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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休戰1918年6月

第一部分

休戰
1918年6月

「我不想回來做事。」克拉倫斯粗聲說,「我給那些趾高氣揚的富人做牛馬的日子早就結束了。我想念的是花園,不是過去那種生活。花園是美麗的一種。」
避而不看克拉倫斯的錫面具(「是鍍銅面具。」他糾正道)是難以辦到的。大家生活在一種害怕他取下面具的恐懼中。他睡覺時取下來嗎?如果布麗奇特嫁給他,是否會發現面具下的恐怖畫面?「那下面呀,」孩子們聽到布麗奇特對格洛弗太太這麼說,「沒有的,比有的多。」
回家的路上,厄蘇拉覺得留在杜德茲太太處的麝香豌豆花仍然隱約可聞。把花留在那個無人欣賞的地方真是太可惜了。此時厄蘇拉已完全忘記了生日茶會的事,等到了家,發覺門廳里到處張掛著彩旗彩布,希爾維笑容滿面,手捧一架包有禮品包裝紙的玩具飛機時,厄蘇拉與泰迪一樣感到了吃驚。
杜德茲太太像拔許願骨一般拉過布麗奇特的手指,檢視她新上手的鑲鑽戒指。「又是紅寶石,又是鑽石,」她說,「真華麗。」
「要餅乾嗎?」克拉倫斯的母親拿出貌似與她的小屋同樣潮濕的薑餅分給眾人。「真高興見到孩子們。」杜德茲太太彷彿看異獸般看著泰迪。泰迪不肯放下薑餅和牛奶,一心一意地吃著,唇上沾了兩撇鬍子樣的奶沫。帕米拉用手絹替他擦了。厄蘇拉心想,杜德茲太太見到孩子大概並不高興,她深深覺得杜德茲太太對孩子的態度肯定與格洛弗太太差不多。當然泰迪例外。泰迪無人不愛,連莫里斯有時候都愛他。
克拉倫斯在莊園入口等她們。莊園主屋位於榆樹夾道的大路盡read.99csw.com頭,離入口還有好幾英里遠。唐茲一家世代深居此處,只在慶典和趕集時偶爾露面,還每年短暫蒞臨市政廳聖誕派對。他們有自己的禮拜堂,因此在公共教堂里見不到他們。如今他們更是完全不露面了。戰爭一個接一個掠走了他們的三個兒子,此後唐茲一家彷彿從人間消失了。
「你可以把它埋起來,」格洛弗太太的建議讓布麗奇特打了個冷戰,「就像巫蠱術那樣。」
「唉,你總還能回莊園做事的,」布麗奇特說,「我肯定他們還會要你,你還能幹活,雖然你……」她略一躊躇,虛攏攏地指了指克拉倫斯的臉。
他們經由牆上一扇木門進入。門有些卡,克拉倫斯用肩將它頂開,布麗奇特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厄蘇拉期待看到奇迹——期待看到閃閃發亮的噴泉和露台、雕塑和花廊,希望看到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鮮花——但牆內只有一片荒草叢生的農田,遍地黑莓樹,四處大薊花。
杜德茲太太(布麗奇特叫她「杜德茲老媽媽」,彷彿她是一個兒歌人物)給大人做了茶,布麗奇特後來說它「淡得像飲羊水」。布麗奇特喜歡「茶匙放進去能站得住」的濃茶。無論帕米拉還是厄蘇拉都弄不明白飲羊水是什麼滋味,但這三個字讀來有一種悅耳的聲音。杜德茲太太給孩子們喝泛著奶泡的牛奶。滿滿一瓷扎莊園自產的牛奶,新鮮出世還存著餘溫,用一隻大湯匙舀給孩子們喝。厄蘇拉喝了要吐。大家將果醬和麝香豌豆花遞給杜德茲太太時,她悄聲對克拉倫斯說:「來這兒搞慈善了。」「媽媽!」克https://read.99csw.com拉倫斯呵斥她。杜德茲太太將花束遞給布麗奇特,後者新娘一般將麝香豌豆花一直捧在懷裡,直到杜德茲太太說「放到水裡去呀,你這個傻姑娘」。
「嘖,」布麗奇特說,「注意用詞。」
布麗奇特說:「來吧,我們去散步。」希爾維說:「對呀,再給杜德茲太太帶些果醬去吧。」昨日,希爾維捲起袖子,用圍巾包頭,幫格洛弗太太做了一天果醬,她們攢下配給得到的糖,用這些糖煮了好幾銅鍋從花園采來的野莓。「好像在軍需用品廠幹活。」希爾維一邊用漏斗給果醬裝瓶,一邊說。「這哪兒算得上。」格洛弗太太喃喃反駁。
「我們可以自己弄個小花園。」布麗奇特說,「或者在出租地弄一小塊自己的花園。」布麗奇特似乎總在為克拉倫斯打氣。厄蘇拉覺得,她肯定是在為婚後生活做預演。
孩子們幫布麗奇特洗茶具,泰迪被臨時托給杜德茲太太。她們在水房一個沒有龍頭只有水泵的石水池裡洗。布麗奇特說,她小時候「在基爾肯尼郡」,大家只有走路去井邊才打得到水。布麗奇特將麝香豌豆花漂漂亮亮地插在一隻鄧迪柑橘醬瓶中,放在木質控水架上。她們用杜德茲太太又舊又薄(自然也非常潮濕)的茶巾擦瓷器時,克拉倫斯來問她們想不想去莊園主屋看看圍牆裡的花園。「你不該再去了,兒子,」杜德茲太太說,「每次去完你都不痛快。」
園中有一間玻璃房,房上玻璃所剩無幾,透過框架可見裏面枯萎的桃樹和杏樹。「真他媽可惜。」克拉倫斯說。布麗奇特又嘖一聲,學希爾維的樣子說九*九*藏*書:「有孩子在場呢。」克拉倫斯彷彿沒聽見,只顧道:「什麼都荒了,我都要哭了。」
「我這是運氣好。」他對她說,「火炮轟炸,厲害極了。」厄蘇拉覺得他運氣一點也不好。
胡蘿蔔還來不及冒頭,布麗奇特就開始同克拉倫斯出雙入對了。到希爾維挖出第一個成熟的愛德華七世馬鈴薯時,布麗奇特已經訂婚了。因為克拉倫斯買不起戒指,希爾維就送給她一枚自己「常年擁有」但從不佩戴的鑲鑽戒指。「不過是小玩意。」她說,「不值多少錢。」其實這是帕米拉出生后,休從新邦德街上花大價錢為她買來的禮物。
花園裡野莓豐收。希爾維讀了許多講水果種植的書,宣布自己已經是大半個園丁。格洛弗太太乾巴巴地說,種野莓容易,等到種花菜時她就知道難了。希爾維雇來山姆·威靈頓的故交克拉倫斯·杜德茲,負責花園重活。戰前他是莊園副園丁。負傷遣返后,他戴上錫面具,遮住半張臉,想去雜貨店工作。厄蘇拉與他初次見面時,他正在地里準備種胡蘿蔔。他一轉身,她看到他的臉,顧不上懂禮貌,尖叫了一聲。面具上畫著一隻圓睜的眼睛,塗成與真眼一樣的藍色。「馬看了也怕。」他說著微微一笑。面具沒有遮住他的嘴。她覺得他還不如不笑。他的嘴唇皺作一團,模樣古怪,好像出生時沒有長在臉上,是後來加上去的。
為了給泰迪「一個驚喜」,希爾維和格洛弗太太準備辦一個小型茶會。希爾維愛自己的每一個孩子。莫里斯可能要愛得少一些,但對泰迪她是最最盡心的。
泰迪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過生日。幾天來九九藏書大家都嚴禁提及「生日」二字。厄蘇拉沒想到嚴守秘密居然這樣難。希爾維對此卻駕輕就熟。她叫大家把「要過生日的孩子」帶到外面去,好讓她布置一切。帕米拉抱怨說,怎麼從來沒人給她過生日驚喜?希爾維說:「當然給過你啦,只是你不記得了。」這是真的嗎?如今已經不可考證,帕米拉皺起眉頭。厄蘇拉完全想不起自己生日辦過驚喜茶會,別說驚喜茶會,似乎連普通茶會也沒有辦過。帕米拉的腦中,過去是一條直線;厄蘇拉的腦中,過去是一團亂麻。
大家向杜德茲太太家進發,滿載果醬,還帶了一捧麝香豌豆花。希爾維對自己種出了這些花很感自豪。「你就說品種叫『參議員』,萬一杜德茲太太對花藝有興趣。」她對布麗奇特說。
「狗本來就不是一種供人欣賞的動物。」希爾維說。
泰迪過生日。泰迪降生於巨蟹星座下。希爾維說,巨蟹座是一個謎樣的星座,雖然她認為星座純屬「無稽之談」。「四歲能謎樣到哪裡去?」布麗奇特說。
「幾顆小石頭罷了,」布麗奇特警覺地說,「只是個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生日快樂!」希爾維說。
莫里斯當然不去。早飯剛過,他就背著午餐騎車去找他的朋友,要在外面玩一天。厄蘇拉和帕米拉對莫里斯的生活不感興趣,莫里斯對她們的生活也毫無興趣可言。小弟弟泰迪則完全不同,他像小狗一樣忠誠友愛,大家也像愛護小狗一樣愛護他。
「她沒有。」布麗奇特說。
克拉倫斯的母親仍在莊園留任,據希爾維說,她負責一種「半封建時期遺留下來的職務」,在莊園上住一間散發死水九-九-藏-書和陳牆灰氣的小屋。屋頂受潮,牆皮像鬆弛的皮膚一樣鼓出來。寶森在前一年因為犬疫死了,希爾維專門訂了波旁玫瑰,來裝點它的墳。「這個品種叫『路易·歐德』。」希爾維說,「我想你可能有興趣知道。」眼下,她們又養了一隻狗,一隻躁動不安的黑色雜種小獵狗,取名特里克西,其實不如叫「小麻煩」,希爾維總是笑著說它:「哎呀,小麻煩又來了。」帕米拉曾見格洛弗太太拿穿靴子的腳照準它狠狠踢下去,希爾維於是不得不「同她談談」。布麗奇特不肯帶特里克西去杜德茲太太家,她說杜德茲太太一定會嘮叨個沒完。「她不欣賞狗的天性。」布麗奇特說。
「對呀,幹嗎不呢?」克拉倫斯聽起來對這個暢想不抱什麼興趣。他從地上撿起一個還沒熟的酸蘋果,像板球手般猛力擲出,玻璃房上本來沒剩多少玻璃,現在又被打碎一塊。「靠。」克拉倫斯說。布麗奇特揮手趕他,一邊說:「有孩子。」
山姆·威靈頓的照片被貶到倉庫里的一隻木箱中。「我不能留著,」布麗奇特煩惱地對格洛弗太太說,「又捨不得扔掉。」
「對,就像片亂糟糟的叢林。」克拉倫斯說,「以前是廚房專用的蔬果園,戰前莊園上有十二個園丁。」只有牆頭的薔薇還開得茂盛,果園中果樹也結滿了果實。梅子在樹梢熟得發爛。黃蜂在空中飛舞。「今年沒有採摘。」克拉倫斯說,「莊園主的三個兒子都他媽死了,眼下恐怕沒心思吃梅子派。」
(「花園是美麗的一種。」那天晚上,孩子們用法蘭絨毛巾和藥皂洗臉時,帕米拉懷著欣賞之情說,「原來克拉倫斯是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