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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914年7月

第一部分

1914年7月

休側耳傾聽。這個動作讓希爾維想起寶森。
「他才不聾。」希爾維說。她一邊將野莓往濃稠的奶油里碾,碾出一片玫紅,一邊突如其來地想到了喬治·格洛弗。一個土地的兒子。他有力的大手,他那兩匹像搖木馬一樣漂亮的「雪地灰」,他躺在草坡上吃飯時恣意伸展的身體,儼然西斯廷教堂穹頂上米開朗琪羅的大衛。雖然他展臂不是要跟創世主握手,而是要再拿一塊豬肉派。(希爾維陪父親盧埃林去義大利時,看到這麼多男性裸體以藝術的名義坦然呈現,感到無比驚訝。)她想象喬治·格洛弗從自己手裡吃蘋果的樣子,不禁笑出聲。
「不怎麼熟。」休說。
格洛弗太太走出來,吩咐老湯姆挖些馬鈴薯給她燉牛肉。她看見小兔,說:「還不夠燉碗肉。」帕米拉驚叫一聲,不得不喝了口休的啤酒才鎮靜下來。
布麗奇特端餐盤出來收拾茶具。每天早上,布麗奇特做家務時都穿一條帶條紋的連衣裙,到下午則換上白袖、白領的黑裙子,圍白圍裙,戴小白帽。她已升職,不再做雜務。艾麗斯回鄉結婚後,希爾維又從村上找來一個叫瑪喬麗的女孩,專門干粗活,此人十三歲,有斜視。(「布麗奇特和G太太兩人不夠嗎?」休小心質疑,「我們的房子又不大。」「不夠。」希爾維一錘定音。)
莫里斯裝好球網,正意興闌珊地教帕米拉打網球。厄蘇拉忙著用雛菊給寶森做花冠。厄蘇拉的手指粗短笨拙。希爾維的手指纖長靈巧,像畫師,像鋼琴師。希爾維在客廳里彈鋼琴(「肖邦」)。有時他們吃完下午茶輪流唱歌,厄蘇拉從來沒有一次唱對拍。(「多麼笨的笨蛋。」莫里斯說。「實踐造就完美。」希爾維說。)鋼琴蓋一打開,就從裏面湧出一股打開舊箱子時的氣味。這讓厄蘇拉想起奶奶阿德萊德,一個拿黑衣服把自己一層層裹起、小口啜飲馬德拉酒度日的女人。
「魚也有太太嗎?」厄蘇拉問母親。女友笑起來,發出銀鈴般的聲響。「多好玩的小傢伙。」一個朋友說。
「那他肯定不是親生的。」休說。
「可他們似乎並不修鍊。」休說。猶太教練什麼?厄蘇拉思考著。反正帕米拉每天晚茶前要練鋼琴音階,乒乒乓乓,並不悅耳。
「不過他最惹人愛。」
「兒童真會鬧笑話,」瑪格麗特說,「不是嗎?」
她們發現了正幫忙收割的喬治。後者一見她們便大踏步穿過田野,前來問候。「夫人,」他脫下帽子對希爾維說,拿出紅白點的大手帕擦額頭上的汗。他的手臂上沾著一粒粒麥穗。麥穗和他手臂上的毛髮一起,在太陽的照耀下放射著金光。「天熱。」他純屬多餘地解釋道。他英俊的藍眼睛,透過常年耷拉在前額的一簇頭髮,看著希爾維。希爾維的臉紅了。
「帕米,」希爾維溫和地說,「你剛才說話像個潑婦。」
稍後客人離開時,厄蘇拉又一次被吵醒。(「這孩子睡得實在太淺。」格洛弗太太曾說。彷彿睡得淺是一種應當糾正的缺陷。)她爬下床,悄無聲息地走到窗前。雖然家裡嚴禁她們爬上椅子向窗外張望,但若此時她敢於這麼做,就會看到下方草坪上希爾維和她的朋友們。她們的裙衫在暮色中彷彿飛蛾的翅翼般撲閃。休站在後門,準備送她們過小路去火車站。
希爾維立在落地窗前看莫里斯組裝球網。從旁看來,所謂組裝就是拿一把木槌,對可見範圍內的一切加以大力敲打。對希爾維來說,男童的心態是謎樣的。他們能從連續數小時對木棍和石頭進行拋擲的活動中得到滿足,喜歡搜集各種靜物,摧毀周遭脆弱無依的環境。他們在幼時所呈現出的狀態,與他們長大成人的樣子幾乎可說南轅北轍。
男嬰睡在山毛櫸樹下的大搖籃車裡。在場眾人都見證了這一刻,然而誰也不會記得它。這一刻搖籃篷檐掛著一隻小銀兔,嬰兒舒適地躺在「由修女刺繡」的蓋毯下,雖然誰也不知道是哪些修女,又是為了什麼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了綉小黃鴨的事業。
除了自己的午飯——煙熏鯡魚泥三明治、奶油檸檬夾心餅、薑汁啤酒和葛縷子蛋糕——她們還https://read.99csw.com應格洛弗太太的要求,為喬治帶了昨晚剩下的豬肉派和一小罐格洛弗太太最拿手的黃芥末酸菜醬。由於布麗奇特忘記將葛縷子蛋糕放進罐中儲存,它在溫熱的廚房裡放了一晚上,已經有了陳味。「大概螞蟻也已經在裏面下過蛋了。」格洛弗太太說。於是,厄蘇拉吃蛋糕時堅持要把密密麻麻的葛縷子剃乾淨,以免吃到螞蟻蛋。
「不是。」他說。
「有這些孩子,」希爾維說,「又有個新來的,我走不開。」
「猶太人?」布麗奇特說,沒化妝的臉上擰出一副厭惡的表情。

田裡做事的人都歇下手吃起了飯,多半是吃麵包、乳酪,喝啤酒。布麗奇特把豬肉派遞給喬治時,一邊臉紅一邊咯咯地笑。帕米拉告訴厄蘇拉,莫里斯說布麗奇特暗戀喬治。雖然兩人都覺得莫里斯不懂揣摩心思,從莫里斯嘴裏傳出的緋聞並不可靠。她們在麥茬邊野餐。喬治往地上隨便一倒,便像馬嚼乾草一樣大口吃起了豬肉派,布麗奇特出神地看著,彷彿他是希臘一位俊美的神。希爾維逗弄著懷裡的嬰兒。
「瞧你們,」見她們精疲力竭地走進後花園,休說,「得到了太陽的親吻,現在渾身發著金光,真的變成鄉下女人了。」
「是呀,我覺得應該讓他留在家裡。」
希爾維知道,但什麼也沒說。
「他們不持戒。」休重複強調,「這方面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你,過來,」女友之一對她說,「讓我看看你。」厄蘇拉害羞了,準備撤,但希爾維牢牢牽住了她。「她真漂亮,不是嗎?」女友之一說,「像你,希爾維。」
她看寶森和厄蘇拉一起收拾空投下來的糖塊,寶森用它粉紅色的大舌頭,厄蘇拉偏要用糖鉗。寶森嚼也不嚼就咽下去,厄蘇拉則一塊塊地慢慢吸吮。希爾維想,厄蘇拉長大可能會不合群。作為獨生子女,希爾維常為自己孩子複雜的手足關係而困擾。
休笑了,充滿柔情地吻了吻她,說:「晚安,我要關燈了。」
帕米拉喜歡給寶森戴舊娃娃帽,圍披肩,假裝它是她新生的孩子。雖然他們現在真的有一個新生兒了,是個叫愛德華的男嬰。大家都叫他泰迪。他們的母親似乎對嬰兒的出現感到萬分驚訝。「我也不知他是從哪兒來的。」希爾維的笑聲尖促,彷彿抽冷嗝。眼下,她正與兩個來看新生兒的「倫敦時代」的同學吃茶。三人都穿薄如蟬翼的華服,戴寬檐大草帽,坐在藤椅中喝茶,吃格洛弗太太做的雪利蛋糕。厄蘇拉和寶森坐在草坪上,禮貌地隔開一段距離,期待能吃到蛋糕渣。
「笑什麼?」休問。希爾維說:「喬治·格洛弗長得真好看。」
她們剛要走,喬治·格洛弗邊喊「喂,等一等」,邊三步並作兩步地穿過田野跑來,手裡似乎拿帽子裝著什麼,結果竟是兩隻小兔。「噢。」帕米拉激動得快哭了。
「他真聾。」休說。
她們離得很遠,觀看巨型割麥機吃麥子。「真叫人眼花繚亂。」布麗奇特說。她新近剛學會這個詞。希爾維拿出帕米拉特別想據為己有的金色小懷錶說:「天堂在上,快看現在都幾點了。」但是大家誰也沒看。「我們該回家了。」
「荷蘭兔。」喬治·格洛弗說,「田中有一窩,媽媽走了。你們一人拿一隻吧。」
「什麼金光,明明曬紅了。」希爾維悔恨地說。
「這是上帝的旨意。」希爾維說,雖然她自失去蒂芬后就不再相信上帝。休的出現為希爾維解了圍。他大踏步穿過草坪而來,彷彿一個人心懷決斷。他笑著說:「這是怎麼啦?」他抱起厄蘇拉,往空中扔了好幾次,直到厄蘇拉差點被糖塊噎住才住手。他微笑地看著希爾維說:「這些是你的朋友。」彷彿怕希爾維忘了她們是誰。
休工作的地方在倫敦,他們不常去,即便去,也只是到漢普斯泰德的奶奶家,在客廳里度過拘謹的下午。莫里斯和帕米拉之間時而爆發的爭吵攪得希爾維「神經衰弱」。於是在回程火車上,她總悶悶不樂。
希爾維和布麗奇特帶著女孩一起走,布麗奇特還用披巾扎了個包,把小寶寶捆在希爾維身上。「像愛爾蘭農婦。」休忍俊不禁。那是一個周六,擺脫銀行枯燥工作的休正坐在露台的藤榻上,彷彿懷抱讚美詩集般無比愛戀地抱著《威斯登板球年譜》閱讀。
「是呀,她九_九_藏_書簡直笑死人。」希爾維說。
「要是你們不乖的話。」休笑著說。
「暴雨終於來了。」休說,「我關燈了,好嗎?」
夜深了。在酒霧中醺醺然的希爾維,猛然想到父親因為喝乾邑白蘭地而摔死的事,彷彿要拍死一隻討厭的蒼蠅那樣,她拍了拍手宣布:「孩子們,睡覺了。」她看著布麗奇特艱難地將笨重的搖籃車推過草地,輕輕嘆一口氣。休即刻上前把她從椅子里扶出來,吻了吻她的臉頰。
厄蘇拉被一陣歡呼和鼓掌聲吵醒。「電!」她聽見希爾維的朋友說,「棒極了!」
帕米拉氣紅了臉,攥起拳頭叉住腰,對莫里斯正在遠去的冷漠背影吼道:「你這隻豬!」她把「豬」說得彷彿很不好。其實豬是一種很可愛的動物。
「星期五傍晚,」休一邊說一邊放下厄蘇拉,「工作暫告段落,太陽也快下山了。可愛的女士們難道不想喝點比茶更烈的東西嗎?來點金司令如何?」休有四個妹妹,因此慣於與年輕女性相處。這種自如本身就足以讓她們著迷。希爾維知道,休本意是照應年輕人,而非追求她們。不過有時她也為他受女人歡迎的事而略有隱憂,不知這會發展成什麼,或已經發展成了什麼。
那天晚上,希爾維不看福斯特,轉而進行更為放鬆的活動,火熱的肢體便在婚床上糾纏起來。雄鹿氣喘吁吁,雲雀卻遲遲沒有衝天。希爾維發現自己腦中想著的並不是光滑細瘦的休,而是半人馬獸一般健美的喬治·格洛弗。「你真是……」累壞了的休一邊巡視卧室天花板的貼邊,一邊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的詞語,「活躍。」他終於找到了。
等到她們終於背著嬰兒,提著餐籃,戴著遮陽帽,打著遮陽傘,步履蹣跚地出門時,太陽已經往中天爬了不少。寶森像一匹小馬,在他們身邊小跑前進。「天哪,我們這樣大包小包地好像逃難。」希爾維說,「好像猶太人逃出以色列。」
回家的路上,帕米拉用自己罩裙的裙擺把兩隻兔子兜住,像布麗奇特捧餐盤時那樣得意地捧著。
小白帽對布麗奇特來說太大,總滑下來蓋住眼睛。她正穿過草坪走向房子,突然帽子又把她的眼睛蒙上了,她往前一絆,及時站穩,避免了一次舞台事故,只有銀質糖盅糖鉗飛了出去。一塊塊白糖撒向草地,像骰子。莫里斯見狀哈哈大笑。希爾維呵斥他:「莫里斯,不許笑。」
有時,布麗奇特會帶孩子們去火車站接休下班。莫里斯曾說自己長大了要開火車,或者像歐內斯特·沙克爾頓爵士那樣到南極去探險。或者就到銀行做事也不錯,像他父親那樣。
「你聽見聲音了嗎?」希爾維問。她背靠枕頭,正讀一本福斯特早期的作品,「可能是孩子?」
希爾維打開並支好育兒室的小天窗。房間逼仄。他們叫它「育兒室」,其實它不過是閣樓一角,夏日悶熱不通風,冬天則冷得要命,完全不適合安置柔弱的嬰兒。但希爾維與休都認為,孩子要從小鍛煉,才能更好地應對未來生活的殘酷。(比如失去梅菲爾的一幢高檔住宅,失去心愛的小馬,失去對某個無所不知的神明的信仰一類的殘酷。)她坐在天鵝絨釘扣軟榻上,給愛德華餵奶。「泰迪。」希爾維親昵地說。愛德華咕咕地打著嗝,就要沉入香甜無比的睡眠。希爾維最喜歡孩子的嬰兒期。那時他們簇新、發光,就像小貓咪粉紅的小肉墊。但這個嬰兒又比其他三個更惹她憐愛。她吻著他頭上細軟的毛髮。
他們坐在草地上,吃加了奶油和白糖的野莓。休抬頭看著藍藍的天說:「你們聽見雷聲了嗎?馬上就要來一場大暴雨了。我已經感覺到了。你呢,老湯姆?」他說最後一句時提高了嗓門,好讓遠處菜圃里的老湯姆聽見。休認為,既然老湯姆是個園丁,就一定懂得看天。老湯姆啥也沒說,顧自挖著地。
話音剛落,莫里斯忍無可忍地將球拍摜下,安詳的氣氛被打破了。球拍發出悶響,彈跳起來。「我教不會她——她是女的!」他吼完,怒氣沖沖地扎進矮樹叢,開始用一根木枝胡亂抽打起周遭來。雖然在他心裏,他正身處叢林,手持砍刀。夏九九藏書天過完,他就要去寄宿制學校了。那所學校休上過,休的父親也上過。(「自從諾曼人入侵英格蘭開始,祖祖輩輩大概都是在那兒上的學。」希爾維說。)休說,學校將助莫里斯「長大成人」。雖然在厄蘇拉看來,莫里斯已經長得很大了。休說自己上學時,一開始每天一到晚上就哭,但似乎並不介意讓莫里斯也去受這個折磨。莫里斯鼓起胸膛說,他絕不會哭。
「啊,新鮮空氣。」希爾維領二人走進花園,莉莉感嘆道,「這裏真鄉野。」她們俯在搖籃上,像白鴿(或更難看些的灰鴿)一樣對嬰兒發出咕咕咕的呢喃,誇他多麼可愛,又稱讚說希爾維多麼苗條。
「那個——西蒙是不是在學小提琴?」希爾維說,「猶太人通常樂感都好,不是嗎?要不我送些樂譜之類的東西給他吧。」此番就冒犯猶太人之惡劣後果的討論是在早餐桌上進行的。休只要意識到自己在和孩子們同桌吃飯,就會顯出隱隱的訝異。他自己長到十二歲才離開保育室,上餐桌與父母共進早餐。他年幼時家住漢普斯泰德,由一個做事勤快的保姆一手帶大,脫手時又健康又結實。希爾維不同,還是嬰兒時就很晚用餐,就有高級榨鴨吃,就被草草安置在危險的軟墊堆里,看燭火搖曳、銀器閃爍,聽高處自己父母的談話聲,昏昏欲睡。現在想來,如此童年可能算不上正常。
「你也上倫敦城裡來吧,」瑪格麗特突然說,「就在我那裡住,好好玩一玩。」
園丁正在工作。園丁名叫老湯姆(「像貓的名字。」希爾維說,「你們覺得他小時候是不是也叫小湯姆?」),一周工作六天。同時照管托德和鄰居家的花園。鄰居姓柯爾。柯爾家稱園丁為「瑞格力先生」。園丁究竟偏愛哪個名字,誰也不知道。柯爾家的房子跟托德家的房子極為相像。柯爾先生也像休一樣在銀行做金融。「信猶太教。」希爾維說「信猶太教」時語氣同說「信天主教」是一樣的:都是一種被異端吸引卻又略顯不安的語氣。
她與帕米拉共用一間閣樓房。她們有一模一樣的小床,當中有一塊地墊、一個床頭櫃。帕米拉睡覺喜歡把手放在頭附近,時而發出輕呼,彷彿被針刺痛(莫里斯最喜歡用針刺人)。隔壁一邊是打起鼾來如火車進站的格洛弗太太,一邊是整夜吟語低喃的布麗奇特。寶森睡在她們門外。寶森即使睡著了,也仍然死死看著門。有時寶森也輕輕地呻|吟,不過聽不出究竟是因為高興還是痛苦。閣樓層就是這麼一個擁擠而吵鬧的地方。
嬰兒通常一覺到天亮。就像天使。好在是人間的天使,尚未被上帝收去。
「是狐狸乾的。」格洛弗太太似乎挺滿意,「放在這裏還能有別的下場?」
周日上午,懶覺中的希爾維和休,被帕米拉的號啕大哭驚醒。她和厄蘇拉早早就起來,激動地去花園裡找小兔,發現它們不見了,只留下一揪毛茸茸、圓滾滾的小尾巴,白裡帶紅。
幾天後一個炎熱的下午,她們跑去田裡看豐收。
瑪格麗特是個畫家,誓死不肯嫁人,但看得出是某個有婦之夫的情婦。希爾維沒把這不光彩的可能性去對休說。莉莉是費邊主義者,主張婦女享有選舉權,但不肯為自己的理想放棄任何現實利益。希爾維想象女性呼吸困難、喉部插管的景象,不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又白又美的脖頸,慶幸它安然無恙。莉莉的丈夫卡文迪許(這難道不是倫敦一家賓館的名字?)曾在一次茶會上,用充滿淫慾和雪茄氣的身體將希爾維逼到一根柱子前,做出過某個至今想起仍令她羞赧的提議。https://read.99csw.com
「可是本傑明的眼睛就睜得很大啊。」帕米拉反駁,「昨天他找到了一個烏鶇窩呢。」她說時怒視莫里斯。昨天她和本傑明正在觀察藍地褐斑烏鶇鳥蛋,感慨它們多麼漂亮,莫里斯突然來了,拿起所有蛋砸在石頭上。他自己覺得玩笑開得絕妙。帕米拉拿起一塊小石頭(反正不大),砸向莫里斯的頭。「來呀,」她說,「讓你也嘗嘗破殼的滋味。」莫里斯的太陽穴上留下一道血口子和一塊瘀青。「我自己摔的。」希爾維問時,他也不願詳談。原本按照莫里斯的天性,他肯定要狀告帕米拉的,但是那樣一來自己的過失也要昭然于天下。希爾維要是知道他打碎烏鶇蛋,非狠狠罰他不可。上回他只是偷蛋就挨了她兩耳光。希爾維說人不該毀壞自然,而應「敬重」它。不幸,莫里斯的字典里找不到「敬重」二字。
「也許它們太小了。」希爾維說。太小了?所以呢?厄蘇拉疑惑著。但是希爾維沒有說。
「是呀,她簡直笑死人。」希爾維說。
「奧地利向塞爾維亞宣戰了。」休聊起天來。瑪格麗特說:「多麼愚蠢。去年,我在維也納的帝國酒店度了一個美妙的周末。您知道帝國酒店嗎?」
他們養了只狗。一隻三花法國獒,名叫寶森。「拜倫的狗也叫寶森。」希爾維說。母親嘴裏這個神秘的拜倫是誰?厄蘇拉不知道。但這個拜倫似乎並不會來家裡把寶森領走。寶森的皮膚軟軟的、鬆鬆的,長著蓬鬆的毛,厄蘇拉用手指一捏,皮膚就像波浪一般滾動起來,它的呼吸像格洛弗太太給它燉的碎羊羔肉——格洛弗太太覺得那東西很噁心。它是條好狗,休說,是條恪盡職守的狗,是條能救人於水火的狗。
據柯爾先生的大兒子西蒙說,柯爾先生原來不姓柯爾,其姓氏佶屈聱牙,英國人念不出,於是改成柯爾。二兒子丹尼爾是莫里斯的朋友。大人雖不走動,孩子們卻彼此熟悉。書獃子西蒙(莫里斯這樣說)每周一傍晚給莫里斯輔導數學。獻身於如此糟心的工作,希爾維真不知拿什麼去謝他。因為他是猶太人。「萬一我送的東西冒犯了他們怎麼辦?」她陷入沉思,「如果給錢,他們可能以為我在暗示他們嗜財。如果給糖,又不知合不合他們清苦飲食的規矩。」
「幹嗎走不開?」莉莉說,「讓保姆帶幾天嘛。」
中途她們停下來,欣賞一番為喬治·格洛弗拖犁的馬。那是兩匹高頭夏爾馬,一匹叫薩姆森,一匹叫尼爾森。一見有人來,二馬紛紛打起響鼻,搖起頭。厄蘇拉有點緊張,但希爾維上前給馬兒喂蘋果,兩匹馬都用柔軟的粉紅色嘴唇,矜持地把蘋果從她掌中捲走吃了。希爾維說這兩匹馬是「雪地灰」,比人可要漂亮。帕米拉問:「比小孩也漂亮嗎?」希爾維說:「就是尤其要比小孩漂亮。」然後笑了。
「那我們呢?」帕米拉憂心忡忡地問,「將來我們也得去寄宿制學校嗎?」
「他長得不像我。」休說。
「我沒雇保姆。」希爾維說。莉莉環顧花園,彷彿懷疑希爾維將保姆藏在了繡球花叢里。「也不想雇。」希爾維補充道。(也許她想?)育子是她的責任,她的命運。做母親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反正其他東西她也沒有。(再說,這世上除了做母親還有什麼別的事好做?)英格蘭的未來正依偎在她鼓脹的胸前。這個位置豈能輕易讓別人來替?就好像沒了她比有她更加了不得。「而且我自己哺乳。」她又補充道。女友震驚了。莉莉彷彿害怕自己的胸也受到侵犯,下意識地抬手護住。
厄蘇拉向蛋糕的方向又挪近了一些。
「是不像。」她愉快地回答,「一點都不像。」
「我打鈴開茶吧。」希爾維說。她已感到疲倦。
「因為白天吸了新鮮空氣。」希爾維說。
「夫人?」布麗奇特打斷了她的回憶,「托德太太?田裡站的不是母牛。」
莫里斯和帕米拉之間的緊張情緒緩和了。希爾維吩咐布麗read.99csw•com奇特在小露台擺上桌子,讓孩子們能在戶外用茶——鯡魚子吐司,和某種顫巍巍的粉色軟東西。那東西的樣子讓希爾維覺得噁心。「幼兒食品。」休看著孩子們吃茶,似乎覺得那東西很好吃。
老湯姆正在挖二道溝,他說新近要種一片蘆筍。休早就不看《威斯登板球年譜》了,正拿著一個搪瓷大碗,在地里撿野莓。莫里斯不久前用這個碗養過蝌蚪,帕米拉和厄蘇拉都認出了它,但什麼也沒說。「做農活真容易渴。」休說著給自己倒了杯啤酒。大家都笑了。老湯姆沒笑。
「我再讀會兒書。」
輕柔的空氣中,傳來說話聲。「好事都有結束的時候,」她聽見休一邊帶莉莉和瑪格麗特進屋用餐,一邊這樣說,「我想,充滿詩趣的格洛弗太太可能已經為大家烤了一條鰩魚。不過首先,你們有興趣看看我裝的培特發電機嗎?」兩個女人仍像做學生時那樣,哧哧地傻笑著。

「啊,」希爾維的倫敦朋友伸直雙腿,露出一對包裹著白絲|襪的優雅腳踝,「這漫長炎熱的夏天,多麼美妙。」
兒童可遠遠不只鬧笑話這麼簡單,希爾維想,可是你如何與沒做過母親的人解釋做母親的煩瑣?希爾維感到自己的形象在二人面前變得無比成熟起來,而這兩個少女時代的故交,在婚姻帶來的踏實感面前,似乎也變得無足輕重了。
莫里斯吃完早飯就不見了。他已經九歲,家裡允許他隨便出去玩,也不限玩伴。但他似乎只愛跟其他九歲的男孩一起玩。希爾維不知他們究竟玩些什麼,但他每次回家從頭到腳都是泥,還總帶回些噁心的戰利品。比如一瓶青蛙或蚯蚓、一隻死鳥,或一顆雪白的小動物頭骨。
她一邊滑入夢鄉,一邊想起休說的「得到了太陽的親吻,渾身散發金光」。突然,莎士比亞的詩句不期而至。無論金色男女,抑或煙囪匠人,皆歸於塵土,皆終有一死。她突然害怕起來。
她們攀過田間護欄,走過被驕陽曬硬的坑窪。泰迪一直在頭巾中熟睡。布麗奇特被釘子鉤破了裙子,還說自己腳上起了泡。希爾維恨不得脫下胸衣,扔在路邊,她想象著經過的人將要浮想聯翩。白晝耀眼,田裡站著許多母牛,她突然憶起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她想起休在多維爾蜜月之行的賓館里解開自己胸衣蕾絲飄帶的事。當時從窗外飄進海鷗的啼鳴,還有一男一女用法語機關槍似的粗聲爭執。從瑟堡回英國的船上,希爾維就已經懷上了莫里斯。雖然那時她還不知道,還沉浸在無憂的歡樂中。
帕米拉和厄蘇拉一起在花園的荒蕪一角上用草葉和棉花築了個窩,裝飾以玫瑰花瓣,將小兔放了進去。帕米拉給小兔唱了搖籃曲,她的音很准,不過,小兔從喬治·格洛弗手裡交過來時就已經睡著了,一直沒醒。
「厄蘇拉和泰迪。我的一對小熊。」希爾維說著呵呵笑了兩聲。厄蘇拉不想當小熊。她要當小狗。她平躺下來,看著天。寶森也一聲呼嚕,緊挨著展身躺下。燕子刀一般在藍天紛亂切割。她聽見杯碟輕叩,聽見隔壁柯爾家的花園裡,老湯姆推著除草機發出咯吱聲。她聞見草坪邊粉色石竹辛辣的香甜,新刈的草地發出濃郁的青草味。
大家都走了,人聲漸遠。希爾維穿過草坪往回走。一個像蝙蝠的黑影此時慢慢展開了雙翼。一隻狐狸躲開希爾維,踏著她的腳印,一溜煙消失在矮樹叢里。
希爾維四下走,想找一片隱蔽的所在,好給泰迪餵奶。梅菲爾高檔住宅里長大的女孩,一般不習慣躲在樹籬后餵奶。那豈不成了愛爾蘭農婦?她滿心嚮往地想起康沃爾的海灘小屋。等她好不容易在樹籬避風處找到僻靜處,泰迪已經哭得震天動地。兩隻小拳緊緊握起,像要與這世界的不公打一架。她將他在胸前安頓下來,剛一抬頭,就看見喬治·格洛弗從田野遠處的樹叢中鑽了出來。他也發現了她,愣住了,只顧盯著看,彷彿一隻發現了人跡的鹿。過了一兩秒,他才摘下帽子說:「還是很熱,夫人。」
「是啊。」希爾維匆忙應道,密切注視著喬治·格洛弗快步往田間樹籬缺口處的五柵木門走去。他彷彿一匹懂馬術的大馬,輕輕躍過了跨欄。
門廳里起了喧嘩。瑪格麗特和莉莉歡天喜地地來了。兩人曾是希爾維的同學,如今不常走動,這次特為愛德華降生登門送禮。
「愛德華。」希爾維的朋友說,「你們叫他泰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