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攜帶貼畫旅行的人

攜帶貼畫旅行的人

「你有沒有登上過十二階呢?啊,不可能上去過的。那可太遺憾了。不知是何方的魔術師建造的,實在是無可比擬又匪夷所思的建築啊。外表是義大利技|師巴爾頓設計的。請想一下看看,那時候的淺草公園,有名的東西屈指可數,比如蜘蛛男的雜耍,女藝人舞劍或踩球,源水的陀螺表演或是看拉洋片,最有趣的也不過是紙糊的富士神,以及叫作maze的八卦陣雜耍等。在那樣的地方,突然間高聳入雲的磚塔拔地而起,多麼讓人吃驚啊!據說高達七八十米,在高塔的八角形屋頂,就像唐人的帽子似的尖尖的,只要稍微登上高處,從東京的任意角度都能望見那座高塔。
「不過,看到這景象,我並不覺得悲傷,我為哥哥達成所願,獲得幸福,幾乎流出眼淚。我對老闆說,這幅畫無論如何請賣給我,要多少錢都行(奇怪的是,老闆竟然一點兒也沒有發現,穿西服的哥哥已經替代了穿武士裝的吉三,坐在那裡)。我飛快地跑回家,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媽媽,可是你猜他們怎麼說?他們說『你小子是不是瘋了』,無論我說什麼,都不搭理。你是不是也覺得特別滑稽呀?哈哈哈哈哈……」
在這樣的背景下,有兩個長約一尺的人物凸顯出來。之所以說凸顯出來,是因為整幅畫中只有這兩個人物是用布貼工藝做的。一個人物是身穿老式黑天鵝絨西服的白髮老人,正襟危坐著(不可思議的是,除了滿頭白髮不同之外,畫中老者的長相和這幅畫的主人一模一樣,就連他們身上所穿的西服的做工也完全一樣)。另一個人物是一位十七八歲的梳著水滴樣的結棉髮式的美少女,她身著紅底白花長袖和服,腰系黑色綢緞腰帶,滿面嬌羞地依偎在老者的膝上。這幅畫描繪的是戲劇的風月場面。
那天,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了海市蜃樓。當我想象著那幅從貝殼的氣息中浮現出來的美麗龍宮的古畫時,真正的海市蜃樓出現了,卻嚇得我大驚失色、汗流浹背。
我重新打量起那幅怪異的畫的主人來,結果我吃驚地發現,比起那幅不同尋常的畫來,畫的主人更是不同尋常。
那口氣聽起來非常自然,我反倒吃了一驚。
所謂海市蜃樓,其實就像是在一張乳白色膠片上滴上墨汁,當墨汁自然滲透之後,把它放大成無比巨大的影像,投射到空中形成的。
「八角形的塔頂只圍了一圈欄杆,沒有牆壁,因而變成了視野開闊的檐廊。爬到頂上,豁然開朗,與剛才漫長而陰森的階梯形成鮮明的對比,令我十分震驚。雲朵彷彿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一般。憑欄遠眺,東京的房屋竟然像垃圾堆一樣雜亂不堪,品川的御台場也小得像個盆景。我覺得有些暈眩,強忍著俯瞰下面,連觀音堂也在遠遠的低處。表演雜耍的小攤都變得像一個個玩具模型,路上的行人只剩頭和腳若隱若現。
「不管我怎麼問,哥哥都不說話,我就反反覆復地追問,最後哥哥終於禁不住我這樣軟磨硬泡,將一個月來深藏於心底的秘密告訴了我。出乎意料的是,令哥哥煩悶的原因也是一件無比離奇的事。哥哥告訴我,一個月前,他站在這裏,用望遠鏡觀看觀音堂時,看到人群中有一位美麗的姑娘,美得簡直像仙女下凡似的。一向對女色很淡然的哥哥,竟然被望遠鏡中的女人迷得神魂顛倒,不能自已了。
「那麼,我先下車了,我打算在這兒的親戚家住一宿。」
「啊,你說不定能看懂它啊!」
「因為人們根本不相信活人會變成布貼畫啊。可是,我有證據說明這一點。我哥哥從那之後不是人間蒸發了嗎?人們會說,他是離家出走了,這完全是想當然的猜測,太好笑了。最後,我軟磨硬泡地終於跟媽媽要了些錢,從洋片老闆手裡買下了這幅畫。我帶著這幅畫,從箱根旅行到鎌倉,我這樣做是為了讓哥哥享受一趟新婚旅行。每當我乘坐火車時,就不由得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當時我也是像今天這樣,把畫的正面朝著窗外掛在窗戶上的,因為我想讓哥哥和他的戀人欣賞到窗外的景色,哥哥不知有多麼幸福呢!而這位姑娘又怎麼可能不接受哥哥的一片真心呢?他們二人真的如同新婚燕爾的夫妻那樣,臉色羞紅,互相緊緊依偎著,訴說著無盡的綿綿情話。
「因為太擔心了,所以有一天,哥哥出門后,我悄悄地跟著哥哥出門了,想搞清楚他到底去哪兒了。其實這也是媽媽讓我這麼做的。那天和今天差不多,天也是陰沉沉的。下午,哥哥穿著那件他自己設計、請裁縫縫製的、在當時還是非常時髦的黑天鵝絨西服,背著他的望遠鏡出了門,晃晃悠悠地往日本橋大街的馬車鐵道方向走去。我小心翼翼地尾隨其後,以免被他發現。可是沒想到,哥哥似乎提前預訂了去上野的鐵道馬車,所以到那兒坐上了車。那種車和現在的電車不同,根本不可能坐下一趟車繼續跟蹤的,因為車太少,間隔時間太長。沒辦法,我只得掏出母親給我的所有零花錢,雇了一輛人力車。你大概不知道,雖說是人力車,只要車夫跑得快,追上鐵道馬車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就像歌舞伎舞台上的宮殿背景一樣,那幅畫的背景是很多個敞開著拉門的房間,使用遠近法描繪出層層疊疊的立體感,各個房間的綠色榻榻米和格子天棚都延伸到很遠。整個背景以醒目的藍色灰漿顏料為主色調。左前方用粗糙的書院畫風勾勒出墨黑的窗戶,同色調的書桌隨意擺放在窗邊。總之,這些背景與那種繪馬匾額上的獨特繪畫風格很相似,這麼說您也許更明白些。九-九-藏-書
「我害怕極了(我這把年紀說這話可能讓你笑話,但當時我真的嚇得毛髮倒豎),猛地放下望遠鏡,一邊大聲叫著『哥哥』,一邊向哥哥消失的地方跑去。可是不知為什麼,無論我怎麼尋找,也不見哥哥的蹤影。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按理說他不會走遠的,可就是找不到他。你能想到嗎,我哥哥就這樣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啊……從那以後,我更加害怕望遠鏡之類有魔力的東西了,尤其是這種也不知是哪國船長使用的望遠鏡之類的東西更令我討厭。其他望遠鏡我不清楚,就這個望遠鏡來說,我堅決地相信,只要把它倒過來看,就會發生可怕的事。現在你明白了吧,剛才你把望遠鏡拿反了,我為什麼會那樣驚慌地阻止你了吧。
「我感覺頭有些不舒服,覺得特別悶熱。」
老人臉色蒼白,雙目圓睜,一個勁兒地揮著手。倒著看望遠鏡為什麼讓他如此驚慌呢?我不能理解老人的奇怪舉動。
老人大概是看到了我驚異的表情,非常欣喜地大聲說道:
「聽他這麼一說,我也馬上付了錢,窺視起鏡頭來。那是個名為《菜店的阿七》的片子。我看到的畫面正好是在吉祥寺的書院里,阿七依偎在吉三的懷裡。我記得很清楚,那放西洋景的夫婦倆一邊啞著嗓子給畫面配音,一邊甩著鞭子打拍子。當時他們正在唱『伏在郎膝上,眉目可傳情』,啊啊,大概是那唱詞怪裡怪氣的調子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吧。
如果一定要說哪裡奇妙的話,那就是畫中人原本是活著的。
如果海市蜃樓具有讓人發狂的魔力的話,對我來說,至少在回程的火車上,是無法擺脫它的魔咒了。
那架望遠鏡似乎是三四十年前的舶來品,是我小時候經常在眼鏡店裡看到的那種形狀奇特的稜鏡雙筒望遠鏡。由於磨損,黑色表皮剝落,露出斑駁的黃銅質地,它是和它主人身上的西服一樣,非常古老的令人懷舊的物品。我很稀罕地擺弄了一會兒望遠鏡,剛把它舉到眼前想欣賞那幅貼畫的時候,老人忽然大叫了一聲,那凄厲的聲音嚇得我險些丟掉了手上的望遠鏡。
布貼畫,我只見過毽子板上的藝人畫像貼畫。而且毽子板貼畫雖說有些很精緻,但是都不能與這幅畫相提並論。看來它一定是出自此道中的名家之手。然而這也不是讓我感到奇妙的地方。
「可悲的是,這姑娘無論多麼栩栩如生,畢竟是個手工製品,所以她不會上歲數的,可是我哥哥雖然進入了貼畫中,卻是強行改變了形態的,終究是個有壽命局限的人,所以也會和我們一樣漸漸衰老。請看,當年二十五歲的翩翩美少年,已經變成了這般滿頭白髮、滿面皺紋的老者了。這對哥哥來說是多麼痛苦的事啊!戀慕的女人依舊年輕貌美,自己卻不斷地衰老下去,多麼可怕啊!哥哥的表情是悲傷的。從幾年前開始,他就總是露出這樣痛苦的神情,一想到哥哥很痛苦,我就特別同情哥哥。」
「你是想看這東西吧?」
「直到天黑透了,遠處踩球那邊放起了美麗的煙花時,哥哥突然清醒過來似的,抓住我的手,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有辦法了,你幫幫我吧,把這個望遠鏡倒過來拿,把眼睛貼在大鏡片那邊,對著我看。』我問他:『為什麼?』他也不回答,只是說:『你別問了,就照我說的做吧。』我天生就不喜歡眼鏡一類的東西,無論是望遠鏡還是顯微鏡,它們能將遠處的東西一下子拉近眼前,或是將小蟲變成豬那麼大,我對這種魔力很是畏懼,因此我很少用哥哥的寶貝望遠鏡看東西。正因為很少用它,我更覺得它是個魔力無邊的玩意兒。再說當時天色已晚,連人臉都看不真切,哥哥還讓我在冷清清的觀音堂里,倒著拿望遠鏡去看他,不僅是瘋狂之舉,還令人毛骨悚然。可是,既然是哥哥求我,沒辦法,只得照著做了。由於是倒著看望遠鏡,所以離我只有五六米遠的哥哥變得很小,只有兩尺來高,在鏡頭中清晰地凸顯出來。周圍的景物都看不清,只剩下變小的哥哥穿著西服的身影直直地站在鏡頭正中央。而且哥哥好像還在往後退,眼看著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一尺高了,宛如偶人一樣可愛。緊接著,連這個小小身影也嗖地一下浮上空中,轉瞬間融入黑夜之中去了。
「你想不想聽聽他們的真實身世。」
「那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所以我至今仍記憶猶新。哥哥是明治二十八年四月變成那樣的(他指的是貼畫中的老者)。那是二十七日傍晚發生的事情。當時,我和哥哥都尚未成家,住在日本橋通三丁目,父親經營的是一家做綢布的店。聽說那是在淺草的十二階開始運營后不久發生的事,當時哥哥每天都去那座凌雲閣,樂而忘返。我要先說明,哥哥特別喜歡洋貨,因為他是個喜歡新玩意兒的人。這架望遠鏡,也屬於這一類的玩意兒。哥哥是在橫濱的一家華人舊傢具店裡買的這個外國船長用的東西。在當時是相當貴的,他說為了買它花了不少的錢。」read.99csw.com
「是從他年輕的時候講起嗎?」
差不多過了十分鐘后,車輪的節奏慢了下來。車窗外出現了兩三盞照明燈,火車停在了一個不知名的山間小站,只看到站台上孤零零地站著一個站務員。
老人說到這兒,覺得特別可笑似的哈哈大笑起來。奇妙的是,我竟然也跟著呵呵笑了兩聲。
與粗糙的背景相反,布貼部分可謂巧奪天工。人物的臉是用白絹做的,很有凹凸感,連每一條細小皺紋都清晰可辨。姑娘的雲鬢似乎是用真正的髮絲一根根粘成的,綰成了髮髻,老者的白髮也同樣是使用真正的白髮精工細作的。西服上的縫線非常規整,甚至在應該有紐扣的地方釘了一個個芝麻粒大小的扣子。無論是少女渾圓的乳|房,還是優美的腿部曲線,領口露出的緋紅縐綢內衣,隱約可見的白|嫩肌膚,纖纖玉指上如貝殼般晶瑩的指甲,都精緻得讓人覺得,用放大鏡看的話,說不定還能看到毛孔和汗毛呢。
我的視線通過望遠鏡捋遍了女子全身之後,才把鏡頭轉向她依偎著的幸福的白髮老者。
「請你用這個望遠鏡再看一看。在這兒看太近了,不好意思,請你退後幾步。好了,就站在那兒最合適。」
老人一直神色黯然地望著畫中的老者,這時突然回過神來似的說:
然後開始給我講起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
在望遠鏡的鏡頭裡,老者也彷彿是有生命的,他的手摟住年齡相差四十歲左右的女子的肩頭,表情很幸福。可奇怪的是,當鏡頭將他布滿皺紋的臉部放到最大時,那無數皺紋深處卻似乎掩藏著奇怪的苦悶表情。這是不是由於望遠鏡的放大作用,使老者的臉近在咫尺而大得變形之故呢?可是我越仔細看,越是清楚地感覺到他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的、悲痛和恐懼交織的複雜表情。
火車通過斷崖時,夜幕漸漸降臨了。車內燈光的顏色和天色相差不多的時候,角落裡的那位乘客突然站了起來,把一塊黑綢大包袱皮鋪在坐墊上,然後取下掛在車窗上的一件扁平的約有兩三尺長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包在包袱皮里。他的舉動引起了我的好奇。
雖說覺得老人的要求很莫名其妙,但我已經成了強烈好奇心的俘虜,便依照老人的要求,從座位上站起來,退後了五六步。老人為了讓我看得更清楚,雙手把貼畫舉起來,對著燈光。現在回想起這一幕,還覺得自己著實有些不正常。
大氣中形狀朦朧的影像一會兒變成巨大的黑色三角形,如寶塔一樣層層增高;一會兒又變成了長條橫在空中,如火車一般飛速移動;一會兒又分裂成了好多豎條,貌似一排排挺拔的杉樹林,紋絲不動,可沒過一會兒,它又幻化成其他的形狀。
「啊!你果真願意聽我講啊!」
之後,火車又經過了兩三個小站,我們依舊遠遠地坐在各自的角落裡。我和他的視線不時地交會在空中,又迅速地、不自然地迴避對方,投向窗外,就這樣一再反覆著。車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即使把臉貼在玻璃上,也只能望見遠遠的海面上漂浮著的漁船舷燈的朦朧影子,除此之外什麼亮光也看不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只有我們這節狹窄的車廂似乎成了唯一存在的世界,不停地哐當哐當向前賓士著。彷彿全世界的生物都已經毀滅了,僅留下我和他兩個人。
「啊啊,不好意思,我給你講了一個這麼長的故事。不過,我想你都聽懂了。你不會像其他人那樣認為我是個瘋子吧。看來我是找對人了。嗯,哥哥,你們可能也累了吧,當著你們的面,講了那個故事,你一定覺得很害羞吧。那麼,現在就請你們休息吧。」
從我離開座位起,男人的目光就一直迎著我,直到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時,他彷彿早就等著我似的,衝著身邊的包裹抬了一下下巴,直截了當地,又像是打招呼似的對我說道:
「哥哥說發現目標的地方是在觀音堂的後面,那裡有一個顯眼的標記,就是大松樹。於是我們就跑到觀音堂後面去尋找那位姑娘,大松樹雖然找到了,可是附近卻根本沒有一間房屋,我們彷彿鬼魂附體了。我覺得肯定是哥哥鬼迷心竅了,看著哥哥沮喪的樣子,覺得很可憐,所以為了寬慰哥哥,又跟他一起去了附近的茶店等地方找了一遍,仍然沒有見到那姑娘的蹤影。
接著,他像是要告訴我一個重要秘密似的,把身子探得更近了,炯炯有神的眼睛睜得溜圓,死死地盯著我的臉,小聲地這樣問道:
穿西裝的老者和美艷的青樓女子的反差讓人甚感怪異,然而讓我感到奇妙的並不是這一點。
「從此,哥哥便對那望遠鏡里看到的姑娘念念不忘起來,哥哥是個非常內向的人,可以說是害起了從前人所謂的相思病。現在的人聽了也許會發笑,但那個時期的男人有不少謙謙君子,只因偶然看了一眼某位女子,便為那女子害起相思病。不用說,哥哥也是為了那位姑娘茶飯不思,身體日漸消瘦的,但他卻依然拖著病弱之身,抱著還能在淺草觀音堂看到那女子的悲涼希望,每天在固定時間里,不辭辛苦地登上十二階,用望遠鏡苦苦尋覓。愛戀這東西實在不可思議!
那扁平的東西大概是一幅畫吧,過了一會兒,他又https://read.99csw.com把原本包在包袱皮里的東西取出來,把畫的正面朝著玻璃窗掛在車窗上。當他再度把畫包起來的時候,我瞥了一眼那幅畫,發現那是一幅色彩艷麗、生動逼真的畫,看上去感覺很不同尋常。
「哥哥講明了原委之後,又像患了熱病似的舉起瞭望遠鏡。我對哥哥充滿了深深的同情,雖說我知道這種大海撈針式的尋找是徒勞的,但又不忍心對他進行勸阻。我無比傷感,眼含熱淚,凝望著哥哥的背影。此時此刻……啊!我至今都無法忘卻那奇異而又美麗的情景。雖然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但是只要我一閉眼睛,那夢幻般的色彩就會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我漸漸地覺得這個又像四十歲,又像六十歲的有著西洋魔術師風採的男人很可怕。恐懼感這種東西,在沒有其他事情可做的時候,會無限地擴大,充滿整個身體。我終於無法忍受這種汗毛倒豎般的恐懼,索性站了起來,朝著他大步走去。越是覺得他可厭、可怕,我越是要靠近他。
我只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為什麼會這樣,我至今也沒搞清楚,就是覺得非如此不可。幾秒鐘后,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出現在我眼前的是我從未見過的奇妙東西,雖然我說不清它究竟「奇妙」在何處。
「那時候已是日暮黃昏,遊人漸少,洋片攤前只剩下兩三個頑童還捨不得走,圍著洋片轉來轉去。從中午起就陰沉沉的天,到了傍晚黑雲壓得更低了,眼看著就要大雨傾盆,好像連天氣都發瘋了似的,令人恐懼,而且耳邊還響起了轟隆轟隆的雷鳴聲。儘管這樣,我哥哥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遠方,久久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我感覺足足有一個小時之久。
19世紀的老式稜鏡望遠鏡中出現的是一個我們完全想象不到的奇妙世界。在那裡,一個梳著結棉髮式的青樓女子和一個穿老式西服的白髮老者匪夷所思地生活在一起。這個魔術師讓我此刻看到了不應該看到的場景,我懷著這種無法形容的奇怪心情,猶如鬼魂附體般入迷地看著那不可思議的世界。
「不行!不行!你拿倒了!不能倒過來看!不行!」
我輕輕地坐到他對面的座位上。我覺得自己反倒成了妖怪似的,懷著不可思議的神魂顛倒的心情,眯起眼睛,凝神屏息地盯著他看。走近他后,我覺得他那張布滿皺紋的白臉越發顯得異樣了。
「是想看它嗎?」
火車發出單調的聲響,向前飛馳著,窗外寂靜的海岸、陡峭的懸崖、空曠的沙灘從我的眼前掠過。在沼澤般霧蒙蒙的海面上,隱約可見一抹暗紅色的晚霞。我望著異常碩大的白色船帆在迷霧中滑行,如在夢中。那天很悶熱,沒有一絲風,每個車廂的窗戶都開著,隨著火車飛馳而吹進來的風也幽靈般虎頭蛇尾了。一閃而過的很多短隧道和一排排防雪柱子,將廣漠的灰色天空和大海變成了斑馬條。
「我說過,我站在哥哥身後時,只能看到灰濛濛的天空,身穿西服的消瘦身影在亂雲的襯托下,如同繪畫般清晰。在空中緩緩移動的浮雲令我產生了錯覺,彷彿哥哥的身體飄浮在宇宙中。正在這時,猶如放煙花一般,無數個五顏六色的綵球爭先恐後地飄上天空,闖進了畫面。是的,你能明白吧,那情景真的就像一幅畫面,又像在暗示著什麼,我覺得自己的心情也變得怪異起來。這些是什麼東西啊,我趕緊探頭往下看,原來是賣氣球的攤主不小心放飛了手中的一大把氣球。在當時,氣球還是稀罕東西,即使知道那是什麼玩意兒,我還是感到十分驚奇。
「我很想聽一聽。」我就像是想聽活著的人的經歷一樣,若無其事地催促老者講下去。於是,老人滿面褶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說道:
如果這個故事並非我的夢境或突然產生的瘋狂幻覺的話,那隻能說明,那個帶著貼畫旅行的男人是個瘋子。不過,如同在夢中有時會窺測到與這個世界全然不同的另外一個世界的景象一般,或者如同瘋子看到或聽到了我們正常人完全感知不到的東西那樣,這件事是我通過大氣這個不可思議的鏡頭,偶然看到了我們視野之外的另一個世界的一個角落。
他身穿一件黑色窄領、縮肩的老式西服,這種樣式如今只能在我們父輩年輕時的褪色老照片中見到。不過,這西服穿在身高腿長的他身上竟然非常合身。他是長臉,兩隻眼睛十分有神,乾淨利落,很瀟洒的樣子。而且,梳理得很整齊的頭髮又黑亮又濃密,所以猛地一看以為他只有四十歲左右,可是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他的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少說也有六十歲了。滿頭烏髮與皺紋縱橫、缺少血色的面容對比,反差實在太大,以至我剛發現這一點時,吃了一驚,感覺有些嚇人。
「看你的表情,似乎覺得不可思議啊!」
「不久,哥哥下了車,我也下了人力車,繼續遠遠地跟著他,最後竟然走到了淺草的觀音堂。我看見哥哥穿過商店街,走過正殿前面,從正殿後面的雜耍小攤之間的人群中擠過去,來到我剛才給你講過的十二階跟前,然後走進石門,掏錢買了門票,從掛著『凌雲閣』匾額的入口處進入了塔中。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哥哥每天都是到這裏來,驚訝極了。那時我還不到二十歲,竟然幼稚地以為,哥哥大概是被十二階里的妖魔給迷惑住了。
「奇妙的是,這也許成了契機,恰在此時哥哥也表現出特別興奮的樣子,原本蒼白的臉漲得通紅,急促地呼吸著,他跑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說了句『咱們趕快走,不然就來不及了』,然後使勁拉著我往下走。我被他拽著,一邊飛快地下樓梯一邊忍不住問:『怎麼回事?』他告訴我:『好像看到那姑娘了,她正坐在一個鋪著綠色榻榻米的大房間里,現在趕過去的話,肯定還在原地呢。』
雖然那姑娘並沒有活動,但她整個人給我的感覺卻與用肉眼觀看時截然不同,充滿了勃勃生氣,原本蒼白九九藏書的臉頰泛起一片桃紅,胸口起伏著(我甚至聽到了心臟跳動的聲音),妙齡女子的肉體彷彿透過緋紅色縐綢散發出青春的氣息。
「我只是跟著父親,登上過一次十二階,那之後便再也沒來過,因為我覺得那裡面很可怕,可是看到哥哥進去之後,只得壯著膽子跟著進去了。我故意比哥哥低一層台階,踩著昏暗的石階往上爬。高塔的窗戶很小,磚牆又厚,裏面就像酒窖一樣冰冷和陰森。有關戰爭題材的油畫掛滿了一側的牆壁,有的畫著豺狼般的面色恐怖的日本兵,號叫著刺向清兵;有的畫著被刺刀戳穿腹部,雙手按住噴射的鮮血,臉和嘴唇都變成了紫色、痛苦掙扎的清兵;有的畫著被砍下來的梳著辮子的頭顱像氣球一樣飛向空中……無法描述的血腥而殘忍的油畫在窗外照進來的微弱光線下反著光。與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油畫一樣,陰鬱的石階猶如蝸牛殼一直向上延伸,彷彿沒有盡頭,我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
他邊說邊小心翼翼地打開剛才背在肩上的黑色皮箱的鎖,從裏面取出一個老式的雙筒望遠鏡遞給了我。
說完,老人抱起那個包裹,立刻站起身,走到了車外。我透過車窗,注視著老人瘦高的身影(這背影跟畫中老者太相像了)走到簡陋的柵欄處,將車票遞給檢票員,便融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見了。
在魚津海濱的一排松樹下,聚集著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們都凝神屏息、聚精會神地眺望著前方的藍天大海。我從沒有見過如此寧靜的、猶如啞巴一般沉默的海面,我一直以為日本海是波濤洶湧的,所以頗令我意外。我面前的大海是灰色的,沒有一絲波瀾,就像一直延伸到天邊的巨大沼澤,而且像太平洋一樣沒有水平線,海與天空融于同一種灰色。我以為是天空的上半截霧靄中,卻意外地露出一條幽靈般的巨大白帆輕快地滑行而過。
「是的,是他二十五歲時發生的事。」
記不清是何時了,只記得那天是個暖和的陰天,當時我在從魚津返家的途中,我是為了看海市蜃樓專程去魚津的。我剛提到魚津,一個朋友就插話道:「你不是從來沒有去過魚津那地方嗎?」他這麼一問,我還真拿不出能夠證明我某年某月去過魚津的證據。那麼,這的確是我做的一個夢嗎?可是,我從來沒有做過如此色彩繽紛的夢。我夢中的景色都像黑白電影一樣,看不到一點兒色彩,可是,只有在那趟火車上,尤其是以那幅貼畫為中心,卻是鮮艷無比的紫色和胭脂色,如蛇眼一般歷歷在目,至今記憶猶新。那麼,到底有沒有那種彩色|電|影一般的夢境呢?
「當時哥哥只看了一眼,就激動地拿開瞭望遠鏡,所以等他回過神來,舉起望遠鏡想再看她一眼時,卻找不到她的倩影了,無論怎麼拚命尋找也沒有找到姑娘的臉。望遠鏡里的景物看似很近,其實很遠,而且人又很多,即使看到了一個人,下次未必還能找到。
男人——或許稱他為老人更合適一些——一邊這麼說著一邊用細長的手指靈巧地解開了大包袱皮,取出了那幅畫,掛到了車窗上。這次畫的正面是面朝車內的。
他一邊說一邊用一塊黑色的包袱皮輕輕地把畫包了起來。在這個瞬間,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彷彿看到畫中的兩個人,好像分別對我投來一個有些羞澀的淺笑。老人再也沒有開口,我也沉默著。火車仍舊發出哐當哐當沉重的聲音,在黑暗中賓士著。
僅此一次,我再也沒有體驗過那種視野瞬間被放大的感覺,所以很難給讀者說明白。如果打個比方的話,可以說從船上潛入海底的海女某一瞬間的動作與其有點兒類似。裸體的海女們潛入海中的時候,由於藍色海水會劇烈晃動,她們的身體猶如水草一般不自然地扭曲起來,輪廓朦朧,彷彿白蒙蒙的妖怪。可是隨著她們從海底浮上來,藍色海水逐漸變淺,形狀越來越清晰,當她們的頭猛地出現在海面時,那一瞬間,感覺眼前為之一亮,水中的白色怪物一下子變成了人。就和那種感覺一樣,當貼畫中的姑娘出現在我的望遠鏡中后,就變成了一個真人那麼大的活生生的姑娘。
我急於用望遠鏡欣賞那幅貼畫,所以並沒有特別在意老人的奇怪表情。我把望遠鏡掉過來,迫不及待地舉到眼前,欣賞畫中的人物。
「我很高興給你看一看。從剛才起,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我想你一定會過來看它的。」
老人每當提到哥哥時,就好像他坐在自己身邊一樣,會看上一眼,或者用手指一指貼畫上的老者。老人已經把記憶中的哥哥和貼畫中的老者混同在一起,說話的口氣彷彿身邊有第三者在聽似的,或者說畫中人是有生命的,正坐在一旁傾聽著他的敘述。更不可思議的是,我竟然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的。在那個瞬間,我們好像超越了自然法則,身處另外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中。
老人把畫掛在車窗上后,回到座位上,一邊沖我招手,示意我坐到他的對面,一邊盯著我的臉說道:
那晚,也不知怎麼搞的,我說出的話連自己都感覺吃驚。
這幅貼畫看上去有些年頭了,背景的顏料剝落了不少,就連姑娘身上的縐綢和老者身上的天鵝絨也褪色得很厲害,然而奇妙的是,這褪色的貼畫仍然保持著難以名狀的鮮明,給觀者留下栩栩如生的深刻印象。這一點確實有些不可思議。但是,這仍然不是讓我感到奇妙的地方。
「那之後,父親關掉了東京的買賣,舉家搬回富山附近的老家,所以,我也一直跟父母住在那邊。一晃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我想讓哥哥也看一看發生了翻天覆地變化的東京,這次又帶著哥哥一起出來旅行了。
一路上,我們乘坐的這節二等車廂一直沒有上過一位乘客,就連列車服務員和列車長也沒露過一次面,我至今回想起來,還是覺得費解。
通過調整焦距,兩個圓形視野漸漸變成了一個,朦朧的彩虹樣的東西也逐漸清晰起來。陡然被放大了數倍的姑娘九-九-藏-書,其胸部以上,充滿了我的整個視野,猶如整個世界都展現在我眼前一般。
「洋片中的人物都是用布貼畫做成的,想必都是名師傅的作品。阿七的臉栩栩如生,美艷無比。連我都以為她是活著的,也難怪哥哥會那麼說了。哥哥喃喃自語道:『即使知道了這姑娘是個手工做的貼畫,我也無法死心。哪怕一次也好,我也想成為那個畫中人吉三,和這位姑娘說說話。』哥哥獃獃地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我仔細一想,放這些洋片時,為了採光,箱子上面是敞開的,所以一定是站在十二階塔頂的哥哥用望遠鏡從斜著的角度看到了那幅畫面。
「好的,好的,我剛才拿反了。」
因為火車的聲音很響,老人的聲音又很低,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就反問了一遍。
他小心翼翼地把東西包好,突然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正巧遇上我好奇的目光,於是我們的視線在空中碰撞了。他彷彿不好意思似的,咧嘴對我微笑了一下,我也不由自主地沖他點了點頭。
看到這些,我彷彿被噩夢纏身一樣,無法再看下去,不由自主地放下望遠鏡,茫然地環顧著周圍,發覺自己仍然身在寂靜的夜行火車車廂里,那幅貼畫,雙手舉著畫的老人,都一如剛才。窗外還是漆黑一片,火車依舊發出單調的聲音,我卻感覺自己剛剛從噩夢中醒來一樣。
「我剛才已經說了,那是明治二十八年的春天,哥哥剛買了這架望遠鏡。不久,我們就發覺哥哥身上發生了奇怪的變化。父親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瘋了,特別擔心,就連我——你也看得出來,我這人很重兄弟之情——也擔心得不得了。怎麼跟你形容呢,哥哥飯也不好好吃,也不跟家裡人說話,在家的時候,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悶頭想心事。他身體日漸消瘦,面色枯黃,像害了肺病似的,只有兩隻眼睛骨碌骨碌轉著。當然,他平時的臉色就不是太好,現在更是蒼白,無精打採的,看著十分可憐。可是,儘管身體如此,他依舊每天就像去上班似的,必定下午出門,直到傍晚時分才回家。問他到哪裡去,他也不回答。母親非常著急,變著法地想問出他悶悶不樂的原因,哥哥卻什麼也不說。這種情況持續了近一個月。
他見我沒說話,又重新問了一遍。
在凈琉璃戲里,一天的表演之內,只有一兩次,而且是極短的一瞬間,名演員使用的偶人會突然神靈附體一般真的活了。然而,這幅貼畫中的人物給人的感覺,彷彿是將那瞬間活了的偶人剎那間貼在板子上,不給它留出靈魂逃離的時間,從而得以長生不死似的。
我從魚津車站登上開往上野的火車時,已是傍晚六點左右。不知是偶然的,還是那邊的火車一向如此,我乘坐的二等車廂里如同教堂里一般空蕩蕩的,除我之外,只有一位先來的乘客,深深地蜷縮在對面角落的椅子里。
遙遠的能登半島的森林,通過不同的大氣鏡頭,被投影到我們眼前的大氣中,就像在沒有調好焦距的顯微鏡中呈現的黑蟲子似的,模模糊糊的卻又大得嚇人,籠罩在觀看者的頭頂上。它就如同奇形怪狀的烏雲,若是真實的烏雲,人們能夠清晰地看到其位置,海市蜃樓則相反,讓觀看者無法判斷出自己與它之間的距離。它一會兒像是遠在天邊的大掃帚雲,忽而又近在眼前,像變形的霧靄,最後甚至變成浮現在觀看者視網膜上的一點兒陰影。海市蜃樓這種飄忽不定的距離感讓人們感到超乎尋常的恐怖與瘋狂。
「能給我看看嗎?」
「我當時找了好久,直到累得筋疲力盡才回到了剛才那家放洋片的攤前,就在此時,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那就是,說不定由於哥哥對那貼畫里的姑娘太思念了,於是藉助望遠鏡的魔力,把自己縮小到和畫中人同樣的大小,悄悄進入到布貼畫的世界里去了吧?於是我央求還沒有收攤的老闆再放一遍吉祥寺那一幕。果然如我所料,在煤油燈的光照中,哥哥取代了吉三,正美滋滋地懷抱著阿七姑娘呢。
「對,他們的身世,特別是這位白髮老者的身世。」
「您是說他們的身世嗎?」
「塔頂上有十幾個遊客正圍成一堆,一邊驚異地小聲議論著,一邊眺望著品川的海面。而哥哥卻獨自一人站在另一頭,舉著望遠鏡,一門心思地盯著觀音堂的方向看。我從後面望著他的背影,白茫茫的陰沉雲彩清晰地襯托出了哥哥身著黑天鵝絨西服的身影,由於從我的角度完全看不到下面亂七八糟的景色,所以,儘管明明知道那是哥哥,卻恍惚覺得他宛如西洋油畫中的人物一般神聖,我連叫他都躊躇起來。
我含糊其詞地搪塞著。於是老人探身過來,把臉湊近我,細長的手指像打什麼手勢似的在膝上敲著,聲音壓得很低,對我說道:
「他們是活的吧?」
我被他的話牽著走,竟然脫口說出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話。其實我絕不是為了要看他的包裹才離開座位的。
「在四處尋找女子的過程中,我和哥哥走散了,當我回到剛才的大松樹下的時候,那裡已經擺起了各種小攤。一家放洋片的攤子那兒,發出甩鞭子似的啪啪聲,我一看,哥哥正半蹲著,全神貫注地看著那拉洋片的鏡頭。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你在幹什麼呢?』哥哥吃驚地回過身來,他當時的表情令我終生難忘。怎麼形容好呢,就像在做夢,面部表情獃滯,眼神空洞,連說話的聲音也輕飄飄的,他對我說:『你看,我們要找的姑娘就在這裏面呢。』
「可是,我想起了母親的吩咐,不能只是這樣跟著,就走到哥哥的身後,問道:『哥哥,你在看什麼呢?』哥哥吃了一驚,回過身來,表情尷尬,卻什麼也沒說。我接著說道:『哥哥,你最近的樣子,爸爸和媽媽都非常擔心,他們很想知道你每天都去什麼地方了,原來哥哥是上這兒來了啊。能告訴我為什麼來這兒嗎?請你只告訴平日最要好的弟弟,好嗎?』幸好附近沒有旁人,我可以在塔上勸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