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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少女椿的夢想 2

第四章 少女椿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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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種事?」
「今年應該七十九歲了。」
由美回想起祖母說過,聽見電視播放《蘋果之歌》,肚子不知為什麼就餓起來了。
「剛好是取締最嚴格的時期啊。」
昭和二十年三月十三日,從深夜到黎明,九十幾架B29投下的燒夷彈將大阪北部御堂筋一帶炸得滿目瘡痍。經過二十多次的空襲,大阪市內有三成化為焦土。大阪車站前擠滿了傷者和遺體。沒多久,人一個接著一個死去,但車站周邊人車雜沓,完全感受不到弔唁死者的氛圍。接著,戰敗后的八月,死傷人數更是不斷攀升。
昭和二十一年初,三名喝到滿臉通紅的美兵在大阪北部一間酒館酒醉鬧事。那是一家老闆急就章用木板搭建的小店,裏面已經被那幾個彪形大漢破壞得亂七八糟,店裡的幾名男客早已被打趴在地上。老闆拿這幾個醉漢沒轍,急忙報警。趕來現場的警察急忙制止,但因為語言不通,最後反而火上澆油。
「天空,抬頭看天空啊。」
「總之,這就是新聞記者的天性,沒事就到街上閑晃,找找看有什麼材料。我當時也和大家一樣,四處挖掘有趣的消息,那時已經有報紙肯刊登我的報道。不過,當時紙也缺,都是小型報尺寸,記者同行之間競爭也很激烈啊。」
換算成現在的金額,大概是兩千五百元買一塊發糕。
「業障嗎?」由美輕輕嘆口氣。
「但車站來來往往的人實在太多了。後來外面來了一批賣發糕、番薯的小販朝車站內探頭探腦。他們的目標是那些從內地來的陸軍、海軍退伍的阿兵哥們,因為他們有錢。結果沒想到,連一些平民百姓也跟著排起隊伍。大家肚子都餓扁了。」
在「勝前無欲」「奢侈是敵」的標語下,大家都縮衣節食度日,除了忍耐還是忍耐。大家能支撐到這個地步,都是源於對大日本帝國屹立不倒的信任。因為愛國,才能戰勝食慾的誘惑。但這個國家不僅打敗仗,連食物配給都不足。不管民眾怎麼要求,政府總是擺出一副物資不足、無可奈何的態度,於是車站前的馬路開始升起熱騰騰、令人食指大動的食物蒸汽。
六心門假裝自己也是現場受害的客人之一,以當面感謝杉山相助為借口接近他。
大家都圍過來看,沒多久,MP的吉普車來了。MP把那名拳頭空揮無數次的氣喘吁吁的美兵帶走了。
「取締很早就開始了。戰爭結束那年的九月https://read.99csw.com底,有的黑市規模甚至達到一百攤上下。既然是黑市,一定會有人接管。這些人收取保護費,勢力越來越壯大。不過也因為他們太過醒目,當局開始盯上他們。」
「因為有人在後面控制啊。賣的人也很辛苦,一個比一個住得遠。」
「我覺得音樂不是用耳朵聽的,而是用內心深處去感受。」杉山沙也香瞄了六心門一眼,轉頭對由美說,「這點我有同感。」由美點頭。由美回想起雄高負責的案子「摺紙鶴的女人」。《啊,上野車站》這首歌的旋律和歌詞恐怕是委託人田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當時,沙也香女士的父親理查杉山就是替MP做通譯的。」
「唱歌啊,也不錯。」
「美兵被帶走後,杉山先生和MP交談,這才恍然大悟,這人是佔領軍軍方的人。」
「《蘋果之歌》……」
「嘿,你們二位,這邊喲。」只見過一次面,卻像長年好友一樣打招呼的六心門對由美和浩二郎招手。他的頭髮和鬍鬚已全花白,聲如洪鐘,感覺不出是八十四歲的人。由美看他臉頰紅潤,雖戴著厚鏡片,但眼神朝氣蓬勃。
「想必您五味雜陳。」浩二郎發出低吟。
「我聽到的是這樣。你們聽沙也香女士說吧,她應該會更清楚。」
首先,必須確認日本少年毆打進駐軍美兵死傷事件的詳細情形。浩二郎說,假設拯救島崎智代的少年真的打死美兵,必遭到嚴懲。這件事情關係到少年是否還活著。
「真的好貴。」由美不禁驚嘆。
「從泉大津啊。還有人從更遠的地方來呢。」
「你有聽過『行路死亡人』嗎?就是橫死街頭的人。那景象我永遠忘不了。」
「昭和二十一年七八月政府頒布廢除令,幾個黑市就這樣消失了。我想當時杉山先生應該時常被找去幫忙,因為大阪車站周邊的黑市規模十分驚人。」
「耽誤您寶貴的時間。」浩二郎鞠躬,走向圓桌。由美跟在浩二郎後頭,有禮貌地道謝,但耳邊不斷回蕩著六心門剛才說的「你們二位」。
「在那個紛紛擾擾的時代,我很少聽到如此美談。」
「我得知有人鬧事,趕到現場看狀況,心想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趕在其他家記者之前發稿刊登消息。」
「你說得沒錯。我們只想採訪聳動的消息,對血腥事件的嗅覺特別靈敏。干這行啊,業障太多,罪孽深重啊。」六心門搖搖九*九*藏*書頭,把白髮往後撥。
話題總算繞回理查杉山。
「黑市是政府和佔領軍沒有積極作為下的產物。可是人民又不得不以物易物,否則活不下去啊。靠取締沒有辦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不唱歌,不然做什麼?」
「我對佔領軍通譯的工作很有興趣,交換條件是我答應不寫美兵鬧事的報道。」
「前陣子杉山先生已經去世了,沒辦法聽他親口說。不過我記得,那一帶確實發生過許多事件。有暴力事件,也有殺人事件。只是我當時聽杉山先生說,那名美兵並沒有死。都怪我當時年少,血氣方剛,書裏面寫的內容其實過於誇大了。」喝了不少老酒的六心門,臉上不見醉意。
「昭和二十一年春天。」
「這可不得了。」浩二郎皺眉。
「他們暗中操作的技巧越高明,取締就越困難,到最後雙方沒完沒了。」

由美無法理解,但曾做過刑警的浩二郎知道,這樣的逮捕人數非同小可。
「哦,這位小姐這麼年輕,居然知道這首歌。」
「當然啦,少部分人士藉此大賺一筆,最後甚至變成大企業家。有人批評這些人撈盡油水,但絕大部分在黑市做生意的人,都是為了營生。政府只聽麥克阿瑟的指揮,根本不了解人民的痛苦,所以我認為對民眾而言,黑市的存在反而是一種救濟。」六心門喝著酒,再三強調他的想法。
六心門轉頭看向身旁的沙也香。他對沙也香微微點頭確認后,又繼續說:「哎呀,我想當時的日本人大概沒有體力或力氣去做那樣的事。反倒是對日本人記恨在心的進駐軍……唉,反正類似的事件很多,時有耳聞。總之,我當時是為了告訴大家黑市的存在是必要的,才寫了那篇文章。準確來說,應該是少年毆打美兵的暴力事件。」六心門當時想表達,人民的生活有一餐沒一餐,而政府無法提供穩定的食物來源,但黑市做得到。
「天空?」
六心門希望通過報紙刊登已確認身份和姓名的人的消息。
但杉山並沒有打算逃跑。
「原來是這樣啊。」這是主角夢想成為明星的勵志故事,和初次挑戰演電影的並木路子本人形象重疊,帶給觀眾無限希望。六心門給由美如此描述電影內容,但她聽不懂,她無法把戰爭剛結束的時代背景、歌手的勵志故事和《蘋果之歌》聯繫在一起。
「事情是這樣的。」六心門準備進入正九九藏書題前,又點了一瓶紹興酒。
「後來大阪府警請求佔領軍的MP提供協助。確實有些賣家仗著東西好賣,常常漫天喊價。戰爭剛結束時,白米一升五十錢,同年九月卻暴漲到四十元。農家們開始集資去搜購民間的自用米。說得好聽點是保有米,其實就是囤積米。當時一塊發糕要價五元吧,一般人在工廠工作一個月也才兩三百元,實在不便宜。」
六心門很想採訪杉山。他想知道杉山身為日本人卻又替佔領軍做事的心境,也想知道他對現在的日本有什麼看法。
「他說,他和MP一起行動時,常惹來日本人的白眼,假如我能寫篇以正視聽的報道,就願意接受採訪。附帶條件是必須匿名。」
杉山說,他父親是貿易商,娶了美國客戶的女兒,之後生下了他。父親希望他身心堅強,讓他學習空手道。十三歲那年春天,他隨著父母從神戶赴美。之後他開始訴說與MP一起行動的心情。
「關於這點,待會兒就交給杉山先生的女兒來說明吧。」
「你好,我是杉山。」聽六心門這麼介紹,沙也香起身致意。她五官輪廓深,但看起來仍接近日本人的臉。年紀五十五歲上下,一頭短髮非常適合。
「從更遠的地方?」
「杉山先生答應了嗎?」
「這樣啊。」
由美看著浩二郎的側臉,覺得他的眼神總是充滿認真和熱情。
六心門蹲點的地方在大阪車站周邊。
黑市的取締一天比一天嚴格。造成黑市生意興隆最大的原因是糧食不足,但最該負起這個責任的政府所採取的策略卻是拜託佔領軍提供物資。但佔領軍的回應是:「看到黑市以及農村私盤交易如此猖狂,實在無法想象你們缺乏糧食。」結果,佔領軍反而回過頭來要求政府動用警察的力量,嚴格取締黑市交易。
「說得好聽點是想知道杉山先生的想法,但老實說我心裏打的主意是,只要接近杉山先生就可以打聽到佔領軍內部的消息。」
「你祖母多大年紀了?」六心門問道。
這時,一名就體格來說絕非對手的日本人趕到現場。他就是理查杉山。杉山用英文大聲制止,其中一位美兵露出猙獰的笑容,擺出打拳擊的姿勢朝他逼近。
「如果是我的話,大概是唱歌吧。」
「可是,做新聞記者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不也是在做些劍拔弩張的報道?」由美雙手捧起茶杯。
「你和理查杉山之後一直有聯絡嗎?」由美問六九_九_藏_書心門。
「您的意思是,這是同一件事?」
「看到晴朗的天空就很開心了。只要想到,以後不用再看到B29的機影或躲避燒夷彈的攻擊,就覺得這樣的天空特別湛藍,特別漂亮。我們討厭軍國主義,對體制也非常不滿意。美國徹底破壞了體制,即使如此,我們也不歡迎他們。當時我們就是抱著這種莫名所以的心情,抬頭望著天空。」
「美兵每一拳都揮空,根本碰不到他,就像跳獨舞一樣,結果美兵越來越火大。大概是美兵的動作太滑稽了,轉眼間周遭開始出現圍觀人群。」
「轉眼間,不只大阪車站,包括阿倍野、鶴橋、天王寺,小吃攤一個接著一個開。一天到晚在喊物資不足的,大概只有政府。那裡真的什麼吃的都有,飯糰、炒內臟、雜炊、關東煮什麼的,要什麼有什麼。還有人賣清酒、燒酒。」六心門說,這些攤販不只賣吃的,還賣衣服、日用品,市場規模一下子擴大到五六十攤。
吃完飯,浩二郎開門見山地詢問六心門當時事件的始末。
「真的很悲哀啊。裏面有撤退的傷兵,也有和我母親年紀一樣大的老婆婆。」
「戰爭結束那年,她大概十五六歲吧,難怪會和食慾產生連接。」說完,六心門面露微笑,「《蘋果之歌》是戰爭結束那年十月,由松竹製作的電影《微風》中演女主角的並木路子在裏面唱的歌曲。這首歌爆紅的時間大概是昭和二十一年春天,剛好在黑市快退場之前,我猜你祖母應該是在那時聽到這首歌的。」
有誰忍心責備那些為了多活一天大排長龍買食物的人?就這樣,民眾的需求逐漸高漲,使得黑市的交易更加活絡。那些在背後操控的人並非直接把違法進貨的物品拿出來賣,而是利用一些容易引人同情的弱勢者,像鄉下姑娘、戰爭寡婦、兒子被抓去當兵的母親等,叫她們擺攤賣這些物品。
「真的是將近兩公尺高的彪形大漢,他們抓起店裡的椅子、桌子、酒瓶亂摔。警察的臉也被打了好幾拳,血流滿面。沒人阻止得了他們。」
「我也是一聽到那首歌就肚子餓。」
他印象中當時的大人們用盡各種方法,教導小孩正義必勝的道理。十八歲的時候,他罹患肋膜炎,不用當兵。由於他從小就夢想能進報社工作,認為報社就是正義的代言人,於是想盡辦法進到裏面當送稿件的小弟。他進入《船場日報》工作,據說那是一份與纖維產業相關的九*九*藏*書專業報,但對社會議題著力甚大。
「那麼,日本少年打死美兵是事實嗎?」浩二郎進一步確認。
「原來如此,後來你們就認識了?」浩二郎再次詢問,日本少年拯救遭美兵襲擊的島崎智代並造成一名美兵受傷的事件和六心門聽杉山談起的事件是否一致。
「我心想他一定會被打慘,所以對他大喊:『快跑!』」
依然拒絕邀約的杉山反而讓六心門對他越來越好奇。六心門實在很想和他談談,只好表明自己是為了採訪才來這裏。
「但是,警察反而加強取締,對吧?」浩二郎說。
「我祖母說她每次聽到這首歌就會懷念過往,然後肚子會餓。」
「當時我看到那些報社的前輩,因為被迫寫些戰意高昂的報道而感到苦惱不已。老實說,私底下大家都反對戰爭。」他捻著鬍鬚一副不甘心地說,當時根本沒人敢反抗。「當戰敗的消息傳來,你知道我們第一件事情是做什麼嗎?」六心門看著由美。
「關於這點,我可能要從我的故事說起。」六心門端正坐姿,「我從小就喜歡說故事,是個好善疾惡、直腸子的人。」
「我剛說這是昭和幾年的事情啊?」
「我們的委託人也是從泉大津運送番薯和青蔥等食物到黑市以物易物。」浩二郎說。
「我想請他喝一杯,結果被拒絕了。於是我說,不然我們去別家店喝吧?」
由美搭地鐵來到京都車站,在JR京都線的月台和浩二郎碰面。兩人搭上通往姬路的新快速列車,在三之宮車站換乘普通列車,坐到元町車站下車。從車站步行七八分鐘,他們便來到相約的地點——中華料理店「酒國」。從中華街的主要道路一轉進小巷,就看到店家在門口擺著一大口瓮,似乎用來取代招牌,拿來做裝飾。
當他抵達這家店后,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輕率。
「那是一場大規模掃蕩。我當時聽到消息,他們一口氣逮捕了九百五十人。」
「他能識破美兵出拳的動作,是因為入伍前曾在美國的大學當過業餘拳擊手。他還笑說,因為學過空手道,熟練的速度比一般人快。」
「沒錯,五味雜陳。看到那樣的天空,我開始厭倦劍拔弩張的生活。」
「這位是理查杉山的女兒,杉山沙也香。」
「您和杉山先生什麼時候認識的?」浩二郎問道。由美來回看著浩二郎與六心門。
「我對這種嚴肅的場合最沒轍了,來,先吃飯再說。」六心門叫服務生可以上剛才點好的桌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