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無影男孩

無影男孩

「沒關係的,爸爸,我們可以自己走去上學。媽媽都把我包成這樣了,我從尼亞加拉瀑布跳下來都死不了。」
身後,火紅的太陽慢慢地沉入海里。
他的眼睛開始放光:「如果我們去那兒的話,還能出海吧?」
「你想幹嗎就幹嗎,這是屬於你的旅程!」
「但從嚴格意義上說,我覺得你並不能感覺到什麼。」
「沒關係的,」他安慰道,「我看透了。一個人什麼時候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之前他真正地活過。」
我笑得直不起身子。有些情緒在我心裏翻動著,這操蛋的青春期。我很想問他射什麼出來,是精|液還是玻璃液。但我沒有開口。有些事還是留在想象里吧。
斯普林特曾說過夢想鑄就人生,但我從不做夢。我知道很多人都這麼說,但我真的不會做夢。坦白講,我連夢是什麼都不知道。數不清的腦電圖顯示,我的大腦在快波睡眠時完全沒有活動。醫生找不出來原因,嘖,這不也是意料之中的嘛。我估計這就是我沒朋友、沒感情、沒想象力的原因。我既缺乏內涵又沒有目標,不過我也無所謂。
「看到大海反射陽光的樣子了嗎?那就是我的歸屬。大海的每一寸都如此像我。在那裡,我不需要擔心自己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我們在巴黎北站吃了幾片披薩,考慮下一步怎麼走。斯普林特說他想就這麼一直走下去。他想去冒險。他將毛線連體衣扔進垃圾桶,從小賣部買了一件T恤換上,上面寫著:危險地活著
「哦,但盧克說得對,」斯普林特天真地說道,「這工作挺不錯的,裝飾得漂漂亮亮的掛在百貨商店裡。要是做其他工作,我遲早要碎的。」
「應該是一顆小石頭弄的,我聽到了石頭彈開的聲音。」他皺著眉,像是肌肉被拉傷一般輕輕地把腦袋從左邊轉向右邊。緊接著我聽到一絲破裂聲。他緊張得睜大了眼睛,而我心裏也不由得沉了一下。那個星點越變越大,一些小裂縫也從中蔓延開來。
他沖我豎起了玻璃中指,我也假裝要胖揍他一頓,但你們應該明白我不會真的動手。
在斯普林特來校后的前幾個月里——從夏天一直到聖誕節——我都沒跟他說過幾句話。雖然確切地說,跟其他同學也是如此。如果課間要小便,我就會去老教學樓的衛生間,以免碰到那些自以為是的傢伙和備受驚嚇的新生。在這裏,只有走廊的迴音陪伴著我。一路上我得穿過門廊並經過副校長的辦公室,聖誕節來臨前他在那兒擺了一棵巨大的聖誕樹。
羅森博格夫婦對斯普林特保護得過度了。除了看書、釣魚以外,他們不允許斯普林特做任何事。他媽媽只讓他穿戴手織的衣物出去活動:三層連體衣、毛線帽、圍巾、手套以及其他柔軟的衣物。他爸爸堅持每天早上送他上學,就算他前一晚睡在我家也不例外。這一切都讓他覺得煩不勝煩。
「別放在心上。」我答道,一邊推開男衛生間的彈簧雙開門。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門可能會彈回去撞到他,於是我又頂著門等他進來。我心裏不怎麼樂意,因為這傢伙讓我很不舒服。他的玻璃手指觸到了我的痛處,打亂了我的日常生活。我不喜歡自己的生活被打擾。
「我在哪本書里讀到過有些鳥可以不間斷地飛行超過六千英里橫越太平洋,」斯普林特望著遠處的地平線說,「從阿拉斯加一路往南直到赤道上的溫暖島嶼。它們從不休息,也不喝水進食,就這樣一直飛九天。它們很清楚自己要去哪兒。我覺得我也能這樣。我的意思是,待在一艘小船上,如果碰上同方向的洋流就沒問題。沒有人能夠不吃不喝撐得比我更久的。況且,我知道路該怎麼走,我很清楚大海的一切。」
我從他頭上摘下頭盔,他拋給我一個迷人的微笑並說道:「這是我迄今為止做過的最瘋狂的事情。」
「當然,」我回答道,「他觸摸到太陽了。」
「我差不多了,盧克。我的情況一直在變糟。我想試試自己最後能不能完成夢想。我有一整天的時間能朝著地平線劃去。我想試試看能不能在今晚太陽西沉的時候觸摸它。」
剛來的第一天,喬迪跟他的朋友就將斯普林特團團圍住。他們紛紛將回形針、硬幣、彈簧和圓珠筆扔向他,想試試看敲擊哪個部位才能敲出《鏡中人》的前奏。「你們都是混蛋吧?」老師離開后,斯普林特終於憤憤道,「可以別再玩了嗎?這對我來說很危險。」
他從那片松林中搖搖晃晃地走出來,拉著一個破爛的木板車,上面覆蓋著一張破舊的毛毯。他的身體狀態讓我震驚——皮膚已經失去光澤,不再閃閃發亮。他已經破舊不堪了——不,他就要死了。
「求求你。」我說。
「我什麼事都不能幹,」斯普林特看到爸爸的車停在校外,聳了聳肩膀說,「不過爸爸說得對,我確實什麼事也幹不了,連掰個手腕都能把我弄碎。所以我這輩子都別想加入海軍。」
「你看到了嗎?」斯普林特輕聲說著,
「那是因為他年齡大了。」
「給迪士尼發封抱怨信唄。噢對了,還可以申請一個續集角色演演。」
他答應帶我們到法西邊境。城市風景逐漸被梯田風光所取代。我在想我的爸媽是否發現了我枕頭上的字條——「不用擔心,我會回來的」。當你告訴爸媽不用擔心時,他們肯定還是會擔心的。不過還好我爸媽還算冷靜。毫無疑問,斯普林特的父母肯定在放學時沒見他從學校走出來的那一秒便報了警,而我爸媽則會思考並推測我們去了哪裡。
「告訴我,你這呆眼猴子!」他用蹩腳的英語沖我吼道。
我對斯普林特從來沒什麼興趣,總覺得他有點蠢蠢的。現在他半裸著,我反而頭一回認認真真地端詳了他。他的胸膛跟著呼吸輕緩地起伏著,之前我還從沒發現他居然會呼吸。我還看到一個銀色的花環跟絞索似的掛在他脖子上,這要是換了別的小孩還不得被勒死了。
「喬迪乾的啊,」他聳肩嘆道。還能是誰呢?「最糟的是副校長來回走了三遍都沒發現我。」
我看著他懸在樹上晃蕩,並不作聲。
斯普林特沒有接話,也沒有必要接話。我跟他想的一樣——他永遠也無法欣賞到那裡的太陽與大海。很顯然,任何一枚鬆動的鵝卵石、高速飛行的網球或者隨風飄動的樹枝都是潛在的危險。那他爸爸媽媽呢?我覺得他們才是最大的威脅。你可以輕易感受到他家空氣中那種強烈令人不安的情緒,那種尷尬的安靜氣氛甚至深入你的骨髓。羅森博格夫婦總是無視兒子的夢想。為了保護斯普林特,他們犧牲了他的快樂。我可以理解他們害怕跟兒子永別的心情,但在擔憂斯普林特是否會死去的同時,他們也忘了讓他真正地活著。
「當然有!那老傢伙可以再往你背上抹一層玻璃,我他媽的怎麼會知道!」
我想知道他是否可以成功到達。
「我要你今晚跟我待在這裏。我只想緊貼著你再多待一會兒。」
遺憾的是,我們倆都很清楚他的夢想永遠無法實現。我經常對他一直以來的樂觀態度感到好奇。作為一個體重九磅、玻璃製成的男孩,死亡對於他來說,只隔了一層窗戶紙。他生來就是個受害者。「幸虧我是剖腹產的,」他告訴我,「你想象一下子宮收縮的血腥場景——如果是自然分娩的話,我早就被媽媽的產道擠爆了。」
看到他背上的裂痕,我的五臟六腑如同被打上結一般緊繃起來。
「不然找個玻璃吹制工試試。」我調侃道。
我照做了。斯普林特開始用紙巾擦拭他臉上的紅漆,那聲音聽著就像用濕濕的手指摩擦玻璃窗。我洗手時,他好奇地看著鏡子,盯著我那本該存在、實際卻沒有的映像。我九九藏書猜他在猶豫著是不是該說點什麼。終於他下定決心問道:「你是怎麼處理髮型問題的?」
於是我們躺下。隨著西邊最後一縷光線消失,我將他摟在懷裡。我一直哭著,重複地說著自己有多難過。斯普林特讓我不用自責,他告訴我這是他此生第一次真正感到快樂。我的眼睛被淚水吞沒,又黏又疼。最後我估計自己哭著睡著了。那是一次極不安穩的睡眠,我做了很多記不住的夢。我剛剛說「夢」了吧?是的,我是做夢了。那天夜裡我時不時地醒來,因為我可以感受到斯普林特冰冷的呼吸拂著我的眼瞼。我覺得那是因為他感應到我做噩夢了。
喬迪踩著第一節課的下課鈴聲走進了洗手間。他走到鏡子前開始整理頭髮,由於最後一個隔間的門並不在鏡子的反射範圍內,他並沒有注意到那扇門是半敞開的。為了防止他看到我,我脫去上衣,踮著腳尖一點點靠近,直到我可以聞到他洗髮水的味道。喬迪邊用跑調的拍子哼著說唱,邊抓弄著他的頭髮。沒有片刻猶豫,我立刻抓住他的左小指。
「說說看,斯普林特,」爸爸問道,「你長大之後想做什麼?」
「那肯定會有些玻璃女孩吧?」
「是,然後半路上你就被一頭藍鯨給吞了。」我仍然閉著眼睛,打趣道。
他伸出手,我也伸手握住他的手,聽到他的指關節發出叮噹的響聲。當我觸到他那殘廢了的茶匙手指時,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是說真的。幫我看看脖子,感覺不太對。」
「我們明天將要駛向那裡。我想去摸摸沉入大海的太陽。」
「我經常夢到那樣的場景,那種褪去女孩衣服、用我的胳膊環抱著她、體驗我們肌膚相親的感覺。」
「噢,這個當然,」斯普林特馬上接道,「我雖然是玻璃做的,但人體結構並沒有問題。好處在於我不能施加太多壓力,因此也不用擔心秒射的問題。」
斯普林特·羅森博格的出現改變了一切。
「聽著,我得去洗手間。」我說道。
我趕緊把他送到急診室。主治醫生不知道怎麼辦,他打了個電話后叫我們坐進他的車裡。我以為他要把我們送到安菲亞醫院,結果車卻在「汽車玻璃」店外停了下來。
但斯普林特很嚴肅。「你看我這副樣子,沒人會覺得我有魅力的,我也不能怪別人。」
那天晚上我們在我家吃飯。「你們兩個開心得有點過頭了吧。」媽媽一邊準備晚餐一邊說。斯普林特跟我對視一眼,都咬住嘴唇不作聲了。他發誓,如果我告訴別人他是在哪兒被修好的,他就會把我切開來——這個無禮的舉動在我看來實在太棒了。整個下午我們家都充滿了他清脆古怪的笑聲,爸爸媽媽倒是無所謂,他們只是很高興我還沒完全脫離社會。

「這一切是註定要發生的,盧克,」他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這不是你的錯,這種事任何時候都會發生。」
但每當他邁出一步,我都能聽到他兩腳間碎片相互摩擦發出的咯咯聲。我衝過去從他手上接過木板車。我掀起那張破毛毯,發現下面居然是一條小小的玻璃漁船,剛剛好裝得下他。我驚詫地看著斯普林特。

「那我知道你該去哪兒,」我說,「爸爸媽媽有時會去葡萄牙租個海邊小屋度假。在那裡,太陽沉入大海的景象才真叫一絕。」
羅森博格女士交代說卡丁車千萬不能玩,我覺得她剝奪了斯普林特的樂趣。斯普林特那麼想要玩上一把,為何不讓他試試這麼一個為數不多的能讓生活充滿意義的遊戲呢?
他時常猜測自己死亡的情形,也不管這會讓我多沮喪。「我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個奇迹,」他說,「我表哥十一歲時在屋頂上滑了一跤,摔成碎片,而我表妹在四歲時就被一陣大風刮到一棵樹上,粉身碎骨。我是家族中活得最久的玻璃孩子。說真的,我能活著畢業的機會微乎其微。」
「你見到過嗎?再說了,我對於玻璃人來說也不性感,而且我喜歡有血有肉的人。」
他伸手環住了我的脖子。儘管有心理準備,但我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種觸感是如此新奇古怪,竟然讓我既厭惡又好奇。他的體溫出奇地低,整個人都輕飄飄的。我甚至不敢抓牢他,生怕一使勁就會把他捏碎。斯普林特感到了我的拘謹,說:「這樣就好,我抓住你了。你可以把我放下了。」
喬迪手上的噴燈最終停在斯普林特的左手小指處。他燒熱了斯普林特的指尖,用鉗子扭成茶勺狀,並戲言斯普林特喝茶再也用不著勺了。接著喬迪的一個小弟提醒大家統一口徑,把事情說成斯普林特自己鬧出的焊接事故,還警告我們誰多嘴泄密的話,不論身體是不是玻璃做的,都會遭受同樣的待遇。

「老兄,你名氣很大啊,所有人都在談論你。什麼時候有興趣去我家玩兒嗎?我老爸有個紫外線燈,我們能做些實驗。」
片刻猶豫后,我回答說:「是我老媽弄的。不過你敢告訴別人的話,小心我用球棒把你打個粉碎。我留短髮是有原因的。一般我都會戴個針織帽,但學校的破規定卻……」
我又說了很多話,嗚咽著哭訴了很多。斯普林特想要站起來。一片半寸大小的碎片掉了下來。我們都聽到「叮」的一聲,看著碎片反彈在玻璃器官上,然後從他腿間的空隙滑落。毫無疑問,斯普林特的傷已經無法修復,任何移動都可能讓情況變得更糟。他隨時可能碎成兩半,也許還有24個小時可以活著,甚至更少。
哎喲喲,這隻會讓壞蛋們變本加厲。斯普林特知道自己有多脆弱,也明白那些回形針跟硬幣不會對他造成永久性創傷。但事故總有可能發生。於是,當喬迪扔出的圓珠筆刮傷他的脖子后,他向老師告了一狀。
我在法魯機場被扣留了。並不是因為他們從一些描述上認出我來,而是因為過安檢時X射線直接從我身上穿過去了——他們當時的說法肯定不會比這好。然後他們在一間小拘留室里審問了我。我不停地搖晃著自己的椅子,找不到一個舒適的坐姿。我發火是因為我錯過了航班,要知道那張臨時訂的機票花了我400歐元。葡萄牙官員惱火是因為他的工作很煩人。那傢伙跟荷蘭警方通過電話之後,就問我是否知道斯普林特·羅森博格的下落。我努力讓自己不掉眼淚並閉緊嘴巴。我說在見到斯普林特的父母之前我不會再說一句話。他終於爆發了,狠狠地將拳頭砸向桌子。
「連你的那裡也……」
「見鬼。」
「不!」我喊道,「他媽的,不,不,不!」
我們在羅森達爾上了火車,然後在安特衛普換乘前往巴黎的大力士高速列車。坐飛機肯定不在考慮範圍之內,因為容易被追蹤到。一旦到了小鎮外的世界,我們就沒什麼好怕的了。我雖名聲在外,但沒人知道我長什麼樣;長得像斯普林特這樣的人的確是少數,但是拜託,被多看兩眼又不會死。我們用從我爸口袋裡偷來的「進取教」的信用卡買火車票,並在他發現並切斷經濟來源之前,從卡里取了大量的錢。
「一點也不意外啊,如果你還跟那幫狐朋狗友混在一起的話,」我說,「我聽說喬迪打算把你扔到玻璃瓶回收站去。」
「我做到了,」他嗓音沙啞地說道,「如果我僵直著身體走路,就不會有其他部分的玻璃壞掉,那個老師傅給我背上纏了一些繃帶。現在我可以撐得再久一點。」
「它比我想象的要大,」他吐出幾個字,「要大得多。」
我們在一塊兒時,通常會待在家裡邊聊天邊看電視或是去河邊釣魚。我跟斯普林特在很多方面截然不同。他有點子,有愛好也有夢想——這些我都沒有。他最感興趣read.99csw.com的莫過於海洋,而最大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成為海軍艦長。從中,我也逐漸了解到斯普林特是個什麼樣的人:天真且不諳世故,滿腦子都是新奇的點子和幻想。
「別動。」我一邊說,一邊用發抖的手解開綁著他的繩子。我強壓住自己的恐慌,開始咒罵自己。我當時是怎麼想的?我根本不該讓他去碰那該死的玩意兒。但斯普林特並不這麼認為,他抓著我的手,讓我看著他的眼睛。他告訴我說,無論如何他都想擁有那樣的經歷,並且不論出現任何後果,他永遠對此心存感激。
有一天,我正在這條路上走著,突然一個聲音嚇了我一跳:「呃,你能幫個忙嗎?」
我們久久地看著對方。我一直想說些什麼,但不知道為什麼,發不出聲音。最後我終於努力擠出三個字。這是我唯一一次乞求別人。
我們經常在他的房間共度午後時光。「爸爸告訴我應該去尋找內心的快樂,」某個這樣的下午斯普林特跟我說,「但我就是找不到,除非把自己摔個粉碎看看。我有個玻璃表哥就為了驗證這事,從屋頂上跳下來摔了個粉碎,但我們清理煙囪時,也沒有從碎片里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你說事情既已如此,我還能怎麼辦呢?」
我勃然大怒:「你他媽的壓根不懂玻璃。」
傍晚一陣微風拂起,吹乾了我身上的汗水,感覺很舒服。我們玩著「二十一點」,等待日落的來臨。斯普林特可把我虐慘了。我剛剛叫了一張牌,一陣狂風就捲起撲克牌飛出懸崖。我們都沒說話,靜靜地看著紅心、方塊、梅花跟黑桃牌飄向西方。西沉的太陽映照著大海,將它變成一面明亮的橘紅色的鏡子。
「應該是我求你才對,」斯普林特笑著說,「我需要你,把我推出去。」
哎喲喲喲喲,這無疑雪上加霜,因為事情不可能就這麼結束。喬迪指示幾個三年級的小孩編了個故事將老師支出教室,然後把斯普林特夾在腋下,放在手工台上。斯普林特尖叫著,不是因為疼痛——他壓根兒沒有神經——而是為了引起老師的注意。他沒有掙扎,因為他清楚一個不小心自己就會碎成兩段。
「再清楚不過了,」我說,「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說罷,我優雅地折斷了他的小指頭。清脆的聲音聽起來令人心滿意足。
我突然害怕起來。我按他說的查看了他的脖子。最開始沒看到有什麼,但很快就發現了問題所在——他鎖骨上方沒被T恤遮住的位置,有一條小小的星狀裂痕。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到達波爾多北部,天也黑了。
於是我把他放下。至今我回想起那一刻,還會覺得他決定把生命託付給我,有多麼隨意。不考慮心理上的因素,我發現他其實別無選擇。在將他從樹上扛下來放到地上的幾秒鐘內,他的玻璃身體里傳來的一絲震動讓我異常強烈地意識到生命的脆弱,讓我緊張了好一陣子。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明白了人們覺得稀鬆平常的行為對於他來說有多危險。他的腳一觸地,我就鬆開了手,彷彿生怕自己被火爐燙到似的。
「他死了嗎?」
而我之所以吸引到斯普林特,是因為我是唯一能真正看到他的人——我眼裡的他就是他,而不是自己的映像。有一次羅森博格女士出去應酬前突然沖了進來,把斯普林特擺在面前,眯眼盯著他的臉擺弄自己的頭髮,直到滿意才離開。人們總是帶著憎惡的表情看著斯普林特,因為人們總能在他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可憎面貌。斯普林特倒是對這事兒無所謂。由於我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到人影,所以如果我用憎惡的表情看著他,他就會知道那只是因為我心情不好;如果我沖他發笑,他也知道我是對他笑。
「小心點兒,」我爬上椅子時被松針戳到了胳膊,斯普林特急忙沖我喊道,「摔地上的話,我就玩完了。」
很顯然,這一切肯定會給我的校園名聲造成影響——我落得形單影隻。而且由於個頭高,我要比其他孩子膽子更大。同學們對我避之不及,但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有時候我會找個倒霉鬼揍上一頓,不是因為喜歡打架,而是我需要樹立一種壞形象。你想啊,除非我站在鏡子前面,否則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我平常都穿長袖,所以身體上看不出來什麼,只是實在沒什麼好法子來掩飾臉部的怪異。如果太陽從右邊照過來,我的左臉就會閃閃發光。媽媽試過給我化妝來掩飾這個問題,結果卻讓我看起來像個異裝癖,所以還是算了吧。
我露齒而笑:「對,你跟我。」
斯普林特舉起一隻胳膊說:「那個玻璃吹制工是這世界上第一個覺得我漂亮的人。」
太陽還沒有升起,除了一些孤獨的晨跑者,整片沙灘都很安靜。斯普林特打開毛毯,遞給我一個攝影機。「把這個給我爸媽。裏面有我留的信息,也是給你留的。」
我們在市場里買了一些無花果和新鮮出爐的葡萄牙糕點「波林哈斯」,然後沿著村莊小道散步。一個年邁的玻璃吹制工在他的店前抽煙,他看到斯普林特后嚇得尖叫著跪下了。我忍不住笑了,這一幕就好像匹諾曹與傑佩托重聚了似的。那個人操著他蹩腳的英語說著什麼——跟我們的葡萄牙語一樣蹩腳——我們壓根兒聽不懂,但那吹制工仍堅持要帶我們在他的店裡四處轉轉。他的店裡塞滿了形形色|色的玻璃工藝品,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行走,如同踩高蹺的人走進了一間滿是氣泡的屋子一樣。
那個技工聳了聳肩說:「哦,還真見鬼了。」我覺得他真的被感動了。「我花了一輩子尋找機會想拯救生命,結果你就出現了。」
「我爺爺曾經帶我去過一次海邊,」斯普林特說,「我爸媽發現后都要瘋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在爺爺家待過。但我在那兒度過了人生中的一段美好時光,這是他們不曾得到的。那天,我跟爺爺一直待到黃昏,一起看著太陽沉入大海。太陽是真的會沉到海里去的,你不知道吧?我做夢都想再看一次。」
分別時,「傑佩托」依依不捨地看著我們離開,目送我們走到街道的盡頭。他匆匆遇見了一個奇迹,但也許明天他就會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
可惜得很,喬迪是個壞到骨子裡的混蛋。其他孩子都很怕他。自從斯普林特來我們班后,我就算不上新鮮事兒了。這在某種程度上還得「謝謝」他媽媽羅森博格女士——她陪斯普林特來學校的頭一天就把他的情況說得一清二楚,那時她就已經犯下了無法原諒的錯誤。我記得當時他們肩並肩站在那兒,羅森博格女士像跟小淘氣們講課般說著話,而斯普林特則目光獃滯地看著教室。斯普林特看東西總是顯得目光獃滯,那是因為他的眼睛是玻璃做的——不止眼睛,他全身都是。基因庫里總會出一些古怪的小事故,他正好就撞上了。把他擦擦乾淨,就是一面完美的鏡子。他還保有一些機動性,也能活動四肢——只不過都是慢動作,就跟阿姆斯特朗月球漫步似的。但要讓他做出點面部表情可就太難為他了。
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做這一切並不只是為了斯普林特。我是指這次「私奔」。這是一次冒險,但也是某種比冒險更重要的事。斯普林特是去尋找大海,而我是為了尋找自我。
三四個男孩圍成一條警戒線,將那些心腸軟的人隔離開來。班上其他的人要麼傻笑著,要麼就裝著沒注意到。至於我,我真慶幸躺在那兒的不是自己。
「你應該為自己的基因感到自豪!」爸媽老這麼說。他們是「進取教」的創始人,這是一個崇尚「與眾不同」的地方教會,其實無外乎大家聚在一起吹牛:「我們剛剛收養了一個菲律賓孩子。」「沒開玩笑!我兒子是個同性戀。」「真的?好吧,我家小孩沒影子。」秒殺全場,https://read.99csw.com沒人能比這更特別。媽媽信奉禪宗,愛做瑜伽,而爸爸寧願給流浪漢做飯也不給我們做,就像許多可憐萬物的大善人一樣,他們的好心僅僅「對外開放」。
「我一直在想傑佩托為什麼要在海里找匹諾曹,結果讓自己被鯨魚吞了,」斯普林特說,「完全沒道理嘛,那電影也沒解釋清楚。」
儘管手術時間並不長,但親眼看見技工那粗糙的手將裂痕一點點填平的時候,我簡直如坐針氈。接著,他用某種聽起來像鑽牙的工具把斯普林特的脖子磨平。他的手藝非常不錯,幾乎沒有留疤。事後,技工跟我們談「維修費用」,斯普林特跟他解釋說他沒有權利享有任何醫保,而且要是他爸媽發現這茬事他就死定了,希望技工可以通融一下。
後來羅森博格父母來找過我:「他成功了嗎?臨走時,他開心嗎?」
斯普林特抓住我的手。「沒有用的。」
一直走到陸地的盡頭,我們才看到大海。
「我可能沒有神經,但我肯定有感情。」斯普林特回答。他沉默了。「可能也沒有感情吧。我不知道,或許我只是想知道跟一個人非常親近的感覺。」

我的雙手搭在他的背上。
因為他是這輩子唯一理解我的人。他所尋找的不過是一星半點的愉悅,但沒人願意給他。得了,讓我們面對現實吧,當他的皮膚上只能看見外界的反射,他又怎麼能找到真正的自己呢?
「西班牙行嗎?」
我們只是躺在那兒,震驚地盯著對方直到破裂聲消失在我們耳邊。那聲音聽起來好像一粒足球猛地撞在一塊安全玻璃上,留下了蜘蛛網一樣的裂痕。我可以感覺到他背上的凹痕。裂縫從他的肩胛骨開始,順著脊椎肌肉一路向下延伸到他的腰髖部。
你可能覺得我跟美國政府打成平手了。還真不是。接下來的幾年裡,我家前院總是擠滿攝製組,妄圖能夠拍攝到我,不過這明顯沒有任何技術可行性。12家馬戲團以及包括雷普利秀在內的23家怪咖秀開出天文數字想展示我。我被稱作聖人268次,谷歌上有2900萬個關於我的搜索結果,跟布拉德·皮特一樣多。與眾不同真是酷啊,爸爸媽媽。但如果你是我,就不會這麼覺得。所有人都認識我。所有人,除了我自己。
我想我是慌了。我把手放在他的背上,又收了回來,繼而把手指插入頭髮中抓來抓去。最糟糕的是他身上的裂紋隨著他的呼吸起伏如同蜘蛛的網一般在繼續擴散。
我沒搭話。
後面還發生了很多事,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斯普林特父母看了他的錄像后,終於明白他的夢想已經成真。斯普林特告訴他們不要替他難過。那個錄像我只看了一點點,因為一聽到他的聲音,淚水就會模糊我的視線。我會想起那個漫長的下午,我坐在沙灘上被疑問困擾——「讓他離開是對的嗎?我是不是應該跟他一起走?」但我也記得那天太陽最終落下的情景——僅僅留下透著橘紅色的大海,如同一面明亮的鏡子。突然我明白了,他必須單獨完成最後的旅程。
「對不起,」我低聲哽咽著,傷心欲絕,「你想讓我做什麼?」
我嚇得跳了起來——斯普林特不見了。我四下搜尋,呼喚他的名字,但沒有任何回應,雖然他的東西都還在這裏。我仔細查看了崖下的沙灘,驚恐地看到潮水正在上漲。也許我是怕他跳崖自殺,怕我會在潮水下的某個地方發現一堆碎片。但我沒發現什麼。我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這次終於聽到了回應。
那個春天,斯普林特變得憂鬱起來。我不知道這是上次卡丁車事故的後遺症,還是僅僅因為青春期的關係。這突然的轉變讓我猝不及防。他從前總是那麼樂觀,但一夜之間,他的眼神就變得暗淡無光。有時我擔心他會重蹈他表哥的覆轍——打破肉身去尋求「內在」的快樂。
「唔,人生有得有失,朝前看啦。」我咧著嘴笑道,但並不能掩飾聲音中的悲傷。
我唱道:「汽車玻璃維修,汽車玻璃更換……」
三天後我們到達了在葡萄牙的目的地。到達的第二個晚上我們在乾草堆里度過,最後一個晚上則睡在一個加油站附近。載我們的司機警告我們野外有蝎子,但我們並沒有看到什麼蝎子。
一瞬間的猶豫后,我抓過一把椅子推到樹旁。
「有多嚴重?」斯普林特平靜地問我。這傢伙怎麼能這麼平靜呢?我急得跳腳,告訴他就待在這裏,不要亂動。我去叫那個老玻璃吹制工,很快就回來。但我說得越多就越亂、越沒意義。
我們身後水鏡城的奇景拉開帷幕時,他吻了我。斯普林特是第二個發現這個奇景真實存在的人,這個關於大海與落日的傳奇。斯普林特哭了,滾燙的玻璃淚水滑落到我的臉上。等它們凝固后,我伸手將它們摘下。直到今天我還保留著它們——一粒粒錐形的玻璃。我很慶幸那些都是幸福而不是悲傷的眼淚。我一直留著它們作為紀念。
我把他放在木板車上,推著他經過羊腸小徑前往沙灘,一路上,我思緒萬千。腦子裡千百萬個聲音告訴我應該回頭,沖我叫喊著「這不公平,為什麼要讓這一切發生在我身上」,但我將它們全都藏在心裏,深深地埋在沒人可以觸及的心靈深處。
「一面鏡子。」斯普林特還來不及開口,我就搶先說。
「我在上面。」
要我說,喬迪這話有點誇張了。即使我相信自己並不迷人,但事實也沒他說的那麼糟啦。很多藝術家——包括我爺爺——都幫我繪過畫像。但這些畫每幅都不一樣,也沒有一幅適合我。比如《人物》雜誌封面的那張素描,我第一眼看就覺得挺扯的——它居然畫出了實際上並不存在的陰影!還有一些畫上男孩的臉既簡單又粗糙。媽媽說爺爺畫得最像,但是爺爺曾經也給媽媽畫過像,畫里的媽媽看著卻像個男人——老媽看法的可信度可見一斑。
我抬頭看了一眼,原來是斯普林特。他被人脫得只剩內褲,身體則被噴上了紅色的油漆、跟其他綵球一道掛在那棵樹上。
「哇,謝了老兄,」他邊說邊將脖子上的花環扯掉,「如果上課鈴響後我還在這上面的話,他們就要圍起來給我唱聖歌了。幸好有你幫忙,不然我就糗大了。」
我就是在那一刻突然想到那個主意的:「你想去追逐太陽嗎?」
「就像……私奔一樣?」
斯普林特的矜持在列車跨過國界那會兒就被拋到九霄雲外了。他一直注視著窗外,對他看到的所有事物一一進行評論:高聳的穀倉,不同顏色的門牌,法國的牛是哪兒長得不一樣之類的。我們還打牌賭了50歐元呢。
我愣住了。「沒用?你他媽的說什麼呢?」但其實我明白他的意思,淚水開始不住地湧上來。

斯普林特笑了:「不管了,就這麼干吧!」
她當然搞不懂我們。道理很簡單,而且為人父母的就是不明白。喬迪那幫人取笑你,會給你增添心理負擔;全世界當你是怪胎,你會感到尷尬羞恥。但當爸媽也把你當作玻璃人區別對待時,則會給你心裏留下永遠的創傷。斯普林特和我需要彼此的理解。我們需要在取笑彼此的過程中,來好好笑笑我們自己。因為如果不笑出來,就會哭。
我永遠無法忘記那個時刻。斯普林特欣喜若狂,而我竟然熱淚盈眶。我知道自己看起來像個娘炮,但我不在乎。因為這是我第一次感到冷漠以外的情感流過全身的脈絡,彷彿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我也許不知道自己的模樣,但我可以給別人帶來一絲歡樂。無論何時我回想起斯普林特,都會回想起這樣的場景:他被綁在卡丁車裡,用靠墊團團圍住,春日里如水般流動的陽光撒在他頭盔的遮陽板上,點點光斑將他的臉龐映得閃閃發亮。相信我,他是獨一無二的read•99csw.com,體內甚至還蘊藏著摧毀太陽的能量。
「你爸媽算個屁。你到底想不想看那裡的太陽了?」

那時候我已經十四歲,日子過得還算平靜。輿論熱潮總是會慢慢冷卻的,這次也不例外。這段時間我們還在這小破鎮子里搬了幾回家。美國政府為了弄到我在美期間未受性|虐的聲明,安排了兩個墨鏡男在我家門前安扎了整整一年,替我們驅趕那些前院里的「朝聖者」跟其他變態。
沿著蜿蜒的小徑前行,穿過一片悶熱的松林后,眼前突然變得開闊起來,平靜翠綠的大海一直延伸,直到模糊地與地平線合為一色。最開始斯普林特笑了,他開心得讓我感覺他的臉都要裂成兩半了。不過他的笑容很快消失,只剩一臉的敬畏。我看到被海水折射的陽光映在他的臉上,閃閃發亮。
我環顧四周,沒看到什麼人。
他坐起來看著我:「你是說……去葡萄牙嗎?」
我們的目的地叫水鏡城,因為傳說那裡的太陽與大海是最美的。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傳說,那個人就是我。水鏡城坐落在阿爾加維的西海岸,杏花、桉樹以及百里香的味道雜糅在空氣中,令人心曠神怡。那味道不禁讓我想起我跟爸媽一起來這兒度假的那些時光。很遺憾斯普林特沒有嗅覺,因為這香氣實在為這美景增色不少。
很多人都說是因為我的基因異變了,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什麼分子結構和光影效果,扯七扯八的,我壓根兒不在乎,反正他們治不好。你大可用燈光隨便照我,無論是我的下巴、胳肢窩還是肋骨下方,都不會顯出任何陰影。大家都說這讓我看起來很「平面」。我也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因為我的身體無法形成映像。當年我出生時,助產士在鏡子前抱起我卻嚇得把我丟在地上,在我左邊屁股上留下了個問號形的傷疤。媽媽跟我說當時在鏡子里只能看到一根懸浮著的臍帶,嚇得那個助產士尖叫著跑出產室。分娩的照片上能看到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但就是看不到我。唯一捕捉到我的圖像是媽媽的聲波圖,因為那玩意兒成像靠的是聲音不是光。
喬迪居然尖叫起來,這場面太搞笑了。他渾身抽搐了一下,還把髮蠟打翻在地上。「見鬼!」
我們玩了一會兒「幽靈船」的遊戲,我扮演幽靈,他偽裝成船。我們會時不時玩這個遊戲。斯普林特把衣服脫掉,然後躺在河裡。粼粼的水面反射著光,如此一來他看起來就好像完全消失在水裡。我站在打盹的老漁夫旁看著天空,接著斯普林特就伸手拽動誘餌弄醒他們。最開始他們會看到自己的倒影,然後以為應該能看到我的——不過很遺憾,水裡並沒有我的倒影——他們就會以為自己見鬼了。緊接著我像殭屍一樣指著河裡——斯普林特就會從水裡冒出來,一邊拖著身體爬向河岸,一邊憋著喉嚨發出像《咒怨》里一樣「咯咯」的聲音。
我們有些害羞地看著彼此,接著同時爆發出笑聲。就在那時,我們成了朋友。在我們那個年紀,大家總是覺得自己地獄般的生活是最黑暗的;但斯普林特讓我明白,人的命運原來還能更糟。照鏡子自省不是什麼壞事,但斯普林特渾身上下都是鏡子。我看著他在鏡子前洗臉,腦袋竟然暈眩不堪。兩面相對的鏡子重複反射,形成了一種無限循環。正如友誼,索取的同時也要付出,即使你一無所有。
我們選擇在離高速公路不遠的礫石小徑旁過夜。野生藍莓長滿了整片山巒。斯普林特累壞了,躺在麵包車裡便睡著了,我跟那個快遞員則坐在外面看著片片雲朵飄過農田。他聊到他的工作、老婆跟小孩。
「肯定不會像以前那麼糟。」我暗示說,不過我知道情況會更好。
(黃暉 譯)
我們同時爆發出笑聲。媽媽搖著頭說道:「沒救了,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你們倆。」
「盧克!」媽媽沖我喊道,「不要拿這事開玩笑,你應該比別人更清楚這一點。」
「能幫我把水龍頭打開嗎?」他眨了眨眼睛,問道,「我的手不能用力。」
在葡萄牙的某個地方。有一個年邁的玻璃吹制工,每天晚上他都會舉著望遠鏡觀察汪洋上的層層波浪。而我相信,他會時不時地看到一頭藍色的鯨魚。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
我們在橘紅色的懸崖上找了一個地方,遠離沙灘上那些踢球的孩子和日光浴的遊客。我在貧瘠的土地上把我們的衣服跟背包搭成一張小床,接著把自己脫個精光躺在上面。斯普林特猶豫了片刻,最後也照做了,不是因為熱或是想要把皮膚晒成小麥色,而是因為他現在可以這麼做。既然自由就擺在你面前,那就盡情享受吧。現在斯普林特就在這兒,已經擺脫家的最後一層束縛。
「不客氣。」我嘟囔著,感覺有點拘束。心血來潮又加了句:「祝你好運。」
但羅森博格先生不肯讓步。「太危險了,」他答道,「特別是網球場邊上那段路,你也知道亨克叔叔是怎麼死的。」
終於,他回到起點,我瘋了似的沖他使勁鼓掌。「哇,舒馬赫!你他媽的比光還快,你這怪胎!」
他是如此靠近我。
我本該說些什麼,但沒這個必要。撲克牌飛去的那個地方是斯普林特的心之所屬。你可以看看大海反射在他身體上的奇幻魅力。在那個時刻,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不會帶斯普林特回家了。也許我一直都明白這一點,但為何我又一直在想:「那我還回家嗎?」
我希望還有更多的故事,我也希望可以給你們一個更快樂的結局,但事實上並沒有。我是誰?我的名字叫盧克。
漁夫們總是尖叫著逃離。這就是我們拿到免費漁竿或者誘餌的方法。
「我只是想問問有沒有什麼我能幫到你的……我欠你一個人情。」
我已經記不清事故是怎麼發生的。我只記得我可以感受到他胸膛里瘋狂跳動的心,就好像棒槌一直敲打著玻璃研缽一般。也許因為心跳太猛以至於劈裂了他的背——我希望確實如此。但我覺得是因為我抱他抱得太緊了。
但是我無法這麼想,淚水不停地從臉頰滑落,覺得這一切就是我的錯。斯普林特用他的玻璃手臂摟住我,笨拙地給了我一個擁抱。我將自己的臉埋進他的頸間。
「你成功了!」
我很快就晒成小麥色了,因為無論用什麼姿勢躺著,我的前胸後背總是能被同時曬到。
「完蛋了。」斯普林特說道。
他聳了聳肩,看起來很尷尬。
我唯一的願望就是找到自己的映像。如果我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怎麼可能明白自己是誰?你們都知道那些所謂的名人聖人的下場。當他們被聲名釘在十字架上,無力地看著生命流逝的時候,人們唾棄了他們。
「見鬼,」我叫道,「你這是怎麼了?」
我沉默著,寧願他沒跟我說過這些。
「酷斃了!我在探索頻道看過關於你的節目。我覺得那個『導光細胞』的理論真是太厲害了。」
「我爸媽恐怕……」
我把他久久地抱在懷裡。然後我放手了,讓他離開。他抓著雙槳開始划,慢慢地,專註地,小心翼翼地不讓他的背碎掉。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晨曦的第一縷陽光在他身上投出一道模糊的光暈,他的嘴唇動了一下,我看出那是一個簡單的詞——謝謝。
在聖誕的燈光下,說謊似乎沒什麼意義。於是我答道:「喲,哈啰。」
「不,我們還會回來。」
那一刻我確實有了感情:斯普林特天真得令人可憐,但他意識不到。他只是眨著閃亮的眼睛看著我說:「天,你這情況比我還糟糕。」
「你看到了嗎?」斯普林特輕聲說著,「我們明天將要駛向那裡。我想去摸摸沉入大海的太陽。」
「怎麼了九-九-藏-書,老兄?你……」
「我很清楚玻璃的特性。聽著,如果一塊玻璃的裂縫比一塊錢硬幣還要大的話,唯一的選擇就是換掉這塊玻璃。但對我來說,其實已經沒有選擇了。」
我為什麼會被斯普林特吸引?

「我懂的,」他說,「想知道點我的事嗎?我的胳膊不夠靈活,夠不著身上所有地方。因此我他媽的都已經十四歲了,還得讓我媽幫我洗澡。」
七歲之前,他們都成功保守了我的秘密。但誰都知道紙是包不住火的。一天,兩個戴墨鏡的男人把我從教室拖出來,捆進一輛裝甲車裡並給我的胳膊扎了一針。我醒來時已在美國的一個軍事基地里,一組科學家跟特工花費數月的時間來研究我。頭三個禮拜我宣稱自己來自火星,意圖征服全世界,結果他們被惹毛了,開始威脅我。有天早上醒來,我竟然發現屁股被他們割了一塊皮去做實驗。我徹底爆發了,告訴他們趕緊他媽的給我停手!結果沒想到在一周內我就被告知自己已經沒有利用價值,可以回去跟爸媽團聚了。為了補償我們,他們在《國家地理》上給我們做了一期專題。一開始爸媽都氣壞了,並考慮訴諸法律,但後來他們發現綁架我的傢伙是一幫高於法律的存在,而且隨之而來的媒體效應對於「進取教」的經費來說可謂是一座金礦,於是他們很快就妥協了。
「當然,不過還是出了點小問題。」他平靜地說。
「每個人看我的眼神都好像我是什麼怪胎一樣,」斯普林特說,「我永遠不會有女朋友,因為那樣太危險了。我不知道被撫摸的感覺,甚至連一個簡單的擁抱都不敢奢望。因為連我爸媽都不抱我。他們從不碰我,只會看著我,生怕碰壞我的身體。」
「別妄想給我做心肺復甦啊。」斯普林特說。
因此在某個下午,我開著從鄰居家借來的卡丁車(鄰居去度假了,而且嚴格說來他們也沒允許我開,但也沒反對)沿著小鎮兜風,當他誠惶誠恐地請求我時,我無法拒絕。我跑回家拿了繩子和靠墊,把他的手綁在方向盤上,腳綁在車架上,身體綁在座椅上,這樣他就不至於搞砸,然後摔出車外。我還往他與車接觸的每一處地方都塞上了靠墊。
接著我做了一件之前從沒想過的事。我一時腦熱,也許如果多考慮一會兒我就不會那樣做了,但那是我當時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我轉向他,伸手把他拉近我。斯普林特睜大了眼睛,他在落日的照射下如同橘紅色的水晶一般。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喚起我身上這個玻璃男孩的感情,但能夠很清晰地感覺到他有多麼脆弱。
我們去搭順風車時天色已晚。不過很快一個戴著墨鏡、骨瘦如柴的法國人開著一輛快遞麵包車停在我們面前,通過開著的窗戶沖我們喊道:「孩子們,你們去哪兒?隨便哪兒我都帶你們去。」
至於我呢?拜他們所賜,我出名了。在奧普拉脫口秀上,節目組覺得一個沒五官的懸浮面具在電視上看著太古怪,於是不給我化妝,結果導致電視前的人們只能通過飄浮的衣物、憑空飄起的東西,以及站在紅外線機器后的我才能相信我真的存在。當奧普拉問我科學家如何對待我時,我答道:「我認為政府沒有權力拿我的屁股做實驗。」單這句話就讓他們花了三百萬美金來封口。儘管如此,關於性騷擾的指控依然蜂擁而至。活該這幫混球。
擁有正常身體的羅森博格女士告訴我們,只要把他當作一個瓷器櫃就好,這比喻倒也跟實際情況差不遠。他不能在課間或者體育課上玩遊戲,因為一粒精準射出的足球準會要了他的命。卡丁車就更別想了。當這些話從她這樣一個乾癟的老女人嘴裏說出來時,我們都又說又笑地樂瘋了。羅森博格女士倒是很開心,覺得自己挺酷的。而斯普林特,則知道自己肯定完蛋了。
從他的眼裡可以看到我們躺著的土地,卻看不見我。
「你能不能……幫忙把我弄下來?」
我們還聊了很多,但以上才是重點。我擬定了一個計劃:「你明天照常去上學,然後翹課躲在自行車棚后,這樣你爸媽要到傍晚才會知道你出走了,我們就會贏得先機。明天不要帶書,帶些衣服就好。剩下的事情我來處理。」
「我一直都想當個玻璃吹制工,小混球兒,」喬迪一邊說,一邊點燃噴燈,「魔鏡魔鏡,告訴我,誰將擁有這世上最彎曲的小丁丁?」
「不,」我回答,「他活了。」
我仔細瞧了一下他然後聳了聳肩。他身材沒問題,也沒什麼特別的。就只有一個毛病,那就是這傢伙是玻璃做的。
「我的神哪,」技工看了一眼斯普林特,「以前就有人帶著玻璃模特來我們這兒,不過都被打發回去了。」
斯普林特的雙手抓著我的肩膀。
他轉過身來。我可能把這可憐蟲嚇壞了。「你他媽的搞什麼啊?」
接著我把他放進玻璃漁船並慢慢推向海里。水漸漸淹過了我的腰部。大海很平靜,光滑油亮得如同一面鏡子。那艘船造得非常精緻,看得出是一個藝術家的傑作。「傑佩托」甚至還給它配了對玻璃槳。
我的名字叫盧克。你可能已經從報紙或者電視上聽說過我。我就是那個無影男孩。不信的話可以儘管用探燈照我,但你會失望的。唯物論者說我是進化史上的奇迹;美國人卻覺得我是某種秘密武器——當然是俄國造的——他們認為基地組織不可能聰明到這份兒上;基督徒認為我是天神下凡;媽媽則視我為塵世間的天使。其實我什麼都不是。我只是盧克,真希望我能理解自己名字的含義。
我也想知道他是否能夠觸到太陽。
「滾一邊兒去!說真的。你也知道我從沒親過誰。女生怎麼可能喜歡我呢?」
斯普林特踩著油門沖了出去。他的身體像假人一樣搖晃著。那一瞬間我還擔心自己犯了這輩子最大的錯誤,生怕他會飛出卡丁車摔成無數碎片。但那並沒有發生——他尖叫著大笑的聲音衝出車外,飛過轟轟作響的汽油發動機,回蕩在大地上。
「喂,你就是那個沒影子的男孩吧?」斯普林特操著他怪異而清脆的嗓音問道。
當注意到他那木琴般的腳步聲跟著我時,我已經走到了門廊中間。我轉過身去,看到斯普林特光著腳,手臂上還掛著一摞衣服。
我狡黠地笑了。「我以前總是在想,你能不能……?」我伸出手作自|慰狀。
我蹚著水走到沙灘上看著他離開。他變得越來越小,直到變成粼粼大海的一點光斑。我就這麼一直看著大海,直到沙灘擠滿了遊客——大人為了瑣事互相爭吵,孩子無理地哭鬧著——我對這一切感到筋疲力盡。最後我爬回懸崖。走到我們的行李邊,我彷彿又看到了他的小船,不過那也許只是光線的錯覺吧。但我仍然沒有離開。
某個地方,一隻海鷗遙遙悲鳴著。
我當時確信喬迪肯定逃不了責任,但他還是逃脫了。這就是校園裡的潛規則。我們欺負彼此,同時也包庇彼此——這僅僅是種自我保護的手段罷了。謊言與欺詐的泡沫遲早都會破滅。但那太簡單了。時間已經告訴我,我們生活在一個滿是喬迪這種人的社會中,這個社會通過摧毀奇迹來繁榮發展,而人們就活在這烏煙瘴氣、同流合污的氛圍下。
甚至連喬迪·亨德里克斯也不太招惹我,頂多和我耍耍嘴皮子。他心情好的時候叫我「透明人」,心情不好時叫我「空氣」或者「怪胎」。他說沒有映像的我其實壓根兒不存在,只可惜我這蠢蛋自己還沒搞明白。
「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我們躺在河道邊,他這麼跟我說。我雙手交叉枕在腦後,肘部懸在空中;由於身體的關係,他只能兩手半彎地放在身體兩邊。我知道斯普林特指的是什麼:所有這一切,潺潺的流水,飛舞的蜻蜓,耀眼的陽光。他指的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