:我的父親是當時的巡警,也是這個地區的監管。儘管如此,或者說對於一個住在村外的人來說,正因為如此,他成了一個在莫尼肯布魯克受人尊敬的人。1923年10月,維姆·胡恩瑟拉爾搬進了他那剛粉刷一新的房子里,但那不歸父親管,因為布魯克因瓦特蘭的邊界線正好穿過貝爾莫爾的那條路,磨坊是在路的另一側。次年二月,胡恩瑟拉爾在這一側的沼澤地後面買了二十四公頃的土地,然後他也就進入了我父親管轄的範圍。
「您是怎麼做到的?」我的父親問。他確實比胡恩瑟拉爾矮了十厘米,但因為他在我身邊,所以兩人看起來竟然差不多的樣子,「這工作需要很多人力。」
維米爾是玩偶水壩的一家店,在這裏你還能發現一些老守財奴,他們像我一樣,知道關於莫尼肯布魯克的那個奇怪的故事。這個雜貨店位於新豪街上,從那裡看得見道路一側的農田和另一側的沼澤地。它是那種真正的老式雜貨店,食物都很新鮮,甘草和香料用紙袋包裝。這樣的雜貨店,你現在只能在像這樣的小村莊里才找得到,因為奧伯特·海恩斯超市把它們從這個國家的其他地方都趕了出去。亨德里克·維米爾去年去世了。他在生命的最後十年裡遭受了如此多疾病的侵襲,我們沒有人預料到他居然活過了90歲。最後他到底是完全老了,但是老維米爾真的是一個勤勤懇懇的人。我們這樣的人大多數都如此——出生在戰前,經歷過20世紀後期的文化衝擊。他的兒子卡雷爾——長著一張飽滿的臉,像低垂的十月的月亮——接手了這家店,並且飽含情懷地讓一切都保留了舊時的狀態。我猜這家店無論如何都會保留到我們這些老傢伙進骨灰盒為止。
在6月26日那個血腥的傍晚,我在胡恩瑟拉爾的土地上遇到了他們。維米爾外牆上掛著的國旗,無力地垂在旗杆上,連邊緣都沒有一絲輕微的擺動。空氣很乾燥,天空陰沉沉的,鬱金香田散發著甜美的味道,讓人在這腥熱的天里感覺頭暈目眩。
「聽我說,這裏的土地……」
第二天早晨終於到來了,一大早我就聽見有人在猛烈地敲窗戶,艾絲特從睡夢中驚醒。是喬珀·庫艾斯特拉。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像他那麼驚恐的人。他的喉結上下滾動著,臉九*九*藏*書色看起來就像一塊舊抹布。
「我的天哪。」我沙啞地說,然後清了清喉嚨。我把這封信讀給其他人聽,我讀完后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卡雷爾·維米爾去看了看他的郵箱,然後帶了一封同樣的信回來。他又讀了一遍,然後把頭埋在了手裡。蓋斯點燃煙斗,一縷藍色的煙向著煙囪飄去。

就是在這個「荷蘭」,莫尼肯布魯克的蘑菇種植業繁榮了二十多年,直到1976年這個地區從地圖上消失得無影無蹤為止。和那段過去仍有所關聯的唯一一個建築,是胡恩瑟拉爾的老風車磨坊,坐落在跨越了貝爾莫爾的道路北側的一塊空地上。這磨坊看起來就像死了一樣,原因之一是油漆都剝落了。灌滿了風的時候,風葉上的布料讓這磨坊吱吱呀呀地響著,像是活過來一樣——上帝啊,救救我——這個被繽紛的鬱金香田環繞,卻仍無法被破壞的建築物因此被賦予了一種悲涼的性格。周圍的孩子們都說它鬧鬼。
「我只是過來聊一聊。」
沒過多久,人們又開始說起那些不該在白天說的話。我覺得就算在月光下也不該說。
深紅色、亮黃色、血紅色的鬱金香,
就是那個磨坊。只要那個風車轉起來,那裡就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
我只回頭看了一眼。
突然一個聲音傳來,姆爾像被蜜蜂蜇了一樣拔腿就跑。
「會有人不和他們站在同一邊的。」最終,楊·普拉茨瑪喃喃地說。
「混蛋!」胡恩瑟拉爾咆哮著,「離開我的土地!滾出去!白痴!」
你在害怕,對嗎?我自言自語。那天晚上完成巡視之後,我沿著堤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反抗帶項圈的姆爾,在我身邊靜靜地小跑。你在害怕,因為你們和胡恩瑟拉爾一起保守著一個隱秘的、卡夫卡式的秘密。而現在你有一種感覺,可怕的事情將要發生,無法阻止。
「我以前來過這裏。」我終於說了一句。
這就是今天早上發生的一切。我開車離開了那裡,回到家時我感覺彷彿在未來穿越回了從前一趟,就好像胡恩瑟拉爾的磨坊把過去以某種方式停在了那裡。但我知道那是一個錯覺,就像從我小時候開始就一直懸浮在維米爾店裡的咖啡豆和煙草的氣味,讓人產生了過去一直存在的錯覺。未來在兩邊都清楚地昭示著它的到來,在這邊是以市政局的信件的方式,而在胡恩瑟拉爾那邊是以院子外的木合板的方式。現在這房子已經不是我的家了。曾經那麼富有荷蘭特色的我的家園,變成了一個像愛德華·蒙克的畫《吶喊》里一樣的地方,空氣像血一樣鮮紅,而未來像死亡一樣黯淡無光。那個尖叫的人就是我。
「會,我會覺得有麻煩。」胡恩瑟拉爾說,他已經沒有耐心了,「您可以從布魯克因瓦特蘭市獲取許可,不過您將耗費大量的時間,辦很多煩瑣的手續。我可以向您保證,那會是一種浪費。要我說,不如我恢復從前的樣子,只讓風車偶爾運轉?」
四月,陽光普照,外面已經不怎麼冷,但是卡雷爾仍點燃了壁爐,在烤架上燃燒的木塊噼啪作響。他說他很喜歡聞這個味道。我們都很喜歡聞這味道。它聞起來很真實,彷彿只要這火還在燃燒,我們就能繼續活著。電視機開著,RTL5台一直播放的新聞速遞正在說著集體勞工合約里的陷阱,但沒有人真的在聽。比我們年輕兩代的遊客騎著車從外面經過,我們透過大大的窗戶渴望地看著他們,窗外看得見大路,也看得見古老的沼澤。牆上的鍾鎮定地走著,好像永遠不會停止。
在哪塊土地上種植無所謂,那來自過去的聲音說著,只要有足夠的土壤用於種植就可以。
也許他們及時趕到了磨坊,然後四處潑灑石油。也許他們看見大衛·胡恩瑟拉爾站在院子里,雙手伸向天空,就像是他自己創立的邪教的主教一樣。而在他身後,他瘦高的兒子用愚鈍的雙眼怨恨地看著他們,同時第一道閃電劃破了天空。然後也許他們看見風車轉了起來,鬱金香開始生長,於是他們扔下乾草叉,尖叫著逃走了。
恐懼在我的胃裡翻滾,沿著脊背向上蔓延。我感覺我的睾丸都皺縮了起來。這種熟悉感來自一段被深埋的過去,像是一隻從墳墓里伸出的骯髒的手,那瘦骨嶙峋的手指緊緊地抓住我的腳踝。那段過去是不是真的給這個幼小、沉默,卻有著怨恨眼神的小男孩留下了些什麼,就像在11月的樹林里散步會在頭髮上留下一片落葉一樣?或者說他是在說謊,在嘲諷我?
我退了一步。他的眼睛里閃爍著一些我認得的東西,一些完全就是大衛·胡恩瑟拉爾的東西,我突然意識到他不僅僅是長得像而已。我正在和一個鬼魂說話。我上一次看見鬼魂的幻影是在1976年,七年之後我就退休了,一個來自蘭斯多普的公務員接手了我的工作。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去過貝爾莫爾,儘管那裡離我住的地方還不到四公里。開車去布魯克因瓦特蘭的時候我更願意走途經孫德多普的那條路,那個村莊曾經住著蘑菇種植者,奇怪的是從那時起一直有人失蹤,現在只剩下鬱金香田,上面什麼也沒有。
就是那個磨坊。只要風車轉起來,就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
「下午好,」我說,然後清了清喉嚨,「我是……」
我一生都生活在這個叫「玩偶水壩」的小村莊里,它就在離以前的孫德多普沼澤地不遠的地方。我當時是蘑菇之地的村莊巡警。在官方上它屬於阿姆斯特丹的一個區,但據我所知,比起從這裏得到財富,掌權者們更希望甩掉它。阿姆斯特丹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們,而且很樂意把這個地區的官方事務都交到像我這樣的人手裡。所以昨天老格利特來到維米爾,把市政府的信給我的時候,我是那麼驚訝。
我必須做點什麼,必須把她從這種瘋狂的監禁中解救出來。我抓住從她胃裡長出來的一支鬱金香,折斷了它。莖幹顫抖著,好像是活的一樣,然後從中噴出了噩夢裡才會有的東西,像春天的洪水一樣:一股濃濃的血液。緊接著是可怕的膿狀物質,像是從她的內臟直接流出來的。那個女人咕嚕了一聲。胡恩瑟拉爾以前說過的話壓迫著我的神經,現在我對其背後的含意有了可怕的、清楚的理解。我意識到鬱金香正在吸取她的體液,從她身上吸取生命,就像吸血鬼吸食年幼的處|女。
老格利特把他的大衣掛在爐子上方,然後從內側口袋裡拿出一個白色的信封。「這就是發生的事,」他堅決地說,「郵遞員剛剛把信送來。我們被趕出家門了。把杯子遞一下,卡雷爾。」
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抑鬱症開始在我們的國家蔓延。但是在一個滿腦子春夢和愛情的年紀里,貧窮就像是覆蓋在背景的透明薄膜,並沒有什麼要緊的。就好比一直在鄉下生活就聞不出身上的糞便氣味一樣。阿姆斯特丹的宣傳欄里展示著失業的農業人口;我們用牛奶桶、木炭,硫黃棒和雞屎製造出火藥炸彈,然後在胡恩瑟拉爾光禿禿的土地上引爆了炸彈。煙霧籠罩了陰沉的天空,籠罩了他的土地上總是反著光的水坑,籠罩了那個再沒有轉動過的,像裸|露的骨架一樣死寂地站在地平線上的,永恆的老風車磨坊。
他把收成賣給了阿姆斯特丹的商人,在那年年底攢了一筆資金。第二年的早春,他買下了貝爾莫爾北半邊的所有土地,因此也就擁有了莫尼肯布魯克周圍大部分的土地。
爬上堤壩的怪物,是維姆·胡恩瑟拉爾。他的頭以一個瘋狂的角度掛在脖子上,繩子的勒痕在脖子蒼白的皮膚上依然清晰可見。他的嘴巴張著,露出痛苦的笑容,一隻爛手用力地抓著草,而草卻沿著斜坡往下滑。我聽見它們被連根拔起,也聽見堤壩的沙子向下流動。
在這片不出意外長不了任何東西的土地上,
蘑菇之地發展成了一個繁榮而富饒的地區。那時候,我和我親愛的妻子艾絲特已經結婚好幾年了,父親去世之後,我們留在了玩偶水壩的老房子里。我們的婚姻很簡單,沒有孩子,但在相處的這些年裡,我們一直都很快樂。她在1996年去世了,以一種我們都願意的方式:安靜地,在睡夢中從所有年老帶來的腐爛中解脫。她腦膜上一根細小的靜脈爆裂了,根據醫生的說法,她三秒內就死了。
村民們應該是更關注它了,因為我腦海里還清楚記得另一個畫面,在一個霧蒙蒙的六月天里,無盡的鬱金香田一直延伸到沼澤的另一邊。那天我和一群附近的小孩一起光著身子在沼澤地里游泳,給我們發熱的身體降溫。這是對花期的嘲弄。五月收穫之後,七月又有了新一輪的收穫,然後到了九月又是新的一輪。風車一直不停地轉動著,好像這片土地從來不會被耗盡一樣。深紅色的、亮橙色的、淡粉色的,胡恩瑟拉爾全都收穫了。這個人要麼是個天才,要麼就是會什麼巫術。
哦對了,人們確實曾試圖模仿他,但沒有人成功過。這片土地上什麼也長不出來。托恩·維布魯克,村裡的一個送奶工,在一個好天氣里和他的牧羊犬一起,去磨坊想問問秘密是什麼。
第二天托恩·維布魯克的牧羊犬就失蹤了。根據這故事的說法,在這狗之前待的院子里長出了亮黃色的鬱金香,那裡之前從來沒長過花。有人懷疑胡恩瑟拉爾那天晚上為了報復而殺死了這條狗,然後在維布魯克的院子里種下鬱金香作為殘酷的嘲諷。這件事從來沒有被證實過,但不管怎麼說都很殘酷:那是他的院子唯一一次長出鬱金香。
我不能責怪他們。
我不知道那是誰。我也不知道過程究竟如何,因為我不在現場。我只能靠想象去猜測那裡發生了些什麼,但想九-九-藏-書象中的畫面都十分真實。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是一句沒有任何含義的評論,卻是一個真理,像牛一樣真實。我知道,莫尼肯布魯克的每一個人都知道,甚至整個玩偶水壩的人都知道。但是沒有人會為此做任何事情。有時候,對於一個骯髒的秘密,你最好保守它、隱藏它,而不是去喚醒那些本可以沉睡的東西。
有一件事我是確定的,那就是他們在被胡恩瑟拉爾報復喪命之前,放火燒了磨坊。風暴來臨,當我彎腰探到窗外去關窗的時候,看見了北面的天空中明亮的橙色光芒。我趕緊穿上雨衣向外跑去,穿過新豪街一直跑到通向莫尼肯布魯克的分岔路。我預見到有可怕的事發生了。雷聲卷過整片草地,傾盆的暴雨澆濕了我裸|露的皮膚,但我繼續跑著,渾身濕透,跑在空無一物的路面上。越過沼澤地之後,我看見了胡恩瑟拉爾的土地,我驚得下巴抽搐,發出無聲的尖叫。
最小的那個孩子大衛和我一般大,我還記得其他孩子和我都不喜歡和他一起玩。他皮膚蒼白,天生兔唇,所以嘴總是張著,你可以透過嘴看見他上齶粉紅色的肉閃閃發光。儘管他家的條件很好,他卻每天都穿著同一件衣服,從三月里春天的第一天開始,他身上就縈繞著一股子永遠散不開的汗氣,到了秋天才開始凝結,有時候聞起來有一股尿味。切爾克·庫普曼斯,他在戰爭中對抗過德國佬,後來在1976年和其他人一起消失了,他總是說:「那個男孩擁有和沼澤一樣的魅力。」然後大聲地笑起來,他的朋友就會拍拍他的肩膀。
然後我聽見它們來了。
那東西感覺到我了,我知道的。只要它爬到堤壩上,就會抓住我,把我拉進排水溝里,在那裡等著我的是沉睡的黑暗恐怖。所以我做了一件生命中從來沒做過的事:我拔腿就跑。姆爾也跟著我一起跑了。
庫艾斯特拉的臉上恢復了一點血色,但還是沒有勇氣說出發生了什麼。我穿上大衣,然後我們一起出發了,我把槍放在口袋裡,不停地伸手摸向它。到了半路,我們不得不停了下來,因為庫艾斯特拉的恐慌突然發作了,他的手根本握不住方向盤。他大聲呻|吟著,我因為這個聲音而顫抖,既尷尬又害怕。我從來沒有聽過一個男人這樣呻|吟。
他劃了一根火柴點燃煙斗,來回看著我們,好像期待我們說出什麼反對的話。
在高溫把臭氣變得讓人難以忍受之前,在它擴散到整個莫尼肯布魯克之前,我們村裡的四個男人悄悄地清理了一切。庫艾斯特拉酒館後面的停車場也需要清理:鬱金香抓到了美國人租來的汽車,那個地方也一樣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只剩下一個巨大的綠色水坑。我們處理完一切之後,我禁止他們所有人把這瘋狂的事告訴任何人。這秘密最好是掩藏起來,然後——多麼苦澀的笑話——被遺忘。我們目睹了胡恩瑟拉爾能做到的事,除了送死,我看不到試圖對付他能有什麼結果。我很害怕,害怕至極,是我們讓事情發展成現在這樣,因為我們之前沒有採取過任何措施。不管是在堤壩上和怪物對峙,還是酒館客房裡的奇異景象,都讓我得到了一個結論——四周徘徊著某種力量,只要魔鬼般的播種者看上了某塊土地,它就會種上自己的鬱金香,上帝保佑。
「就是那個磨坊,」蘑菇種植園的老闆之一德克·斯魯伊斯說,「只要那個風車轉起來,那裡就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要是你問我,我看那老頭的魂魄還待在那裡的某個地方。」他把堆好的五箱蘑菇放到地上,拍了拍圍裙上的土,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們也叫它蘑菇之地。這裡是布魯克因瓦特蘭以南,外環路以北的地區,當時外環路還沒有延伸到阿姆斯特丹北部。如果你在一個好天氣里往這個方向走走,會發現它就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水溝。時間未曾停止,它吹走了那些歷史,就像一陣秋風颳得枯死的蘆葦葉上下晃動。這個季節的蘆葦葉不再像其他季節里那麼可愛,它們僵硬而死板,和其他走到了生命周期末端的事物一樣。
這聲音從左邊傳來,從下面傳來。我不由自主地盯著堤壩邊休耕的綠地。有一個黑色的東西在乾涸的排水溝出口移動著,這排水溝從地下通過,用於給牧場排水。姆爾從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聲,我突然感覺到了害怕,或者說恐懼。但我卻只能在那裡等著,等著看是什麼東西正緩慢卻有著明確決心地,從地下爬出來。
我讓我擔憂的妻子給他倒了一杯酒。同時,我到客廳的柜子里拿了我的配槍。我從不隨身攜帶它,也只有一次不得不用它指向了一個人,那是在1958年,有一個城裡來的搶劫犯想要搶劫維米爾。但是它一直都裝配好子彈放在那裡,以備不時之需。現在看來到了它派上用場的時候。
這封信是由約布·柯亨簽署的,收件人是「親愛的阿姆斯特丹北部瓦特蘭的居民」。它用簡短而官方的幾行話通知,阿姆斯特丹市議會決定從2008年開始進行瓦特蘭的城市改造工程,這是一個在市區範圍內進行的新的城市擴張項目,必須在2014年完成。這裏將建造一些現代化的新樓,為兩萬四千人提供住宿。布魯克爾米爾、南邊的貝爾莫爾、古老的沼澤地和花田延伸的區域,都在拆除的範圍。孫德多普和蘭斯多普的居民不必擔心,因為舊的村中心將得到保留,但新豪街沿線的房屋將被拆除,因為計劃中這條街將得到大幅拓寬。換句話說,除了我們得到的遣散費,我們有三年的時間要麼死去,要麼拖著衰老的身軀搬家。
「如果這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可以這麼做。但我感興趣的是,您和我都知道不可能讓這塊土地……」
除了綏德曼醫生之外,沒有人見過胡恩瑟拉爾的妻子。據說她一直病著,據我所知她從來沒從家裡出來過,直到富利普·赫爾曼斯在1926年用牛車在那種需要穿黑色禮服的場合里把她拉了出來。起初大家都猜測,胡恩瑟拉爾是為了她才選擇了遠離城市的農村的悠閑生活。但是後來人們在村子里看見了他的三個孩子,猜測變得更加可怕了。他們和父親一樣,從來都不笑,如果你從他們身邊經過,他們就會用沉寂的眼睛盯著你看,他們的臉上有明顯的近親繁殖的痕迹,嘴半張著,你能瞥見裏面錯亂的牙齒。不久后,流言就傳播開了,說胡恩瑟拉爾的妻子從不出門是因為她是他的侄女,甚至可能是他的妹妹。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剛剛說了貝爾莫爾對嗎?」他啜了一口杜松子酒,我們都看向他。然後我們意識到了什麼,全都睜大了眼睛。
胡恩瑟拉爾憤怒極了。他是真的非常憤怒:他的嘴唇顫抖著,緊緊抿著,像瘦小的牛肝一樣。這對遊客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們做了什麼錯事,在胡恩瑟拉爾的吼聲里,我試圖用戰爭中跟加拿大人學到的一點點英語跟他們解釋。美國人無比友好地道了歉,然後拍了拍我的背,好像我們已經相識多年。他的妻子蹣跚著站起來,身上蓋的鬱金香掉到地上,她毫不在意地開始穿裙子,笑著,搖晃著,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我看見她躺過的地上壓著數十支鬱金香,莖都被壓斷了。
「你做了什麼!」大衛·胡恩瑟拉爾咆哮著。他想揍她,我趕緊跳到他們中間。我決定對酒後駕駛開一張罰單,然後把這筆罰金給胡恩瑟拉爾,補償他被破壞的作物,希望可以平息他的怒火。美國人順從地給了錢,胡恩瑟拉爾也接受了這個提議,但他的眼神流露出一種深深的怨恨,讓我在壓抑的熱浪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然而,我在某一次日常巡視中還是來到了大衛·胡恩瑟拉爾的地里。在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計劃著要去拜訪他,但總是會被一些事情耽誤,然後在某個晴天里,我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拖延。於是我看著鏡子,給自己鼓了鼓勁,異乎尋常地在一大早就喝了整杯杜松子酒之後,出發了。
他們正在融化。那個女人還能隱約辨認出一個棕灰色的人形,但是她丈夫曾躺著的地方現在只是在床墊上一個由植物和人類的水汽凝結而成的臭水坑。遍地生長的鬱金香都已經枯萎;種植的土壤已經枯竭,正緩慢地溶解到腐爛的污泥里,花莖也軟軟地浮在上面。你找不到一絲美國人的痕迹:鬱金香把所有的證據都掩蓋了,吞食了,然後最終,枯萎了。
我不知道他們當時對胡恩瑟拉爾家田地里發生的怪事關注了多久。如果一頁頁往回翻看我人生的這八十七年,就會發現大部分童年發生的事就像是陽光下的老照片,最終只剩下了一片空白。雖然偶爾還能找到一張清晰的照片,比如1924年4月在胡恩瑟拉爾家的院子里的那一幕,但是那些年裡大部分的事情已經漸漸被遺忘了。
「這就和從前一樣,他和他爸爸做的完全一樣。沒有任何人明白他們做了什麼。」
我直到現在還記得他說出最後幾個字的時候,那顫抖的聲音。事實上它概括了所有我們想說的話,甚至更多:它象徵著那突如其來的、強烈的認知,是如何扭曲了我們的現實,直到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聲抽象的、鮮紅的尖叫聲,把我們的記憶一掌拍回了1976年那黑暗的幾個小時里。
「有人說看見風車在轉,」我的父親帶著些許不安繼續說,「如果我只是進去看看您在生產什麼,您會覺得有什麼不方便嗎?」
我突然有了一種想要離開這裏的強烈的感覺。我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都變得嘶啞了:「聽著,胡恩瑟拉爾。什麼也不要告訴我。我知道這裏還有別的事情,我知道你在做著什麼邪惡的事,我不想和這些事情有任何的關聯。但是一旦有什麼事情在這個村子里……發生了,我們是找得read.99csw.com到你的,聽到了嗎?到那個時候,我不會一個人來的。」
1951年,風車再次轉動起來。很快,村子周圍的田野上一眼望去儘是鬱金香,就像舊日的時光復甦了。儘管春天多雨,陽光很少,胡恩瑟拉爾依舊獲得了一次珍貴的收成。而二十年過去了,新一代的蘑菇種植者還是沒有忘記該怎麼嫉妒地看著這老磨坊。
「坦白說,胡恩瑟拉爾充滿敵意。」格利特·迪爾斯曼有一次在維米爾的壁爐邊的某個晚上說。他的聲音很渾厚,喝了幾杯杜松子酒之後才肯繼續說那個時候的事。「我的父親是老托恩的朋友,是他告訴我的,我現在告訴你們。胡恩瑟拉爾突然開始大叫,那條一直坐在他腳邊咆哮著的狗立刻跳出來咬住了他的手,信不信由你,他像一頭牛一樣扭動起來。」
我突然重新獲得了對身體的控制能力,我衝上前去,沖向床的方向。「我們必須救她!」我氣喘吁吁地說,但是庫艾斯特拉沒有過來。他靠在門柱上,顫抖著,手指已經被咬出了血。
姆爾輕聲嗚咽著。我繼續往前走,試圖把思緒關起來。然後老磨坊出現在視野里。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我看見風葉在悄悄轉動著。雖然沒有風,木框上的細麻布軟綿綿地掛著,但是風車在轉。

「在哪塊土地上種植無所謂,」胡恩瑟拉爾急切地打斷了他,「只要有足夠的土壤用於種植就可以。」他聲音里的一些東西讓我的父親縮了回來,也讓我頸后汗毛直立。那一瞬間,通向維姆·胡恩瑟拉爾一直隱蔽的靈魂的門似乎微微打開了,從那裡散發出一股潮濕的地窖的氣味,在某一瞬間,我似乎真的聞到了那個味道,它飄浮在這院子的上空,一種揮不去的、神秘的、在某種程度上被期待著的味道。
唯一沒有追隨這股趨勢的人是大衛·胡恩瑟拉爾。他已經長成了一個大高個兒,大概有一米九,比他的父親還要高一些。他的哥哥在戰爭中死去了,姐姐也隨著落日離開了,所以留下他一個人待在這古老的磨坊里——一個一點資本都沒有的大地主。因為這地區的其他人也不太富有,所以在三十二歲之前,他還可以通過做一些聰明的小買賣養活自己。但是如果你有天早上醒來,發現周圍地區出現了一個金礦,讓你可以一夜暴富,而死守著土地則變成了一件危險的事——這是不是值得深思?
「胡恩瑟拉爾,上帝詛咒他……」我聽見庫艾斯特拉在我身後低聲說。他畫了一個十字,然後用一個簡單的手勢抓緊了我的手。
我回到車上,看見院子邊有一塊大木合板,上面寫著:「瓦特蘭風車公園,四月中旬建設完成。」堤壩這一側的土地屬於布魯克因瓦特蘭政府,他們顯然對胡恩瑟拉爾的計劃有激烈的反應。木合板上鬱金香的圖像下面寫著某個關於綠色電力的口號。
「喬珀,看在上帝的份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斯魯伊斯抓了抓他的胯部,狠狠地哧了一聲:「我是不會晚上過去的。要我說,他一定是和魔鬼簽了契約。」

(厲青冰 譯)
我很快就意識到了車的主人是誰。我隨即問自己,為什麼上帝會創造出美國遊客這樣的人?為什麼世界那麼大,他們偏偏選擇了在胡恩瑟拉爾的土地上展現愚蠢?我小步跑下低矮的堤壩,靠近騷動的地方,穿過小路的時候注意著不要踩到那些鬱金香。在這田地里,它們散發著強烈的奇怪的氣味,幾乎是種非自然的味道,比腐爛的橘子味道還要濃烈。
「不論您在計劃著什麼,」我輕聲說道,「請不要那麼做。」
「當一個公務員過來說要聊一聊的時候,據我所知,就意味著要搞腐敗。我可並不期待什麼腐敗的事。」
過了那麼久,再一次出現。
戰後,德國人沒有在這個地區留下什麼影響。莫尼肯布魯克交叉口的彈藥庫很快就被拆除了,換成了我父親製作的木質路標,關於佔領者的記憶似乎就這樣被完全抹去了。一切又變得和從前一樣,變得和以前那個古老的、醜陋的荷蘭一樣。但確實還是有一點不同的:德國人離開之後,我開始覺得這裏真正屬於我。和過去不同,我有了這裡是我的家園的感覺。
「我也不知道那個磨坊里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讓風車運轉起來,」我抿著嘴說,「反正關於鬼魂什麼的我是一點也不知道。」我靠在大棚巨大的雙層門的一根柵柱上,在潮濕的陽光里皺了皺眉。巡視的時候我總會和種植者們聊聊天,但我是第一次聽到他們用這種方式談論胡恩瑟拉爾,讓我感到震驚。
「在哪塊土地上種植無所謂,」他高聲打斷了我的話,「只要有一個有效的種植理由就可以。」
在後來的某一天,我帶著心裏的傷痛離開了,這傷痛將伴隨我餘下的幾年甚至只有幾個月的時光。一些老傢伙將會陪著我。我不知道我們該走多遠——也許到A9高速公路的南邊就足夠了。但相較於不確定的選項,我們最好還是選擇更確定的選項,不是嗎?格利特·迪爾斯曼建議道,在他看來,那裡是一個能讓他安享晚年的地方,美麗而悠閑。誰知道呢?
「要咖啡嗎?」維米爾問道。
我無法描述我的所見。姆爾恐慌地嗚咽著,瘋狂地拉扯繩子。我甚至叫不出聲,好像肺里空氣不足一樣。我在那裡站著,開始發抖,兩條腿像細細的木板條。
「哼,是嗎?」胡恩瑟拉爾低沉地說,「那我當時肯定不在這裏。我從來沒有在這裏見過您。順便說一句,這裏不是您的轄區。」
最後,我自己通常也在那裡,坐在維米爾的裡屋。我們坐在布藝椅子上抽著煙,冬天里會有燃燒的壁爐,夏天裡會有轉動的風扇。我們很多年以來都沒有再談過1976年發生的奇怪的事件,有一些事是人們不願意提起的。在膚淺的對話中間經常會出現一段深刻的沉默,我們就拿著煙斗,讓煙霧瀰漫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就像是空虛的思緒從我們乾枯的肺中流淌出來。但是那樣的沉默是好的,我們也總會再回過神來。維米爾讓人感覺很熟悉。這裏依然飄散著幾世紀以來古老的氣味,有肉製品混著咖啡的香味,煙絲混著丁香的香味,和我當年聞到的氣味一樣。那是在1924年,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母親給了我兩毛錢,讓我到這裏來替她買一塊麵包、一棵白菜和一袋一公斤的土豆。這些都記錄在她給的清單上,我的母親歪歪斜斜地、潦草地寫著:一塊麵包、一棵白菜、一袋一公斤的土豆。我還能清楚地記得這些。有一些事情是永遠不會忘記的,而那種氣味也未曾改變過。
他不記得了。我鬆了口氣,因為在這鬼魂面前,他怨恨地盯著我父親看的樣子變得愈發清晰了。注意,那時候他是六歲。我努力回了回神,然後說:「讓我們跳過這些寒暄吧,胡恩瑟拉爾先生。大家都很好奇這裏發生了什麼。說實話,我也很好奇。」
蘑菇之地的歷史已被抹去,人們現在只知道這是一個荒謬的、過分有序的地方。它不僅看起來「荷蘭」,而且真正踐行了「荷蘭」這個詞。這片土地上彷彿總是懸浮著一層水汪汪的蠟筆畫一般的空氣,裝飾著一團團被抹開的雲,那雲的色彩涵蓋了從純白到深灰的所有色調。地平線被稀少的幾個果園或者風車磨坊切斷。如果持續的西風沒讓你流鼻涕的話,你能聞到空氣里儘是水汽和牛糞的氣味。在古老的沼澤地里,成群的水鳥築巢在蘆葦之間,一月到三月,當溫度計的水銀柱上升時,它們就從南方以V字形成隊飛來。不管你信不信——在布魯克爾米爾和貝爾莫爾古老的低洼地里,整個春天都生長著一排排的鬱金香,無窮無盡,它們有著各種靠人工栽培才能實現的顏色。你還能找到比這更「荷蘭」的東西嗎?
「經歷了今天這事之後,杜松子酒才是我需要的。給你們每個人也都倒一杯。」
「您剛剛也說了——這不是我的轄區。我是作為一個居民過來的。」
當鬱金香離得越來越近的時候,我彷彿聽見它們在竊竊私語。我並沒有看著它們長出來,可是我每看一眼,它們就好像變得更多了。一開始它們只長到了我左邊農場的院子里,現在已經蔓延到通向堤壩的道路的半路。我向後踉蹌了一步,差點絆倒,下一刻就看見它們已經蔓延到路邊的一排郵箱上。其中一個郵箱被打開了,一封信落在路邊,紙張很快被雨水濕透。我眨了眨眼,下一刻那信封里已經長出了莖幹。
夜晚很悶熱,但是我止不住地顫抖著。來自過去的、幽靈般的聲音突然出現,異常地清晰,而我絕對不喜歡它。我隱約害怕地意識到,這不是大衛,而是維姆·胡恩瑟拉爾說過的話。
鬱金香的氣味重重地壓向我,讓我感覺很不舒服。我歪著頭站了一會兒。左側堤壩的水溝後面就是田地,它們無限地對稱,一排排站立著,就像一個迅速隱入夜色的軍團,等待著指揮官的命令。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嘴墓碑一樣的灰色牙齒,並沒有比他孩子們的美觀多少。雖然普拉茨瑪和其他人都在敦促,我的父親還是告了別,讓這事順其自然。他當然想更深入地挖掘這個問題,但是如果胡恩瑟拉爾不配合的話,確實會帶來很多公務上的負擔。而且儘管莫尼肯布魯克也屬於他的轄區,但玩偶水壩才是他的主要職責所在。他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其他事務上,把這個迷信留在了農業社區里。
庫艾斯特拉走在我前面,他用大衣的領子掩著鼻子和嘴。他撞上了掛在天花板上的可憐的小燈泡,昏暗的燈光在木板上來回舞動。然後他打開通道盡頭的門。一股病態的惡臭向我們襲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東邊的窗口照進來,https://read.99csw.com讓我看見了直到今天還不斷地出現在我最可怕的噩夢裡的東西。
但我自己相信嗎?斯魯伊斯看向我,像是在說著「去騙別人吧」,他沒有聽我剛說的話,而是在我眼裡看見了更多。那一天,他的話不停地在我的腦子裡回蕩著,我怎麼也沒法把它們從我的腦海里趕出去。
「我不知道您看過我的田地沒有,」他說,「這裏的土地看起來非常合適。」

這對夫婦是典型的有錢人,態度傲慢,你偶爾會見到這樣的人。他們是從阿姆斯特丹到馬爾肯沿途旅遊的美國人,就像所有的遊客一樣,他們給穿著本地服飾的當地人拍照,在某家紀念品商店買一雙木屐,這樣當他們回到堪薩斯或者得克薩斯或者別的什麼地方之後,可以告訴別人他們在荷蘭的經歷。那些年,我們看到來這裏的遊客越來越多——沒有像現在這麼多,但是已經多到足以讓這個地區的老人時不時感到一種懷舊的憂愁。
我們互不干涉——那天晚上我到喬珀·庫艾斯特拉的小酒館向村委會的人彙報這次拜訪的時候,這句話依然在我腦子裡回蕩著。莫尼肯布魯克的蘑菇種植者們有充分、合理的理由對胡恩瑟拉爾和他的磨坊有所猜疑,我在他的土地上短暫停留時就感覺到了。那是一個壞地方,一個邪惡的地方。在那裡,發生著背離《聖經》的事情。它懸浮在那個院子的上空,散發著生病的老女人一樣的腐爛氣息。而我們呢?我們遵循了彼此達成的共識,不再干涉這些古怪離奇的事。我們太害怕了,你知道嗎?害怕那裡可能會發生什麼。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如果要我給您什麼建議的話,我會建議您儘快離開這裏。」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臉在充滿水汽的陽光里變得蒼白,然後逐漸變得醜陋可怕。他的臉蒼老起來,肉從骨頭上剝離,一股腐爛的死亡氣息讓我作嘔。一開始我以為是可怕的幻覺,但很快我就認出他是當時從堤壩下面的排水溝里爬出來的東西。然後我看見他的脖子,在腐爛的皮膚上,有繩子的傷痕。我站在維姆·胡恩瑟拉爾面前,這個在1929年上吊自殺的人,從他的臉上長出了新生的鬱金香細小的莖幹。「我還需要花上一天或者十天、十二天,讓一切都運作起來,」他用一種氣泡一樣的聲音說著,這聲音聽起來已經完全不是人類的聲音,「到那時你最好離開這裏。我得和阿姆斯特丹市政府解決這些問題。而我也不準備停手。我能做到很多事。」
在回家的路上,我到布魯克因瓦特蘭的市場里買了幾袋狗糧,然後看見了大衛·胡恩瑟拉爾,他瘋狂地打著手勢,跑過開著花的土地。我把雪鐵龍停在路邊,後面是一輛開著引擎的深紅色達夫。從它骯髒後窗上貼著的貼紙看來,這是一輛史基浦租車公司的車。敞開的車門裡傳出響亮的音樂聲。
沒錯,胡恩瑟拉爾是企業家,也是一大片土地的所有者,所以這些愚蠢的人單獨拜訪了他,而不是只給他寄了一封信。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給脖子上方懸了什麼。
我點了點頭,保持了沉默。
我因為徹底的絕望而尖叫,因為這裏變成了這副模樣。
莫尼肯布魯克被開滿了鬱金香的地毯掩埋。堤壩上的房屋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一切都被彎曲、扭曲了,所有突角都長滿鬱金香變成了圓角,排水溝里灌滿了綠色的植物爛泥。蘑菇種植者的廣告牌被推倒了,上面的字淹沒在大片的花海里,變得難以辨認。我看向德克·斯魯伊斯的穀倉,那屋頂突然塌了下來,彷彿鬱金香完全吸幹了支撐的樑柱,屋頂因為太重而坍塌。雨水嘩嘩地落下,熄滅了胡恩瑟拉爾磨坊的大火,讓晒乾的地面再次變得肥沃,然後沾染上村裡甜美的鬱金香氣味。接著,從殘存的房屋裡傳出了裏面住著的人的尖叫聲,聽起來幾乎不像是人發出的。他們正無助地、無可避免地逐漸走向死亡。
我還可以告訴你,姆爾整晚都躲在咖啡桌下不敢出來。在那個堤壩上,有什麼東西傷害了它。不管是鬱金香的耳語,還是什麼其他的東西,這個問題我不想回答。那天晚上我也沒有睡著。我躺在床上,因為恐懼而神經緊張,有一點聲音就會嚇一跳。那個念頭在我腦子裡縈繞著,就像一個重複出現的噩夢:只要那個風車轉起來,那裡就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要是你問我的話,我看那老頭的魂魄還待在某個地方。在那時我就知道,有什麼可怕的事情要發生,或者已經發生了。我不知道將發生什麼,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但是毫無疑問一定會來。
「稍微注意點給自己灌了什麼東西,知道嗎老頭?」維米爾說,但還是從架子上拿了一瓶酒,然後從柜子里拿出五個玻璃杯。
他指了指身後。「我的兒子也在田裡幫我。他十四歲,但是已經足夠強壯,可以背著箱子,鏟些東西。您覺得這有必要向勞動監察部門報告嗎?那您就去報告吧,如果就是這些事……」
我下了汽車,走在胡恩瑟拉爾院子里鬆散的沙子上,關上了大門,扶著我的手杖。我現在已經走得不太靈便了。雖然手杖確實很有用,但是我已經不再適應連續四天的夜間活動了。昨天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在門墊上發現了一封信,同樣也來自市政府。所以昨天在維米爾,拼圖突然拼成了。我們都知道胡恩瑟拉爾最近一直在做什麼,但一直不明白他是為了什麼。現在我們明白了。

蓋斯剛想點燃煙斗,又放下了火柴,把杯子握在僵硬的手指間:「你說什麼?」
我轉身逃走了,沒有回頭看。我感覺不到雨水,我聞不到燃燒的氣味。我只能聽見鬱金香的竊竊私語,聽見它們就在我身後,沒等我經過父親親手插|進地里的莫尼肯布魯克的路標,它們就蔓延到了那裡。在回家的路上我只記得我大聲地唱著「沿著一個綠色的磨坊」——一首我母親總是對我唱的老兒歌——只記得我笑著,只記得我想著我可能要瘋了。
那時,我們猶豫地在樓下的酒吧里等待。我的手顫抖著,我不記得有比那時更害怕的時刻了。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後——時間已經到了七點——我們才敢到通道盡頭那個樓上的客房裡去看一眼。惡臭已經瀰漫在整個酒館里,雖然它已經失去某種蘊含的力量,卻產生了一種更為強烈的氣味——一種腐爛在沼澤里的屍臭,讓我差點在樓梯上吐出來。
胡恩瑟拉爾在那些年裡把大部分的資產都投資給了美國富有的公司。1929年10月,股市突然崩盤,他的錢一下子都沒了,這土地也變得一文不值。三個星期之後,他的兒子大衛在磨坊里找到了他,在閣樓下的一根木樑上弔著。清冷的秋日陽光,透過開著的閣樓窗口照進傾斜的走道里,在牆上投射出他懸挂著的身體怪誕的影子。綏德曼醫生割斷繩子的時候,需要兩個男人抱緊他肋骨的位置才能防止他的屍體從八米的高空中墜落。
在後來的二十五年裡,人們都盡量不談論胡恩瑟拉爾;他則不斷地用村莊周圍廣闊的鬱金香田向人們表達著他的觀點,深紅色的、亮黃色的、血紅色的鬱金香,在這片不出意外長不了任何東西的土地上,鬱金香一年可以收成三次。關於這個男人只出現過一次大的騷動。1963年,哈里·維布魯克(托恩的兒子)開車經過磨坊去回收空牛奶瓶的時候,看見那個院子里站著一個小男孩,那個小男孩看起來和大衛·胡恩瑟拉爾小的時候一模一樣。沒有人知道胡恩瑟拉爾是怎麼得到一個兒子,也沒有人知道是誰生了他——他就這麼在某一天突然出現了,就像「豐饒之角」中出現的食物一樣難以解釋,唯一的區別是帶來羊角的並不是幸運之神福爾圖娜。也許,在這個情況下帶來羊角的人,當他在胡恩瑟拉爾耳邊低語的時候,帶著一股硫黃的味道。
這時,小大衛一把關上了磨坊的大門,味道消失了。
「那你就快出去吧。」他說著,點頭指向我身後的方向,在那裡,胡恩瑟拉爾的土地上新冒芽的球莖像士兵一樣站立著,一直延伸到布魯克因瓦特蘭的主路上。「上周他才剛收穫了一次。你和我一樣清楚,在那片土壤里沒什麼礦物質了。不論如何,那裡都根本不可能再長什麼東西了。」
維姆·胡恩瑟拉爾在1923年買下那個老磨坊,當時我剛五歲,那時牛奶還是桶裝的,需要用濾網篩去表層之後才可以喝。最初,磨坊通過排水製造出一塊乾燥的農田。之後的幾個世紀里它都毫無意義地立在莫尼肯布魯克外面光禿禿的地上,因為這個地區的土壤太潮濕,不能種植糧食。村民們很好奇磨坊將會用來做什麼,維姆·胡恩瑟拉爾很快成了人們竊竊私語的對象。他從一開始就不受歡迎,部分是因為他資產豐厚,但主要還是因為他是從阿姆斯特丹來的,是一個從大城市來的人,一個從外面來的人。他因為1917年在法國戰壕里遭受槍傷而瘸了腿,一張臉看起來緊張又憤怒,眼睛因為有過多的眼白而看起來很狡猾。這不是一張能吸引人的臉,或許因為他從來都不笑。
1948年,我的父親退休了,我成了這個地區的巡警和監管。從1950年起,這裏開始被稱為「蘑菇之地」。在莫尼肯布魯克周圍有五個大型蘑菇棚,由銀行貸款提供資金,形成了河流上方最大的(並且幾乎也是唯一的)集中型蘑菇種植區。村民們都覺得這是個好生意:合作種植的盈利足夠偶爾從北布拉邦特的某家工廠買一堆肥料和種植土壤。由於生長周期很短,所以每一季都能收穫多次,而它還有廣闊的市場,所以蘑菇種植的盈利能力看起來是畜牧業的好幾倍。很快,整個莫尼肯布魯克的人們都在蘑菇棚里工作了,蘑菇之地也就成了一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