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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與手套 四

月亮與手套

「真是很辛苦啊。不過,這工作也很有趣吧。因為破案偵查也就是尋找犯罪嫌疑人,就如同獵人追蹤受了傷的野獸一樣。有一位檢察官說過,我天生就是一個虐待狂,所以成了最稱職的檢察官。這就意味著,那些負責偵查的警察可以體驗到最刺|激的『虐待』滋味呢。」
克彥突然萌生了想向花田警部挑釁的念頭,特別想挖苦挖苦他。
「那個我們也儘可能調查過了。從你和夫人那裡聽說的,以及從其他電影界人士那裡聽說的股野的朋友關係,我們全都查過了,也沒有發現嫌疑人。調查結果如此清楚的案子,實在很少見。一般案子調查后,通常都會留下那種牙縫裡塞了東西似的感覺,可是這個案子一點沒有那種感覺。實在是一清二楚得讓人覺著不可思議。」
有一天,就是在案件發生后大約一個月的一天,東京警視廳負責這個案子的花田警部,突然登門造訪。花田是從一名普通警察憑著本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目前在偵緝一科處於重要地位,據說他實際辦過的案子數量,在部門內數第一。
(真不愧是警視廳啊,竟然調查得那樣徹底。看來我們也必須多加小心啊。是不是我當時做得有點過頭了呢?不如不燒借款條更好吧?借款條被拿走的人里可能有案犯,但如果其中沒有案犯,警察必然會深入思考其中的緣由。就是說除了設法證實那些看似確鑿的不在現場證明是不成立的,再沒有其他辦法了。那樣一來,我不在現場的證明說不定也會被重新調查的。不,那是不可能的。我何必這樣害怕呢?我當時不是距殺人現場有十米遠的距離嗎?我是兇手,在物理學上是不可能的事。再說,我不是還有巡邏警察這樣一位無比確鑿的證人嗎?)
克彥將花田警部請進二樓書房。穿著一身西裝的花田警部微笑著接過克彥遞給他的一杯黑標威士忌。當然這不是出事那天晚上喝的威士忌了。自從出事以後,不知為何,克彥開始喜歡上了黑標威士忌。明美也顯得有點擔心似的走過來陪客。她曾經是股野的妻子,參与談話也是很自然的事。
「這個事還是往後推一推吧。我倒是想問問,案犯還沒有找到嗎?已經過去不少日子了啊。」
說到這裏,花田警部沒有再提及案子的事,聊起了一些閑話。他講話非常風趣,克彥和明美都聽得津津有味,竟然將案子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警部和克彥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著威士忌,漸漸有了些醉意,聊起了下流的話題來。明美由於是電影界的人,對這種稍有點出圈的話題並不很反感,三個人都聊得興高采烈,如沐春風一read.99csw.com般。
「嗯,那樣的人我可是一個也想不起來啊。我和股野結婚不過才三年,可以說,對他結婚之前的情況,我一點都不了解……」
說著,兩人一齊大笑起來。
「雖然這麼說有點對不住死去的丈夫,可是說實話,我和他在一起時,真是太痛苦了,簡直沒辦法形容。您也知道,他就是那樣一個招人恨的人。」
「股野君對誰都不說真心話,他是那種喜歡獨處、自閉的性格,所以,不僅是我,無論誰都不了解他內心深處的東西。他平時又不記日記,連遺書都沒有寫過。」克彥說。
克彥車軲轆話來回說著,說得嘴巴都酸了,才好歹打消了明美害怕的念頭。
花田警部那天在他們家裡待了三個多鐘頭才告辭。打那以後,他就隔三岔五地來他們家做客了。
克彥覺得這種談話好像有點不同以往,就改變了話題。
不過,所謂鎮定地應對,對於克彥這樣一個正常人來說,是相當困難的事。那簡直像是在和神搏鬥。
克彥直勾勾地盯著花田的臉,好像想從中讀出些什麼來似的,花田的表情顯得有些奇怪。雖然嘴角還浮著笑意,但那笑容也可以看作是譏諷的笑容。總之,那表情給人感覺有些裝腔作勢。
「明美,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咱們必須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才行。只要咱們保持鎮定,就不會出任何問題。弄不好我們會輸在自己手裡啊。那是最危險的事。他們絕對找不到把柄的。所以,只要我們倆都不害怕,就一定能渡過這個難關,就會永遠幸福下去的。能做到嗎?你明白了嗎?」
看起來明美的確想不出任何人了。
「是啊,這也是讓我們感到頭疼的地方。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他沒有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的話,我們的偵查工作就很難進行了。」
於是,兩人又齊聲大笑了起來。
一旦覺得安全了,而放下心來之時,驕傲自滿的情緒就漸漸開始滋生,那種害怕萬一被發現的恐懼心理逐漸變得淡薄了。
「他認為,此次犯罪好像是毫無線索,因此,沒有什麼有力的物證。所以,他認為只能從心理方面進行調查。」
克彥已於大約十天前,搬出自己所住的公寓,搬到明美家,和她同居了。對於相愛的兩人來說,這是極為自然的事情。朋友們也沒覺著有多麼奇怪。在克彥看來,如果我是殺人犯,肯定不敢這樣做的,因此這麼做反而可以證明自己是清白的。
「沒覺著害怕。我不像股野那樣欺負人,即使住在這間屋子裡,也不會碰上他那樣的倒霉事吧。」克彥也微笑著回答。
就這樣,在案件發生后近兩個月的read.99csw.com時候,一天,花田又上他們家來了。他說了一些讓克彥吃驚的話:「你一定知道那位私家偵探明智小五郎先生吧?我和他已經認識有六七年了,一直常常向他討教一些問題。由於從他那兒得到一點小啟示,而成功地偵破案件的例子也有不少。過去的人認為,堂堂警視廳的警官去向一位民間偵探求教,有失顏面,常常會被人說三道四。現在可不一樣了,首先,我的一位上司、偵緝一科科長安井就是明智先生的好朋友,所以已經沒有人再說什麼了。」
他這次殺人,仔細想來,完全可以說是正當防衛。因為險些被對方殺死,所以才殺死了對方。因此,和有預謀的殺人相比,他們倆在精神方面的痛苦要少得多。可能是由於這個緣故,他倆從來沒有噩夢連連、夜不能眠的時候。如果將正當防衛之事公開,他們兩人可能會更輕鬆。但那樣的話,他和明美之間的戀愛就徹底完了。肯定不會像現在的狀態這麼令人滿意。正因為不願意分開,克彥才費了那麼大一番周折,實施了一個可以證明自己不在現場的計謀。
「因為我們已經調查了股野那本登記簿上的所有債務人。但是裏面沒有一個值得懷疑的人。大部分人都有確鑿的不在現場證明。至於那些沒有不在現場證明的人,從各種角度調查之後,可以確定他們都是清白的。」
克彥和明美都默默無語。
「所以,我今天特意前來,請你們兩位再好好回憶一下。除了以前聽你們講過的之外,還有沒有你們一時忘記的股野的熟人,或是跟他稍稍有點仇的人呢?特別是想請夫人回憶一下。」
克彥極其自然地——至少他自己這麼相信——面帶微笑、若無其事地問道。
一個多月過去了。最開始那段時間,無論是明美家,還是克彥的公寓,都常常有警察光顧,他倆不得不回答一連串令人感到厭煩的盤問。好在只不過持續了一段時間,這陣子他們好像被警察遺忘了似的,已經沒有人為了案件登門了。
當天晚上,克彥在床上告訴明美,明智小五郎目前已經參与偵破這個案子了。明美的臉色立刻變了。她倒在克彥懷裡,嚇得直發抖。只有他們兩人時,他們會忍不住向對方表露害怕的心情。
「隱藏案犯的那類電影好像不大吃得開啊。我寫的也大都是那方面的題材,所以大部分都失敗了。還是驚悚的好啊。或者是那種倒敘式的偵探小說。從一開始就知道案犯是誰,而且最好是那種帶有懸疑或驚悚情節的片子。」
「由於不斷有大案子發生,警視廳的人一定很忙吧?」
「關於這個案子,」花田繼九-九-藏-書續說道,「我也詢問了明智先生的意見。他說這是個非常有趣的案子。於是我請他來看看現場,可是他說,即使不去現場,聽我詳細講講也行。所以,我後來經常去找他,除了調查的經過外,我還把這棟房子的布局啦、保險柜、火爐、衣櫃的位置啦,以及其他傢具的位置,鎖門的情況,房前的道路與房門和建築物的關係,後門的情況,還有和你們兩位談話的內容等,都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了。並且徵求了明智先生的意見。」
(哼,原來如此啊。原來玩麻將、玩撲克,還有喝酒,全都是明智小五郎的指示啊。花田一直在等著我和明美露出破綻呢。事情變得越來越嚴重了。必須給明美講清楚這其中的利害。不過,等一等!我也許輸在自己太多慮了。也許是我把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想得太多了吧。犯罪者心懷恐懼是最不利的。因為往往是犯罪者自己不打自招的。絕對不能被命運左右。只要不害怕,我們就是安全的。我一點都不後悔。像股野這樣的壞傢伙被殺死是理所應當的。有很多人為此感到高興呢。所以,我完全沒有受到良心的譴責。所以,也不應該害怕。要鎮定!只要能鎮定地應對,我們就會安全的。)
「哈哈哈哈,夫人真是爽快人啊!」警部爽朗地笑著,「不過,您兩位大概會結婚吧?我聽大家這麼說。」
有時把女傭阿清也叫上,他們四人一起玩麻將。也玩過撲克牌。已經過了三月中旬,所以每逢暖和的星期天,他們夫婦兩人會邀請花田和他們一起外出遊玩。而且,在夜晚,有時三人會一起去新橋附近的酒吧,並排坐在吧台前,喝喝洋酒,不醉不歸。
每次一起出門,曾經當過女演員的明美的姿色和社交術無可比擬。喝過幾輪酒之後,花田警部有時會和明美開開玩笑。這甚至讓克彥猜想花田警部頻繁上他們家來,會不會是被明美的魅力所吸引。花田警部雖然穿一身漂亮的西裝,仍然難以掩蓋他那長期磨鍊出來的警察特有的粗魯性格。再加上他長了個方臉龐,面如重棗,所以克彥對此絲毫不介意。他甚至覺得如果著名偵探愛上殺人犯的女人(也是同謀),實在是一個刺|激的遊戲。
(世上的人也太愚蠢了吧。我的足智多謀竟然勝過警察。而且也沒有其他人懷疑我。這就是說,我勝過了社會上所有的人。這不正是所謂「完美的犯罪」嗎?現在回頭想想,我當時真的智慧過人,想了個好主意啊。殺人者從遠處目擊殺人場面。這樣的計謀恐怕連偵探小說作家都想不出來吧。不對,也不是沒有。不是有一本叫作什麼《皇帝的鼻煙壺》九九藏書小說嗎?我曾經讀過。不過,那只是口頭上哄哄人而已。聽的人因為生病整天躺著。於是,講故事的人就好像發生在眼前似的給他講一些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實際上,根本不可能有那麼湊巧的事。如果聽的人問一句「哪兒呢?哪兒呢?」從床上爬起來,真的去看的話,那不就穿幫了嗎?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我這個了不起的計謀不能展示給世人看。就連與此相類似的情節,也不能寫進小說或是電影劇本里。最好最美的東西是不會出現在世間的,這個自古以來的老話,正是說的這樣的事啊。)
克彥和花田有時會熱烈地談論偵探小說這樣的話題。
「你們還住在這間屋子裡啊,不覺得害怕嗎?」
「這個嘛……」克彥一邊思考一邊回答。他腦海里,那時他和明美演的那齣戲,和虛構案犯的行動場景混淆在一起了。無論何時,都必須將二者清楚地區別開來考慮。總之,話可不要說得太多啊。「被害人在月光照耀下,向窗外大喊救命的場景,倒是很有畫面感啊。還有就是這位女士。」說著,他扭頭看了一眼身旁的明美,「她從衣櫃里出來時的情景,還有保險柜前的格鬥,也都不錯。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任何材料了。如果借錢的人不是案犯,那就連動機是什麼都搞不明白了。所以即使你想讓我把它寫成一部電影,恐怕我也寫不出來啊。」
「我想除了債務者以外,股野還應該有不少仇人吧……」
「哈哈哈哈,你不愧是個搞文學的。剖析得很深刻呀,甘拜下風。不過,說到底,也許正像你所說的那樣呢。」花田說道。
「窗口殺人那個場面的確很不錯啊。因為是你親眼看到的,想必印象一定非常深刻了。可以稱之為『月光下的殺人案』吧。」
花田似乎讀過不少書。
「北村,你不是寫了好幾部偵探電影的劇本嗎,我也看過一兩部。由於工作關係,我也算是個喜歡偵探小說的人。」
「有很多啊。目前被認為是清白的這些人都是調查對象。靠我一個人的力量實在忙不過來啊。除了我之外,還有兩個科的人也都在幫忙調查這個案子。不過,對於心理調查,大家都不太習慣。這可是一項很有難度的工作啊。」
花田警部一邊毫無顧忌地打量著整個房間,一邊笑著問道。
他的這番話對克彥來說,太出乎意料了。克彥感覺自己腋下流出了冷汗,說不定自己臉色也變了呢。
(要鎮定!因為這個就沉不住氣的話,迄今為止的努力不就付諸東流了嗎?一定要裝作若無其事,若無其事!不管是明智小五郎還是什麼人,不可能有人看破我那個計謀的。因為能夠成https://read.99csw.com為證據的蛛絲馬跡一點都沒留下。不過,我也是,為什麼一次都沒有想到過明智小五郎這個人呢?把這個人徹底給忘了。從很早以前,我在空想中研究如何殺死股野時,居然一次都沒有想起過明智這個名字。真是不可思議!我曾經讀過明智的全部破案故事,甚至有一段時間對他非常著迷。之所以沒能想起他來,可能就是所謂的「盲點」吧。我可能是陷入明智喜歡說的「盲點」了吧。)
「怎麼樣?你覺得股野這件案子可以拍成電影嗎?」
「那麼,對象是誰呢?」
當天夜裡,他們倆嘰嘰咕咕一直談到凌晨三點。明美甚至嚶嚶哭了起來。看到她那麼害怕,克彥也憂心忡忡起來。
(真是這樣嗎?如果像他說的那樣的話,日本警視廳可真是讓人敬畏啊。看來事情越來越麻煩了。不過,剛才花田那些話,不過是故意誇大其詞。報紙上的報道中不是也說有許多陷入迷宮的案件嗎?警察怎麼可能所向披靡呢?)
「你的意思是說?」
他們過得很幸福,仍舊僱用以前的那位女傭,建立了一個新的家。沒有任何人打擾他們。明美毫不費事地繼承了股野的財產。他倆可不是像股野一樣的守財奴,所以,過著相當奢侈的生活。
「花田,你也很有詩人的氣質嘛。在調查充滿血腥味的犯罪案件過程中,有時也會感受到詩意吧?還會感受到所謂『物之哀』吧?」「要說『物之哀』可就太多了。我這個人就屬於那種動不動就同情案犯的性格。這是個壞毛病。在查辦案子時,這種詩人般的多愁善感可是大忌啊。」
「提起這事,輪到我不好回答了。說句不好聽的,我們現在走進迷宮了。我們已經想盡了各種辦法,可還是找不到嫌疑人。」
真兇和警視廳大名鼎鼎的偵探成了好朋友,密切交往,這對克彥的性格來說,有著特別的魅力。隨著花田警部來訪次數的增多,兩人之間也逐漸親密無間起來。
「是很忙。只靠現有這些人手根本應付不過來。不過,對於這起陷入迷宮一般的案子,我們要一查到底的。雖然不能動用全部警力,但一部分人,會抓住幾條主要線索,不分白天黑夜地跟蹤追查的。因為我們的字典里,是沒有『放棄』這個詞語的。」
(危險!危險!關於窗口的事如果談論太多了,也許會被他發現什麼的。最好不要談論這方面的話題。)
「夫人也過得不錯啊。有了北村君這樣一位後盾,反而比以前更幸福了吧?」
「那麼,明智先生是怎麼考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