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高腦中浮現出從人偶裝裏面看出去的景色。他回想起在充滿特殊的橡膠味中感受到的那股莫名的孤獨感。表演時，因為集中精力做出動作，所以不覺得痛苦。但從換裝完畢到等待出場的那十五分鐘，那種充滿黑暗與密閉的感覺，令人瀕臨崩潰。介紹英雄秀打工給他的演員前輩跟他說過，做這個會得幽閉恐懼症。演過一次后，他痛徹地了解到，前輩說得一點都不誇張。做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苦，旁人難懂其中的辛酸。

「田村先生呢，他該怎麼辦……」

從銀河系盡頭遠道而來的外星人超人力霸王這個角色于昭和四十一年正式在電視上亮相。雄高多次在百貨公司頂樓和停車場表演這個角色。他記得當他要穿上超人力霸王的人偶裝表演時，英雄秀的宅男企劃人員就會口沫橫飛地介紹這個角色初次在電視上登場時的轟動情況。

「那麼，弘惠——我是說田部井弘惠女士和少年田村……」

雄高想起浩二郎平時不斷強調的論點：成熟需要時間。站在當事者的立場，設身處地地替對方著想，通常需一段如黃豆變成味噌的發酵時間。人的內心層面很複雜，不同於單純的事物，若不經過仔細咀嚼，很容易混雜虛假的成分。雄高似乎慢慢了解了浩二郎的意思。

「你是說，她替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祈禱他的未來？」

「就好像事先練習。」雄高把滾燙的熱水倒進杯麵。熱氣蒸騰，隨即消散。

「是的，這是她獲得作詞家大獎新人獎的作品，不過沒有歌詞紙本。」

「實相大哥，你覺得怎麼樣？」雄高問浩二郎。

「放音樂？」浩二郎拿起咖啡杯。

「我想這些集體就職，離開北國到城市打拚的人，內心都有一種共同語言。」

「她一直活得很寂寞。」

想到演藝圈的高深莫測，雄高打了個冷戰，但他隨即把雜念趕出腦袋，回想弘惠的臉，以及她說話時的動作，一邊拚命地搜索她在歌詞里隱藏的想法。

「在現在這個rｅaｄ•９９ｃsw•ｃｏｍ時代真的很難想象。」和平時代給人的印象，大抵不會是充滿感激，反而是充滿不平的時代給人這樣的印象。連雄高也不例外。

「這樣真的好嗎？」

「聽聽看吧。」被浩二郎的話催促似的，雄高按下播放鍵。

「四十多年是段漫長的歲月。就在田村先生和弘惠女士正在吃苦掙扎的隔年左右，我正沉迷於電視中播放的拯救地球的英雄角色。」浩二郎懷念地說。

她隻身從鄉下來東京找工作，賣酒的店理應有一種高不可攀的氣氛，加上她是女性，猶豫不前也是理所當然。浩二郎認為第二段歌詞指弘惠在Journey Guitar門口不停徘徊，直到華燈初上，窗戶流瀉出燈光。

「我聽過很多次，但沒全部背下來，內容大概是這樣的：我來到東京后，家裡的農事想必更加吃緊。下次休假回家，我要替媽媽捶背，捶到她說不要為止。大概是這樣。我第一次聽到這段口白時，覺得實在太不合理了。你看嘛，這些人為了家人的生活才被逼得上東京打拚。只要是身為農家的次男、三男，或是長女，就必須這麼做，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其中還包括為了減輕家裡負擔，年紀輕輕就被迫坐上就職列車的人。但這些人擔心的卻是，家裡少了一份人力，害家人負擔變得更重。豈止於此，他們還希望用捶背的方式，彌補自己不在家的愧疚。昭和三十年，就是這樣的年代啊，一想到這裏，我就忍不住鼻酸。」浩二郎很快說完這段話，彷彿要掩飾情感一般，大口吸麵條。接著，他盯著雄高的眼睛：「《啊，上野車站》歌詞中的主角，其實他們的心中充滿感激。」

「我折了一隻同樣的紙鶴，把錢放在裏面，送給弘惠女士。」

「她肯接受的話就太好了。回憶偵探社有史以來不是通過提交報告書，而是用一張舊CD結案。」

「演歌。」ｒｅaｄ•９９ｃsw•ｃom

直到快深夜十二點時，雄高取出備用的泡麵，邀浩二郎一起吃。雄高把水注入電熱水壺，打開電源，站在原地等水沸騰。

「很關鍵？是『相信／被背叛／再度尋找相信的事物／Journey Guitar』嗎？」

「這件事我們無能為力。弘惠女士自身的重擔，我們沒辦法幫她背。」浩二郎毫不避諱地說。他打開窗戶，靜靜地眺望眼前一片暗黑的京都御所。

「『雪白結霜的窗戶映出／一隻皮箱的單薄行李』應該是回顧當時集體就職的場景，這很好懂，問題出在第二段歌詞。」

「歌詞太有說服力了。」浩二郎滿足地將冷掉后不怎麼好喝的泡麵殘湯一口氣喝光。

雄高分析，這首曲子的旋律採用小調，聽起來很悲傷，但曲調不難聽。不，應該說，這首曲子完全具備大紅的要素。但雄高沒聽過這位歌手，也沒聽過《窗光》這首曲子。這件事讓雄高深刻體會到，原來演藝圈如此殘酷。

「其實那首歌，中間有口白。」

「一直都在見面，就在這首歌的歌詞當中，他們一次又一次地重逢。」

雄高把筷子和杯麵遞給浩二郎。

「她相信一切都會好轉。不，假如說這首歌的歌詞是以和少年田村邂逅為主題寫的話，不如說是期盼更合適。她不斷祈禱自己的人生和少年田村的未來都能越來越好——不，應該說一定會變得更好。」浩二郎鏗鏘有力地說。

雄高回過神來，拉長麵條送入口中。「這份孤獨感一直糾纏著她。第三段歌詞在唱弘惠女士踏入燈紅酒綠的世界的情景，『黎明天光的窗戶映出／佯裝不相識的臉龐』。」

「這是她交給你的？」

「但她又無法說拒絕就拒絕。」雄高確認似的說。

一位演員前輩曾教過他一個秘訣：台詞要用唱的，歌詞要用念的。據說這原是某位泰斗級作曲家傳授給歌手九*九*藏*書的唱歌秘訣。這位演員認為，這用在演技上面也通，並用這句話來教導後生。

「口白？」歌碑上只刻著歌詞。

雄高回想起上野車站歌碑上的照片中那些少男少女臉上自豪的表情。大家都是想為某些人做點什麼，才下定決心外出打拚。

「『你也是孤單一人』指的是她和都市中的老闆、同事，甚至是故鄉的家人都處得不好的意思嗎？」

「真不好意思。」

雄高聽里美唱歌，她不像聲樂家那樣盡情地展露嘹亮美聲，比較像念誦。

雄高已無話可說。

「紅光搖曳的窗戶映出／厭煩工作的疲憊肩頭／污穢衣服與流汗臭味／你也是孤單一人。」雄高默背出歌詞。

「除了讓他們在歌詞中相會，別無他法了。那四十元怎麼處理呢？」

這不是一個靠實力就能成功的世界。雄高的解讀是對的嗎？他知道好的曲子不一定會流行，好的歌手也不一定會紅。但他無法理解為什麼歌詞獲得肯定，又配上這麼好的曲子，讓這麼好的歌手來唱，這首歌卻無法在世間流行起來，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本鄉雄高抵達京都車站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他立刻返回回憶偵探社，浩二郎已坐在辦公桌前等著他。

雄高認識的超人力霸王已經換過好幾代。浩二郎那個時代就曾見過初代英雄在電視中登場的模樣。當然這是雄高出生前的事。他再次感受到時代差異的震撼。

坐在他對面的浩二郎，大概也只能藉由雄高的報告，探索弘惠內心的想法。他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

「你記得田村先生來這裏敘述回憶時，開頭便提到《啊，上野車站》的歌詞嗎？」浩二郎吸一口拉麵后，對雄高說道。

「不，是重複句『替我彈一首』後面的句子。第一段是『故鄉之歌』，第二段是『希望之歌』，第三段是『黎明之歌』。先『故鄉』『希望』，再變成『黎明』。」

「我記得。我到上野車站時有看到歌碑，完整看過一遍歌詞。」

「『厭煩工作的疲憊肩頭』指的應該是少年田村和她自己。」浩二郎說。

浩二郎想，弘惠大概希望他們先聽再說，所以把歌詞抽掉了。現在也只能先聽了。她把自己與田村相遇的那段經歷寫進歌詞。她對這段經歷的解讀，最後勢必影響到報告書的製作。

「打開門一聞到香味就覺得，我真的回到京都了。」雄高將行李放在會客區的沙發上之後拿起自己的馬克杯，走到煮咖啡處。

即使如此，小孩子根本不會懂那些飾演超人力霸王的演員，以一周要拍一集的密集程度須承受多大的痛苦。雄高下定決心，這輩子絕不要忘記從那小孔中窺見的當演員辛苦的一面。

雄高很高興浩二郎記得自己本來有拍戲的行程，這幾天積累的疲累頓時煙消雲散。在電話中，雄高除了交代回去的時間，什麼也沒報告。浩二郎大概想知道結果才留下來，但也不催促雄高報告。

「哪裡，我才不好意思，你明明有拍戲的行程。」

「沒錯，田村先生髮現弘惠女士只喝一口紅酒就臉紅。Shoppy Hukami的深水先生也說弘惠女士酒量不好。說不定這是她第一次喝酒，逞強表現出大人的模樣。」

「而且這兩人都曾遭遇挫折吧？」

「雖說活在那個時代的人，並非每個人氣質都相同，但同樣上高中夜校讀書的田村先生和弘惠女士確實都具備老一輩日本人的溫柔氣質。思索弘惠女士內心時，必須從這個角度切入才行。」浩二郎的聲音回蕩在事務所。

「孤單一人啊。」浩二郎用手按著杯麵蓋，喃喃自語。

兩人沉默不語，反覆重聽。下村裡美的聲音綿延不絕，感情豐沛，不輸有名的歌手。雄高很喜歡她唱歌時，慎重唱出每句歌詞的感覺。

「辛苦了，我泡了咖啡，沒有由美泡得好喝就是了。」

「那天正好是弘惠女士決定到銀座上班的日子。」

「這是什麼意思？」雄高無法掌握浩二郎想九-九-藏-書表達的意思。

這時，浩二郎起身，搶先一步把咖啡壺從咖啡機上提起：「我幫你倒。」

「為了故鄉的家人，只得忍耐了。」

「他還會回來找弘惠女士嗎？」

「她不常到爵士樂咖啡店。喜歡江利智惠美。不過當時爵士樂咖啡店不便宜。」

「弘惠女士作詞的歌曲？」

這首曲子不太像演歌，而是從一段吉卜賽風的充滿哀愁的吉他獨奏開始。

或許她可以放下工作不管，但這樣會影響到故鄉的家人。弘惠應該考慮到這一點，所以才叫田村即使下跪也要想辦法回工廠上班。

「不知道有什麼內情，又或者仙台的老家發生了什麼事，總之，她沒有回故鄉。不過，這裏面有很關鍵的句子。」

「因為後面接著『污穢衣服與流汗臭味／你也是孤單一人』。」

「是的。」

雄高將剩下的麵條吃下肚后說：「弘惠女士的兒子後來怎麼樣了？」

「沒錯。退學絕非弘惠女士的本意，若可以選擇，她不會到銀座上班。」

「一個人走在都會夜晚的街道上，心中想必忐忑不安。」雄高想象著隱藏在弘惠凜然風采後面的十九歲少女形象。沒有飲酒過多的沙啞嗓音，有的是沾點酒就臉頰泛紅的稚嫩少女模樣。

該怎麼描述，才不會誤解田部井弘惠的心情，把它精準地傳達給浩二郎呢？雄高一邊品嘗咖啡，一邊回想在東京發生的種種。浩二郎以為他要從提包中抽出筆記本，沒想到他抽出一張CD。先聽這個再說吧。雄高起身，走向牆壁旁的架子，將CD放進架上的手提式音響。

「聽說警方用恐嚇和欺詐的罪嫌把他抓起來了。每個人都有弱點，我看他暫時會安分點了。他們畢竟是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