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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918年11月11日

第一部分

1918年11月11日

「明天開始恢復作息。」克拉倫斯說完,大胆地在布麗奇特臉上親了一口,才回家去。反正這是特殊的一天,什麼都可以搞一下特殊。

「你們好,」帕米拉高聲說,「能把狗還給我們嗎?」
厄蘇拉呼吸困難,但可以聞到母親身上的香水味,可以聽見她的聲音,像夏天裡的一隻蜜蜂,在她耳邊嗡嗡低語。她累了,睜不開眼。她聽見希爾維起身離開,裙擺擦過床側,窸窣作響。又聽見開窗聲。「這樣你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希爾維說,她回到厄蘇拉身邊,把她抱起,緊貼自己發脆的泡泡棉襯衣,上面有漿洗劑和玫瑰花的香氣,安撫人心。篝火的煙捲著木頭的清香,飄進窗來,飄進閣樓上的這個小房間。她聽見蹄聲,聽見運煤工將煤倒入煤屋的聲音。生活如常。這是美麗的一種。
布麗奇特回來的聲響吵醒了厄蘇拉,她叫醒帕米拉,兩人躡足潛蹤下樓去,聽興奮的布麗奇特和鎮靜的克拉倫斯聲情並茂地給她們講慶典上的見聞,講「人山人海」,講人們呼喚國王至聲嘶力竭(「國王!國王!」布麗奇特投入地表演著),講他最後終於出現在白金漢宮陽台上。「還有那鐘聲,」克拉倫斯補充道,「從沒有聽過這樣的鐘聲,全倫敦所有的鍾都為和平而鳴響。」
「畢阿特麗斯。」帕米拉補充。
因為戰勝,學校全天放假,他們被打發到戶外,冒著晨間的小雨玩耍。托德家有了新鄰居:肖克洛斯少校和太太。孩子們在樹籬后躲了一上午https://read•99csw.com,想透過樹葉縫隙看看肖克洛斯家的女兒們。家附近沒有與她們同齡的女孩。柯爾家全是兒子。但他們不像莫里斯,都很懂禮貌,不惹厄蘇拉和帕米拉討厭。
她們等不及布麗奇特回來,就在床上看著書睡著了。帕米拉痴迷地讀著《北風的背後》,厄蘇拉艱難地啃著《柳林風聲》。她最喜歡的人物是摩爾。她的讀寫都很慢(「實踐造就完美,親愛的。」),喜歡讓帕米拉念給她聽。兩人都愛讀童話故事,收齊了安德魯·蘭格的十二色童話,是休在生日和聖誕時陸續買來的禮物。「它們是美麗的一種。」帕米拉說。
「是冬青樹籬弄的。」帕米拉說,「我們到隔壁去了。拜訪了肖克洛斯家的女兒。一共有五個。」
「這是美麗的一種。」帕米拉說。
再次入睡的厄蘇拉夢到了克拉倫斯和布麗奇特。他們在雜草叢生的花園裡找布麗奇特的帽子。克拉倫斯在哭泣。好的一半臉上流淌著真實的眼淚。另一半的面具上畫有淚珠,彷彿圖畫里玻璃窗上的假雨滴。
費洛維大夫突然在床側出現,她正浮在一場古怪而不安的淺睡中。希爾維坐在床的另一邊,握住厄蘇拉的手說:「她的皮膚都發紫了,布麗奇特的也是。」紫色皮膚四字念起來非常好聽,就像《紫色童話》。希爾維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有趣,哽咽而慌張,很像她看見電報派送員向家走來那次發出的聲音,其實那封電報是伊茲拍的,為祝泰迪生日快樂。(read.99csw.com「做事真欠考慮。」希爾維說。)
草坪上鋪了厚厚一層落葉。夏季再次恍若夢境。厄蘇拉發覺每年的夏季都像一場夢境。最後幾片樹葉漸次飄落,參天山毛櫸樹只剩下一具骸骨。戰爭的休止似乎比戰爭的延續更讓希爾維沮喪。(「可憐的年輕人再也回不來了。即便和平也喚不回他們。」)
「大的還是小的?」厄蘇拉問。
「還要小,是個女孩。確切說是個女嬰,抱在一個大點的孩子懷裡。」厄蘇拉已經數不清肖克洛斯家到底有多少個女兒了。
布麗奇特戴好帽子剛要出門,克拉倫斯靦腆地出現在後門,怯生生地向希爾維和格洛弗太太打了招呼。格洛弗太太稱這對新人為「快樂小兩口」,語氣中毫無祝福之意。兩人準備搭火車去倫敦參加勝利慶典。布麗奇特已經激動得暈頭轉向。「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來嗎,格洛弗太太?我打賭慶典一定相當帶勁。」格洛弗太太像一頭憎惡環境的母牛般翻了個白眼。因為流感爆發,她對人群正「唯恐避之不及」。她的一個侄子就死在街上,吃早飯時還生龍活虎,「中午就死了」。希爾維認為對流感不必太恐懼。「生活還要繼續。」她說。
厄蘇拉噝噝作響地呼吸著,感覺自己的呼吸阻塞在胸腔里。世界像一枚大貝殼周圍的海水,湧出,湧進。一切事物的邊緣都模糊得令人愜意。特里克西趴在她床腳,帕米拉為她念《紅色童話》,然而她一個字也聽不懂了。帕米拉的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希爾九*九*藏*書維進來,想喂她喝牛肉清湯,但她的喉頭似乎縮小了,喝進去的湯都咳在了床上。
「我知道。」希爾維掰著手指說,「維妮、戈爾蒂、梅麗、南希和……」
第二天厄蘇拉醒來,渾身燥熱疼痛。希爾維請格洛弗太太來鑒定病情,後者說她「燙得像剛出鍋的龍蝦」。布麗奇特也病倒在床了。「我早知道會這樣。」格洛弗太太說著,兩隻胳膊在她豐腴卻拒人千里的胸部下面不滿地叉起來。厄蘇拉希望自己不要被安排給格洛弗太太照料。
「那是該死的狐狸出入的地方。」格洛弗太太怒道。「不不,它們是從灌木林那兒過來的。」希爾維為格洛弗太太的不當用詞皺了皺眉,又因為時值舉國歡慶,不想破壞歡樂氣氛,於是什麼也沒說。希爾維、布麗奇特和格洛弗太太正人手一杯雪利酒「為和平乾杯」。無論是希爾維還是格洛弗太太都無心慶賀。休和伊茲尚在前線,希爾維說她只有見到休走進家門才能放心。伊茲在戰場上開救護車,希爾維和格洛弗太太想不出那是一個什麼工作。喬治·格洛弗正在科茨沃爾德某處接受「康復訓練」。格洛弗太太去看了他一次,說喬治再也不是原來的喬治了,除此之外再不肯多說。「誰還是原來的自己?」希爾維說。厄蘇拉想象自己也不是厄蘇拉了,但她想不出。
黑暗迅速降臨,起先還是敵人,後來變成了朋友。
「沒叫格洛弗太太一起聽,她會不會生氣?」上樓時,希爾維輕聲問帕米拉。
「會氣死。」帕米拉答道。兩人大笑,read.99csw•com彷彿共同策劃了一起陰謀。
布麗奇特和克拉倫斯出發去車站,格洛弗太太和希爾維繼續在廚房裡坐著,各人又倒了一杯雪利酒。「居然說什麼帶勁。」格洛弗太太不滿道。後來泰迪也來到廚房,催問「大家是否忘了午餐」。跟來的特里克西搖著尾巴,表示自己也餓了。此時,女王布丁上的甜蛋清,作為殉戰的最後一員,已經塌陷,而且全都燒煳了。
午餐吃蟾蜍在洞和女王布丁。「你們去哪兒了?」希爾維問,「厄蘇拉,你的頭髮里居然有樹枝。真是個野丫頭。」
家裡異常安靜。過了很久,希爾維沒有回來。帕米拉說:「我去找媽媽。馬上就回來。」厄蘇拉聽見房子的某處傳來私語和哭泣,但無法理解它們的意義。
此時,特里克西費儘力氣,貼地鑽過樹籬,三人隨即聽見冬青樹屏另一邊傳來女孩們興奮的尖叫聲。
「她們好像在玩捉迷藏。」躲在肖克洛斯家正門樹籬前的帕米拉報告。厄蘇拉也想看,卻被邪惡的冬青樹葉刮傷了臉。「九*九*藏*書貌似與我們同歲。」帕米拉又說,「還有個年齡較小,正好適合你,泰迪。」泰迪抬了抬眉,說了聲「噢」。泰迪喜歡小姑娘。小姑娘也都喜歡泰迪。「噢,等等,又出來一個,」帕米拉說,「兩個。」
「五個!」帕米拉得到總數,激動得喘不過氣,「五個女孩子!」
兩個婦女務農隊隊員接手了喬治在莊園上的工作。兩人都來自北安普敦郡,都是粗放的大個子。希爾維說,早知莊園會讓女人與薩姆森和尼爾森一起工作,她自己也會去應聘的。兩個姑娘曾來喝過茶,腿上纏著泥濘的綁腿坐在廚房裡,格洛弗太太覺得很噁心。
一口氣。這就是她所需要的一切。但是她不能。
車道上傳來輪胎碾壓聲,希爾維對帕米拉說:「一定是費洛維大夫來了。」接著迅速起身,又補充說:「守著厄蘇拉,帕米,但別讓泰迪進來,聽見了嗎?」
「真熱鬧。」希爾維出現在廚房,穿著蕾絲睡裙,長發披散,滿臉倦容,尤其顯得可愛動人。克拉倫斯紅了臉,低頭看著腳上的靴子。希爾維給大家做了熱可可,聽布麗奇特講述見聞,直至大家又累又困,連熬夜的新鮮感都無法支撐他們繼續聊下去為止。
「是她們請你們去的嗎?」一貫主張非禮勿行的格洛弗太太問。
「我們在冬青樹籬上找到一個洞。」帕米拉說。

布麗奇特在人群里擠丟了帽子和幾枚髮針,以及襯衣領口最上面的一粒紐扣。「真擠,我只好踮腳站著。」她愉快地說。
「真是一年中最傷感的時節。」希爾維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