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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01 路途

第一部分

獻給
我的妻子

01 路途

他從大門走進去,迎接他的是一間老舊的大堂,發黃的牆紙。一張桌上擺著撒著糖霜的楓葉形曲奇餅乾,它們都裝在小袋子里,每包五美元。桌上還有數小時前就倒空的咖啡壺。本看到左邊有個木製吧台,邊上圍著幾個旋轉凳,卻不見調酒師。一個穿蓬蓬睡裙的小個子女孩正光腳圍著餅乾桌跳舞,她母親正沖她吼叫。
「是啊,吧台,那邊那個。」
本接著往前走。這條路爬上了一座蛇形丘,兩邊的地都向低處傾斜,走在上面彷彿走在連綿不斷的山巔。他能看到低處有個山谷,滿是廣闊的莊園:大片大片的漂亮草坪,每天都需要數小時的精心呵護才能保持這樣的狀態。他看到那些綠色田野的中央有一座座大房子,每一棟都配得上一位退休的總統。這些房子里大概都有大理石廚台什麼的吧。在這種房子里,你可以邀請一群朋友過來,給他們端上上好的乳酪,喝著高級紅酒,享受生活,從中年一直到死亡。被困在這樣的境遇中,可是件愜意的事。他想跳下山坡,直接飛到隨便哪座房子旁。
「吧台幾點下班啊?」他問前台。
「不,周圍怕是沒有步道。」
「吧台?」
接著,他路過一座半英里的里程碑,發現這裡有樹榦做的長椅,圍成一圈,它們是切成兩半的樹榦固定在另一根切平的樹榦上。圈中間有個石頭圍成的火坑,還有一堆灰塵。坐在任何一張長椅上,你都能看到波科諾山的美景。你可以在這兒抽抽大麻、彈彈吉他,分享一瓶威士忌或者https://read.99csw.com躲到樹後去偷|歡。這就是那種地方,好地方。在馬里蘭州他的家附近,可沒有太多這樣的地方。那裡擁擠、堵塞、忙碌,每塊地都是有主兒的。那兒沒有任何秘密步道。
「我覺得應該是九點左右。」他談生意的簡單晚餐恐怕不會那麼早結束的。在這家酒店喝酒跟通常的酒店不一樣,還得多多提前計劃。
他坐在車裡,做伴的只有手機里傳出的GPS導航女聲。她已經沉默了50英里,而他透過窗子望著遠處山丘上秋日最後的嘆息——漂亮的紅葉、黃葉被悲戚的灰色灌木所包圍,繪出一幅未完的油畫。最終,GPS以非人類的冷靜指引他離開高速公路,開下一段斜坡,向右拐,再上坡,向左拐,接著她命令道:
她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他早已習慣了。他臉上有道疤,從眼睛一直延伸到嘴角。人們看他時,總是一看到疤就斷定他是個壞人,即使他並不是。或者說,他一開始並不是。
「真沒有。」
她是在命令他筆直地開進一面石壁,他沒有遵循指示。忽略轉彎指示后,他盯著手機:正在重新計算路線,正在重新計算路線,正在重新計算路線……
「沒關係,愛你。」他們有三個孩子,兩人從來都沒法好好結束一次談話。
她仔細打量著他,遞給他九九藏書房間鑰匙。不是房卡,是真正的鑰匙。
「步道?」沒錯,女士,我問的就是步道。
「到了。」
路繞過這個休息區,又向酒店延伸回去。這就是路的盡頭了,只是……只是這兒還有沙灘車的輪胎軌跡延伸到另一個方向,向下進了森林。他掏出手機(他習慣過一會兒就看看手機),時間是下午3:12。回那個只提供床和早餐的酒店,被只有六十歲以上的人才喜歡的老舊氣息包圍到窒息實在是沒什麼意思,他還有時間。他有的是時間。況且不論他走到哪裡,都可以靠GPS找到回來的路,即使路上會碰到小波折。他今天早上出發的時候,不小心按錯了模式,沒選駕駛模式,而是選了步行模式。結果導航計算說,他要過八個小時才能到達酒店,他發現時大笑了起來。
「真乖。」
過了好一會兒,GPS才停止戲弄他,指引他開上了一條陡峭的上坡車道,通往一家山間度假酒店。他能看出來,這兒是個辦婚禮的地方。一列婚禮派對用的小平房平鋪開來,還有一些指定的拍攝點,過分熱心的攝影師可以把十幾個伴郎一起抓到那兒去,讓他們四十五分鐘都碰不到雞尾酒。他沿著酒店私有小路開過去,經過一家婚紗店,還有一個夏天辦婚禮用的開闊庭院,就這樣,一路開到了環道盡頭那座矮得出奇的酒店主建築。這天是周二。就連吝嗇鬼們也不會選在周二結婚。車道上只有三輛車,九-九-藏-書包括他的在內。他下了車,給他的供應商發了條消息:
他把手機放回口袋裡,沿著路接著走。
「對,小徑之類的,明白嗎?」
「真沒有?」
「我在地下室殺掉了一隻巨型蟋蟀。我見過的第二大的蟋蟀。」
嗨,我是本。我已經到了。七點見。
五百英尺后,右轉。
「拜託,她哪裡應付得了他們?我都快應付不了了。」
「附近風景很漂亮。有可以徒步的步道嗎?」他問道。
「這倒是。家裡情況怎麼樣?」
「女士,能麻煩問下您電梯在哪兒嗎?」他問道。
她把女兒趕回樓上去,本則走到了接待區。桌后並沒有人,可他看得到後面有間簡陋的小辦公室。他怯生生地說了聲「嗨」,就是那種你半夜爬下樓梯看是否有強盜闖進家裡時說的「嗨」。一個上了年紀的矮個兒女人從辦公室里走出來,接過他的信用卡和身份證。
「這是出差啊,沒什麼好玩的。」
「哦。好吧,還是謝謝您了。」
「我們沒有電梯。」
「酒店怎麼樣?」
「放心吧,我放在桌上了,絕對沒碰到床罩。」
「哦,可別把行李箱放在床上,小心臭蟲。」
前方的路在向他招手。他有些想慢跑,可他的膝蓋受過傷,跑步有些冒險。他的右膝布滿了疤痕,加上移植的韌帶組織,像一九-九-藏-書個繁雜而亂的根系,他每次運動時,都會像摸護身符一樣不停地摸它,即使膝蓋並不痛。於是,他安慰地拍了拍膝蓋,加快了腳步。他路過了第二個路標,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第四個路標被鳥屋環繞著。這些鳥屋是真的小屋子——鋪了瓦的房頂、階形山牆、小門,還有窗子,足夠一窩麻雀探頭出來。也許裏面還有廚台呢。也許在這裏,每個生靈都有棟很酷的房子。
「當然了,當然了。」
路上到處都是鹿。他碰到一隊穿著橙色馬甲的道路工作人員,把一頭鹿的屍體抬到高速公路邊去。他們抓著鹿那優雅的蹄子,彷彿是在抬一張上下顛倒的桌子。之後,他看到了越來越多的死鹿:有些是完整的,有些成了兩半,有些甚至只剩一塊撕裂的肉。他還看到了齊肩高的鹿屍堆。他不知道這是有人把屍體拖到了那兒,還是它們被大卡車卷到車輪下,蹂躪一番便被拋到了路邊。這條公路上有許多卡車,而它們都是沒有面孔的。這些車好像都沒有人駕駛。它們就那樣跑著,像是受到某個總控台的操縱,設定成了永不停歇。它們是個軍團,它們將鹿血鋪展在瀝青路面上。
「說實話,有點破。想想要在這兒待上一整晚,一點也不期待。」
他給妻子打了電話。她接起電話,孩子們在那邊尖叫。每次打電話,他們總是在尖叫。
「不過這兒挺漂亮的,你也來就好了。奧瑪可以幫忙看孩子們啊。」
「那你打算拿那些免費的……芙洛拉,我在打電話呢……芙洛拉,你問他要九_九_藏_書不就好了……天哪,我得掛了。」
「對啊,所以你還是好好享受獨處時光吧,你這個幸運的渾蛋。」
他換上運動服,回到樓下,穿過空蕩蕩的大堂,進了一間小健身房,接著走出兩扇玻璃門。他除了手機和房間鑰匙之外什麼也沒拿,沒戴手錶,也沒帶錢包。酒店的主建築背後是一條瀝青車道,還有一間簡陋的棚子,用來堆放園丁的工具:沙灘車、除草機、護根用的覆蓋物,還有別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看到棚子後面有條軋平的路,通往郊外。他想,這就是條路啊。也許這條路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走吧,可周圍又沒人阻攔他。他繞過棚子,視線中的路逐漸寬闊起來。三分鐘后,他路過一個鳥屋,還有個路標,上面寫著「0.1英里」。他有種想把路標從地里拔|出|來,把它帶回大堂的衝動。看看這個啊,女士,是你瘋了吧。你看,你這酒店背後不就是一條路嗎?
「嗨。」
「別這樣啊。」
本拉上他的行李箱,尷尬地把它拖到樓梯上去,沒有服務生來幫忙搬行李,半路上他還不得不側身給一個男子讓路。他到了19號房間,轉動鑰匙,走進一個粉刷成紅色的潮濕房間。這地方的一切都感覺不對勁,就像是去不喜歡的阿姨家裡借住。
「去把鞋穿上行嗎?地板臟!」
本無法相信。這麼美的山區里,有人居住也蠻久了,怎麼會沒有人踩出條道兒來呢?他決定還是要去走走。他肯定能找到路的。
「真的,別為這個為難我。」
「你到了?」她問道。
「哦,老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