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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說謊的男人 11

第三章 說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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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害橘氏夫妻是崇高的行為嗎?」
「你打心底厭惡你的父親,但又因為超越不了他而覺得懊惱。像小孩子鬧脾氣,這就是你真正的動機吧?」
「你最好住手。冷靜一下。」
「敦,你一句話都不要說,剩下的事交給律師就好。」淳三郎站在遠處說話。
「沒做錯什麼?」磐上直直地盯著浩二郎的臉。
「你只是用美這個字來掩飾你的罪惡,你還不懂嗎,磐上敦是個污穢之人。」
「我的意思是你們看不到人的本質。」
「我知道,我在調查佳菜子小姐的時候,連你也一塊兒調查過了。」磐上一邊確認口中受傷的狀況一邊回答。
雄高用眼神表示了解,走到屋外。
「這麼醜陋的圖案,不懂也罷。」浩二郎刻意露出冷笑。
磐上沉默不語。那態度彷彿在說:你又不是刑警,沒必要對你說。即使如此,浩二郎仍很想問清楚。
「父親想做什麼?」
「你不是問我動機嗎?磐上淳三郎,表面偉大的父親,其實是個色情狂。他貪求女人到連我都搞不清楚我現在有幾個兄弟姐妹。我媽就是因為這才變得瘋瘋癲癲的。可是你看世間的人怎麼看他?在日本畫界,磐上淳三郎換越多女人,身價越是水漲船高。世間的人都瞎了眼,只看他鍍金的外表。我父親真正污穢的部分,是他的血液。他曾大言不慚地對我說,不是只有從純粹中提煉出來的東西才叫美,有些純粹的美必須從污濁中誕生。你看看我,我繼承了這種人的血液,因此,我下定決心,告訴自己一定要從純粹美好的東西中創造出極致的美。佳菜子小姐對我來說,就是極致的美。」
「我不想和不懂的人談論這件事。」磐上遙望遠方似的半眯著眼,語氣不屑。不想談論,這是浩二郎當刑警時常聽到的回答。會說這句話的,通常都是內心有很多想法,而且亟欲在別人面前高談闊論的人。至少浩二郎在偵訊室里遇到的嫌犯都是這樣的。
「閉嘴!」磐上朝佳菜子怒吼,「父親也不能阻撓我畫畫,誰敢阻撓就排除誰。」
「磐上家家傳的『肋差白鞘拵』。你看這把肋差,做工精細。」磐上把肋差從原木劍鞘中拔出揮舞,刀身上印著類似雲海圖案的刀紋。九九藏書
佳菜子想到自己可能獲救,稍微恢復元氣。
「被你們騙得團團轉,我們找得好辛苦。磐上淳三郎老師也真過分,指引我們去一間沒人使用的工作室。」
趁磐上眼睛吃進由美潑灑的胡粉而全身掙扎時,浩二郎用身體撞他。他毫無抵抗力地往後跌倒。浩二郎坐在他身上,奪取肋差往後扔。
「他們犯了什麼罪?」
「敦,你一句話都別說。你身上帶著病。」淳三郎站在雄高旁邊,對著坐上警車的兒子大喊。
他們並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住進飯津家診所的佳菜子。因為,無論如何,只要磐上還活在這個世上一天,佳菜子的內心就無法獲得平靜。

「別鬧了,快開門。」淳三郎語氣轉為強硬。磐上老老實實地整理衣衫,打開門鎖,又立刻回到佳菜子身邊。
「令人作嘔?」
「應該是。」
「靠你留下的胡粉。」由美一邊往右邊走一邊回答。
「為了美甚至不惜殺人?」
她毫不畏懼,光明正大。看到由美如此表現,佳菜子心中逐漸鼓起勇氣。
「那是神聖的文字。是在感性豐沛的時代中,東巴族想象的『血』之形象。你看,它長得很像雙螺旋。」
沾染犯罪惡習之人,通常在年幼時期,心中就已埋下種子。而播撒犯罪種子的人,通常是家人。當然,家人並不會直接誘發他們犯罪,只是預先撒下種子。包括溺愛導致過度保護、忽視、家庭暴力、性侵害、權力霸凌等行為都會成為犯罪的種子。他們十分渴望別人能理解這些種子如何在他們心中生根、長枝,直到犯下罪行。在說故事的渴望讓他們的胸口隱隱作痛之前,他們會說「我不想談論」。這或許可視為他們預先布下的當自己不被理解還能自圓其說的最後一道防線。
「別衝動。這些都是日本畫的原料吧?質地真細緻。」
「這些都是半成品?拿來當完成品也無不可。」
「你以為人活著可以完全沒有抱怨嗎?」
「我不過想要追求終極九_九_藏_書的美,而他們阻擋了我,居然把追求美感的人當作跟蹤狂。」
「我才不要,絕對不要。」
「這種事,怎麼可能……」他彷彿要接著說「辦得到」,但又把話吞回去。
磐上從簡易床架下取出一把收在原木劍鞘中的匕首。
「可惡,別動。」
「是純粹。」
「我並沒有抓她。」
由美無視磐上的命令背對著他,雙手交叉在胸前,開始鑒賞起掛在牆上的畫。
「好,那我讓你冷靜一下!」由美抓住裝白顏料粉的容器,一口氣把顏料都灑出來,剎那間四周一片朦朧。
「那人畫的東西令人好不舒服。」由美顫聲道。
「我已經不是刑警了,不需要分析動機,只想知道折磨我同伴的元兇是誰?」
「偵探先生。」磐上開口。
「你根本不懂。」
「他的畫有股難以言喻的魅力。我希望有一天,佳菜能夠將他的畫當作一般的畫作欣賞,我相信那天一定會到來。」
兩天後,永松來到回憶偵探社。他帶消息過來,因為磐上敦的腦部核磁共振檢查報告結果出來了。病名是腹內側前額葉皮質損傷引起的「高階腦功能障礙」,判定他有責任能力的可能性不大。
「你十年前留下的怪異螺旋,醜陋至極。這次的素描畫也有畫出,可見你很喜歡這個圖案。但它亂七八糟,無法辨識。」
「不是,不是這樣的。」
「敦,你什麼都別說。」淳三郎朝他走了幾步。
「說了你也不懂。」
「哪裡,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浩二郎沒多說什麼。被永松帶走的磐上,走到門前停下腳步。
「開門。」
「雄高,幫我聯絡永松好嗎?」交代完后,浩二郎強迫磐上坐在大桌旁的椅子上。
「辛苦了,這裏交給我就好,你到外面替我監視他父親。」
「抱怨?如果你以為這就是我的動機,那我可就傷腦筋了。我追逐更崇高的理想。」磐上轉過臉,張望工作室內自己的作品。
「難道你認為他們有罪?」
「你的同伴也來了嗎?」磐上的詢問略帶膽怯。
「我兒子沒有正常的擔負責任的能力。」
「哦,不說關西腔了啊。」浩二郎這才了解為何剛才在外面偷聽他們說話時,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因為他的用字遣詞和從錄音筆中聽到的差很多。
「知道了又能怎九*九*藏*書麼樣?」
「磐上敦。束手就擒!」浩二郎的怒吼聲回蕩在工作室中。
「一開始我只想請她當我的模特而已。我有好好地跟她父母解釋。沒想到那兩個人只憑我的外表就認定我是跟蹤狂,根本沒看見我的本質。」磐上兩眼無神地看著浩二郎。
「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佳菜子的手被擰痛了,不得不站起來。
「無所謂了,你們全都是阻礙!」磐上用力拉扯佳菜子的手。
「我只是排除阻礙我的人而已。」浩二郎想起磐上對他父親說的話,他會排除妨礙他的人。他真的無法忍受眼前出現障礙。
「過度換氣症可以靠吸二氧化碳治愈。」磐上對著塑料袋吐氣,讓佳菜子呼吸。但他這麼做不是為了救佳菜子,而是為了拉她做陪葬。由美教導佳菜子發作時如何應對時曾說,外界盛傳吸二氧化碳就會好,但這樣做其實非常危險,很可能丟掉性命。但佳菜子早已身心俱疲,即使想抗拒,也一點力氣都沒有。
「沒錯,懦弱又令人作嘔。」
浩二郎扶磐上起身。磐上嘴巴流出鮮血。

「那小子腦部受過傷。」
「你想說什麼……」
「病?」浩二郎走到目送紅色警示燈遠去的淳三郎身邊。
這時,警車的鳴笛聲逐漸清晰起來。
「我想等現場採證結束后再來拿。」
「所以你纏著佳菜不放?」
「我對繪畫一竅不通,就像你說的是外行人,但我看你掛在門口的那幅靜物畫,卻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魅力。它表現出西畫和日本畫的衝突,我覺得很有意思。你能畫出這樣的畫,全因為你把淳三郎這片高牆視為你最大的阻礙,否則你永遠只能當淳三郎的追隨者。要將障礙視為助力或是敵視它,像小孩一樣鬧脾氣,全在你一念之間。」
「閉嘴,你這個外行人,明明連它的意義都不懂。」
體格壯碩的應該是浩二郎,身材高挑的應該是雄高。
「腦部受傷?」
「為什麼你找得到這裏?」磐上懊惱地怒吼。
「這張圖和影印的那張一樣,畫失敗了?」由美站在被佳菜子噴洒墨汁的那張畫前。
「實相大哥,磐上的畫你要怎麼處理?」雄高問。
「敦,你到底在做什麼?」這位初老的男性身材高挑,鼻子下面留著一撮鬍子。
那是臉龐白凈、長發九九藏書后束、全身穿著皮衣騎士裝的由美。
「十年前,你為什麼要殺死佳菜的父母?他們並沒做錯什麼。」浩二郎自己也明白這種說法很老套,但忍不住脫口而出。
「嗚……」磐上呻|吟。
「排除是什麼意思?」
「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粗魯,佳菜看起來很痛苦。」
「動機是什麼?」
「什麼?」
「和這名女性一起死,才能終止我的絕望。」
「當然。」
佳菜子脖子上傳來刀器金屬的冰冷感。
「我是十年前負責橘家慘案的刑警。」
「磐上先生,在警察來之前,請讓我跟令公子說幾句話。」浩二郎目不轉睛地瞪著淳三郎語氣堅定地說。淳三郎眼神閃躲,不甘不願地走到屋外。
「為什麼你找得到這裏?」磐上轉向由美,警戒心升高,左手抓住佳菜子的手腕。
「磐上先生,難道你也希望把你兒子排除……」
「敦,是我。」聽到這句含糊不清的說話聲,磐上像彈簧一樣彈離佳菜子。
「實相大哥,夠了。」身後傳來雄高的聲音。雄高把肋差收進白鞘,用掛在畫上的白布包捆起來。這可是重要的物證。
「聽好了,障礙不全然是壞事,有時甚至會帶來助益。」
「你剛才說這畫很有魅力和衝突,說得頭頭是道,確實不像個門外漢會做的評論。不過,如果你不嫌棄,這幅劣作就交給你處理。」語畢,磐上走出門外。
「佳菜!過來。」佳菜子朝由美說話聲音的方向跑去。她感覺自己的手臂不知被誰抓住。那是一雙柔軟的手。是由美的手。被由美拉去門邊的途中,她看到兩道動作迅速的黑影與她們擦身而過。
這時,門靜靜地開了。「是誰?」聽到磐上這麼說,淳三郎把話吞下去並回頭。
「怎麼可能?」
「你的意思是被騙的人活該?」
「實相大哥,真的很抱歉。」永松把磐上銬上手銬后,對浩二郎低頭。
「別碰。」
「果然你也是這種人,喜歡從外表和談吐判斷人。你以為坐輪椅的就是弱勢群體?」
「別吵了。」磐上抓住佳菜子的手臂,把她拉到跟前,目不轉睛地盯著淳三郎,「我想我們有些誤會。我只是沒經過她的同意,要她當我的模特而已。」
「你視障礙為敵人,但沒有障礙真的就是好事?」
「指引他們到工作室?父親,究竟是怎麼回九九藏書事?」磐上表情狼狽地問淳三郎。
「由美姐!」佳菜子大叫。
「我不想懂。」
「當你的同伴到達這裏時,我和佳菜子小姐已經到很遠的地方旅行了。」
「不要!」佳菜子尖聲大叫。
「男性要紳士點,怎麼可以對女生這麼粗魯?」由美繼續看著牆上和桌上的畫。
「他的快樂來源就是美吧?」
「你說回憶偵探社的同伴?」
「有一個偵探問我你平時在哪兒逗留,不過我可沒說是這裏。」淳三郎心虛地說。
「你太孩子氣了。」浩二郎嘆氣。
「沒錯,人真的不能做壞事。」由美蹬著地板,走向牆壁。
浩二郎的視線越過雄高背部,盯著一張畫看。畫中白色盤子上放著一塊起司,一旁放著一把餐刀,那是一張平凡無奇的靜物畫,但就日本畫來說,構圖很少見。浩二郎目光離開那幅畫,轉身對磐上說:「十年前的那樁案件是你乾的?」
「別做傻事!」
「別妨礙我。」
「你連這都拿出來了嗎?」
「這就是你的動機嗎?」
「你說我污穢?」磐上睜大眼睛瞪著浩二郎。
「胡粉?」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原來就是這位小姐啊。你把人家抓來幹什麼?」
正當她打算放棄一切時,有人敲門。
「那只是妄想。」
「你搞錯了。」
「沒錯。十年前那樁案件,我隱約知情,所以才讓他去歐洲留學。但他的言行舉止依舊很不正常,最後我只好把他送去法國的醫院診斷。後來才知道他腦中掌管價值判斷的額葉受損。這個病使他往往重視自身的快樂大於對善惡的判斷。」
浩二郎無話可說。
「有什麼事嗎?」
佳菜子聽著父子的對答,不禁覺得淳三郎根本無心阻止兒子的暴行。言語中似乎還帶著「你一個人死就好」的意味。這個父親到底把他兒子當作什麼?佳菜子內心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
這時雄高剛好和他錯身走進來。「事情的經過我都向永松刑警報告過了。佳菜的話,由美姐正將她送往飯津家診所。」雄高說完直接坐在磐上旁邊,預防他逃走。
「你竟敢對佳菜子……」浩二郎舉起拳頭往磐上臉上砸。
回憶確實有難受的時候。但不管辛苦也好,悲傷也好,層層堆疊起來,就是人生。
浩二郎對自己如此低語。
「什麼事?」
「救命!請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