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指甲。」本說，「可以摳石板的。」

「你這道疤，臉上那個，是怎麼弄傷的？」

「吊刑，本先生。」

「氣墊船？」

「你有帳篷嗎？」

「我會以我母親的名字命名，安東尼婭。」

西斯科露出微笑，一顆金牙在星光中閃爍：「很好，因為他們就是雜種胎盤。」

「好吧，這真是太他媽的好了。」本說著，接著鏟土。

本停下手中的活兒，面向他，問道：「你覺得這是哪一年，西斯科？」

「我一直在跟你說：這不是真的。」

「那是什麼？」

於是他們又開始幹活兒。本和西班牙人一日又一日地辛苦勞作，把地基打好，澆灌混凝土平面，然後再把平面擴大，鋪好石頭，抹上一層濕砂漿，然後再建外牆和城垛。本注意到，大部分時候，他幹活兒時都是背對著煙人的。有時候它們會飄近一些，但通常它們只是在背景中停留，鹵鎢燈雙眼不停地閃爍。

「把一個人的手腕束到他身後。然後，把他的手臂吊起來……」

西斯科把額頭狠狠頂在劍柄上。煙人在他們兩人上方飄著，帳篷變成的火堆中，餘燼在火坑邊緣發出紅光。本看到，皮特的石頭是唯一剩下的東西，其他一切都被燒毀了。

「沒有，我在地上睡。但我有這個……」

「但你要是睡著了，看起來像是死了，怎麼辦？」西斯科開玩笑說，「就讓我吃一條手臂嘛。你是右利手，我就吃左手。這條胳膊本來也沒什麼用。」

「公元1485年。」

「你的世界是上帝的世界嗎？」

「我們還是趕緊接著幹活兒吧。」本說。

「我相信上帝。這個製作人就是上帝，你知道的。我們會得到獎賞的，你以後就知道了。上帝把我們帶到這裏來，是因為他愛我們。我等不及在路的盡頭遇到他了，你也能見到他。」

他們編了一套暗號，這樣就能隨意商量計劃，不用擔心煙人聽懂他們的話（至少他們希望是這樣）。「桶」指的是本的腌菜罐，煙人是「磚頭」，沃里斯是「石板」。

「記住，」本說，「必須先等我死掉。」

「大人，我叫西斯科·德爾·普恩特，探險家，西班牙國王與王后的特派使者。我作為船員受雇在『聖瑪利亞·德·文森茲』號船上工作。但愛德華·布萊克爵士，一個死英國佬，劫持了我們的船，逼迫我們跟他把船開到陸上。船擱淺了，許多船員都淹死了。野蠻人、懦夫，都沖我們射箭。我是唯一逃到岸上的，我就是在那時走上了這條路。之後我就一直走在這條路上，哦，天哪。」九_九_藏_書

「我一直沿著路走，經受了這片新土地上的種種謎團，我知道聖父把我送到這裏來，發現這裏，是為了西班牙的榮耀，摧毀賤婢英格蘭。我現在看著您，我確信我找到了天堂。通往上帝的路。我來效忠您了，天堂的上帝。」

「我不清楚。」

「很好。英國人……英國人都是豬。」

「我可不信。」

「那你以前知道這裡有兩個月亮嗎？」

「你說錯了。這是真的。耶穌派我來這裏，做他的信使。」西斯科看著工地西邊的那輛紅色大卡車，「那是什麼馬車？」

「我等不及回家了，」西斯科對本說，「有一天，我會回到西班牙的。等人們知道我發現了新大……」

「那叫什麼？」

「我不是英國人。」

「真的啊。」

「你不是製作人？」

「我就是知道，西斯科。你跟我可能會在這坑裡相處很久很久，所以我不想第一天就給你講太多，讓你背上太重的負擔。」

「沒有。」

他們聊著聊著停下了手裡的活兒。煙人飛了過來，生氣地沖他們皺眉頭。

「今天桶里裝什麼？」有一次，西斯科低聲問他。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西斯科。未來還是有上億的天主教信徒，如果這能讓你開心些的話。」

「你不信上帝。」

「你是英國人嗎？」

「對啊，我從你剛剛的小演講里聽出來了。行了，趕快走吧。我們不開始工作，煙人會殺了我們的。」

「螃蟹呢？你有沒有遇到一隻螃蟹？」

「我的朋友，上帝愛你，並不意味著他可以將你從苦難中拯救出來。」

「別開這種玩笑，可怕的想法通常都是從傻玩笑開始的。」

「西斯科，我聽你吐槽加泰羅尼亞人聽一晚都聽不膩。」

「什麼？」

「對，我們該睡覺了。」

「是的，像魔法一樣。」

「你怎麼知道？你總堅持說，這不是真的，可你就在這裏。我覺得你的這種心態不健康。」

他睡著了，夢到把城堡燒掉了。

「這不可能。」

「Dios mio（我的天哪）。」

「你說你是坐船來的。」本說。

「那是卡車。」

「我畫下了這個地方的詳細地圖。我注意到很多可能埋藏黃金的地方。等我把地圖帶回西班牙，他們就會認定我是歷史九-九-藏-書上最偉大的探險家。」

一個煙人帶著鐵鍬和鎬飛了過來，把它們扔在西斯科的腳下。西斯科只顧著祈禱，根本沒注意到，本把他拉了起來。

「等著，等一下……」

「但你逃脫了。」

「好的。」西斯科說。

「別這樣說上帝。」

「你為什麼要在乎這麼沒用的東西？」探險家問他。

「我在這裏為我家人做得比在家鄉多多了。我們這樣的人，生來就是要探索的。我們有家，是為了離家。我要是死在這條路上，那也比待在家裡給我的妻子、孩子帶來的榮耀和驕傲多得多，在家我就是個懦夫。你明白嗎？」

「放鬆，放鬆。我要是能回去的話，我就告訴所有人『亞美利加』這個名字不對。」

「真的嗎？」

「沒有。」

「你不相信你能回去。」

「如果這是上帝乾的好事，那我可不想跟他有瓜葛。」

「是的。」

西斯科開始打呼嚕，本卻閉不上眼。他們所躺的毯子旁邊，就是沃里斯的新巢穴，幕牆已建好，石頭建的第一層內部基本也已完工。本原本的工作是為一個小建築公司管理財務，所以他對建築原材料相當了解——托梁、榫、支柱，但他那時候幾乎從未親手碰過這些。現在，他對所有建築原材料都有了第一手了解。

「那好吧，我可是發現了它。遙遠的世界另一端，有另一個月亮。他們會以我的名字命名這個月亮的。這片大陸以我母親的名字命名。」

「新大陸已經有名字了。」

「不是。他們也告訴我必須找到他。我迷路了，兄弟。跟你一樣。」

「我在這塊地毯上睡覺，就像睡在絲綢上。我睡著之後，就會夢到我母親。我又變成了一個小男孩，跟她一起在市場里。我能看到她，能摸到她，所以我知道這毯子是上帝的禮物。這片土地也是上帝的饋贈。」

「這包是不是能裝下你想裝的所有東西？」

「逃到了眼睛噴火的那個人家裡，對。」

一天，本用身體擋住煙人的視線，在城堡的牆上挖了個小洞，在那兒留了一個空心洞，在裏面藏了一個小水瓶。然後，他用一塊石頭堵住了洞。每過六天，本都會在中午從沙地里挖出他的腌菜罐，往小水瓶里倒一小滴毒藥，然後再趕在煙人的視線離開、沃里斯發現本之前，把腌菜罐埋回沙里。毒藥還是缺最後一味配料，他必須找到這味配料。他得試驗。他試過了沙子，他試過他自己的頭髮，他試過腐朽的工作服。https://read.99csw.com似乎什麼東西都沒辦法讓毒藥發光，每次試驗的小樣都沒有發光。

「你怎麼知道的？」

「這不好笑。」

「因為我來自新世界，馬里蘭州。我向你保證，馬里蘭州不像這個地方這麼奇怪。我是從未來來的，你是從過去來的，這個地方就是個荒地，這地方什麼也沒有。」

「我要是聰明些，就是我的。聽著，哥們兒，你有個包，對吧？」

有時候，煙人會徹底剝奪他們喝水的權利，他們還得在烤爐般的沙漠工作，本的舌頭會因為極度口渴而變得發黑、發硬。本餓得發昏時，會看到海市蜃樓：大湖裡溢滿了水果酒，超市貨架擺在沙漠邊緣，一鍋冒著熱氣的粗香腸架在山胡桃木火堆上。

「我不知道。」

「兄弟，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你解釋，但我還是試一下：你不在新世界。」

「是氣墊船嗎？」

他從他的小包里掏出一塊捲起來的地毯。

西斯科吼道：「你又怎麼知道？」

「聽著，你還是覺得這一切都是真的，地球是平的，耶穌會送你回家。這沒關係。我覺得這是很好的態度。不過我嘛，我不想這樣，我只想回家。我在那兒白手起家，打造了自己的生活，西斯科。我父親是個失敗者，我母親從沒攢下過錢財。我離開了天寒地凍的明尼蘇達州，自己找了份好工作，上帝什麼也沒給我，而我自己掙得了一份人生。可現在我被困在這裏了。我每次想到特蕾莎，想到我在家裡的成就，我都感覺到那一切在腐爛變質。我們一起奮鬥得到的一切，就那樣消逝掉了，被浪費掉了。我卻被困在這裏，守著這座空城堡。你就不想家嗎？」

「加泰羅尼亞人……他們就是掉在我們美麗國土上的鳥糞。他們流得到處都是，他們就是屎。」

「你的嗎？」

「哦，我簡直太勇敢了，西斯科。」

「我們該睡覺了。」

每晚，本和西斯科都一起躺在西斯科的毯子上，睡在外面，毯子橫著鋪，這樣兩人都可以把上身躺在毯子上，腿則放在沙子上。煙人提供的食物和水越來越少。本來這裏的頭幾年練出來的強壯肌肉都漸漸退化了，留給他的只有全身上下的關節、肌肉、神經疼痛。他的膝蓋快要撐不住了，嚴重到每天幹完活兒之後，西斯科都得把本的手臂搭在自己脖子上，扶著他從坑裡走上來。夜裡，本會給西斯科細細講他想如何殺掉煙人……用槍打它們，read.99csw.com用刀捅它們，扼住它們的喉嚨，踢它們。西斯科還會提個附加建議。

「如果你的小盒子能告訴你一切，那它怎麼沒告訴你，你會跑到這個地方來？」

「對啊。它不是好苗子。」他遞給西斯科一把鐵鍬，「你不想讓這倆渾蛋聽到的話就別說。它們什麼都能看到，什麼都能聽到。」

「我不是大人。你也沒進天堂。」

「我們得開始幹活兒了。」他對西班牙人說。

「摳到了嗎？」

本走到挖出的土堆成的斜坡旁，開始挖，把每一鏟土運到斜坡上，扔到離坑遠遠的地方。西斯科開始跟著他一起干。

「亞美利加。」

西斯科給本講他在海上的生活，這些對本來說，跟他在帳篷圖書館里讀的書一樣有價值。他從這位探險家這裏學到了許多關於航海和海上導航的知識，還聽到了水手之間相互做的可怕的事。本了解到了關於西斯科的一切。他知道西斯科在卡迪茲附近的一個小漁村長大，有七個兄弟，全部都當了水手。最重要的是，他發現西斯科幾乎可以說只要不是西班牙人，就都恨。西斯科恨法國人，恨葡萄牙人，還恨義大利人。他尤其恨英國人。（本心想他一定不能告訴西斯科，他父親那邊也有些英國血統。）他甚至還恨其他西班牙人，比如加泰羅尼亞人。天哪，他太恨加泰羅尼亞人了。

本不屑地哼了一聲：「這不是禮物。你在路上找到的東西都是被詛咒的，這不是真的。」

「那是上帝的饋贈。」

「那巨人呢？」

西斯科搖搖頭。探險家似乎相信一切看起來高級的東西，只是不信這小小的笨種子。

本用他們嚴密的暗號給西斯科解釋種子的功能，告訴他種子還跟殺死沃里斯的毒藥一起埋在地下。每隔十二天，本就會挖出種子來，把它砸在地上，結果每次都沒用。

「沒有。」

西斯科抬頭望著天上的倆月亮。

「聽著像是，可它不是。」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但是，大人……」

「能啊。」

「我跟他們不是一夥兒的，」本答道，「我跟沃里斯不是一夥兒的。我發誓。」他舉起雙臂，表示自己沒有持劍。男子把劍放下，發起抖來。然後，他把劍插|進地里，單膝跪地，向本行禮。

「總有一天，它會管用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是啊，它們是它的手下。」

他和西斯科不停地討論食物、乳酪、https://read.99csw.com酒。一天晚上，他們互相約定吃對方的肉：要是其中一個死掉了，另一個就可以吃他的屍體。沒關係的，為了走上回家的路，一切手段都是可以的。他們討論這個的時候沒有用暗號，煙人也不會在意的。

「對啊。」

「大概是吧。」

「我們船上的很多船員都被這樣懲罰過，紀律。你能聽到他們的肩膀脫臼的聲音。」

「真是件高尚勇敢的事。」

「那是什麼船？」

「你是誰？」男子用帶著濃重西班牙語口音的英語問道，「魔鬼，我要把你剁碎！」

「上帝啊，哥們兒。」

「不知道。」

「遇到了，一個女巨人。她把我扔進一個坑裡，讓我跟斗狗一樣搏鬥。」

「我這不是跟你講呢嘛，西斯科。我所生活的地方，人類在外太空裝了攝像頭，可以看到一切。我家裡有個小盒子，可以看到那些攝像頭所拍攝到的一切。我可以隨心所欲，放大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看到一張清晰的透視圖；我還能聽到一個聲音，告訴我該怎麼去我想去的地方。」

「它們跟那個眼睛會冒火的人是一夥兒的？」

「我不是上帝。」

「我要把你那種子吃掉。」西斯科開玩笑說。

「我不是說那不是真的。只是……在我那個時代，你的時代再往後推五百年，整個地球都已經被發掘了。一切都已經被發現了。」

「女王陛下買過的最大、最強的船之一。」

「你不能在我沒死時就開始吃。」

「但你不是其中一員。」

工作繼續開展，本的記憶也變得模糊、抽象。他夜裡會跟他的石頭說話，這讓西斯科很困惑。他還會編故事，說石頭白天幹了什麼；皮特今天穿了什麼，他在學校都遇到了什麼事，交到了什麼新朋友，家裡其他人都過得怎樣。他還會把石頭放在自己背上，趴在地上走，假裝是背著兒子做遊戲，就像他在從前的生活中一樣。他還會每晚在沙地上描摹家人的畫像，畫面越來越扭曲變形。他的妻子越來越漂亮。孩子們長大了，更加強壯，有時候在他看來簡直像超人。晚上，沙子會被風捲起，入侵他們的小毯子，在本皮膚上裹一層他無論如何也搓不掉的沉渣。小粒的塵土鑽進了他的眼球背後，刺|激得他快瘋掉了。

「你有沒有拿到裝種子的袋子？」

「它可不是什麼好苗子。」

「不是。」

「我跟人比劍，我贏了。」

「以亞美利哥·維斯普奇的名字命名的？那個骯髒的義大利豬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