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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與手套 一

月亮與手套

「嗯,已經死了。」克彥答道。
「他死了吧?」明美問。
股野的妻子夕空明美,從前是少女歌劇團的女演員。憑著演男角出了名,被日東電影公司看中,挑去當了電影演員。不料,連演了幾部片子,都不太賣座,令她大為沮喪。正想找條其他出路時,被股野看上,就和股野結了婚。其實她不過是看中了股野舊男爵的身份和他的錢財。電影編劇克彥,是她在日東電影公司工作時期的熟人。三年前,明美和股野結婚之後,仍然和克彥有聯繫。在大約半年前,由於一次偶然的機緣,兩人開始偷情。他們常常瞞著股野,在外面偷偷約會。
股野給兩隻高腳杯里倒上酒。克彥剛喝了一口,股野已經一口喝乾了,又倒了第二杯。
明美搖搖晃晃地向他這邊走來。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她的嘴形像是在說:「也給我喝點!」克彥的身體已恢復了一些知覺,他抓住圓桌,費力地站了起來,然後抓起威士忌酒瓶,把酒倒進高腳杯,將它端到明美的嘴邊。金黃色的威士忌酒灑了出來,明美用自己的手托著酒杯,把酒喝了下去。
克彥彷彿聽到女人的尖叫聲。雖然聽到了,但他根本無暇顧及這聲音。他的右臂變得像鋼鐵一樣堅硬,猶如機器一般一點一點越勒越緊,只聽「咔嚓」一聲,大概是喉管折斷的聲音。
「你有思想準備就好說了。那麼,我就說說我的條件吧。你今後必須斷絕和明美的一切來往。不可以跟她說一句話,也不許通信。這是第一個條件。你聽明白了嗎?第二個是,你必須付給我精神賠償費!數額是五百萬元。考慮到你一下子拿不出來,限你每年付一百萬元,五年付清。我想你現在恐怕連一百萬元都沒有吧?不過你可以從公司提前預支啊。這一點你還是辦得到的。而且,只要你肯賣力工作,同時壓縮你的生活開支,我想你可以還得了。這個數額是符合你的身份的。第一個一百萬元,請你在一周內想辦法籌集給我。你明白了嗎?」
(若是見到那傢伙,今天可能忍不住跟他吵起來的。)
「這個跟你就沒什麼關係了。我也會教訓她的,想怎麼懲罰她,那是我的自由。」
「知道你不來吃飯,傍晚就打發她回家住了。今天九_九_藏_書就我和丈夫兩個人在家。」
「我不清楚。不過,你還是怎麼想的怎麼說為好。乾脆徹底解決。」
股野說到這兒,咧了一下薄薄的嘴唇,翹起的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
在馬路這邊是幽靜的住宅區,由一家挨一家的混凝土院牆或籬笆牆連接起來。其中一堵低矮的混凝土牆包圍著的一座二層木造小洋樓,就是他要去的股野家。石頭門柱上亮著朦朧的燈。從院門到小樓的入口大約有十米遠的距離,二樓的窗戶亮著燈,那是股野的書房。雖然遮擋著黃色的窗帘,但克彥仍不禁想象那個令人討厭的股野在書房裡面的樣子——戴著粗粗的玳瑁眼鏡、頭戴貝雷帽、身穿茶色短上衣。這麼一想,克彥突然感到煩躁,想反身回去了。
「你幹什麼?」
事已至此,克彥只能低頭謝罪了。
股野仍舊像平時那樣,戴著一副玳瑁眼鏡,下身是黑長褲,上身穿一件茶色短上衣,留著詩人一樣的長發,頭戴一頂藏藍色貝雷帽。他習慣在屋子裡也戴著帽子。自從經常出入于電影界之後,雖說是個放高利貸的,也逐漸習慣於這種打扮了。他已經四十二歲了,可有時看起來和三十五歲的克彥不相上下,有時又像是已超過五十歲的老年人。不僅是年齡,他在各方面都給人性格古怪、深不可測的感覺。
「蠢貨,這樣就更容易了。」
雖然聲音嘶啞,但兩人終於能開口說話了。
(不過,今晚可能要攤牌了,因為股野對我說:「有話想跟你說,請今晚來我家。」特意把我叫來的。股野大概是打算把他和明美兩個人叫到一起,給他們難堪吧。)
「他在二樓吧?看樣子他終於要跟咱們攤牌了。」
兩人進到小門廳里,只見股野正叉著腿站在樓梯上面,俯看著他們。
「等一下!一百萬元,我根本拿不出來。更不用說五百萬元了,太出乎意料了。哪怕減少一半也好。即便一半對我來說都是天文數字啊!我必須不吃不喝去掙錢啊。不過,我會想辦法的。請減一半吧!」
股野重郎仗著他家過去是男爵,暗地裡乾著放高利貸的勾當。戰爭結束時,他幾乎失去了所有家產,只剩下了一些地皮和少量股票。但是後來,這些東西都升https://read.99csw.com了值,變成了一筆可觀的錢財。於是他打算以這些財產為本錢,過遊手好閒的生活。他是個聰明人,不像那些舊貴族那般迂腐。恰巧他和日東電影公司的總經理是熟人,就漸漸擠入了電影界,可以說是個高級電影流氓吧。他覺得想方設法搞到電影人的醜聞,就可以憑藉這些賺到大錢。他雖然長得瘦削文弱,一副貴族出身者特有的蒼白面孔,做起事來卻非常老辣。如果對方沒有什麼把柄落在他手裡,他是不會把錢借給對方的。因此他從不缺少顧客。他借給別人錢時,並不要什麼公證書、抵押品等,手裡攥著對方害怕公之於眾的把柄,就是最有力的武器。不過,每月的利息不超過百分之五。他的資產就這樣與日俱增著。
雖然名義上是請他吃晚飯,但克彥覺得,三個人一起吃飯,更讓他受不了。所以,他借口有事,故意吃過飯後才來的。可能的話,他想讓明美避開,自己單獨和股野談。
克彥跪著膝行到圓桌跟前,然後吃力地伸出仍有些麻木的手,抓起威士忌酒杯端到自己嘴邊,仰著頭,把酒杯里剩的酒倒進嘴裏。他感到舌頭火辣辣的,但那口酒使得他嘴裏湧出了些許唾液。
「對不起。我們甘願接受你的懲罰。」
他鬍子稀疏,臉上的皮膚光溜溜的,膚色蒼白,眉毛淺淡,眼睛細小,鼻子較長。如果說他有著一副貴族相,也確有些貴族相,即便如此,他也屬於那種極其陰險的貴族。
克彥大喊一聲,朝著股野猛撲過去。這回股野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兩個人揪扯著倒在了地板上,互相抓撓對方的鼻子、眼睛。最初克彥壓在上面,但很快被股野巧妙地翻倒在底下,眼看就要被他那鐵絲一般強韌的上臂扼住自己的咽喉了,克彥的腦海里突然劃過一閃念:「他是想殺死我啊。」
電影編劇北村克彥去拜訪股野重郎,快要走到他家了。
克彥叫道,卻沒有發出聲音。他的舌頭像石頭一般僵硬地轉動著,根本說不出話,嘴裏好像一滴口水都沒有。他想做一個手勢,可是手也動彈不了。夾著股野脖子的那條胳膊變得像鐵棍似的毫無知覺。
「嗨,我來晚了。」克彥說。
明美看上去就像一個丟了魂的蠟人read•99csw.com,凝固了一般僵硬地站在那裡,眼看就要歪倒下去似的。
克彥騎在股野的背上,迅速把右胳膊伸到對方脖子下面,緊接著,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用力拉向自己胸前,恰似正在跟他鬧著玩一樣。股野的細脖子青筋暴露。克彥覺得就像勒著一隻雞的脖子。
股野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原本就很蒼白的臉上,因喝多了酒而愈加慘白,瞪著兩隻血紅的眼睛。突然間,克彥只覺得頭暈目眩,一下子從椅子上滑落下來,原來他被股野狠狠地打了一記耳光。
二樓書房裡生著熱騰騰的爐子。是那種順著天花板安了一圈煙囪的煤爐。股野怕冷,總說要是沒有這種爐子就過不了冬。
「明美。」
「我該怎麼做才好呢?我愛明美。雖說對不起你,可是我實在無法克制對她的愛。」
出現在東方天空的一輪鬼魅一樣巨大的紅月亮,掛在廠房的黑影上方。克彥覺得自己往前走,那月亮也跟著向前移動,就像在尾隨他一樣。那輪巨大的紅月亮,彷彿預示著那件不吉利之事,讓他難以忘記。
看到二樓房間的燈光時,克彥突然想轉身回去了。如果那時他回去了,就不會發生後面的事情了。但克彥轉念一想,既然下決心來了,就不必再拖下去了,不管怎樣,還是把話挑明為好。於是,他站在光線昏暗的門口,按響了門鈴。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
他開始喝第三杯威士忌了。
「等著你呢。快請上來吧!」股野說道。
此刻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像海嘯般咚咚作響,除此之外,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他忽然感到整個房間寂靜得有些非同尋常。不過,有個人站在自己的身後。雖然他沒有問,也沒有回頭看,但他從剛才就知道有個人一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他曾看過戲里有這樣的場景,由於長時間握刀砍殺,等到戰鬥結束后,武士的手無法鬆開刀把,只好讓人將手指一隻一隻地掰開。他想:看來我現在就和他們一樣啊。當肌肉麻木的時候,只要能讓血液流通就可以放鬆。於是,他極力放鬆肩膀,揮動手臂,感覺到血液向手指流去,和對方的脖子糾纏在一起的手臂終於鬆開了,雖然還是麻木的,但已經能夠離開對方身體了。
他想轉過頭去,可https://read•99csw•com是脖子就是不聽使喚。好像落枕了一樣動彈不了,費了好大勁,才勉強轉了三寸左右,於是身後站著的那個人映入他的眼帘,就是面色蒼白的明美。她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珠都要迸出來似的,長這麼大他還從沒見過人的眼睛可以瞪這麼大。
「你準備怎麼對待明美?你不會對明美也要懲罰吧?」
從裏面為克彥打開大門的,不是平時來開門的女傭,而是明美。明美下身穿著一條鮮艷的花格裙子,上身穿一件鮮綠色的毛衣。她身材嬌小可人,雖說年已三十,但看起來要年輕三四歲。她那非常性感的上嘴唇,微微一翹,莞爾一笑,但眼睛里卻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北村克彥曾經跟股野借過錢,但半年前,已經連本帶利全部還清了。所以,讓他躊躇的原因,並不是這個。
精明的股野不可能對此沒有察覺,但不知為何,他一直裝得若無其事。雖然有時也說些譏諷的話,但從沒有當面責備過克彥。就連對老婆明美,也是採取了同樣的態度。
雖然克彥無暇思考,但他內心已經意識到自己殺了人。此時他心裏想的是:「只要這傢伙死了,就什麼都好辦了。」他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只是感覺事情肯定會變好的。
「我很早就知道你們倆的事了。儘管知道,但是在沒有抓到確鑿證據之前,我只好一直保持沉默。前天晚上,我終於拿到了確鑿的證據。是在你的公寓拿到的,因為你家的窗帘留有一厘米左右的縫隙,不小心點可不行啊。儘管只有一厘米,把眼睛湊近看的話,足夠看清了。我就是前天晚上從窗外看到的。不過,我不會當場闖進屋子裡去,咬了咬牙忍住了。我決定今晚跟你把話講清楚。」
克彥把大衣放在入口處的長沙發上,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股野從酒柜上取下一瓶威士忌酒和高腳杯,放到圓桌上。他喝的酒和他這個放高利貸人的身份不太相稱,是那種有名的蘇格蘭酒,叫作黑標威士忌,這當然也是靠利息換來的。
克彥兩手拿起皮鞋,一邊大聲喊叫,一邊像幼兒撲向欺負自己的孩子一樣,使出全身力氣與股野扭打著。不知何時他又翻到股野上面了,當他正要掐股野的喉嚨時,股野拚命地躲避著,一扭身臉朝下了。
「咱們還是開門九九藏書見山吧!今天我為什麼請你過來,你心裏也有數吧。」
雖然對方已經渾身癱軟,一動不動了,克彥還是一直用力勒著。雖然手感上已經知道對方雞脖子一樣細的頸椎已完全折斷了,還是一個勁地用力勒著不鬆手。
股野一口喝乾了第四杯威士忌,舔了舔嘴唇,傲慢地說道。
「嘿嘿嘿,還是廢話少說吧!你不知道嗎?你這副願為愛情犧牲的樣子,只能更加激起我的嫉妒心。」
「那位阿姐呢?」克彥問。
「既然如此,我也不客氣了!」
「那可不行。這事沒什麼可商量的。我是考慮過各方面后,認為這個數額對你最合適,才這麼決定的。你如果不答應,就只好打官司了。而且,我還會將你過去的隱私統統曝光,讓你在電影界混不下去。那樣你也不在乎嗎?那樣你會特別難堪吧?如果覺得難堪,你只有支付我要求的數額這一條路可走。」
在另一面牆裡鑲嵌著一個小保險柜。還有一個好像是英國制的老式的酒櫃。房間的一角有一張榻榻米大小的辦公桌,屋子中央放著一張待客用的圓桌,還有沙發、扶手椅。都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其實這些東西都是作為貸款利息抵押的傢具。
那是二月一個寒冷的夜晚。剛過晚上七點,這條街上已經如沉睡了一般寂靜,行人也很少。沿著馬路旁邊流淌著一條細細的河溝。河對面有一道不知是什麼工廠的長長的圍牆,看不到頭。那巨大的紅月亮緊挨著工廠的煙囪,跟他走路的速度一樣緩慢地移動著。
股野拚命掙扎著,但此時他已經連伸手抓克彥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那原本蒼白的臉已經變成了紫色,因憋悶而鼓漲著。
「哼,你居然敢在我面前胡說八道。那好,我告訴你第三個條件——那就是要對你進行肉體制裁。」
「你的條件我全部接受。只是請你不要折磨她!都是我的錯。」
對於克彥來說,主要不是錢的問題。讓他和明美斷交的第一個條件,就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因為他們倆都刻骨銘心地深愛著對方。然而,他又無法對明美的合法丈夫股野說出「把明美讓給我吧」這樣的話來。約定俗成的社會規則使他無法說出這種話,令他感到痛徹心肺,以至於在一瞬間,他竟然冒出了只有「死」才能與之抗爭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