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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23 工作

第二部分

23 工作

第二天,他又挖了一點。一隻沒有皮膚的手從地下伸出來,抓他的腳踝。另一隻鬼怪的手冒出來,很快,一整個無膚殭屍就從沙漠里鑽出來:一塊會走路的怪誕腐肉。它的雙眼向外凸,它跟著本,把他追到了帳篷里。本去裏面取了一袋鹽。它都已經追到離帳篷口僅十英尺的地方了——身上滴下滾燙的黏液,暴著青筋的腫大雙手向本伸來——本沖它撒了一把鹽,聽到它痛苦地呻|吟。它的肌肉開始萎縮、血管變硬。它鼻樑處白色的軟骨化成了石頭,暴露在外的可怕頜骨合了起來。幾分鐘后,它就成了地上一團沒有生命的肉乾。
「我要是給你建這座城堡,你能把卡車給我嗎?」本問道。
「你想讓我幹嗎?」本問道。
黎明到來了,沃里斯用爪子抓著本飛在兩道白色的雲線之間——路,冰冷的空氣打在他臉上。他們飛在丘陵田野的上方,前方的加利福尼亞蜃樓遠處,是一片向四面八方擴散的無邊沙漠。本的雙頰和頜骨都在劇烈的風中被打得啪啪作響,淹沒了其他一切聲音。一小時后,他感到肋骨之間的軟骨快被燒掉了,本痛苦地倒吸涼氣,沃里斯漸漸降低,落在滾滾黃沙之中,把本輕柔地放在地上,本面前的一片鐵鏽色沙漠被用黃線封了起來。
沃里斯點點頭。
它們正要把他按下去,讓他窒息而死,卻突然改了主意。哦,不,它們想到了更好的主意。它們安靜地飛到他那位於洞旁邊的帳篷上,他的家。
但他還不能擁有它們。
沃里斯歪歪腦袋,盯著本,又一次露出好奇的神情,像一個做解剖的醫生。沃里斯沒有說話。它用它的瞳孔侵入本,從他的眼睛進入,劫持他的視神經,把信息直接傳輸進他的大腦。
幾周時間過去了。每天早晨,煙人都會帶著工具,在黎明闖進本的帳篷,把他趕進煎鍋一般的炎熱沙漠。他會在頭上綁一件上衣,以遮擋陽光,然後立即投入工作,休息時間只有非常短的午餐時間。煙人會給他遞來一盤灰色的肉,加上溫熱的土豆塊,他一吃完,它們就會馬上趕他回去工作。他要是每一口之間隔的時間太長,他就會被撒一把黑色灰塵。
一天,他在坑裡找到一塊鬆動的石頭,把它裝進了口袋裡。後來他回到帳篷里盯著石頭看,他要是盯得足夠久,就能看到雙眼。
你怎麼知道這兒不是地獄呢?
煙人從帳篷入口處探進頭來。其中一個拿著鐵鍬和鎬,另一個拿著一條帆布褲和一件純白上衣。
「抱歉,上帝。我真的為我的想法感到非常、非常地抱歉。我九*九*藏*書為我做過的事感到抱歉。我為我無意中造成過的傷害抱歉。我很抱歉,媽。我很抱歉,特蕾莎。我很抱歉,孩子們。拜託,拜託你們一定要知道我很抱歉。求你們原諒我。」
「你想讓我給你建一座城堡?」
「皮特。」
「好了!好了!」他喊道,「我去干!」
煙人的身體中延伸出黑色的霧狀偽突起,讓它們可以抓住實物。它們把一把鐵鍬和一把鎬扔在本腳邊,還有一雙工靴。本站起身來,把身上的包卸下來,拿起鐵鍬,朝沃里斯扔去,沃里斯毫不在乎地躲了過去。
六年過去了。
那並不是本需要對付的最後一個無膚者。每過幾天就會冒出來一個,攻擊本,它們就像黏土做的人體標本突然活了過來,皮膚組織全無,只留下駭人的人體結構暴露在外。

夜裡,有時他會在平靜而涼爽的沙漠夜色中散步,就連煙人也影響不了他欣賞繁星。這些並不是平常的星星,空中沒有獵戶座腰帶,也沒有北斗七星。他能看到各種奇形怪狀的星座,與基礎天文學毫無關聯:符號&、帆頂、人腳。彷彿是有人晃動天堂,讓整個宇宙在他的頭頂重新組合。當然,天上還是有兩個月亮。兩個一般大,永遠都是滿月,從來沒有盈虧圓缺的變化。
不過,他再沒見到他的家人。他們被藏起來了,即使他向天祈求,再讓他看一眼。蓬鬆的毛絨狐狸和手印紙還放在他床的另一邊,他每天晚上都要哄它們睡覺。
一天,他終於挖到了基石,他知道,地基就快建好了。他在堅硬的沙漠中,挖出了面積一英畝、深十英尺的坑,坑邊緣的緩坡讓他可以進出坑。他在帳篷里喝了一小口蜜桃杜松子酒慶祝。幾天後,沃里斯從他頭頂飛過,他看到煙人們抬頭看天,這隻持續了一分鐘左右。
「等等!」本喊道,「對不起。聽著,我們談談怎麼樣?求你們別……」
煙人也盯著他看。本正要向它們衝過去,只見沃里斯朝施工點飛來了。
本經常會沖煙人喊難聽的髒話,或者沖卡車急速奔跑,它們總會把他推倒在地,使他的肺部充滿毒氣,讓他求饒。它們真不是什麼好夥伴。他想念螃蟹,他甚至想念費爾蒙娜,以一種扭曲的方式。他想念活物的聲音,一個真正的生物,而不是每時每刻都在嚇他的鬼魅。
煙人衝過來,把他捂住,直到他的尖叫停止。那晚,他在一陣灰塵濃霧中昏了過去。
還有路。這片沙漠的另一邊,本看到沙地中有兩條平行線,跟在科特郡時一樣。這還不算完:那兒還停著一輛卡九九藏書車。一輛漂亮的紅色大卡車,車頭很高,輪胎有肋眼牛排那麼厚。後車廂里裝著幾十袋水泥灰,壓著後車廂,幾乎壓得前車輪要翹起來了。卡車和路就在那兒,等著本。
他那駭人的爪子里抓了什麼東西。一個人。沃里斯飛進坑裡,輕柔地把那個男子放在基石上,離本十英尺遠,然後他展開雙翅,又飛去了西邊,和以往每六天都來時沒什麼不同。男子痛苦地捂著自己的肋骨,跟本多年前一樣。本連忙趕過去,扶著他站起來,也許他這樣做太欠考慮了。男子的身高剛剛五英尺,留著黑色長發,有一顆金牙,蓄著又粗又密的鬍子。他穿著皮靴、短褲,配一件蓬鬆的白色袍子。
煙人從他身上起來了。他大口吸著帳篷里的新鮮空氣,咳出粉塵來,他咳個不停,像是患流感的冬日早晨醒來時那樣。他簡直要把自己的內臟都全部咳出來了。煙人看起來毫不在乎的樣子。它們把衣服扔在他身上,看著他穿衣服。
他的皮帶上還有個劍鞘。他一看到本,就沖他拔出了劍。
沃里斯聳聳肩。
他幾乎把帳篷圖書館里的書全部看完了。他藏在腌菜罐里的毒藥還差一味配料:最後一味。他把布萊克維爾太太寫的索引書看了一遍又一遍,在圖書館里翻找有關的資料。他一心希望,找到她寫的其他書——跟這本書一個系列什麼的,就能幫他解開最後一味配料的謎,或打敗煙人的方法。可他什麼也沒找到。許多書無聊到讓人難以想象:寫泥炭苔的長篇專著、亞美尼亞文字的百科全書、寫老英格蘭的浮夸歷史。有幾本讓他特別著迷的書:喬叟和奧維德的古老作品,偶爾出現的零星《聖經》片段。每本書都是一道門,每一頁都是一個新的藏身之處。他讀了但丁,開始思考他是否真的在地獄,他又是因為做了什麼,會被打入地獄。他以前會對孩子罵髒話,沖他們吼。有一次,他在停車場里剮到了另一輛車,沒有留字條,而是直接開走了。他經常自|慰。他在時間空隙中與曾經暗戀的女孩發生了性關係。
他的進展非常慢。他經常會挖到大石塊,必須用鎬把它們敲碎。他的背很痛。他的雙臂成了馬鞍上的皮革。他的脖子和肩膀上都出現了巨大的暴晒水皰:棕色的包,裏面滿是滾燙的膿。他的眉毛上方會攢下很多汗,滴下來,刺痛他的眼睛,到了下午,幾乎就是盲著在挖了。紅沙在陽光下燙得像燃燒的煤炭。風刮起來時,本就只能任狂風蹂躪。
它不是獨自來的。
煙人把它弄走了。
「拜託了,不要。我不能。」
那片地是方形https://read.99csw•com的,大概佔地一英畝。方塊的左邊有三十個木托盤,每個上面都擺著金字塔形狀的白色硬石。方塊上方有兩團小黑雲,各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跟沃里斯的瞳孔一樣白,沒有嘴巴,那是兩個煙人。
可是太晚了。一個煙人用毒氣生出一束白色火焰,把帳篷點燃了。書、畫、狐狸、手印,還有床、包、包里的東西——全都被燒了。一團黑煙從沙漠里升入空中,它看起來兇惡狠毒,若是真的也長出兩隻眼睛來,也算不上稀奇。本跪倒在地,無助地看著風吹走了微小的黑色塵埃,吹走了他曾經的住所。黑色塵埃輕柔地落進坑裡,像是地獄中的雪花,本僅剩的他所在乎的東西也成了碎片,落在他身上。
沃里斯什麼也沒說。它只是伸展雙翅,飛走了,不過不是飛回城堡去。它直直地飛過了卡車和路,消失在西方,或者大概是西方吧。
「我靠!」他沖它們喊,「你們兩個啞巴渾蛋!你們要是稍微搭把手,建這玩意兒的速度就能快三倍。可你們幫嗎?不。不,你們坐在那兒,就他媽兩個懶鬼,催著我一個人幹活兒。總有一天……我發誓總有一天我要想個辦法了結了你們倆。」
那以後,他晚上要哄睡覺的又多了這塊石頭。他先吻一下石頭,再摸摸它的頭頂。他閉上眼睛,就能感到手指穿過皮特大腦袋上濃密的頭髮。
本跟其他被囚禁的人沒什麼不同,他也找到一些固定儀式和小時刻,來忍受無法忍受的事。他的畫技磨鍊得越來越好,他記起特蕾莎給他講過的光影關係,陰影、結構。每天,他都盯著死寂的沙漠,仔細觀察陰影的變化。他把畫畫在圖書館的地上。他取出牆上的許多皮質大部頭來看,要是看書看無聊了,他就直接在書上畫畫。他回想腦海中看的最後那張照片的模樣,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把它畫下來,同一幅畫面畫了幾百遍,直到他的畫看起來跟真的照片有些像了。他跟自己的畫講話,撫摸畫上的面龐。
「你們想讓我現在就開始?」本問它們。它們上前來,伸手捧著工具和衣服。他沒有接過兩個幽靈遞來的東西。
「我說了抱歉!你到底還想讓我怎樣!?你們沒聽到我說嗎?你看不到我有多抱歉嗎?你們什麼毛病啊?把我放出去。把我放……」
煙人會在他需要的時候給他帶來更多水和食物。他的肩變寬了,在他身上停一輛車都沒問題。即使他被奴役著,也並不反感自己身體上的變化。他感覺到自己更強壯了,面對痛苦的境遇,對自己的承受能力也更有信心了。漸漸地,他的坑挖到了六九_九_藏_書英尺深。他能看到自己工作的成果,這讓他開心。
天上沒有傳來回應。
沃里斯又指了指它拎著本飛過來的地方,然後把鬼魅般的手指向上方,畫出一道向上的軌跡。
「給我一點時間,」他說,「我考慮考慮。」
但沃里斯忽略了他,指了指兩個煙人。它們是沃里斯的守衛,它們負責項目監工。本不能離開工地,直到城堡建成,即使卡車和路就在不遠處誘惑著他。
「下地獄去吧!」本尖叫道。
「就這兒?我一個人?這不可能。我怎麼開始呢?得花好多年啊。」
煙人沒有剝奪他的帳篷,於是他夜裡就能睡在軟軟的白色床上,在糾正過的現實中夢遊:輸掉的橄欖球比賽成了勝利歸來,他遭遇過的車禍從未發生,糟糕的約會變得順利。
幾周成了幾個月。本在本子上畫了太多天的記號,已經快把紙用完了,而紙太珍貴了,不該浪費在記天數上。他把記過天數的紙放在地上,開始在硬木地板上繼續做記號。記號已經有數百個了,也許還要更多。但是他有每天必做的事,來保持精神健康。況且他知道他會熬過這段日子的,他還有未來。他會變成螃蟹,遇到年輕的本。他還有路需要走,這很重要。
卡車和路太近了,近到讓人心痛,但本把搶卡車的念頭消滅掉了,因為他沒有辦法轉移煙人的注意力。它們從不睡覺,從不。有時候,本在夜裡醒來,它們就在他的帳篷里,盯著他,安安靜靜的。本沖它們扔鞋子,它們還是飄在空中,也不閃避。
本捂著他的肋骨,在沙漠的地上痛苦地呻|吟,卻沒有人理他。疼痛像穩定的電流一般,傳遍他的全身。沙子因為晚風的吹拂,還很涼爽,但太陽已經愈來愈烈了。很快,沙漠就會變成大烤箱。目之所及,沒有任何生物,也沒有任何植物:沒有仙人掌,沒有灌木叢,沒有蝎子,也沒有響尾蛇。這裏只有一個大型烤爐,只是……
煙人們可不想聽到這種話。它們把工具扔下,俯衝向下,撲在本身上,把他按倒,用發著鹵鎢燈光的雙眼灼燒他的視網膜。其中一個舉起積雲拳,砸在本臉上。灰塵溢滿他的鼻孔和嘴,跑進他的嗓子眼裡,像滾燙的膽汁一般。他無法呼吸。他的鼻竇快要被燒壞了,好像鼻子里有真正的火焰通過。
但是這些似乎都是小不敬。大多數時候,他的罪孽都在他心中,年輕時,他每次出狀況都需要澆滅可怕的衝動。他的抑鬱會轉化成狂怒,狂怒會引出一些幻想……布萊克維爾太太肯定在他的筆記本里都看到了,對吧?暴力的幻想、血腥。上帝要是看到了這些怎麼辦?上帝要是知道了怎麼辦?一天晚上,這些想法讓本哭得停不下來,他在床上坐起來,在煙人的注視下,開始道歉:九-九-藏-書
本來到帳篷外,舉起鐵鍬,開始挖鬆散的沙子。連續幾個小時,他把挖出來的沙子在繩子外堆成高坡,然後在強風吹來時失落地看著一部分沙子掉回小坑裡。他還得這樣挖好幾英里,也不知道要挖多深,才能挖到基石。布萊克維爾太太花園裡的工作相比之下就好得多了。
煙人仍然飛在上空中。本從包里拿出他的帳篷,在工地旁將其撐開。煙人並沒有要沒收它的意思,也沒有來搶他的包。他背著包鑽進了帳篷圖書館,喝了一瓶水,撕開一件白T恤,把布裹在他疼痛不已的肋骨上。他盯著包,對付沃里斯的毒藥還裝在腌菜罐里,他的種子袋子也在。他得把這些藏起來,但不能藏在這兒。
這是沃里斯留在他腦海中的想法。它摘下一隻黑色手套,露出長得離奇的蒼白手指,手指尖像剛煉好的鐵一般通紅。沃里斯指指方塊,再指指本收到的工具。
他的手上長出了厚厚的繭,皮膚因為暴晒變得發紅。他的指甲蓋變得如石英般堅硬,指甲根部積攢了數月的猩紅沙和土。很快,他就發現整個人的脾氣都像長了繭。他已經不會對什麼事覺得驚訝了。他也不覺得什麼事對他有影響,甚至不去對抗無膚者了。他不會再縮成一團哭,想狗臉歹徒,想兇惡的口魔。他正在把自己包裹在一個硬殼中。
一周后,他喝水休息的空當兒,煙人抬頭看沃里斯時,本在他帳篷旁迅速挖了一個沙坑,把他的腌菜罐埋進去,這毒藥還差最後一味配料,一味關鍵的配料。他狠狠地把種子砸在地上,卻沒有結果,種子還是種子。慌亂中,他把種子跟腌菜罐一起扔進了洞里,埋了起來。現在還不是種子發揮作用的時機。只有在生死存亡的時刻,種子才會管用。不過他已經學會了耐心等待。畢竟,他有很多年的時光可以練習,他可以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
一天早晨,本在用手推車(他的綁架者提供的)混合水泥灰和水,一陣涼風襲來,造成了沙子滑動。他看著基牆抖動了幾下,快速坍塌了,一噸的沙子就那樣坍塌在他的腳邊。他又得重新開鑿了。他撿起附近的一把鐵杴,沖坑裡砸去。煙人立馬飛到了他身邊。
每隔三天,沃里斯就會從工地正上方飛過,從不落地。它只是從西邊的天際線飛回城堡酒店,三天後再飛回去。本記下了這一規律。每次沃里斯飛來時,本就在地面上沖它喊髒話,罵它,像是心懷不滿的員工衝上司發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