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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廢人

兩個廢人

「問題是,我覺得你好像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就是說,親眼看見你夢遊的人並不多。不,說到底其實只有一個人見過。」
井原無力地發出蒼白的笑聲,結束了他的故事,然後一邊說著「這麼無聊的故事,你一定聽得很厭煩了吧。來,再重新沏壺熱茶吧」,一邊把茶具拉過去。
「真是抱歉,我說了這麼多失禮的話,請你不要見怪。我之所以說這些話,都是因為聽了你的懺悔后,非常同情你的遭遇,才忘乎所以地胡亂想象起來。然而,對讓你煩惱了二十年的事,倘若能如此設想的話,心裏會輕鬆許多吧!我的說法或許純屬猜測,不過即便是猜測,也比較合乎邏輯,若能令你安心,那不是很好嗎?
「雖然他的長相完全認不出來了,但是那傢伙,那傢伙……縱然他就是木村本人,我又拿什麼證據去向他報仇呢?我這樣的笨蛋,恐怕只能束手無策,對他給予我的自私的憐憫感激涕零吧!」
齋藤一動不動地洗耳恭聽著。但是他的眼神里,不僅僅是對故事產生了興趣,似乎還有其他什麼東西。早已過了新年高峰的溫泉浴場,客人稀少,四周靜悄悄的,連小鳥的啁啾聲都聽不到了。在這與世隔絕般的世界里,兩名廢人異常緊張地面對面坐著。
「哎呀,想必是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吧!如此看來,今天這好天氣,似乎很適合回憶往昔啊!」齋藤不由得催促道。
「不知該從哪兒說起……我出身××町里舊式商家,大概是由於父母的過分溺愛吧,我自小就體弱多病,因此晚了一兩年才上學。不過,除此之外,倒也沒遇到過太不順的事。從小學到中學,後來順利考入東京的××大學,雖說比別人晚上了幾年學,但還算是順順噹噹地長大了。到了東京之後,我的身體也比較健康,而且在選擇了專業之後漸漸對學業產生了興趣,開始交了幾個好朋友,甚至覺得拘謹的住宿生活也變得開心起來。總之,就這樣度過了無憂無慮的學生時期。現在回想一下,那時確實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不料,就在我搬到東京后的一年左右吧,我突然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想,無論如何也要治好這令人羞恥的毛病,買了大量有關夢遊方面的書籍,嘗試過各種健康療法,也看過多位醫生,可以說能做的我全都做了,可病情不但絲毫不見好轉,反而每況愈下。每個月至少發作一次,嚴重時甚至會發作兩次,而且夢遊的範圍還越來越廣了。每當發作時,不是拿走其他人的東西,就是把自己的東西遺失在去過的地方。若沒有留下這些證據的話還不至於被別人知道。說不定我還不止這些次,只是沒留下證據而未被任何人發現罷了。不管怎樣,這事連我自己都感到惶恐不安。有一次,我甚至半夜跑出宿舍,去附近寺院里的墓地轉悠。偏偏不湊巧,當時住在同一公寓的人正好參加完應酬回來,當他走過墓地外的馬路時,透過低矮的籬笆隱約看見我的身影,因天黑看不清楚是誰,他便到處說那裡鬧鬼,後來得知那人影是我,此事就弄得人人皆知。
「結果,我當天就去警察局自首了。經過官職大大小小的多名警察的多次訊問后,我被關入了每次回想起來就不寒而慄的拘留所。我覺得自己就像在大白天做了一場噩夢。由於夢遊患者的犯罪很少見,所以警方不但請專業醫生鑒定,還請公寓的房客做證,進行了多方面的調查取證。不過,由於我是世家之子,表明我不具有謀財害命的動機。此外,父親從家鄉趕來東京,聘請了兩位律師為我辯護。第一個發現我有夢遊症的朋友——他叫木村——也代表所有同學熱心地為我作保,以及其他種種情況都對我有利的緣故吧,經過漫九九藏書長的拘留所生活后,我終於被判無罪。雖說如此,畢竟造成了殺人的事實。我的處境是何等匪夷所思啊。我早已疲憊不堪,就連對無罪獲釋感到欣喜的心氣都沒有了。
一瞬間井原心裏一驚,剛才齋藤看他一眼時的表情,似乎在哪裡見過。從第一次見到齋藤的時候開始——其實也不過是大約十天前的事——他就感覺到兩人之間彷彿有種前世有約般的關聯。而且隨著時間流逝,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了。否則的話,住宿旅館不同,身份也迥異的兩人,不可能在短短數日之內就變得如此親密無間,井原暗自思忖。
說到這裏,不知為何井原全身微微發起抖來。齋藤把剛抽了兩口的煙捲在火盆里摁滅,全神貫注地聽起來。
「你說只有一個人?不是那樣的。剛才我也對你說過了,很多人都看到我闖進別人房間的背影,或者聽見從走廊傳來的腳步聲。還有發生在墓地的事,那個公司職員(名字我忘了)的確親眼所見,還給我描述當時的情形。這些先不談,每次發作后,肯定會有其他人的物品留在我房間,或我的東西丟在很遠的地方,所以,沒什麼好懷疑的吧?那些東西又不可能自己移動位置啊。」
「就這樣,我成了人們的笑料。的確,在旁人看來,這或許是一出可與曾我廼家的演出相媲美的喜劇,但對當時的我而言,該有多麼痛苦、多麼害怕啊,那種心情,恐怕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呢。起初,我特別害怕,老是擔心今晚自己會不會又夢遊,又闖禍,時間久了,我竟害怕起睡眠本身來。不,我甚至出現了『不管想不想睡,到了晚上就必須躺到床上』這樣的強迫觀念。到了這個地步,說句不怕你見笑的話,只要看到寢具,即便不是自己的,也感到特別的厭惡。對於一般人是一天最安寧的休息時間,對我來說卻是最痛苦的時候,這是多麼不幸的人生啊。
「那麼,每次都是因為你拿走別人的東西,或把自己的東西遺落在別人的房間里,才被人發現的了?」
「那是一天早上的事。我正在穿衣服準備去上學,住在同一間宿舍的朋友走進了我的房間,一邊等著我換衣服,一邊打趣地說:『昨晚你可真是好口才啊!』可是我全然不解其意。『什麼口才?你是說我昨晚特別能說?』我困惑地反問,室友立刻捧腹大笑起來。『你今早還沒洗臉吧?』他這樣調侃道。我仔細一問,才知道原來前一晚深夜,我闖進室友正睡覺的房間,將室友叫起來后,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好像是關於什麼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的婦人觀比較論等,說完自己想說的話之後,也不聽室友的意見,轉身便離開了,簡直就是鬼魂附體了似的。『你大概是在做夢吧。我昨晚很早就上了床,一直睡到剛才,怎麼可能做那種事?』我這麼一說,朋友立刻生氣地說:『可是我有證據證明你不是在做夢,因為你走了之後我怎麼也睡不著,還看了好長時間的書,再說了,你看看這張明信片,就是你當時寫的,哪有人會在夢中寫明信片呢?』
井原彷彿依舊沉浸在那些回憶的餘韻中似的,沉默了好一會兒。
井原彷彿恐懼得難以忍受,眼睛滴溜溜地環顧四周。
兩人默然對坐了很久。冬日天黑得早,照在紙拉門上的日光也漸漸暗淡,屋內流動起了寒氣。
「這樣各執一詞,最終誰也說服不了誰,那天就去上學了。在教室等老師的時候,朋友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問道:『你以前有沒有說夢話的習慣呢?』我一九*九*藏*書聽,就像撞上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猛然一驚……因為我的確有這習慣。我小時候好像經常說夢話,有人在我說夢話的時機,故意跟我對話,我在睡夢中,也能夠很準確地回答,而且早上醒來后對夜裡的事情毫不記得。由於太少見了,在街坊四鄰里都出了名。不過,那是小學時的事情了,長大后就不怎麼說夢話了,彷彿忘了有過這回事。可是如今被朋友這麼一問,才意識到小時候的毛病似乎與昨晚發生的事有著某種聯繫。於是,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朋友。『這麼說,你這個毛病複發了,就是說,那是一種夢遊症。』室友一臉同情地說道。
「是嗎?看上去你過得悠遊自在,但聽了你的故事,才知道你也是不幸的人啊。」齋藤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不過,你那個夢遊症的毛病,現在已經完全康復了嗎?」
「接下來,我給你講個我的懺悔故事吧!雖說接在你的勇武的戰爭回憶之後,過於晦暗了些。」
「是的,不過,除此之外說不定還發生過許多次。說不定,除了墓地之外,我還跑到更遠的地方去轉悠過呢。」
井原開始感到某種深深的不安。與其說這不安來自齋藤的話,不如說是對方那可怕的外貌,以及那外貌後面隱藏的某種東西所引起的不安。但是他依舊克制這內心的惶恐,回答道:「的確,我第一次發作時也曾這樣懷疑過,我甚至祈求,但願這隻是一場誤會。可是,那麼長一段時間一再地發作,使我無法那麼安慰自己了。」
「由此也看得出,我年輕的時候相當有野心的啊。可惜,變成現在這樣子,就算交代了。」齋藤這樣結束了這段長長的戰爭談。
「過了一會兒,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可是一想到房間的壁櫥里有那個包袱,就不知如何是好。我想打開看看,萬一裏面有遇害老人的財產的話……啊,請你想象一下我當時的心情,真可謂是面臨著生死抉擇啊。我久久地站在壁櫥前,說什麼也不敢打開那個壁櫥,緊張得快要窒息了,最後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打開了那個包袱。打開的剎那間,我不禁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甚至昏厥過去了片刻……果然在裏面。在那個包袱中,果然有債券和股票……事後我才知道,遺落在現場的手帕也是我的。
「於是我就開始緊張了。夢遊症到底是什麼毛病,我當然不是很清楚,但夢中轉悠、離魂病、夢中犯罪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名詞卻浮現出來。不說別的,在年輕的我看來,夢遊是一件很丟臉的事。萬一這種事一再發生可如何是好?想到這裏,我坐立不安起來。過了兩三天,我鼓起勇氣去看熟識的醫生,進行了諮詢。沒想到,醫生的看法倒是很樂觀:『看來很像是夢遊症,不過才發作一次,不必這麼緊張,太緊張了,反而容易導致病情繼續惡化。要盡量保持平靜,精神放鬆,生活有規律,把身體鍛煉得健康些。這樣的話,這種病自然就會好了。』我當時只好無奈地回了學校。但不幸的是,我這個人天生就特別神經質,一旦發生過那種事,就總是掛在心上,連書都沒心思念了。
「我把經過簡要地跟你說說吧!那天晚上,恰好房東的兒子兒媳去串親戚,不回家,所以房東老人獨自一人睡在玄關旁的房間里。可是一向早起的老人,那天卻一直沒有起床。女傭覺得奇怪,就去他的房間察看,只見老人仰卧在被褥上,已經被他圍著睡覺的法蘭絨圍巾勒死了,身子早已冰涼了。經過勘察發現,兇手殺害老人後,從老人的腰包里取出鑰匙,打開柜子,從裏面的手提保險箱里偷走了許多債券和股票。由於這家公寓為了方便深夜晚歸的房客,從來不鎖大門,給竊賊大開了方便之門。不過,遇害的九-九-藏-書老房東是個非常警覺的人,因此公寓相當安全,房客都很放心。而現場雖沒有發現特別有力的線索,但聽說老房東的枕邊有一條臟手帕,被警方拿走了。
「說也奇怪,鬧出那場殺人風波后,就像被忘掉了似的,從此再也沒發作過。醫生說,可能是因為我當時受的刺|激太大的緣故吧!」
察覺到井原的臉色此時已變得慘白,齋藤立刻閉上了嘴,懼怕什麼似的垂下了頭。
再一次觸碰到內心深處的舊傷,井原不禁渾身一抖。他覺得,因為肉體上的舊傷而煩惱的齋藤,比起自己來還是幸福多了。
井原感到對方的假設簡直是異想天開。這的確是一般人怎麼想也想不到的可怕念頭。
儘管井原很單純地笑了笑,但他心裏感覺有些可怕。
無意義的閑聊不知不覺轉向了懷舊。來客齋藤談起了青島戰役的真實經歷,房間的主人井原朝火盆伸出手取暖,默默地傾聽著對方正談論的血腥話題。遠處隱約傳來黃鶯的啼聲,彷彿在隨聲附和似的,此情此景的確蠻適合回首往昔。
「我們姑且先這樣假設,再從理論上確認其是否能夠成立。假設那個木村找到某個機會,對你編了那麼個瞎話。碰巧你童年時代的確有說夢話的毛病,這就幫了木村的忙,這個試驗竟然收到了意外的效果。於是,木村從其他房客的房裡偷出懷錶與其他物品,放進你的寢室,或者趁你不注意時偷走你的東西,扔到其他的地方,甚至裝成你的模樣在墓地或是公寓走廊上走來走去,搞出各式各樣的花招逐漸加深你的這一錯覺。另一方面,他對你周邊的人大肆宣傳此事,讓他們深信不疑。就這樣你和身邊的人完全相信你有夢遊症之後,木村再找個最適當的時機,殺害了那個他視為仇人的老人。再將老人的財物偷偷放進你的房間,把以前從你房裡偷走的手帕留在命案現場,如此推論的話,你不覺得很符合邏輯嗎?找不出任何不合理之處吧?最終的結果,自然就是你去自首了。這樣的結局對你來說,的確是相當痛苦的折磨,雖說刑罰上不可能判無罪,但能夠判得輕一些,這一點木村心裡有數。即便受到懲罰,在你看來也是因為夢遊症而無意犯下的罪行,應該不至於像一般的犯罪那樣,使你受到良心的譴責。至少木村是這麼相信的吧。因為他對你並沒有任何敵意。不過,他若聽到你剛才的那番告白,一定會很後悔的。
「那可太好了,洗耳恭聽。」
「這個嘛,情況都差不多,除了那起殺人事件,就數在墓地徘徊那次最不可思議了。其餘的場合大多是跑到其他人的房間去。」
齋藤立刻回答,擺出恭恭敬敬的架勢,看了井原一眼,但又馬上若無其事地低下頭。
「不,好像還被其他人看到過。有人聽見我半夜在公寓走廊來回走路的聲音,也有人親眼看見我走進別人的房間。不過,你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呢?我感覺似乎在接受調查似的。」
(此人被戰爭毀掉了一生,我們都成了無用的人。但是他至少還剩下了聊以慰藉的名譽,而我有什麼呢……)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也就是明治××年的秋天,真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一天早上我一醒來,發覺寓所里鬧哄哄的。原本就心虛的我,立刻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莫非自己又闖禍了?在我仍然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的時候,越來越感到這次的情況不同以往。一種難以描述的可怕預九九藏書感襲上心頭。我提心弔膽地環視房內,發覺有些不對勁,房間里似乎和我昨晚睡覺時不太一樣。我趕緊起來仔細察看,果然看到一件陌生的東西。在房門口居然放著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小包袱。一看到它,我不知怎麼了,立刻抓起小包袱扔進了壁櫥里。然後關緊壁櫥,像小偷似的四下張望之後,才鬆了一口氣。就在這時,紙門無聲地拉開了,一位朋友探頭進來,煞有介事地小聲說:『不得了了!』我怕剛才的舉動被他發現,心神不定,沒有說話。『房東老頭被人殺了,昨晚進來小偷了,你快來看吧。』室友一說完便轉身走出去了。我聽了這話,彷彿被人點了穴,半天都動彈不了,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走出房間去看情形。接下來,您猜我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當時那種難以形容的驚恐,即便是過了二十年後的現在,依舊像昨天發生的事一般歷歷如在眼前。尤其是那個老人的令人魂飛魄散的死相,無論是睡著了還是沒睡著,總是在我眼前閃現。」
隨著時間流逝,他那血脈賁張的臉色慢慢恢復了平靜,嘴角漸漸露出了苦澀的微笑。
「早上醒來一看,我的枕頭底下居然放著一塊我從未見過的懷錶。我正納悶的時候,聽到住在同一個寄宿公寓的某公司職員嚷嚷起來:『我的表不見了!我的表不見了!』我大吃一驚,感到特別羞愧,根本不好意思去道歉,最後只好拜託之前那位朋友替我做證,說我有夢遊症,把表還給了人家,才好歹了結了這件事。從那天起,『井原是夢遊症患者』的消息便一下子傳開了,甚至成為學校課堂上的話題。
「而且,自從夢遊發病以來,我就一直很擔心一件事。那就是,倘若只限於滑稽的喜劇這個程度,最多不過是其他人眼中的笑柄而已,怕只怕這個毛病哪一天會造成無法挽回的悲劇。前面我也說了,我收集了所有關於夢遊症的書籍,翻來翻去地看了很多遍,所以對其中描述的許多夢遊患者的犯罪實例也知道很多。其中有許多是令人戰慄的血腥事件。懦弱的我害怕極了,結果導致即便看到棉被都會覺得噁心。後來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決定索性休學回老家去。於是有一天,距離我第一次發作大概過了半年吧,我給父母寫了一封長信商量此事。沒想到就在我等回信的期間,你猜怎麼樣?我最最害怕發生的事發生了,毀掉我一生的、無可挽回的悲劇終於發生了。」
兩個人泡完了溫泉,對弈一局之後,點了支煙,一邊喝著苦澀的煎茶,一邊像往常一樣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起來。溫暖的冬日陽光透過隔扇,將八張榻榻米大的房間照得暖乎乎的。大桐木火盆上的銀壺裡的水滾開了,發出催人昏睡的噓噓聲,這是個如夢一般悠長閑適的冬日溫泉浴場的午後。
齋藤突然有些結巴地提出這樣的要求,他眼裡閃過一道奇妙的光。
井原似乎被這個推論嚇壞了,他獃獃地望著對方的臉,看樣子受到了太大的打擊,已經無法思考了似的。
井原從未將自己羞恥的經歷告訴過別人,可以說總是儘可能地隱瞞過往。自己也一直努力忘記過去。可是今天,也不知怎麼搞的,突然產生了一股訴說的衝動。
「對不起,我絕無此意。只是像你這樣的人品,雖說是夢遊,我也不相信你會做出那麼可怕的事。而且我覺得有一點非常可疑。請你不要生氣,聽我說完。我因身患殘疾,而遠離塵世,故而逐漸變得神經敏感起來……不過,不知你是否認真想過這麼個問題,即所謂的夢遊症患者,本人是絕對不可能發現自己這一癥狀的。即便是半夜到處亂走或是說夢話,早上醒來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就是說只有其他人這樣說,他才會意識到,『原來我是夢遊症患https://read•99csw•com者啊』,對吧?用醫生的話說,也會出現各種肉體上的徵兆,但這些也很難判定,因此只有在發作之後才能做出診斷,對吧?也許是我這個人太多疑,我總覺得你太輕信自己有病了。」
「我倒是覺得每次發作都會留下證據這一點恰恰太反常了。你想想看,那些東西未必就是你自己拿的,別人也可以趁你睡著時偷偷改變它們的位置。還有,你說有許多目擊者,可是無論是墓地那次,或是有人說看到你的背影等,都有著一些疑點。即使他們看到的是別的什麼人,但由於先入為主,認為你是夢遊症患者,所以只要在深夜看到可疑的人影,就認定是你。因此,即便他們是認錯了人,也不用擔心會被怪罪,而且人們往往以第一個發現新情況為自豪。如此看來,也不是不可以說,無論是自稱看到你夢遊的那幾個人,還是那些證物,都有可能是某個人玩的花招吧。那無疑是非常巧妙的圈套。但是,再怎麼巧妙,詭計畢竟是詭計。」
井原沒有比此時更深地感到自己是多麼愚蠢了。同時,對於木村那舉世無雙的機智,不能不發出讚歎,而不是憎恨。
又換了壺新茶,抽了根煙后,井原興緻勃勃地說道。
(真是不可思議,這個男人的面孔我的確在哪裡見過,可是怎麼回想也想不起來。說不定,這個人和我,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許在懵懂的幼兒時期曾經是玩伴吧?)這樣一想,似乎有這種可能。
「你的那位朋友……你剛才說他姓木村吧……他是第一個發現你有夜遊症的人吧?還有那個懷錶事件、墓地鬧鬼事件……其他的事場合是怎樣的呢?如果你還有印象的話,能不能請你說說看?」
「除了最初你曾與那位姓木村的友人討論過,以及在墓地被下班的人撞見外,其他時候都沒有被人撞見過嗎?」
「那一陣子我每天都提心弔膽的,但願那個毛病不要再發作。幸好之後的一個月平安無事地度過了。我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可是你猜怎麼著?那隻不過是片刻的安寧,不久我又發作了一次,情況比上次還嚴重,因為我竟在睡夢中偷了別人的東西。
「至於木村為何要殺死老人,我不是木村,不可能知道,但我想其中一定有無法告訴別人的深刻原因吧!例如,是為了報仇什麼的……」
齋藤那布滿疤痕的面孔回顧這類當年之勇簡直再適合不過了。他指著據說是被彈片劃破的右臉上的一道傷疤,生動地講述當年打仗時的情景。他還說,除此之外,他身上還有幾處刀傷,每到冬天便會隱隱作痛,所以才會來泡溫泉,還脫下浴衣給井原看那些舊傷。
「一被釋放,我就隨父親回鄉下去了。然而,已是半個病人的我,跨進家門后,就徹底病倒了,足足在病床上躺了半年……因為這件事,我的一生都被毀掉了。父親的事業由弟弟繼承了,此後的二十年漫長歲月,雖說還年輕,我卻一直過著隱居生活,到現在,我連為此事煩惱都感覺不到了,哈哈哈哈……」
「說說我的看法吧,我覺得這說不定是你那位姓木村的朋友,經過周密計劃編造出來的圈套呢。出於某種理由,他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幹掉公寓的房東老人。可是,不管用多巧妙的方法,只要殺了人,不找出兇手,是不可能完事的,所以,他必須找個人代替自己充當兇手,而且還要盡量避免給對方帶來過多麻煩的方法……假設,我是說假設,那個木村處於這種立場的話,那麼將容易輕信別人、個性軟弱的你設計成夢遊者,演一出偷梁換柱的好戲,豈不是極妙的計策嗎?
最後,齋藤戰戰兢兢地鞠了個躬,逃也似的走了,井原連眼皮都沒有抬。他仍然坐在原地,竭力壓抑著湧上心頭的憤怒。他拚命地控制自己,不要因意外的發現而太受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