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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沙革村的讀墨人

雷沙革村的讀墨人

不消說,村民也各有各的願望。不計其數的願望。五花八門的願望。在儀式上,天燈將載著願望飛向天空。按理說,村民既然擅長滿足願望,至少應該有能力改變自己的人生,然而每個人都需要有願望,才能有信仰。
「隨便你咯。」瓜仔聳聳肩。
那年泰歷十二月的一天夜裡,一雙強有力的手將小夥子瓜仔推下了美萍河。頗為諷刺的是,瓜仔唯一的願望竟然就這麼實現了。他胡亂揮舞著手臂,攪得河水翻滾打旋。煙花的光芒映在他的眼白上,氣泡裹著沉悶的叫聲浮上水面,然後悄然破裂: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大胖一時頭腦發熱,完全忘記了村裡對那個古老的生殖象徵早有規矩。負責給稻米脫殼的農婦頌猜是個不貞的女人,曾經背著丈夫在外面跟三個鄰居和鄰村一個店鋪老闆偷情。在那之前,有人看見她在石柱的祭台上撫摸自己的身體,不著寸縷,全身只綁著絲帶。事後她遭到了懲罰,被人按在水稻田裡,腰部以下完全浸沒,好讓莊稼吸走她過剩的生育力。自此,大家決定再也不許任何人接觸那帶有魔力的石柱,只允許過路人朝它點頭示意。後來,村民紛紛效仿,導致口|交流行起來。(也有傳言說石柱其實根本沒有魔力,盪|婦頌猜只是有暴露癖而已。這當然是無稽之談。)
「看這兒!」老虎得意地回應,一雙強有力的手像蛇一樣迅疾地探入灌木叢中,揪住瓜仔的后衣領,把他拽了出來。「這傢伙在偷聽!小騙子,你在這兒幹嗎?」
住持大師(他仍在沉睡,自然對他的任務毫無怨言)被連人帶座位抬到外面,引領全體村民進入冥想狀態。人群籠罩在死寂之中,連稻田蟹都驚訝地抬起眼來。每年只有在這一刻,才能見到所有村民集體閉嘴(因為多數村民就算是晚上也會在夢裡喋喋不休)。
瓜仔來到河岸上,一眼瞅見自己的弟弟納塔蓬正在沙灘上無聊地挖洞。
餐館老闆野羊說話總是冷冰冰的,他的小名則來自沒人記得是怎麼回事的某次離奇農牧事故。他舉起手中的石杵,指著水中的亮點說:「我們再不動手,它就要直接漂過去了。」
瓜仔呢?
翌日,雷沙革村每條土路兩旁都綴滿了一盞盞燈籠。燈籠各色各樣,有的懸在樹枝上,有的吊在電線上,還有的垂在滿地跑的雞身上。多數燈籠放在牆頭和花園裡,或者放在寺廟廣場四周。大腹便便的除草師大胖待在廣場西頭,忙著安排座位,好保證他討厭的人都坐在卡拉OK音響正下方,離他遠遠的。村民有的忙著準備飯菜,有的忙著整理天燈,以便當晚能同時點亮所有天燈——這項後勤任務極其辛苦,工作量簡直嚇人。
腳下那根樹枝恰好選擇在此時折斷,從而決定了泰國北部諸多生命的消亡與誕生。這該怪它嗎?無論如何,它斷了,斷裂聲回蕩在瓜仔嗡嗡作響的耳中。
「怎麼回事?」雷沙革村有人納悶了,「儀式明天晚上才開始。我們還沒滿足他的願望呢。」
於是,新來的水燈里堆了比之前更多的財寶。人們從四面八方湧向寺廟,捐贈錢財。一筆筆錢起初在發財樹上顯得非常可觀(發財樹長勢喜人),後來轉到村長的銀行戶頭上亦顯得非常可觀(他的家底同樣漲勢喜人)。寺廟方面連一分錢也沒見著。時不時地,村長會撥出一筆少得可憐的款子,用於實現個把願望,好讓傳言繼續流傳下去。住持大師每次都咕噥一句「謝謝」,完全沒摻和整個把戲,畢竟,要說有誰不把這老頭子當回事,那就是村長了。
「你不去看嗎?」瓜仔問道,「願望都來了。」
十二月,滿月映,
「真的,跟我這人一樣真。」大胖非常肯定。他倒確實是個大活人。
「想產生欲求的願望……」
他躲在那裡偷看,出現的是廣受尊敬的村長與和尚老虎、老帽。三人在木製女神像旁邊停下腳步,距離瓜仔的藏身之處不過兩英尺遠。他不敢呼吸。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熱烈的爭論上,瓜仔只能聽見隻言片語:「……絕不能引起懷疑……」「……老子可不願意白白泡在水裡……」「……滿足了六個願望,也就是超過……」「行!但是得從你那份裏面出……」
「在灌木叢里想?」村長質疑道。
「這麼快?」說話的是端莊的捕蟹姑娘庫拉,她挎著籃子,剛從稻田裡回來。「我不信。這也太早了。」
瓜仔在黑暗中摸索著狂奔。老虎追在後面。他們衝過寺外蜿蜒的小路,衝過樹林,衝過灌木叢。老虎步步緊逼,邊跑邊像野貓一樣吼。在距離他們不到四百碼的寺廟廣場上,所有許願天燈都已點燃,廣場上漸漸充滿熱空氣。伴著熱烈的歡呼聲,他們把恆河女神的木像推到了廣場上。沒有人聽到老虎像發瘋一樣咆哮:「滾回來,死騙子!你小子有完沒完?!」
「還有,為什麼其中一個願望那麼堅定,另一個卻像蠟燭一https://read.99csw.com樣熄滅了?」
這可惡的樹枝斷裂之後,影響還不止於此。每天上午都有一道特別刺眼、特別煩人的陽光,讓看透世事只求一死的灌溉專家緋紅飽受折磨,難忍尖叫,睡眠也嚴重不足。因此,沒過多久,他在主幹道上開車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撞上一輛往屠宰場運豬的卡車,在地上滾了十四圈,卻安然無恙躲過一劫,從此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興緻。那車豬的命運完全相反。事故場面非常慘烈,滿地都是一坨坨血淋淋的豬肉,於是新聞傳遍了整個東南亞,甚至也傳到了新加坡的一家泰式餐館,唵在那裡打了六年工,每月都給他那傷心的祖母寫一封電子郵件,儘管她並沒有電子郵箱。看到新聞,他提筆寫了一封信:「奶奶,我很好。我拿到了計算機的博士。我現在掙大錢了。給您寄點兒——」然後他把收到的小費塞進了信封。一周以後,伊斯拉在信箱里看到這封信,竟然高興得死掉了。
村子里的每個人都會告訴你,自己曾親眼看見住持大師冥想。他身子懸浮在禮拜毯上方一點點的位置,手捧一盞水燈,而他高貴的赤足之下,是連綿無盡、堆積成山的水燈。這個段子每個人從小到大都聽過太多次,已經徹底相信了它的真實性。然而其實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事情的真相是,大師年高力衰,連讀經文都有困難,更重要的是他還經常流口水。他即使以前能夠懸浮,自從用上助步器那一天起,也已經把懸浮的方法忘得一乾二淨了。不過,村委會經過熱烈討論、投票、唱票、再次唱票,表決認為通靈能力應該比痴呆症更加神通廣大,所以不妨相信前者。於是,他們把住持大師嘟嘟囔囔的話都整理出來,在最後一夜的儀式之前,讀完泰國北部的每一個願望。
「嘿,瓜仔哥。」納塔蓬打了個招呼。
端莊的捕蟹姑娘庫拉想要得到一面鑼,原因很簡單,她喜歡聽它咣咣響。
老帽不安地環顧四周。「他待這兒多久了?」
手拉手來點水燈,
就這一句?換成別人,可能會惱羞成怒,心想,「我就為了聽這一句話,辛辛苦苦爬到該死的山頂?還光著腳!」但瓜仔不會。他凝視清邁城上空斑斕的煙花,遙望夜市裡流動的燈光,它們映照在河面上。那條河或許會在次日奪走他的生命,又或許不會。絢爛的水面,呼嘯升空、轟然綻放的煙花,狂歡的人群,一片混亂,卻混亂得非常一致,反而歸於有序。到處都有天燈升起,到處都是。城市彷彿在翻覆的世界里灑落火光之淚。
「小傢伙,」老虎冷笑,「你知不知道並不重要。」
「水燈節開始啦!」村長在廣播里宣布。村裡的大小新聞通通都是這麼公布的。聽到他尖厲的嗓音,河岸上的人群歡呼起來。突然,奸詐的和尚老虎放聲吟唱起那首傳統的水燈之歌。沒唱幾句,村裡的老人便開始跟著拍手,小孩也開始相互潑水。與此同時,在上游數英里以外的清邁城內,人們將成千上萬個心愿放入河中。
「噢,沒人知道。」住持如此開導道。他撫平僧袍的褶皺,露出和氣的笑容。
此刻,一對蜻蜓正在水上相擁飛行,它們唯一的願望是不要生育後代,好讓熱戀的舞蹈永遠跳下去。它們隱約聽到呼救聲,卻誤以為是清晨滴落的露水。這對蜻蜓躁動得連呼吸都亂了,恰在雄蜻蜓射|精的瞬間,它們的身體分開了。從此習慣成自然,它們每次交配高潮都會重複這一行為,夙願竟然就此成真。
「算了,沒興趣。我餓著呢。我希望時間過快一點,好讓我吃上晚飯。」
到處都是願望,願望,願望。緋紅撞爛的卡車躺在稻田裡,端莊的捕蟹姑娘庫拉從車裡翻出一些廢銅爛鐵,打造了一面鑼。一天晚上,她敲響鑼,頻率動人心弦,雷沙革村的每個男人都為之深深沉醉,紛紛前往她的小屋。大肚子除草師大胖一看見她,便愛她愛得神魂顛倒。心腸不壞的庫拉抱了抱他,至少也給了他愛的感覺。
受人尊敬的村長在屋裡聽見騷動,匆忙衝出門來,嚇得雞群四散奔逃。「怎麼了?」他大聲喊道,「都在吵什麼呢?」
「可是……」瓜仔心裏反駁,「可是……」
「是什麼?第一個願望是什麼?」眾人終於等到竹竿兒浮出水面、游向小船,連忙高聲發問,「裏面寫字了嗎?」
因為在近岸背陰處顯露出一團巨大無比的身影。那自然是恆河女神。很久以前,她賦予河流生命,此後便留在河底歇息。和尚老虎渾身濕透,筋疲力盡,滿臉通紅,碰巧扭頭一瞥,看見了讓他不敢相信的身影,實現了最異想天開的夙願。第二天,人們在下游發現了他沒有手的屍體。他的雙手竟一直下落不明。
「愛情?幸福?金錢?什麼願望值得那樣迫切追求呢?」
「那孩子心腸挺好。」住持長老與他道別之後,在心裏慈愛地評價九*九*藏*書道。他叫了輛三輪摩的,讓司機在那三百級台階下面等著瓜仔下山,把他送回家去。睿智的長老右手端著瓜仔用完的空碗,踏進寺內,卻突然被僧袍下擺絆倒,趴在地上。飯碗摔得粉碎。他本人奇迹般地毫髮無損。他開始清掃碎片,可沒多久便難以抑制長久以來極力克制的慾望——他想盡情揮灑創意,譬如設計精緻的馬賽克鑲嵌畫。整整一夜,他都在擺弄碎片,享受久違的快樂。於是,尚不如瓜仔更接近悟道的住持長老,在動手砸碎所有瓷器之後,實現了他最熱切的願望。
就連貪腐成性的和尚老虎都有願望——他只求看一眼恆河女神,一眼就好,雖然他並不相信她真的存在。
但是,請聽我說。有個地方,有一點微光找到了它的集體。它隨著集體順風向西飄蕩。一路上許願,許願,再許願。許著願的微光和它的願望一起,飛向宇宙邊緣,飛向更遠的地方。
要想充分理解眼前這場悲劇,我們必須先回到幾天前,看看坐落在這條河畔的雷沙革村。一天傍晚,離晚飯大約還有一小時的時候,大腹便便的除草師大胖衝進寺廟廣場。他那肥碩的屁股不僅給他帶來了「大胖」的名號,也讓他此刻累得氣喘吁吁。他在寺外停下腳步,靠著巨大的陽根石柱(此等俗物為佛門聖地所不容,因此立於寺廟外)緩了幾口氣,然後邊喘邊吼:「快來看啊,快來看啊!第一個願望來嘍!」
旁邊有一棵婀娜的娑羅雙樹,小夥子瓜仔坐在樹冠中,聽到了下面的喧嘩。他用棉繩在一根垂得嚇人的斷枝上繞來繞去,想把它吊起來。這棵樹在那年夏天遭到了雷劈。儘管瓜仔已經試過用支架、釘子、繩索固定它,也試過把它晃下來,但是那截可惡的死枝仍然連在樹上,每天中午前後,它都會隨著「咔嚓」一聲巨響,往下沉一截,離瓜仔父親的房子更近一點。每天,瓜仔都會帶著新的板子或者繩子爬上樹;每天,樹上自然產物與人造產物之間的比例都會稍微變化,支撐材料所佔的部分會增加一點。他的母親把小費藏在一口舊鍋子里,希望攢夠錢請個園藝師來解決後患。瓜仔倒不介意每天做這種苦活。因為他隱約覺得這彷彿是種神聖的儀式。鬱郁樹冠、蔥蔥綠葉令他想起潛意識中有關一隻挖空的西瓜的記憶,那正是他小名的由來;那西瓜是嬰兒瓜仔的搖籃,日日夜夜庇護著他。
「好吧……那你把它收回來了嗎?」老龜把燈罩放在腳邊,跟著問道。
「我……沒幹嗎,」瓜仔結巴著回答,「就是……想點事情。」
這時,河面已滿是水燈。關於水燈節的由來,有一段悲喜交織的故事,雷沙革村的每個男孩都聽過無數次,瓜仔也不例外。因此他很清楚,他稱之為家鄉的這個小村子,有著無與倫比的意義。傳說在七百年前的素可泰王國,一位婆羅門祭司的女兒諾帕瑪小姐在河岸邊嬉戲,突然恆河女神(她碰巧選在同一個地方洗浴)現身,嚇得女孩跌入水中,不幸溺死。誰都知道,諾帕瑪死後,會用暗淡無光的雙眼讀出小小蓮花燈芯的願望,並讓它們成真。誰都知道,每年雷沙革村都會重演這一幕,藉此祭拜恆河女神,而正是雷沙革村的村民,用儀式實現了所有願望。
「當然沒有啊,」大胖回答,「我又不會游泳,我太沉了,根本浮不起來。大伙兒快來吧!都來河邊吧!」
「但是,底下還有另一重世界,」長老繼續解釋,「那裡儘是狹路、黑暗、小巷與沉淪。那就是冥界。明白嗎?表面一層熱鬧又明亮,陰暗面在底下一層,頂上才是安寧超脫、慈悲行善的世界。這樣看來,就像人一樣。清邁,『北方玫瑰』之城,就是活生生的人啊。」
(諾特 譯)
這年水燈節的第一夜,瓜仔失眠了。他悄悄摸出門。在遠處的河上,夜班村民和讀墨人依然在幹活;而在村裡,只有「嘰喳」尚未入睡。
水燈節啊,水燈節!在泰國各地,人們都喝便宜的威士忌喝到爛醉,在月光下唱卡拉OK唱到嗓子疼,夜復一夜在煙花和燈籠的光芒中做|愛。每個人。每個人都把水燈放入河水裡,都把天燈放飛到空中。每個人都許下願望。
「聽我解釋,」瓜仔邊哭邊踉踉蹌蹌往後退,河水已經淹到他的大腿,「我真的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我都不知道,怎麼可能說出去呢?」
河神像的木製輪軸上,有隻鼩鼱正在小睡。這不祥的動物忽然豎起耳朵,不過片刻后便吱吱叫著鼠竄而逃。它好像嚇壞了,就像看見老虎似的,瓜仔想。這時,他聽見愈來愈近的交談聲。他也忽然感到害怕,因為他不該待在那裡。他本能地跟著鼩鼱鑽進一片灌木叢,蹲在裏面,一聲不出。可惜他沒發現,自己的右腳正踩在一根即將折斷的干樹枝上。(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根可惡的樹枝同樣來自一棵娑羅雙樹;這九_九_藏_書棵樹比威脅瓜仔父親家房子的那棵樹矮小得多,造成的影響卻深遠得多。)
「真的?」村長問道。
它們實現了。至少,一部分實現了。
此刻,清邁城內萬眾歡騰,而雷沙革村的村民工作得熱火朝天。犟脾氣的收割機司機老螺指導眾人在河上拉網攔截水燈。男人划小船在水上往返,女人則在岸邊等待接應。焚過的香丟在尚未完全熄滅的餘燼上,美妙的香氛猶如竊竊私語,隨著濕熱的微風瀰漫開來。剩下的蠟燭頭回爐熔蠟,用作天燈的燃料。獻祭給河神的錢幣、珠寶等貴重物品都由村長收集起來,掛在寺外陽根石柱旁邊的樹木支架上,好讓慷慨解囊的人們成為大家的榜樣。膽敢順手牽羊的俗人得不到好下場:不僅要在神聖的木莢豆樹上倒吊一夜,來生還要淪為伊蚊的幼蟲。
「可能是因為那兩個願望非常熱烈。」瓜仔猜測道。
哲人般的灌溉專家緋紅,因出生時渾身是血而得名。他蹚過淺灘,開口問道:「那願望是祈福,是求愛,是遺願,還是痴心妄想?」
「不能讓他有機會毀掉一切。」村長低聲宣布了他的決定。這句話比老虎的怒氣更加有力地提醒了瓜仔。只聽「刺啦」一聲,他使勁掙脫出來,一扭身,撒腿就開始不要命地狂奔。
「看著點兒!」臭烘烘的燈罩匠人老龜提醒道,並衝著石柱點了點頭。雖然他的腦袋像龜殼,模樣也像烏龜,但是這個小名的真正來歷其實是他極為結實的體格。
瓜仔仰望蒼穹。成千上萬盞天燈飄浮在夜空中,彷彿一群群發光的水母。願望漫天飛舞。低空的光點似乎飛得更快,飄向南方,升到高空之後,則會轉而飛向西面的山巒。它們要飄去哪兒?瓜仔想知道答案。它們都飄得那麼堅定,那麼執著,飄向未知的終點。它們飛往宇宙邊緣,飛向更遠的地方。
他大吼一聲,撲向瓜仔,橘黃色的僧袍鼓起,像血泊一樣在水面上攤開: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恆河女神碩大的木製手臂砸向小諾,小姑娘仰望著它倒抽冷氣,眾人歡呼雀躍,幾乎失去理性:加油,加油,加油,加油。河水翻卷著泡沫蓋過瓜仔,火光點亮夜晚,煙花爆裂、飛濺、盤旋,他雙腿拚命又踢又蹬,驚走了河底的海星,氣泡裹著沉悶的叫聲浮上水面,然後悄然破裂:救命,救命,救命,救命。小小的諾帕瑪深陷在綢緞里,成千上萬盞天燈同時升起,眾人跪在地上,含淚仰望這火紅的奇迹,願望綴滿夜空,陽根石柱自慚形穢,瓜仔溺水身亡。
然而,這與蜻蜓的故事一樣,純屬巧合,不可強加因果。
種種願望,猶如因果鏈串起的顆顆珍珠。接連幾夜,庫拉的鑼聲響徹稻田,終於在頌猜丈夫疲軟雄風的供血系統內引發共振,打通了不暢的血管。與他無緣多年的色|欲立即勃發,他飛身撲向妻子肆意索取,性|愛的能量一浪接一浪淹沒了她,方圓數里都能感受到——甚至遠遠傳到清邁城,那兒的人們雙腿被分開,大腿被撫摸,在尖叫中被送上高潮。整個泰國北部,願望都得以實現。愛情形成羈絆,嬰孩來到世間,強哥摔斷一條腿。
話說這住持長老天賦異稟,不管人們問他什麼,不管跟佛教有沒有關係,他總能化用佛祖的教義來回答。哪怕是看起來幾乎無法化解的兩難問題,他也能用那句唯一正確的回答以不變應萬變,令對方震驚:「按照定義,令人困惑的問題屬於無關問題,因為一切宗教生活的目的都是避免困惑。」雙龍寺住持之所以是泰國北部最受愛戴的人,原因正在於此:他讓一切都顯得極簡單,極省事。
「又或許只是燃料不足罷了,」住持聳聳肩,接著笑道,「你該回家了,孩子。你要讓父母著急了。」
「大胖說第一個願望到了,」庫拉皺著鼻子,看上去跟她的溫和性格完全不搭,「不過我可不信。」
但這純屬巧合。故事的重點是,年輕的瓜仔厲聲呼救,河水湧入他的肺部,他心中拚命懇求著:不要就這樣死去。
「你為何而來,孩子?」睿智的長老問道。
在喧鬧聲中,百葉窗紛紛拉開,手機鈴聲此起彼伏,無數蕉葉羞答答地捲起,朝樹榦收攏。唯有好奇心,才能動員所有村民一起行動。他們來到河邊,果然都親眼看到了。寧靜的河面上有一抹亮光。一朵用塑料和皺紋紙紮成的白蓮花。一顆明珠躺在花芯。那是水燈節的第一個願望。
「好,鄉親們,差不多了,」大約到了晚上十點,村長在廣播里說道,「儀式開始吧!」
傳言有如野火燎原,通過廣播傳遍了附近的村子,又傳向更遠的村子。不久,便有個名叫老博文的傢伙親口證實了這個奇迹。他欣喜若狂,撲在一頭霧水的水牛身上,用它的皮毛擦拭自己高興的淚水。
竹竿兒一面踩著水,一面打開蓮花花瓣,拿出一張濕答答的紙條。「等等啊。我看不太清。字都花了。寫的是……」片刻激動人心的寂靜,連河水也在read.99csw.com屏息期待,「『我的願望是,我家重病的水牛能好起來——來自桑帕寬鄉的老博文。』」
唯獨小夥子瓜仔沒有心愿。從來沒有。「要是我有什麼心愿想實現,那該多好!」他時常暗自思忖。他坦誠處世,苦苦追尋值得作為願望的事物,卻始終找不到什麼能令他真正動心的事,讓他產生慾望。村裡其他人在乎的一切,他們的爭執與煩惱,他們的猶疑與徒勞,他們的熱鬧與擁抱……他看在眼裡,卻從不為之所動。因此,他活在世上,只能忍受一連串沒有深意的經歷,永遠沒有出人意料的奇迹。
「這些能怎麼回答願望去哪兒的問題呢?」瓜仔反問。
一顆明珠躺在花芯,
「得來個人把它撈上來!」村長命令道,並示意眾人不要喧嘩。大男人都在岸邊縮手縮腳,小孩子紛紛跑下水,卻被母親喚回來。抓青蛙的瘦子人稱「竹竿兒」,他脫掉衣服,一頭扎進黛色的水中。
水燈節來喜盈盈,
「嘿!」老虎叫道。
瓜仔從樹上爬下來。他在小小的神龕門口停下,供上新鮮的橙子和香煙,然後向娑羅雙樹精祈禱,感謝它護佑他們,沒讓頭頂的死枝壓塌他們家。(瓜仔當然信奉佛祖、教義、輪迴什麼的,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能信奉精靈。話說回來,樹精可不是那樹枝放過他們的原因,因為那傢伙可能早就被雷擊嚇壞了,逃到別的樹里住了。真正的原因是,瓜仔自己有著非同一般的「業」)。
「清邁,由三重世界組成,」住持解釋道,「第一重乃是你眼前所見的世界,歡騰不止,活躍熱鬧,充滿願望。頭頂上是第二重世界,那裡安詳寧靜,人能夠脫離凡俗。世人放飛願望,就是為了抵達更高的那重世界,融入那個境界。這兩重世界,一上一下。」
剩下的許願紙條因為水路迢迢,墨跡已經洇開了。為此,要請專門的「讀墨人」下河。三個和尚老虎、老帽、老螺的任務就是沉入水下,解讀流淌的墨痕。整整三天,他們游來游去,瞪著水汪汪的眼睛爬上岸,將讀到的信息一股腦兒念給岸上的記錄員聽,然後再度沒入水中。如果哪盞水燈里完全沒有字條,就要把它送到住持大師能武那裡,他會用念力從小船上提取出放燈人的願望。
放水燈喲放水燈。
「別。我真的不知道你們……」
畢竟人生太多偶然,或許這些也只是巧合而已。
他的死,並非無人目擊。
大肚子除草師大胖的願望是得到愛,不行就換成愛的「感覺」,再不行就換成隨便跟誰簡單抱一抱。
「大伙兒都去河邊吧!」村長的聲音回蕩在田野上空,「願望正等著成真呢!噢,記得要在寺外頭的發財樹上釘足硬幣啊。我們會有更美好的明天的!」
「他全聽見了。」村長咬牙小聲說。
放水燈喲放水燈。
最重要的還是許願紙條。如果字跡尚算清晰,就會給分到某一疊里——「一生洋溢愛意與幸福」放這邊,「給我母親換個人工髖關節」放那邊。有的紙條幹脆就是一份列表:1)運氣多多;2)20000泰銖(不算過分吧?);3)跟鄰家姑娘派琳關係更進一步,不過如果她真的像大家說的那樣,剛剛為養雞專業戶雞公分開了雙腿,那這條就作廢;4)一扇新紗門,都怪老闆強哥太摳門,不肯時不時提攜我一把,要不我早就買了;5)弄斷強哥的腿;6)……
瓜仔繼續向河邊走去。美萍河靜謐不再,水花四濺,水流翻騰,好不熱鬧。他一時興起,摘下一朵蝴蝶蘭。花萼抖動,人眼看不到的細小的花粉粒隨之飄起,恰好一陣風過,將它吹向上游。村子里一陣騷動。給稻米脫殼的農人抬起頭。情侶突然默不作聲。而花粉呢?——剛好落在百無聊賴的小納塔蓬的鼻孔里。他一吸氣,便引發了一種少見的過敏症,令他立刻陷入夢鄉。一小時后,他被蟋蟀的叫聲喚醒,發現自己的願望竟然這麼快就被滿足了,又驚又喜,連忙跑回家填飽咕咕叫的肚子。
「你逃不掉了。」老虎獰笑著蹚水走進淺灘。
哲人般的灌溉專家緋紅的願望是死。
凄苦的鄰居伊斯拉六年來都在祈求收到孫子唵的信。六年前,唵去新加坡學「計算機」,一直沒有寫信回來。
終於,月色下的小道突然明亮開闊起來。瓜仔雙腳撲通踩在水裡。他驚恐地發現自己跑到了河邊。他回頭望向追殺他的人,恰在此時,他的妹妹小諾在寺外舞台上轉身望向觀眾。這一年她被選中扮演諾帕瑪。她穿著漂亮的戲服,露出驕傲的笑顏。她一定以為她惦記的大哥就在台下瘋狂的人群中間。
那是水燈節的第一個願望。
「追!」老帽喊道。
假如你也在場,定睛端詳,你一定會看見一點微光,從河面騰空而起,翩翩飛向夜空,飛過九*九*藏*書一群驚訝的紫水雞,飛入天燈群中。在那裡,它找到了內心的平和。河水深處,瓜仔無光的眼睛映照出滿天的繁星與願望。一縷縷墨痕在他身側盤旋涌動,他一一讀透。
河水漲,水盈盈,
「什麼動靜?」村長叫道。
「搞定他,」村長厲聲命令老虎,「聽清楚了嗎?我和老帽要開始儀式了,免得他們懷疑我們有什麼事。」
瓜仔凝望著天燈,它們從容飄動在混亂的上空。
放水燈,盼光明。
給稻米脫殼的盪|婦頌猜祈求丈夫一振雄風,結婚這麼多年,丈夫總該獻出處|男之身。
瓜仔朝清邁城上方泛紫的天空點點頭,說:「願望。我想知道願望要飄去哪兒。」
一朵用塑料和皺紋紙紮成的白蓮花,
然而,瓜仔沒有參与這場集體靜思,也沒有參与之前的集體狂歡。他先用一塊新木板加固好娑羅雙樹的那截死枝,然後躲在寺廟後面的僻靜處,背靠著人造河神木像的輪子,坐了好幾個小時。在儀式上,人們會把那巨大的恆河女神像推到寺廟廣場上。「世人放飛願望,就是為了抵達更高的那重世界。」瓜仔手臂亂揮著,有種溺水的絕望感。如果釋放慾望就是最高的成就,那麼他要怎樣證明自己的人生價值呢?
「運氣真好!」這天天一亮,村長便向大家宣布,「桑帕寬鄉的老博文在水燈里放了100泰銖還有他老婆的金戒指,結果他的願望就實現了!他的水牛像跳鼠一樣活蹦亂跳!向他學習,慷慨解囊,佛祖也會聽到你的願望!噢,請在許願紙條上寫清楚你的姓名——要知道,佛祖可不會讀心術。」
因為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村長在和尚老虎、老帽的陪同下,開著快散架的皮卡,前往桑帕寬鄉。途中,他們看見稻田裡有一頭神采奕奕的水牛,便把它拐走。老帽守在老博文睡覺的小屋外面放風,另外兩個人把躺在地上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水牛從繩子上放開,拴上他們帶來的那頭生龍活虎的水牛。他們在村子的下游,把病牛從橋上推到水裡。水牛隻哞哞叫著露出水面一回,隨後除了蟬鳴,再聽不到其他聲音。
大胖閃電般一躍而起,趕緊躲開石柱(可惜已經晚了,第二年他的妻子將生下三胞胎)。他喊道:「大伙兒,都來河邊吧!第一個願望來嘍——我親眼看見啦!」
瓜仔的慈父老瓜企盼子女通通過上好日子,無論是獅子、納塔蓬、小諾還是瓜仔。
終於,夜幕降臨了。疲憊不堪的讀墨人從河邊歸來,穿著濕答答的袍子,帶來最後幾個願望;住持大師在冥想用的毯子上打著盹……這時,雷沙革村的狂歡開始了。眾人使勁唱歌,拚命吃喝,就像沒有明天一樣。男孩紛紛抓來蜥蜴,賭哪只跑得最快。女孩則像放風箏一樣,用線牽著顏色鮮亮的皇蛾到處跑。一對對紅男綠女縱情扯著對方的衣服與胳臂,他們的頭頂就是那有魔力的陽根石柱。
但這大概與瓜仔的出現毫無關係。
次日中午時分,只聽「咔嚓」一聲,娑羅雙樹上的死枝子又垂下來一截。然而沒有人把它固定回去。兩天以後,樹枝斷掉了,不僅砸壞了房子,也砸壞了瓜仔父親的腦子裡管悲傷的部分。從此,老瓜不再因為長子死去而悲痛欲絕,而是活得欣喜若狂,全心全意和妻子一起照料活著的子女。他的妻子雖然憂傷,也只能承認,假裝好好活著總比死了強。
那些願望怎麼樣了呢?
老虎解釋稱,儀式本身只具備象徵意義,願望實現是因為人們的「業」(他指的當然是幫人實現願望的那些人,不過他很狡猾,並沒點明那些人究竟是盲目輕信的村民,還是遊手好閒的和尚),僅此而已。
「臭賊!」村長會這麼咬牙怒罵。
「他要把一切都告訴大伙兒,」老虎一面說,一面更使勁地抓著瓜仔的胳膊,「我們得動手。」
「又或許是想要無欲無求的願望。」
他抬手指向兩盞飛升得異常快的天燈,它們遙遙領先於其他的天燈。忽然,其中一盞光芒更盛,陡然轉向西方,而另一盞燈火閃爍幾下,搖曳片刻,黯然熄滅。「你覺得那兩個願望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它們升高的速度最快?」
「騙子!叛徒!」老虎忽然大發脾氣,臭烘烘的唾沫星子噴在瓜仔的臉上。
「我……沒,真沒。我完全不知道你們在說啥。」瓜仔一邊辯解,一邊想抽出自己的胳膊,「我覺得我該回寺廟廣場去了,要不我媽就……」
第二天,瓜仔天一亮就動身了。他徒步一整天,走了很遠很遠,終於在傍晚時分抵達金頂雙龍寺。寺院坐落在素貼山頂,俯瞰清邁城。住持長老端來一小碗米飯給他吃,然後和他並肩坐在台階上。
「咱們的願望去哪兒,或許並不重要。」住持答道,「或許應該問的是,咱們自己怎麼去那兒。看啊。」
「可能第二個願望是惡毒的願望,復讎的願望,求死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