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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20 城堡

第二部分

20 城堡

但他畫不出來。特蕾莎會畫畫。她在很有限的空閑時間里,畫出很多美好的東西:生動的風景,皮毛閃亮、渾身肌肉的栗色馬匹,充滿苦痛的自畫像。她懂得光與影,她能看到本看不到的布局。他的畫像個幼兒園小孩被要求按照回憶畫出謀殺現場時畫的。他越想畫出細節,畫出來的結果就越難看,難看到搞笑。芙洛拉若是看到他剛剛畫的這張,一定會不遺餘力地拿這個逗他。她會從他肩膀后看,然後以她一貫的直爽告訴他:「你真不會畫畫,爸爸。」
他差點掉進紅色深淵,還好及時抓住了山崖。他的雙手現在狀態好了許多,但他的體重正在把他往下拽,他感到手指出了汗,摩擦力在減小,他快滑下去了。他別無選擇,只能試著把自己往上拉,一隻腳踩在了山崖上面,他手上所有的肌肉都在痙攣。
他的包里有一大罐剝皮番茄,費爾蒙娜拒絕了的那罐。本拿出罐頭——標籤上還標榜這種番茄里含有「豐富的番茄紅素」——捏扁罐子,直接吃下去,就像喝紙盒果汁一樣。然後他把空罐扔進了深溝里,向後退了十步,向城堡前那個溝衝過去,儘力往遠處跳。
他落地時撞上了雙開門,小心地找回平衡,免得掉進深溝里。他正read.99csw.com在努力站穩時,卻又疼得彎下了腰,轉身背對著城堡牆,抓著腿。他全身各處都緊得很:皮膚、頭髮、手指、腳趾。他感覺整個人彷彿變成了一隻拳頭。他那龐大的巨人頭髮貼在他的頭上。他在狹窄的山崖上癱軟下來,胸膛、肚子、雙腿、雙臂都縮小了,麻醉槍里的藥劑開始失效了。
他面前的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裏面是一間敞亮而現代的酒店大堂:亮白的大理石地板、黑色燈具,大堂中央有個黑色的噴泉,水順著一個石灰岩方塊的四面落下來,還有好多張高腳桌,配著光亮的黑色吧椅。兩部電梯連接著一色純白的夾層。
他又變回了六英尺高,這本是件好事,只是抽搐和痙攣害得他滾下了山。
但是冷靜思考對他來說不會容易的。震驚正在褪去,恐懼接踵而來。他還要經歷許多年,這個念頭就比純鉛重得多。他想到了費爾蒙娜手下受害者最終充滿恐懼的遺言,他們當中有些人喊的是路的前方城堡里那個生物。也許他們也是在這條路上迷了路,沃里斯就是等待他們的命運。也許沃里斯就是製作人,而路是用來給他誘捕食物的。「雙眼漆黑,只有瞳孔是不同顏色,沃里斯的瞳孔可以發出一種強光,強到足夠穿透任何生物。」https://read.99csw.com
他笑了。他可以多想象些這種記憶。他可以想象自己在家裡,做關於特蕾莎和孩子們的白日夢,把這些白日夢當作他真實的記憶片段。這種白日夢與他來這裏之前是正好相反的,那時候他會坐在家裡,跟吵鬧的孩子們在一起,然後想象獨自一人在某條河邊用飛蠅釣魚。他的幻想現在反過來了。最日常的事變得那麼遙遠、陌生。
城堡的大門在向他招手。他走到了石橋盡頭,這裏和大門前狹窄的山崖之間隔著一個大坑,本低頭看了看平靜的溝壑。要是掉進那玩意兒,天知道會發生什麼。膠人就是在那裡面嗎?還是說裏面是那種長嘴的怪物呢?
唯一不變的,就是他的記憶。他在背包里翻了翻,找到筆記本和筆,它們也跟著他的背包和身體一起變大了,所以還是能用的。他試著畫下他的家人,照著他記憶里最後那張照片畫。他能在腦海里清晰地看到:查克芝士餐廳的桌子、芙洛拉的紫色羊毛夾克、特蕾莎尷尬地摸著她的婚戒。
他探身向前,雙手抵住城堡的牆,這是個奇怪的姿勢。他九-九-藏-書若是踏在狹窄的山崖上,就沒辦法去拉弔橋,因為他的身體太大,會礙事。於是他把右手搭在弔橋頂端,左手撐著城堡的牆,然後把弔橋拉下來,在大溝的邊緣上保持著平衡。弔橋的鏈子抻直了,橋落在他面前走道的盡頭,差點壓到他的腳趾。
房子沒再冒出來,本這回能把家人排除在腦海之外了,即使只有一刻。現在,想念、渴望對他都沒有任何好處。他就像個被丟進戰場的記者,在現場觀察,卻並不是當事人。也許他可以以旁觀者的冷靜態度看自己的困境,假裝被投票來這兒完成工作任務。置身事外。用邏輯分析,保持距離,不帶感情。忙活起來,就能減輕時間的重擔。
他走在矮柵欄間,因為身體變得龐大,這次走的時間明顯短了不少。他腳下的馬匹看起來就像松鼠,地面也感覺更有彈性了。怪不得費爾蒙娜總是那麼開心,做巨人的感覺還真不錯。
弔橋前方不是一個石室,而是一道玻璃雙開門,兩扇門都有八英尺高。窗戶是染色玻璃的,所以本看不到裏面。兩邊都貼著黃色便箋,上面寫著「自動門,當心」,這門看起來像是酒店的門。
許久之後,本站read.99csw.com起身來,走了進去,門在他身後關上了。他按地上的墊子、揮手,門都沒有再打開,他現在走不出這家酒店了。
他從馬旁邊走過,快步走到了蜿蜒向上的小路開端,小路通向黑暗城堡。他所站的嶙峋的懸崖邊和巨大的城堡門之間,有條一百英尺深的壕溝。壕溝里流動著血紅色的液體,附近的小池塘里也是如此。一群紫天鵝從溝里游過,血水沾濕了它們的羽毛,羽毛變得光滑,粘在一起。空氣里瀰漫著鐵的味道。本把肩上的包調整了一下,開始向高處走,在路當中坐下休息了一會兒,腿從高聳的石路上懸空下去。紫天鵝從路底下游過,一頭扎進血水裡,出來時毛的顏色變成了鐵鏽色。前方道路結束的地方有條大溝,通往城堡入口的弔橋被升起來了,無法通過。
他離城堡越來越近,本聞到一種淡淡的金屬味兒。一匹小小的野馬跑過來,在柵欄后盯著他看,它的下巴上有一道血跡,還在滴。他在包里翻了翻,找到槍。
本用雙手捂住臉,狠勁揉了揉眼睛,彷彿有玻璃片扎在了他的瞳孔里似的。他的身體已不同往日。再過幾年,他甚至會失去人形,也許這中間還會經歷許多改變。最後他能不能回到最初的樣子,大九-九-藏-書小、比例、模樣,都是說不準的。也許有個中間掛著他腦袋圖片的轉盤,轉盤上是他可能變成的各種新形象,而某個掌控全局的人隨心所欲地轉動轉盤,看本變成巨人、螃蟹、半人馬、洗碗機、麵包,笨拙地適應,只是為了自己開心。這條路上,一切都不是永恆的,包括他。
本正要踏上弔橋,支撐弔橋的鏈子突然吱呀響起來。右邊鏈條與石頭城堡連接的零件飛了出來,鏈子狠狠打在木橋上,砰的一聲巨響,木頭被震碎了,碎片掉進了血紅的溝壑中。很快,整座橋都吱吱呀呀地崩塌,掉了下去,沉重的橡木碎片直衝下去,砸到了那一群紫天鵝。橫跨石橋與城堡的那部分木橋全部都毀掉了,天鵝的屍體在血河上漂浮。剩下的,只有自動雙開門前的狹窄山崖。
本把紙揉成一團,扔下橋去。紙團快要掉進血水裡時,卻又來了一隻烏鴉(跟上次的是同一隻嗎?),把它抓住了。他從筆記本上再撕下一張紙,揉起來砸那隻烏鴉,卻沒砸中。
本的另一條腿也抬上去,他滾到了安全的地方,喘著粗氣凝視大堂。大堂最裡面,靠右的地方,有個長長的白色桌台,一個矮個子老頭站在後面。他盯著本,卻一言不發,甚至不眨眼,也沒有表示要幫助這個趴在酒店門口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