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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3

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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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可怕了,」帕特里夏還在拍水,「我只想不惜一切代價地逃離人群,甚至認不出其他任何人跟我屬於同一個物種。」
帕特里夏點點頭,等著卡門更詳細地解釋。
她想轉身沿原路跑回去。但她知道肯定不行——這種事情就是,你要麼繼續前進,要麼永遠迷失在黑暗中。她甚至都沒有想過這是一個測試,比如——只是一個奇怪的儀式,或者通往其他什麼東西的通道。一個如此遼闊、如此複雜的咒語,這就是一個王國。
「為什麼不能碰?」帕特里夏追上她問。
卡門帶著帕特里夏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路過深處發出貓叫聲的地方附近,但直接走了過去。不久,帕特里夏發現自己每走一步,雙腳便在「地」里陷得更深,於是,她很快|感覺到那個草還是什麼東西包住了她的腳踝,而她的腳則被類似土壤的什麼東西壓住了。
「把鞋子脫下來扔掉,」卡門說,「否則你的腳會被割成碎片的。」
她一直跑、一直跑,跑過主幹道,跑到街上,跑到一條小路上,差點被超速的車撞死,又跑到廣場上,那裡全是穿著休閑襯衫和工裝褲的人,跑過露天市場,跑過商業中心,跑過一家咖啡館的室外座位區。城市一直在延伸。沒有出去的路。她需要離開這座城市,但她看不到任何標誌。
腳下的路開始變得崎嶇不平,堆滿了各種鋸齒般的形狀。像是貝殼或是金屬碎片。丟棄的電腦部件碎片,或者像燧石一樣鋒利的石頭。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戳得更厲害、刺得更痛,雖然帕特里夏腳上明明穿著上好的瑪麗珍鞋子。
「我對戴安西婭另有安排,」卡門說,「她的工作是『天啟』」。
「聽著,」卡門說,「低頭看那兒。你看到了什麼?」
她繼續向前、向下,任那混合物沒過她的腰、她的肚子,然後是她的軀幹和肩膀。最後,那東西沒到了她的脖子,她在糖味濃郁的空氣中以游泳的姿勢前進。直覺讓帕特里夏在邁出下一步之前先深呼吸一下,但帕特里夏相信卡門,就像她相信其他任何人一樣。她搖搖晃晃地向前邁出腳,發現腳底下除了一些鬆散的渣滓什麼也沒有。
一個紅臉怪物揮動著毛茸茸的手臂,差點抓住她,不過她躲開了,她摔了一跤,這讓她一鼓作氣站起來,衝刺,臉朝下跳進了海里。
「蜂群崩壞症候群,出現在人類身上也不是不可能的。對,的確很可怕,但這是能夠恢復一定平衡,防止出現更糟糕的惡果的唯一方式。我們都希望不要走到那一步。」
「戴安西婭可以幫忙,」帕特里夏說,「九九藏書我很確定上次小重逢的時候我略勝她一籌。」
「確實很像一座碉堡,還有世界上最大的護城河。」沐浴在陽光下,卡門臉上所有的皺紋都成了鍍金色。她的厚邊眼鏡閃著光,白色短髮也滿是銀光。帕特里夏已經習慣了看到卡門坐在她那擺滿書的陰暗書房中,房間里只有一盞小燈,光透過窗帘縫射進來。
她突然從卡車上跳下來,清潔工、餐廳老闆和一個穿著時髦的粉色風衣的女人都盯著她:一個埋在餐廳垃圾里的女孩,那些垃圾聞起來已經一點兒也不甜了。她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真的,或者自己身處哪個城市,她的衣服都不能穿了,而且還光著腳,那腳髒得她自己都不看不下去。所有人都在大喊,但她一個字也聽不懂。她開始跑,從餐廳後面隱蔽的小巷一直跑到一條更大的街上,所有人都在看她。
——即使太陽灼燒著她的臉和肩膀,從她腳下的雲上再反射回來,她依然感覺內心像死了一般的寒冷。
這已經不是帕特里夏第一次被丟在一個陌生的小鎮,周圍沒有一個認識的人,身上沒有一分錢,而且聽不懂這裏的語言。就算是沒穿鞋,埋在惡臭的垃圾里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額外挑戰——不過,她還是感覺恐懼讓她有些窒息。她被困住了,不管走到哪兒都有好多人,他們全都盯著她,臉上各種表情,還有一些人試圖跟她說話。僅僅是與其他人一起呼吸同樣的空氣也讓她覺得有如針扎。觸碰其他人皮膚的這個想法更是讓她覺得噁心——即使有個跟她一樣髒的人想碰她也是一樣。
帕特里夏非常確定勞倫斯在丹佛看到她了,而且他知道是她毀了他的機器。她想著自己或許聽到了他在喊她的名字。他很可能非常恨她,雖然她可能無法心安理得地恨他。相反,她反而一直在責怪自己。我會成為一個不可信任的小人。我會欺騙所有人。沒有人會跟我上床了。她朝自己年邁的老師笑笑,彷彿她們正在進行非常有趣的學術討論。
「我說的話你一個字也沒聽。」卡門似乎覺得很好笑,並沒有生氣。
選定一個方向,選定一個方向然後一直跑,遠離那些想抓住你、想要交談的怪物,一個人跑出這個城市。遠離他們。
味道強烈的骨頭和碎片把她活埋了。她的腳碰到了地板或是地面,然後朝一側傾斜了。她意識到自己是在一個正被翻倒的容器里。她睜開眼——她都沒意識到自己閉眼了——看到一個堆滿了好看的腐爛食物的垃圾箱內側,那些食物正被倒到一輛卡車上。有人看到她在九_九_藏_書一堆垃圾中間扭動,大喊了一聲。
帕特里夏不知道卡門是否能看出她正痴迷於如何成為更厲害的騙術師。在帕特里夏的記憶中,卡門一直試圖說服她,讓她相信她的治愈師天賦要比她知道的更高。但帕特里夏早期所有的決定性時刻都是騙術,比如她如何變成一隻鳥,讓自己(以及其他人)認為她曾經跟某種「樹靈」對話。當然,霍頓斯·沃克一直都說,騙術師曾經用過的最厲害的騙術就是假裝自己不會治療。
「呃,沒有。」
帕特里夏點點頭,等著聽卡門說想讓她如何進入西多尼亞內部。
一個黑色蝎子狀的東西從下方水域中升起:一個改造過的舊鑽井平台和一條豪華遊艇變成了獨立的國家西多尼亞。「看起來像個碉堡。」帕特里夏看著許多變成小黑點的人在舊鑽井平台上跑來跑去,那箇舊鑽井平台就是一個大型腳手架,搭在由灰色、缺氧的海洋中央立起的支柱支撐的平台上。西多尼亞的國旗是一隻趴在紅色斑點上的憤怒的蟑螂。下面那些人中,至少有幾百個人曾與勞倫斯一起建造那台世界末日機器。
火爐間一直延伸到黑暗中,超過了小屋真正的外牆。很快,帕特里夏便完全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前進了,火爐的光一絲也沒有透過來。她循著卡門的聲音往前走。
卡門·埃德爾斯坦正在跟帕特里夏說什麼非常重要、必須要做的事。但帕特里夏腦子裡想的全都是勞倫斯,想著他如何取得了她的信任。蠢死了。她早就應該知道的。她的騙術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落下了,現在她有好多功課要補。她會微笑著、搖擺著逐漸消失。這個灰白的世界甚至再也不會看到她穿梭其間。她將成為有史以來最不會『強化』的巫師,因為她甚至不存在,除了作為手術工具。她需要——
在一定程度上,帕特里夏明白,如果其他選擇是讓人類自我毀滅,並且帶走其他一切生物,那麼,讓人類承受類似的命運便是更好的選擇。她的腦袋明白這一點,但她的內心、她凍僵疼痛的內臟卻不明白。
帕特里夏猶豫了一下,但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於是,她一隻接一隻地脫掉鞋子,把它們丟到一邊。她聽到鞋子被牙齒吞噬、咀嚼、磨碎的聲音。剛脫掉鞋子,她光著腳就感覺像是走在修剪整齊的草坪上。但她還是什麼也看不見,也聞不到任何氣味。隨著她大步向前,她聽到一種很小、很好聽的哭聲,像是嬰兒的哭聲放慢了一半速度。帕特里夏開始朝著那個聲音前進,她靠得越近,那聲音聽起來就越哀傷、越九*九*藏*書可憐,但卡門抓住她的胳膊說:「別管它。」
帕特里夏知道最好不要對卡門撒謊。她慢慢地搖搖頭。
最後,卡門說:「簡單來說,『天啟』更算是治療工作,可能會給人類帶來巨大改變。當然,騙術師也將其視為一種偉大的騙術。或許本來就是兩者皆有。跟我來。」
她大喘著氣,一直跑到一個碼頭。水域延伸到遠處,白色的水面與灼目的藍色空氣交相輝映。她絲毫沒有猶豫——她向前跑,跑過聚集在碼頭上、暗中摸索的粉色肢體和厲聲說話的嘴巴。那些奇怪可笑的生物在朝她叫,用他們石頭般的眼睛瞪著她。她在陽光下皺縮著。她永遠也無法在自己融化之前,或者被他們抓住之前跑到水裡了。
「對,」帕特里夏說,「讓我們確保不會走到那一步。」
卡門嘆了口氣,然後指著腳下不斷被海沫打磨的黑壓壓的西多尼亞。「下面那些人,」她說,「你跟他們說話的時候,對於這個世界和人類在其中的角色,他們是怎麼對你說的?」
帕特里夏邁出最後一步,頭消失在鋒利的岩石碎片或碎玻璃片或其他什麼東西里,那些東西在她下落的過程中一直刮擦著她的臉。
「別碰。」卡門沒有再看第二眼那張痛苦的金屬臉,便繼續朝地窖深處走去。
帕特里夏縮了一下。她以為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特別是在丹佛的事情發生后。
帕特里夏本不想逾越,但最終還是決定冒險一問:「『天啟』是什麼?我問過川島,但他什麼也不肯告訴我。」
「說的有道理。就我們所知,我們的文明在宇宙中是獨一無二的。所以,如果你只能識別一種感覺,並且認為感覺是生命最重要的品質,那一切就都符合邏輯了。」
「所以,那就是『天啟』」。帕特里夏踩著水說。有一會兒,海浪蓋住了她的臉。
帕特里夏試圖解釋為什麼她是勞倫斯最不願意說話的人,而且他會搶先開口唾罵她。想到要見他,她的胃就一陣絞痛。帕特里夏在「天啟」中經歷的那種對人的絕望恐懼仍然縈繞在心頭,她仍然能看到自己在逃,從來沒有跟其他靈魂說過一句話,一直孤獨地奔跑。她無法想象自己要如何跟勞倫斯說話。他給她發了一條語音留言,但她沒有聽就直接刪了。她無法忍受跟他說話——但隨後,她又感覺到一陣讓人崩潰的孤獨。她提醒自己,她是不可觸碰的,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傷害她。
「沒問題。」帕特里夏顫抖著說。
突然,卡門改變了話題。「你有沒有回過西伯利亞?那次管道襲擊之後?」
帕特里夏九-九-藏-書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抬頭看著附近水面上漂著的卡門·埃德爾斯坦的臉。她四處撲騰了一陣,然後找到了支撐。她現在身處海洋中央,這裏冷得要命。附近沒有船塢、沒有碼頭,也沒有城市。目光所及之處只有海浪。隨後,她聞到一股噁心的味道,然後瞥見了水面上冒出的一個彎腰駝背似的黑色形狀——西多尼亞。她彷彿是直接從雲上落到了西多尼亞附近的海域里,其他的一切都是幻覺。但她知道沒那麼簡單。
帕特里夏又走了一步,這一次,她被吞沒到了大腿的一半,那些「草」還是別的什麼東西又癢又可怕。那甜味開始讓人有點醉了,像是香里摻了麻|醉|葯。
「去看看可能是個好主意,」卡門直直地盯著帕特里夏的眼睛,「去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試圖把自己標榜成自然的捍衛者所帶來的後果。」
一切都太亮了,而且鍍上了一層類似藍灰色,彷彿黃昏和正午同時出現。她抬頭看了看天在哪兒,但整個天空都太亮了,刺痛了她的視網膜。
但卡門說的卻是:「你的朋友勞倫斯很可能知道。去跟他談談,問清楚。」
「因為很燙,」卡門說,「那可是火爐。」
帕特里夏開始抗議,但她知道黑暗中只有她一個人走在濃濃的糖味中,走在一寸寸吞噬她的地上。
「來了,」卡門在附近說,「就讓它發生吧。繼續往前走。我有點事情要做。我會很快追上你的。」
卡門彎腰俯下身,在雲層中打開了一道暗門。一段樓梯向下延伸到一個有雪松味的炎熱地下空間。帕特里夏不知道卡門是如何打開那些在雲層中穿入穿出的暗門的。她認出阿拉斯加「偉大小屋」底下的爐子間,她曾在半工半讀時在那裡待過幾個月,照顧雪橇狗,砍柴放進巨大的鍋爐中——鍋爐在她視野中佔據的空間跟西多尼亞差不多,所以她感覺自己好像沿著樓梯從雲層走到了那個鑽井平台上。等她走近地面,爐子慢慢矗立在她面前時,這種錯覺便消失了。每一側牆壁都是大水泥塊,牆上有多年煙熏的痕迹。隨著她們走到鋼爐寬大的肚子附近,帕特里夏想起了自己長大的那座房子,還有環繞她的香料倉庫的骨架結構。之後,她走到另一側,這才發現那個火爐有何不同。火爐的大鐵臉正對著黑漆漆的煤渣磚,並且流出許多灰燼。
一隻海鷗猛撲過去,帕特里夏敢保證它喊的絕對是「太遲了!太遲了!」
帕特里夏想了一下(那些回憶彷彿長了倒刺,她一想就條件反射似的想要避開),直到想起一次很特別的對話。「他們說會使用九九藏書智能工具的物種,比如我們,在宇宙中是非常罕見的,比只是多樣化的生態系統要罕見得多。這個星球最偉大的功績在於產生了我們。人類應該不惜一切代價地傳播出去,將其他世界變成我們的殖民地,這樣我們自己的命運就不再繫於『這塊石頭』了。」
這個城市——不管這是哪個城市——給了她很大壓力。人們從穹頂木門中走出來,從破了的商店窗戶爬出來,從車裡下來,從高高的公交車上下來,全都讓她無法動彈。不管她看向哪裡,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臉和手。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攥得緊緊的、張著大嘴喘氣、發出嘶啞的咆哮聲。可怕的生物。帕特里夏逃走了。
「我有件事情需要你來做,」卡門說,「不過,我很抱歉讓你來做這件事。」
「我們需要知道他們在那裡做什麼,」卡門指著西多尼亞說,「我們看不到裏面的情況。水和鋼鐵形成了屏障,而且他們還在周圍安裝了磁鐵。」
「好,」帕特里夏說,「我會試著跟他談談。」
她只有一個念頭:我必須逃離人群。
帕特里夏只好克制住從雲頭跌落到下方遙遠的海里的恐懼,俯身看去。她們正站在一朵比帕特里夏之前想的浮力更小、更脆弱的雲上。
又走了幾步,帕特里夏已經走在沒了她一半小腿的疏鬆草皮中。她聞到一股甜味,像是上百枝花組成的花束里撒了一袋她以前打工的麵包店裡的新鮮蔗糖。那甜味讓人覺得既舒服又噁心,同時又胃口大開。帕特里夏每向前走一步,那甜味就變得越濃,與此同時,每次她落腳的時候,腳下球拍樣的東西都會吞沒她的小腿。
「現在,我們都踏上了類似的征程,所以,那次教訓此時更加重要,」卡門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和戴安西婭是對的。只是你們太……草率了。如果有選擇的話,我們是不想成為戰士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將『天啟』作為最後不得已的手段,這不是策略。更確切地說,是療法。」
「我們需要知道他們在那裡做什麼。」卡門指著西多尼亞說。
「你怎麼想?」卡門似乎不需要划水就可以漂在水面上。
「哦。」帕特里夏感覺自己被凍僵了,但她的身體卻拒絕變麻木。她看著西多尼亞那座居高臨下的碉堡映入眼帘,然後又在水托著她起伏時落下。有一會兒,她覺得自己聽到了鑽井平台上的音樂聲,是令人心跳的「嗡嗡嗡」聲。她想著蜂群崩壞症候群,想象著一隻蜜蜂飛離蜂巢,彷彿忘了自己住在哪兒,猶猶豫豫地飛在空中,在各個蜂巢之間無盡的虛空中遊盪,直到孤獨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