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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8 托尼·沃茨

第二部分

18 托尼·沃茨

「喝啊,哥們兒。」托尼說。
他一口氣喝下了一瓶水,把信塞進瓶子里。他拿著水瓶走出帳篷,附近飛來一群烏鴉,從他手裡取走瓶子,帶著它快速飛走了。搞什麼啊?烏鴉?烏鴉可能會把他的信送給撒旦的化身吧。他回到帳篷里,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在最上面寫下大寫的「天數」。然後他畫下十四個記號。明晚,他會畫下第十五個。脫下靴子和襪子、褲子和上衣,本把它們放在床邊,鑽進了柔軟的被子里,被子將他埋起來,似乎治愈了他身上所有的表皮傷。他在鎮靜葯的迷霧中休息。很快,他的眼皮變得沉重,剩下的只有甜蜜的、厚重的黑暗。
「這是我的小秘密。」他把火柴遞給托尼,托尼點著了引信。它發出明亮的金屬色火焰,然後火箭衝出了罐子,咻咻躥進樹里、躥到田野里。他們沒想到煙火會有這麼大聲,十三歲的孩子們都不怎麼會計劃。
本大笑著,兩人一起享受著他們的勝利感。他們偷了酒喝,還炸了東西,沒有被人逮到。他們做到了。
於是,本趕緊把帳篷搭好,拉開拉鏈鑽了進去。進去后,他發現帳篷連著一個圖書館,圖書館的教堂式天花板有二十英尺高。成千上萬的皮質精裝書擺在深色橡木書架上。角落裡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染色玻璃檯燈、一支金筆和一個筆記本整齊地擺在一塊綠色的墊板上。桌子旁有一張特大的雪橇床,上面擺著白色被子。被子又厚又蓬鬆,像一團棉花糖。整個房間看起來就像一個生活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的強盜式資本家的私人圖書館。本可以聞到老式書裝幀的膠水味兒仍然瀰漫在空氣中。
「哥們兒,我覺得我喝醉了。」本說。
「看看這個。」
「對啊。」
於是他決定先睡一覺。螃蟹說得對,不著急的。
「那蒂娜·漢森呢?哦,我的天,哥們兒。蒂娜·漢森啊,哥們兒。」
1990年。對,是1990年,聽起來沒錯。本在身上摸了摸,他變年輕了、變柔軟了。等等,你一直很年輕、很柔軟啊。他的臉上沒有傷疤,可你的臉上為什麼會有傷疤呢?他轉身看到托尼,長長的黑色劉海兒,就在他身邊,睡在另一個睡袋裡。
托尼盯著酒瓶:「我不確定。我老媽要是注意到了,估計會發飆的。」
他們在腎上腺素的刺|激下激動得無法入睡,他們得玩幾輪任天堂遊戲才能冷靜下來。
他覺得應該立刻躲起來。
他們打開前門,沃茨家的貓沒有鬧騰。他read.99csw.com們溜進了伯恩斯維爾似乎無邊無際的小道,那些渾蛋富家子不住這裏。這片地方是普通白人孩子的地盤,綿延了好幾英里。你可以走過一條又一條街,一直走不到高速公路或大路。這個社區里,一到深夜,似乎一切都變得可能,尤其是對十三歲的孩子來說。
「你還醒著嗎?」他又問本。
「醒著。我老媽睡著了,我帶你看個東西。」
「你想拿酒嗎?」托尼問道,這是個重要的問題。重要的問題。
「我想拿炮。」本說,「還是你拿酒吧。」
「別把炮弄掉了啊,地上估計是濕的。」
「還有更精彩的呢。」他從更靠里的地方拿出一個薄薄的塑料購物袋,撐開袋子讓本看,「看看這個。」
托尼大喊道:「我的老天!」然後向山上逃去,本緊緊跟在他身後,他們笑得停不下來。本回頭看爆炸的罐子,總覺得他看到一間客廳的燈亮了。他們沿著另一條街走,爆炸緩了下來。然後,托尼拿出黑貓炮,全都包在一起,可以直接點著。隨後,他們找到一個空空的錫郵箱。
本大笑起來:「怎麼了?我就想再來一點。」
「好吧!好吧!但我給你的時候,別,別喝太多。別讓我媽發現酒少了。」
沃茨太太的地下室里沒有太多傢具,只有一個小客房,本來這裏睡的時候,他們兩人就可以在這兒睡覺。客房裡有他們需要的一切:兩個睡袋、一個磁帶展示台(托尼收藏的磁帶特別棒……本喜歡打開磁帶外殼,仔細看裏面的透明帶子,記憶每一個的錄音時間)、一台破電視,還有一台任天堂遊戲機。沃茨太太允許他們把比薩、零食和爆米花帶下來吃,她就是這麼酷。托尼的爸爸總是不在家,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托尼說他爸在中東,發明什麼新品種的可口可樂,特殊的配方讓可樂一打開就變得冰涼,不需要用冰箱,本覺得這很厲害。
「這太棒了。」
他們有嗎?那晚發生的事其實不是那樣吧?你沒有成功逃脫。實際上,事實剛好相反。記得嗎?那晚,你們兩人從兩排房子之間跑過去,路過一條拴著鏈子的羅威納犬,然後托尼為了好玩,沖它吼。結果,那根鏈子其實蠻長,狗有一定的活動空間。於是它跳了起來,咬了你的臉,這才是實際發生的事。那條野獸就這樣撲到你身上,撕咬你,狠狠地咬著你的下眼瞼,把它徹底撕掉了。你央求狗停下來,祈禱它能聽懂你的命令。你盡全力尖叫著求救,可托尼根本沒有幫忙。沒有,托尼只是不停地奔跑。實際上,托尼跑得特別快,因為他害怕狗會連他一起咬。接著,警察闖進院子,把狗擊斃了。九九藏書
「對自己有點信心嘛。」
「哇哦,你真喝了。」
親愛的特蕾莎:
不好!」托尼說,「快跑!」
本停頓了。你要是收到這樣一封信,會怎麼想呢?你會覺得你的丈夫偷跑了。他把筆扔在牆上。然後,他又過去把筆撿了起來。本對不會移動的物件經常這樣:把它們扔掉,或者踢它們,然後再把它們修好或者撿起來,輕柔地放下。他是個經常虐待物件的人。
「不可能的,哥們兒。不可能,我估計一下都不行。我只要一靠近她,就會……」
「哇哦。」
「誰是軟蛋來著?你得喝。」
托尼喝了一小口,做了個鬼臉:「還可以嘛!」他撒謊道。
到了公園,托尼打開杜松子酒瓶,說:「你想先來一口嗎?」
「咱們不能在離房子近的地方放,我老媽會醒,」托尼說,「但咱們可以去公園。」
「你也得試試,太有意思了。」
「兄弟,我真想干詹妮·麥克多維爾啊。」托尼說著,狠狠按自己的遊戲手柄。
那是托尼嗎?托尼·沃茨?每次你在他家睡,托尼·沃茨都會這樣問你。你們來回互相問「你還醒著嗎?」直到黎明來臨,結果你們都沒睡。但那是二十五年前了……不,等等,二十年……等等,五……不對,我們在說什麼來著?這是周六,不是嗎?你之前的一周都在期待這次去托尼家睡。
托尼把瓶子遞給本,他猶豫了。
「這太瘋狂了,兄弟。」
「哥們兒,我也是。」
黑貓炮和脫線衝天炮,有一大堆。這麼多炮,足夠炸飛一輛車。
本喝了一大口,這一口,沃茨太太肯定能發現。
本喝了一口。就第一口酒來說,這還不算糟。他曾經聞過他爸的伏特加,被那味道嚇退了。但……至少這酒還有人試著給它加個口味兒呢,你知道吧?這個味道確實像蜜桃。本現在覺得軟綿綿、輕飄飄的。
他們把十二個火箭炮扔進罐子里,把引信擰在一起。然後托尼拿出一小盒火柴,這是他之前在珀金斯飯店的免費小工具里拿的。他連著試了三根火柴,可每一根都失敗了。
他沒了力氣。他可能會永遠在路上,直到他身體里所有的血液、體液全部流出來,直到他扁成了一張薄餅。到那時候,他的皮膚就會開始慢慢降解,他就會像被撕碎的舊紙巾一樣,變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隨風飄散。
本醒來時在一個巨大的帳篷圖書館里,緊咬牙關。九-九-藏-書他用手摸了摸臉上的傷疤,它仍然在那兒。他看到床邊有一瓶喝了一半的蜜桃味兒杜松子酒。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我的上一條消息,但我只能告訴你,我被囚禁了,我也許會被囚禁很久很久。我不是很確定該如何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
「醒著。」本說,「你呢?」
「這次你來點。」托尼說。於是,本用了拇指那招(那是他老爸教給他的),然後把點燃的炮扔進盒子里,邊跑開邊笑。炮炸的時候,聽起來像是有人從樓上同時扔下了五十個花盆,他們笑得前仰後合。本腹部的肌肉同時承擔兩項任務,幾乎跑不動了。
警笛聲越來越響,兩個男孩沿著曲折的路穿越社區,尋找最暗的小路,鑽進去。警察在追捕他們。本轉過頭來,看到警車的燈光打在了他身上,像一對全知的邪惡雙眼一樣,看穿了他。本和托尼急轉彎,又轉彎,終於鑽進了黑暗的拉斐特路上兩座農場式的小房子之間,跑進樹叢里。這麼深的樹叢中,恐怕都足夠染上五次萊姆病了。他們在一棵巨大的楓樹后抱成一團,在那兒坐了幾分鐘,警笛聲越來越近,然後又遠了,接著又近了,然後又遠了,紅、藍燈光不時透過葉子間隙照進來。一段時間后,一切都靜了下來。警察走了。
「往裡面倒點水,你媽不會發現的。」
「蜜桃杜松子酒。」他得意地說。
但是這天晚上,托尼不想玩彈球。他領著本走上鋪著舊地毯的樓梯,走到沃茨先生的酒櫃邊。然後,他彎腰從裏面拿出一瓶透明的酒。
「你個渾蛋。」
「我的老天哪,哥們兒。」托尼說。
「讓我試試。」本說。他抓起一根火柴,在自己的拇指上划燃,火柴立即著了,托尼被驚到了。

本坐在路上,看著螃蟹消失在柔軟的野牛草之中。做一隻螃蟹是什麼感覺?會疼嗎?我的大腦會縮小嗎?我會永遠都是一隻螃蟹嗎?我不想永遠做一隻螃蟹。不要那樣對我,上帝。別讓我永遠做一隻螃蟹。
本醒來時包裹在一個緊繃繃的紅色睡袋裡。他穿著條紋內褲和一件寬鬆的黑色金屬樂隊T恤。他們在地下室里,不是什麼有魔法的帳篷圖書館,而是托尼·沃茨媽媽的地下室,明尼蘇達州伯恩斯維爾。
他們回到沃茨家的房子里,他們耍了簡單的小伎倆——把少量的伏特加和干邑倒進杜松子酒瓶里,然後把一些朗姆酒倒進干邑瓶里,保證每個酒瓶里都不會少太多,接著再小心地把所有瓶子放回原處。
「她當然會發現了,我還是往裡面倒點別的酒吧。」他從本手裡奪回瓶子,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小廣場邊上的地板上有個空可樂罐,托尼九*九*藏*書走過去,把它撿了起來。
他走到桌子邊,抓起一個黃色筆記本。他的字很爛。特蕾莎總會寫一些感謝便條,放在家裡,因為他的字無論寫什麼東西,看起來都像是要贖金的威脅。但這間圖書館里並沒有筆記本電腦或平板電腦,至少他沒看到。他拿起桌子槽里放的一支筆,開始盡量工整地寫著:
他感到肩膀被人動了一下。
「哥們兒,你怎麼做到的?」
托尼站起身來,把睡袋從身上弄掉。十三歲的孩子都是這樣從睡袋裡出來的:他們從來都不先拉開拉鏈再站起來。他們都是站起來,然後從裏面走出來,就跟站在購物袋裡走出來一樣。
這才是事實。現在記得了吧?你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被撕掉,直到「乒」的一聲響之後,羅威納犬倒在你身上,死掉了,流著血。還記得它死前呼的最後幾口熱氣是怎樣衝進你的鼻孔的嗎?接下來,你就進了救護車,一隻眼睛看不到了,醫護人員毫不顧忌地討論你這隻眼睛以後還能不能復明。這之後,醫生告訴你,你要是再晚十分鐘到醫院,就會丟掉這隻眼了。九十七針。他們用粗糙的黑線在你身上穿了九十七次。記得你那時候覺得扎扎的嗎?五天時間,你的臉都跟仙人掌似的。
「哦,兄弟,」托尼說,「那輛車算是毀了。」
「那好吧,噓!」
「兩下吧。」
「我靠,哥們兒。」
他們的運動褲還扔在客廳地板上,他們之前脫在了那兒。沃茨太太太累了,沒有把它們撿起來,也沒有督促他倆去撿。他們迅速穿上衣服和運動鞋(鞋帶從來都不解開——本鞋子的腳後跟部分都被撕開了,因為他總是不解鞋帶就使勁往裡蹬),還有防風衣。
「哦,是啊。」
客房外是一片普通的雜物空間,擺著一張工具桌,還有沃茨先生的所有工具,這些東西很久都不用了。旁邊的角落裡還有一箇舊彈球機,他們每次都能一起玩好幾個小時,太專註于玩遊戲,沃茨太太都不來跟他們說晚安了。她就任他們沉迷於遊戲。
我會回來的。留在你現在所在的地方,堅持住,因為我會回來的。我愛你。
卵石路的盡頭有一個小廣場,一條小溪和一些樹木環繞著它,這裡能給他們提供隱蔽。托尼在路上的一棟房子邊停了下來,從地上摘了幾朵花。
「哥們兒!」本輕聲道,「這太瘋狂了。」
「你到底要不要喝?」
你不會收到這封信的,但我還是要給你寫,這是為了我自己的精神健康,因為我身上發生了可怕的事。你只要知道我愛你就好。那件可怕的事會讓我們很久都不得相見。我知道你在內心深處明白,這不是我能選擇的。我沒有逃跑,我沒有瘋掉。我無意中走上的一條路現在將我囚禁在了一處遙遠的地方。可我要有得選,我是永遠不會選擇離開你的,永遠。一天也不會,一小時都不可能。https://read.99csw.com
於是本照做了。快到公園時,他又摘了幾朵花,把它們扔在一輛停在房前的BMW前蓋兒上,他們笑得停不下來。
他身後,費爾蒙娜的山頭仍然可見。走回去要花好幾個小時,走到房子旁邊怎麼辦呢?皮特如果又在外面,在門廊玩,可怎麼辦?本要是再見到皮特,肯定會跳過柵欄,準備好迎接死亡。他受不了再走回去。至少現在還不行。
他把花塞進郵箱里,兩人飛快地跑下山坡,跑向公園。
然後,他們又大笑起來。
「我也是。」
本在右側的緩坡上走了二十分鐘后,看到了路邊攤開的帳篷,帳篷的右邊有個小池塘。本看到遠處,這條分支繞著圈爬上了另一座山(還有一座?),由一排自然形成的拱橋撐著,一路延伸到一座黑色的高城堡。太陽開始落山了,紫色的暮光中,遠處的城堡看起來有些邪惡:尖塔頂、尖拱門,彷彿整座塔都是用利牙建成的。
「別當軟蛋啊。喝啊!」
「喂!」托尼喊道,搶過瓶子。
親愛的特蕾莎:
突然,他聽到城堡里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聽起來像是一個人被拷打的聲音。他抬頭,看到一個巨大、可怕的生物展開雙翅,在某處駭人的帶尖塔樓上伸展開來。本離得太遠,看不清它的臉和身體。他開始扇翅膀,一陣氣旋風在它的翅膀之後形成。很快,那個生物就消失在城堡後面,爪子里抓著一件大東西。
「酷,必須的。」
「本,本,你還醒著嗎?」
「你覺得你能堅持幾下子?」
「我不會,向上帝發誓。」
「是不是該炸點什麼了?」他問本。
警察還找到了托尼。他們追蹤他,把他送回火冒三丈的沃茨太太身邊。下個周一,她就讓他從學校退學了。後來警察在你的病床上質問你,問你那些花是怎麼回事,還有你喝了多少酒。他們根本就不在乎你的臉被撕掉了,因為警察都是渾球。本來可能會打幾場官司:跟沃茨家人,也許警察也會因為殺掉了那條狗而陷入官司。那以後,你再也沒見過托尼,記得嗎?那是你們兩人最後一次一起玩。這才是現實,不對嗎?這不就是現實嗎?這不就是……
「不了,兄弟,」本說,「你的酒,你先來。」
然後……警笛聲響了起來。他們聽到聲音的同時,也看到一閃一閃的燈光反射在山頂一棟房子廉價的鋁皮上,這時他們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