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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932年6月

第二部分

1932年6月

她睡在廚房地板上,也許她是暈倒了,六點前她醒了。她頭暈、噁心,身體每一寸都又酸又疼,鉛一般沉。她很想喝杯水,卻不敢開龍頭,怕吵醒德雷克。她攀著桌椅,終於站起來,找到了鞋子,躡手躡腳來到門廳,從衣帽架上摘下大衣和頭巾。她從德雷克放在外套口袋的錢包里拿了一張十先令,夠她坐火車,轉出租。她預想著旅途的勞頓,已經精疲力竭——連能否走到哈羅—威爾斯通火車站都難以確定。
「那,我能參加嗎?」她決定不妨顯得馴順,免得壞了和氣。帕米會問哈羅德這種問題嗎?哈羅德也希望帕米先問他嗎?厄蘇拉不知道。她發覺自己對婚姻一無所知。休與希爾維之間的婚姻對她而言也仍然是個謎。
厄蘇拉從沒來過這所學校。它由普通紅磚蓋成,行道兩側不是灌木而是小草,與托德家男人們上的老牌名校相去甚遠。厄蘇拉覺得相當新奇。泰迪和吉米步莫里斯後塵,上的都是休的母校。那所學校的校舍由柔灰色花崗岩築就,其華美不輸給牛津大學任何一個學院。(雖然據泰迪說,「裏面上學的可都是野人」。)校園也尤其美麗,連希爾維都不禁讚歎其中洋溢的花香。「植被的選擇相當富有情調。」她說。德雷克的學校里沒有這樣的情調,該校的重點放在操場上。布萊克伍德的男生並不特別精於學業,至少德雷克這樣說,他們的校園生活圍繞橄欖球和板球進行。這裡有更多健康的身體,包含更多健康的精神。德雷克的精神是否健康呢?
「一樁小意外,前幾天更慘。」她笑道。
疼痛讓她吃了一驚。過去經歷過的痛苦沒有哪一次能夠與之匹敵。她跪在地上捂住臉,買的東西和借的書都扔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不管了。她聽見自己哭喪般的呻|吟,怎麼也停不下來。
三個月後,他們結婚了。
「你有孩子了?噢,這個消息真是太好了!」
兩人一起做了雞蛋卷和番茄沙拉。把盤子擺在膝頭,一邊吃一邊聽無線電播放安布羅斯和他的交響樂團。吃罷,泰迪點起一支煙。「你近來變得像大人了。」厄蘇拉笑道。「我還有肌肉呢。」說著,泰迪像馬戲團大力士,露出自己兩側的肱二頭肌。他本來在牛津念文學,他說,「在田裡幹活」時不用動腦,日子很愜意。還說,自己在寫詩。關於土地,而非「情感」。南希死後,泰迪的心碎了。他說,碎掉的東西是不可能完美複原的。「簡直像詹姆斯的小說。」他沉鬱地說。(厄蘇拉想到了自己。)
帕米拉從芬奇里遠道而來。「不然我就見不到你啦。你不是婚姻生活過得樂不思蜀,就是特別喜歡威爾斯通這地方。」她笑道,「母親說你根本不讓她來。」厄蘇拉婚後沒有接待過任何人。休提出「順道」來喝個茶,希爾維暗示他們周日不妨去狐狸角午餐,都一一被厄蘇拉拒絕。吉米住校去了,泰迪在牛津大學讀一年級,但常給她寫感情洋溢的長信,莫里斯則對看望家人毫無興趣。
「妹妹?」奧利芬特夫人皺起眉頭,「什麼妹妹?」
「你瘦了。」帕米拉說。
根據德雷克的希望,在登記處舉行的婚禮聚會只邀請了三個人:他母親,休以及希爾維。帕米拉對此極為不滿。「我們不想等太久,」厄蘇拉說,「德雷克也不想太張揚。」
「是呀,好像是瘦了。我在打網球。」這話說得彷彿一切安好,彷彿她過著再平常不過的歲月。網球俱樂部是她在梅森大道幽閉生活之外唯一的安慰,雖然常常為此受到盤問,她仍堅持前往,一次不落。每天傍晚,德雷克回來后都要問她是否去了網球課,雖然她每周只去兩個下午。他總是問起她的搭檔,牙醫太太菲麗斯。雖然根本不認識菲麗斯,他卻對她充滿了成見。
「這次打得挺重。家長威脅說要報警了。」
這一次,伊茲意外地富有同情心。「請儘管住下去。」她說,「同住比我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要好。而且上天作證,這次我的錢養你是綽綽有餘了。你就安心住吧,」她補充道,「不著急。而且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才二十三歲,來日方長。」厄蘇拉不知對什麼更應該驚訝,是伊茲的慷慨,還是她記得自己歲數這件事。也許貝爾格萊維亞也改變了伊茲。
「我以為不用問你。」他的臉上掠過一片烏雲,那是他援引莎士比亞出錯被希爾維糾正時的同一片烏雲。不過這一次,烏雲花了較長時間才散去,烏雲過後,他身上起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變化,似乎心裏有一塊東西硬硬地縮了起來。
德雷克在學生和同事的眼裡是個笑柄,是「大象先生」。她能夠想象到調皮的初三年級怎樣讓他氣得發瘋。而他的書,他的書寫得怎樣了?
「再等等吧,」西爾妲說,「還不知我這邊能不能順利。活在罪惡中也有好處,可以隨時拍屁股走人。」
工作很乏味,有數不清的海運提單、報關單和財務報表。貨物本身——朗姆酒、可可、糖——以及它們原產地的繽紛燦爛,與公務的冗雜有天壤之別。她懷疑自己不過是帝國機器中一個無足輕重的小齒輪。「做齒輪沒什麼不好,」身居內務部要職的莫里斯這樣說,「國家需要齒輪。」她不想當齒輪,但貝爾格萊維亞似乎終結了一切通往別處的途徑。
自然要來這裏。
二人勉勉強強地坐在會客桌邊,小口呷著茶。茶席邊的牆上框裱著一幅奧利芬特太太和先生的新婚照片,兩人身上緊裹著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風格的禮服。「真漂亮。」厄蘇拉說,「您有德雷克小時候的照片嗎?」然後想到不該將死者排除在家庭成員之外,於是補充道:「或者他妹妹的照片?」
翌日,厄蘇拉在公司做了一下午賬,家中控水板上剩下的半瓶葡萄酒便成了她心中唯一的寄託。雖然還要做牛肉,但再買一瓶也就是了。
就這樣,她偷偷變成了酒鬼。飲酒,一項私人活動,獨自進行,秘而不宣。一想到喝酒,她的心就伴著恐懼和期待怦怦直跳。不幸的是,由於售酒法令的約束,也由於本心的慚愧,一個住在貝斯沃特的女人要滿足自己的酒癮有相當的困難。對富人來說,這要容易得多。伊茲大概就是哈羅德百貨的貴賓,所有貨物可以直接送到家門口。
帕米拉為自己選了一匹白色錦織緞,替伴娘選了黃綢。黃綢的黃色有點刺目,伴娘們看上去個個像得了肝炎。伴娘有四個——厄蘇拉、維妮·肖克洛斯(戈爾蒂被淘汰)和哈羅德的兩個小妹妹。哈羅德家人口眾多,一大家人熱熱鬧鬧地住在老肯特路上。那是個希爾維覺得「下等」的地段。哈羅德行醫為生,這也沒能改善他在希爾維心目中低人一等的形象(不知為何,希爾維十分鄙夷醫生)。「你自己家不也敗了嗎?」休對希爾維說。他很喜歡自己的這個准女婿,覺得他「令人耳目一新」。他也喜歡哈羅德的母親奧莉芙。「她是個直截了當的人,」他對希爾維說,「絕不搞假大空那一套。跟某些人不同。」
其實她也不想。她即將歸屬一個人,即將獲得安全的保證,這就足夠了。做新娘和做妻子,兩下一比,前者根本無足輕重。「我們都希望簡簡單單的。」她決意說。(「而且看來還很省錢。」伊茲說。她又送了一套銀蛋糕叉。)
「我加入了附近的網球俱樂部。」那天傍晚德雷克回家后,她對他說。
「先進來再說。」伊茲說。
她摁響門鈴,前門就開了。伊茲看見她的臉,一陣驚懼,兩隻手立即捂到嘴上,「噢,我的上帝!這是怎麼了?」
「我胖了?」
做紅酒燉牛肉當然要勃艮第葡萄酒,於是午休時,厄蘇拉去了每次上班都要經過的紅酒店。那店面透著古老,店內的老木頭彷彿經歷了幾個世紀,根根浸透了紅酒,貼有美麗標籤的深色玻璃瓶只只看來都比裏面裝的酒更高級。酒倌為她挑了一瓶酒,有些人燒菜用下等酒,他說,其實下等酒只能用來釀醋。酒倌本人的態度過分積極,令人難以拒絕。他給予酒瓶以對待嬰兒般的溫柔,懷著無限愛意用軟紙將它包好,送到厄蘇拉懷中的藤編購物籃內。酒瓶被提回辦公室,在籃內躲藏了一下午,以免同事們疑心。
「一定十分好看。」奧利芬特太太的恭維完全沒有恭維的語氣。
旅途末,司機幫她下車。「您確定是這裏嗎,小姐?」他看看梅爾伯里路上的這座紅磚大房子,表示懷疑。她無聲地點點頭。
「虛榮,你的名字是女人。」德雷克強裝活躍,想開一個玩笑。厄蘇拉發覺,他並不如想象的那樣善於社交。她對他微微一笑,感到兩人之間又多了一個共同點。同時意識到自己對新郎還相當陌生。(「誰結婚時不是這樣?」休說。)
她不過用腳尖小心地點了點忘川之水,便慘遭沒頂,在幾周內從一個清醒的人變成了酒徒。這令人羞恥的習慣同時也令人忘卻羞恥。每天早晨她醒來時都提醒自己,今晚不行,今晚不能再喝了,每天下午她一想到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空無一人的房間,飲酒的慾望便欲罷不能。她讀過聳人聽聞者講述萊姆豪斯區大煙館的見聞,不知那是不是真的。據說鴉片在緩解存在之苦方面比勃艮第有效得多。也許伊茲能告訴她一個中國煙館的位置,她是抽過大煙的,她以前若無其事地說起過,但這種事厄蘇拉九_九_藏_書無法張口。或許大煙不會促成涅槃(她終究證明了自己的確是科萊特大夫的好學生),而會導致另一起貝爾格萊維亞。
「你沒問過我。」德雷克說。
「噢,真不走運。我得再過好幾個月才會有這麻煩呢。猜猜有什麼好事?」
「你後悔了?」休不露聲色,問她。希爾維佯裝聽不見,她的情緒相當不穩定。「可能生活變化讓她感到不習慣吧。」休尷尬地對厄蘇拉講。
「西爾妲正好出去了,」厄蘇拉眼也不眨就撒了個謊,「跟她母親去黑斯廷斯了。」實際上,她與西爾妲之間的安排沒有必要瞞著帕米拉,她對帕米拉從來都是推心置腹,這次卻不知為何沒有如實相告。
「你的臉怎麼了?」泰迪問她。
「他連一個班也管不好,實在無能。」
兩人在威爾斯通買房是專門為了那裡離德雷克教書的學校近。因為他無人提起的父親生前投資有方,他得到一份遺產,「金額不值一提」。新房位於梅森大道一排「體面的」連棟公寓樓內。樓體是都鐸時代風格,從正面看得到木骨架,前門花窗上用彩色玻璃拼出一艘揚帆疾行的蓋倫大帆船,雖然威爾斯通似乎離海很遠。房內設施完全現代化,周邊商戶林立,有診所、牙診所、兒童公園,和年輕妻子(未來的母親,德雷克說「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所需的一切。
「我理解。」她輕聲說。休緊緊握了握她的手說:「真是乖女兒。」
為迎接帕米拉,厄蘇拉做了個大小適中的馬鈴薯肉餅,配蘋果蛋奶布丁。「我從蘇格蘭給你帶了樣東西。」帕米拉說著,拿出一瓶蘇格蘭大麥威士忌。
希爾維在法國多維爾度蜜月,帕米拉蜜月時去瑞士徒步,厄蘇拉卻在沃辛度過了潮濕的一周,以此開啟了婚姻的大門。
厄蘇拉頭枕著泰迪的肩睡著了。她還沒有從無邊的疲倦中恢復。(「睡覺最養人。」伊茲每天早晨都把早餐端到厄蘇拉的床上。)
「可不是嘛。母親又要做姥姥了。」(莫里斯已經率先製造了托德家的後代。)「你覺得她會高興嗎?」
德雷克的母親仍然住在巴尼特。他的父親已去世,妹妹也不在了。「一起可怕的意外,」德雷克說,「四歲時掉進了火里。」希爾維對防火一直相當警惕。厄蘇拉將康沃爾一事告訴德雷克后,德雷克說自己小時候也有差點淹死的經歷。厄蘇拉覺得康沃爾事件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少數冒險事件中自己完全沒有責任的一件。德雷克的經歷怎樣呢?一個巨浪,一條打翻的划船,一個向岸邊奮勇游去的人。文登先生再一次失去了用武之地。「我自己把自己救起來了。」他說。
因為德雷克說自己要監督晚自習,不回家吃飯,她只好獨自一人回家。她用煎鯡魚和冷山芋給自己隨便弄了些茶,突然很想喝一瓶上好的紅酒。不,不是一瓶,而是一瓶接一瓶,直到喝死。她將鯡魚骨頭推進垃圾桶。在午夜裡溘然魂離人間。什麼都比這可笑的生活好。
德雷克端起雞蛋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站在面前。她以為他要把整個盤子摜在她身上,他卻只讓雞蛋滑落在她頭上,然後憤然離開了廚房。少頃,她聽見前門被重重關上的聲音。雞蛋滑下她的頭髮,滑到臉上,掉在地上,靜悄悄地摔碎,流出一汪蛋黃。她掙紮起身,去拿抹布。
厄蘇拉料到會挨打,但當他掄拳狠狠擊打她的臉時,她還是為那力量大得吃了一驚。他彷彿要徹底抹去她的臉。
「奧利芬特太太?是奧利芬特太太吧?是嗎?是不是?」兩位督導太太彷彿兩頭母獅,遙感到獵物受了傷,紛紛向厄蘇拉撲過來。
德雷克的臉上飄過一片烏雲,但他很快一笑帶過,說:「向您淵博的學識致敬,托德夫人。」

「你為什麼出將牌?」兩人相敬如賓地脫衣上床時,她問他——純粹出於好奇。「你覺得這破遊戲很重要嗎?」他說話時,眼裡透出深深的鄙夷,讓厄蘇拉打消了與他在未來玩任何遊戲的念頭。
德雷克祖籍巴尼特,與哈羅德一樣,德雷克也得不到希爾維的承認。而這當然正是厄蘇拉喜歡他的最大原因。他在一所普通公立男校布萊克伍德教歷史。(「培養未來的售貨員。」希爾維不屑地說。)他陪厄蘇拉上威格莫爾音樂廳看過演出,去櫻草山散過步。他們長久騎行去郊外,在啤酒屋小憩,他喝半品脫輕啤,她喝檸檬汁。
「你姐姐可好?」是夜,德雷克下班回家問。
「是呀,」厄蘇拉同意道,「相當不錯。」
「胖了。」帕米拉說。厄蘇拉想起了上回體重增加的原因。貝爾格萊維亞。這次絕不是因為同樣的原因了。她站在一把椅子上,裁縫手腕上戴著一隻扎滿針的小枕頭,在她周圍繞圈。「但還是很漂亮。」帕米拉補充道。
他將她的雙臂扭到背後,押著她來到客廳。他掃一眼重木雕花中式咖啡桌。香檳酒杯還立著,縞絲瑪瑙煙灰缸里還有泰迪抽的煙頭。他惡聲道:「這是誰?」他整個人被憤怒點燃,「你跟誰在通姦?」
「是桃紅色。」厄蘇拉囁嚅著,雖承受著劇痛仍不忘禮貌。她其實從沒留意過自己這條馬海毛圍巾的顏色。自己彷彿流了很多血。她覺得整張臉都腫了起來,鼻內充塞黏稠血液的陣陣鐵腥味,但疼痛減少了一兩分。
「這下母親會覺得你讓家裡丟臉了。」泰迪說。
希爾維過去愛我,厄蘇拉想,現在她不愛我了。「完整。」厄蘇拉再次重複。她以前從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不說他怎麼看得出來?」
「你讓我吃這個?」他問。
「貝斯沃特?」希爾維一聽厄蘇拉要從狐狸角搬出去,就滿腹狐疑地問,「真有這個必要?」休和希爾維仔細考察了公寓,也考察了西爾妲,後者對希爾維的問詢應答得體。但希爾維仍感到,無論是公寓還是西爾妲,都達不到她的要求。

「但跟帕米的婚禮比起來呢,小熊?」休說,「還是辦得有些太潦草了,對不對?帕米結婚時,老肯特路半條街的人都出動了。可憐的泰迪,因為沒人邀請他,今天都有些不高興了。不過你高興才是最重要的。」他安慰道,「主要是你高興。」
「應該是『脆弱』。」希爾維和和氣氣地說,「脆弱,你的名字是女人。語出哈姆雷特。很多人不知為何總是引用錯。」
厄蘇拉喜歡獨處,卻討厭孤獨,這一矛盾讓她頭疼。同事們覺得她與眾不同,處處高人一等,雖然事實並非如此。偶爾有一兩個同事問過她下班后是否一起出去,意圖和善,但頗似施捨,抑或就是施捨。她從不接受邀請。她懷疑,不,應該說她知道她們肯定在背後對她議論紛紛,大概並非不好的話,只是出於好奇。她們覺得她來歷不凡。是一匹黑馬,是靜水流深。倘若知道她這個人其實毫無玄機,生活比過時了的流行文化更無聊,她們一定會失望的。她沒有深度,沒有不可告人之處(也許過去有,反正現在沒了)。除非算上飲酒。這對辦公室的姑娘們來說也許的確是不可告人的。
烏青慢慢消退了。「這是戰鬥的創傷。」伊茲說。
她很快睡熟了,與往日不同,這次直到鬧鈴響起才醒來。一飲而悄然離開塵寰。醒來后,她意識到自己沒有能力養活一條狗。
「他太太今天好像也來了。」
她的丈夫結婚時是一個人(「一個很不錯的小夥子」),婚後卻徹底變得像希爾維的小金鐘一樣,上緊發條,一絲不苟。
「我喜歡我們父母擁有的那種生活。」帕米拉言簡意賅地說。
「好像在遺囑里留下了股份。」厄蘇拉說,心想奧利芬特太太也許沒有出席遺囑聽證會。
「我聽說小奧利芬特又惹禍了。」
「那好像是我的錢吧。」休說。(休有沒有最喜歡的孩子?「好像是你。」帕米拉說。)
她即將參加校運會。這在布萊克伍德的日程上是相當重要的活動,督導們的妻子也會參加。德雷克給了她買新帽子的錢,且囑咐她到時候「機靈些」。
她來到附近一爿叫「流行」的婦女兒童服裝店(雖然貨色並不流行)。她常在此處購買絲|襪和內衣。婚後,她一直沒有置辦新衣。與其為錢的事煩擾德雷克,她寧願放棄對自己外貌的修飾。
近來他創作相當勤奮,桌上堆滿各種筆記和小紙片。都是彼此缺乏聯繫的句子和感想——十分可笑且頗為原始的信仰——金雀花,這一尋常的灌木植物,催生了安茹這個名字——從邪惡中來,也必將回歸邪惡。找不到成文的稿件,只有經歷修改、再修改的殘章,對一段文字的不斷微調,以及許多嘗試性的開篇,寫在印有布萊克伍德校標和座右銘(A posse ad esse——化可能為實際)的練習簿上。難怪他不要她幫忙打手稿。她發覺自己原來嫁給了一個卡蘇朋
「不麻煩了。」她以為他會將雞蛋擲向牆壁,自從她參加網球俱樂部以來,德雷克經常扔杯子盤子。不料,他竟張開五指對準她的腦九_九_藏_書側重重打了一巴掌,扇得她滾翻在煤氣爐上,繼而摔倒在地。她就那樣跪著,彷彿一個人在祈禱。頭部的疼痛比自己挨了打更令她吃驚。
厄蘇拉回首過去,發覺婚前的獨身生活懶散得連自己都有些不齒。在貝斯沃特,她常常不鋪床也不洗碗。早餐就往麵包上塗些黃油。喝茶時配一隻白煮蛋,在她看來完全沒有不妥之處。婚後生活則須勞心費神。早餐必須特別準備,且在特定時間上桌。德雷克上班不能遲到,且將早餐——固定的清粥、雞蛋、吐司麵包——當作莊嚴(且必須單獨進行)的聖禮。一周七天,每天的雞蛋製作方式都安排好。周一炒,周二煎,周三煮,周四煨,周五添一條熏鯡魚,就算激動人心。周末則用德雷克喜愛的熏肉、肉腸和血腸來配。雞蛋不是從商店買的,而是來自三英裡外一戶自耕農處,厄蘇拉每周步行前往,因為搬到威爾斯通后,德雷克為「省錢」,賣掉了他們的自行車。
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在徹底清醒的狀態下絆了一跤。那是十一月一個難熬的傍晚,帕米拉的婚慶已經過去好幾個月,空氣潮濕,天色陰暗,她沒看見人行道上一塊鋪路石在樹根邊微微突起。她雙手佔滿——午休一小時匆忙從圖書館借來的書,蔬果店裡買來的菜——本能驅使她拯救手中的書和菜,放棄她自己。結果她的臉便狠狠拍在了人行道上,鼻子承受了所有的衝擊。
「我工作時一坐一整天。」厄蘇拉說,「應該多走走。」厄蘇拉很容易犯懶。誰也不知道她其實一個人住。就住在貝斯沃特一棟樓的樓頂。同屋的西爾妲已經搬出去,不過,感謝上帝,還在繼續支付房租。西爾妲與一個離不成婚的男人住在伊林區一幢「很一般的別院」內,對方叫歐內思特。此事必須對父母隱瞞,必須假裝自己仍住在貝斯沃特,仍然清白,仍然單身。厄蘇拉覺得,早晚有一天西爾妲的父母會不期而至,自己必須撒一個或好幾個謊來解釋他們女兒不歸的原因。休和希爾維要是知道她一個人住在倫敦也一定會嚇一大跳。
「淹死?」
「遺囑?他走時除了債務什麼也沒留下,而且他也沒有死。」她補充說,彷彿厄蘇拉的腦子有問題,「他住在馬蓋特。」
她看見德雷克大步向自己走來,原先的鐵環換成了一束更難攜帶的標槍。他大聲叫兩個學生來幫忙,兩個學生聽話地跑來了。跑過厄蘇拉時,她聽到其中一個強壓笑意低聲說:「是,大象先生;來了,大象先生。」德雷克嘩啦一聲將標槍扔在草地上,對兩個學生說:「送到跑道另一頭去,快點,動作快。」他走向厄蘇拉,輕吻她的面頰,說:「你好,親愛的。」她突然難以自持,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幾周來他說的最溫柔的一句話,卻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近旁幾位督導太太能聽見。
「噢,天哪!」一個男人的聲音,「您摔得真不輕。讓我來幫您吧。血把您桃紅色的圍巾都弄髒了。是桃紅色嗎,還是三文魚色?」
「哦?」
勃艮第買了,牛肉還沒買。那天傍晚,厄蘇拉想到酒倌竭力誇讚這瓶酒,決定開瓶嘗上一嘗。她以前當然也喝過酒,並非滴酒不沾,但她從沒獨飲過。從沒有給勃艮第開過瓶,從沒有隻給自己倒酒的經歷(身穿睡裙,頭戴髮捲,偎著煤氣燒出的火)。深沉、溫軟的酒突然帶來了巨大的安慰,彷彿在一個冷夜踏入一池暖水。這就是濟慈所說的「一杯南國的溫暖」吧?她素日的消沉感消散了一點,於是又斟滿了酒杯。再次起身時,她腳下發飄,顧自笑起來。「我有點醉了。」她對無人的空間說,突然很想要一條狗。有了狗就有了說話的對象。狗會像喬克那樣情緒樂觀,每天興高采烈地對她問好,會用身體蹭她。喬克已經死了,獸醫說是心臟病。「可它的心臟一直都很健康有力。」心碎的泰迪說。它的位置由一條目光憂傷的小靈犬代替,它很嬌弱,令人擔心它挨不過狗類艱辛的一生。
「房間整齊,思路清晰。」厄蘇拉說。
「也許他的書能掙些錢吧。」
門前不是伊茲,卻是德雷克。她驚呆了,說不出話。她離開得十分決然,已將他作為一個不存在的人。他應該永遠待在意識中某個黑暗的角落,不該出現在荷蘭公園區。
「上帝,」帕米拉說,「你什麼時候變成井井有條的小主婦了?」
「別擔心,她早就覺得了。」
「您從上回試穿后似乎又胖了一些。」裁縫說。
德雷克每天早起,一絲不苟做幾組俯卧撐——彷彿身處戰壕,而非蜜月。「Mens sana in corpora sana(健康的精神屬於健康的身體)。」他說。還是別糾正他的好,她心想。他對自己的拉丁語和半吊子的古希臘語最為自豪。他的母親省吃儉用才讓他上了好大學。他說:「我家的所有成績都是奮鬥出來的,哪像某些不勞而獲的人。」厄蘇拉精通拉丁語和希臘語,但她覺得此事還是不張揚的好,畢竟那是另一個時期的厄蘇拉了。那個厄蘇拉已經被貝爾格萊維亞一筆勾銷了。
那個早晨似乎開啟了他體內的某扇門。她開始處處犯錯——生火用了太多煤,上廁所用了太多紙,不慎忘關了一盞燈。他查閱每一張收據、每一份賬單。每一便士都數得清清楚楚,而她一分錢也拿不到。
「我以為你不打網球。」
「當然是看血啦。」希爾維要氣瘋了。
她想不出德雷克能有什麼理由去反對她打網球。他似乎也有相同的困擾,沉默了半天才終於不情願地說:「可以吧。只要不影響家務。」然而茶喝到一半——燉羊肉、馬鈴薯泥,他突然起身,抓起盤子狠狠扔向房間盡頭,一語不發地出去了,到厄蘇拉準備就寢時才回來,臉上仍是走時那副扭曲的表情,仍然一語不發,只在兩人上床時嗚咽般地說了聲「晚安」。
黑蝙蝠來了。她還不想離開。黑暗從四周一點點圍攏。這是死亡的解脫。真冷。她想,今天晚上要落雪了,雖然還不是冬天。可難道雪不是已經下起來了嗎?雪花正落在她的皮膚上,彷彿泡沫般消融著。厄蘇拉向泰迪伸出手,然而這一次,什麼也無法阻止她墮入黑暗中了。
「就快完了。」納斯登的裁縫銜著一嘴定位針說。
現在問妹妹和父親的事已經來不及了,厄蘇拉想這無疑會引起喀拉喀托火山大爆發。但一個人究竟為什麼要編這樣的故事呢?如果科萊特大夫在,一定能知道答案。
「我要去高年級那邊管跳高。」德雷克對她皺皺眉,「一會兒見。」他走開時仍然皺著眉,她又笑出了聲。
厄蘇拉的戒酒行為與她的酗酒行為一樣,到來得極為突然。彷彿貝爾格萊維亞在她體內挖了個洞,她一直在用酒精填那個洞,而如今她對德雷克的情感代替酒精,將洞填上了。那是怎樣的情感呢?首先是為有人願意照顧自己而感到釋然,其次也因為這個人對自己羞恥的過去一無所知。「我戀愛了。」她意亂神迷地給帕米拉寫信。「噢耶!」帕米拉回信說。
她的鼻樑骨的確斷了。(「你真可憐,」帕米拉在信中寫道,「你以前鼻子很好看。」)德雷克送她去醫院前,先帶她去附近一家啤酒屋裡做了適當清潔。「我給您叫一杯白蘭地吧。」她坐下后,他提議。她馬上說:「不不,我沒事。喝水就行了。我不太會喝酒。」雖然她前夜才剛喝了從伊茲家私拿的一瓶金酒,醉倒在自家卧室的地板上。她在伊茲家順手牽羊毫無愧疚,伊茲從她這裏拿走的東西太多了。比如貝爾格萊維亞,以及等等。
夜半,她被他弄醒,他正趴在她身上一語不發地動作著。紫藤花壁紙躍入她的腦海。
她四肢休克,滑倒在地毯上。滿眼的鮮血使她什麼也看不清。頭被砸第二下時,她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做出了最後的放棄,也許那是她的求生本能。從地毯上翻滾和呻|吟的聲音聽來,她知道德雷克和泰迪正在廝打。至少泰迪還站著,沒有失去知覺躺倒在地,但她不希望他打架,她希望他逃走,逃離通往危險的路。只要泰迪安全,她可以將生死置之度外,真的。她想說話,卻只哼出一串不成句的聲音。她冷了,也累了。她記得貝爾格萊維亞發生后,她在醫院里也有這種感覺。當時有休在,當時休握住了她的手,將她留了下來。
厄蘇拉翻遍餐具櫃,找到一沓信件,頂上一封抬頭為威廉·柯林斯父子有限公司,「沉痛地」婉拒了他要出版書籍的提議,理由是「已有許多同一主題的教科書問世」。其他教育出版商的回函也大致如此,信件中還有許多未支付的賬單,以及催債的最後通牒。其中措辭最嚴厲的一封要求立即償還顯然是為購房而貸的一筆款子。這種信函,厄蘇拉在秘書學院學習時曾經聽寫過。親愛的某某先生,近期我們注意到——
這段路,是她一生走過最長的一段路。她的心臟高速跳動,她覺得它很可能就此失靈。她一路懼怕他從後面趕上來,喊她的名字。她在售票亭前含著滿嘴鮮血和鬆動九九藏書的牙,含糊報出「尤斯頓站」,售票員抬頭看了看,一見她的模樣便趕緊避開眼睛,過去恐怕沒有接待過彷彿剛打完一場赤拳格鬥的女乘客。
厄蘇拉沖凈酒杯,重新塞好酒瓶,留下足夠的紅酒明天燒菜,然後才跌跌撞撞地向床邊走去。
「噢,對了,我給房東寫過信。」西爾妲說,「我說我們都要搬走。歐尼的妻子終於肯離婚了,我告訴你了嗎?」她打個哈欠,「他問我肯不肯嫁給他,以為必定十拿九穩。很快我倆就都是明媒正娶的女性啦。我會去看你的。你住哪裡來著?」
她套上大衣,用頭巾擋住臉,盡量避開門廳的立鏡。無疑那裡面將會有一張可怖的面孔。她任前門虛掩,怕關門的聲音吵醒德雷克。她想到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里娜拉摔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娜拉是從德雷克·奧利芬特家出走,絕不會冒險示這種威。
厄蘇拉的腦中閃過好幾種回答,覺得它們都容易挑起事端,因此一一否決,只說:「我給你再做一個。」
「誰知道?她這人的心思誰也猜不準。」
她聽見前門打開的聲響,胸口沉了一沉。德雷克幽靈般出現在餐廳門口。「你在幹嗎?」
「一個很不錯的小夥子。」休在勉強可以稱為婚宴的午餐會上說——餐會設在婚姻登記處附近的一家餐廳里,只上了三道菜。
抵達尤斯頓站時,她已雙腿發軟。行人紛紛繞行,她開始擔心計程車司機會拒載。但她一拿出錢來,司機就答應送她了。兩人安安靜靜在倫敦城中穿行,沐浴連夜未停的雨,石砌樓宇在清晨第一抹陽光中通體晶瑩,密布雲朵的天上,蕩漾著粉紅、幽藍的蛋白石一般的光華。她這時才想起自己是多麼喜歡倫敦。她的心升起來了。剛剛決定了不死的她,此時燃起了活下去的願望。
房租由「伊林的歐內思特」支付(「被包養的女人。」西爾妲笑著說自己),這是厄蘇拉給他起的名字。西爾妲每隔幾周回來取一次郵件,給厄蘇拉送房租。「我可以再找個人合租。」厄蘇拉提議說,雖然她其實萬分不情願。
她舉起威廉·柯林斯父子公司的來信,說:「你是個騙子,一直在撒謊。你為什麼娶我?為什麼要跟我這樣活著?」他的臉上出現了那個表情。她在尋死,但這難道不比自殺更容易?她已經放棄了,她不再掙扎了。

為使日子容易些,厄蘇拉決定服從德雷克對家政的苛刻要求。(「萬物有序,應各歸其位。」)碗盤必須一塵不染,刀叉必須擦亮,整齊地放入抽屜——刀具須像士兵般排好隊,勺子要對齊勺頭,一把一把貼在一起。他說,主婦須對家政聖台頂禮膜拜。她想到自己每天花很多時間掃爐灰、撣爐鉗的事,心想哪裡是「聖台」,分明是「爐台」。
「德雷克知道你不完整嗎?」補妝室里四下無人時,希爾維問厄蘇拉。兩人坐在小軟凳上對鏡修補唇色。奧利芬特太太沒塗唇膏,無須修補,所以留在席間。
伊茲偶爾獲准回家。(「婚禮和葬禮可以來,」希爾維說,「洗禮不能讓她來。」)帕米拉的婚禮請了她,但她寄來一張致歉函。「周末去柏林。」她說。她認識一個有飛機的人(帶勁),答應送她。得知她不來,希爾維大感輕鬆。厄蘇拉偶然會去看看伊茲。她們之間有著貝爾格萊維亞的秘密,此事二人誰也不提,卻將把她們永遠聯繫在一起。
「是嗎?那我們最好留神。我聽說她精神失常。」從兩人接下來的反應看,這句話好像也很好笑。此時,跨欄比賽開始的槍聲突然響起,厄蘇拉嚇了一跳。她放走兩個督導,無心再偷聽下去了。
「奧利芬特。」
「你有對象了嗎?」帕米拉小心地問。
「你笑什麼?」他問,為表現關切,還久久打量著她的臉。她看出他的怒氣正咕嘟嘟地升溫。她搖搖頭以示回答。她覺得自己可能會尖聲大叫,為此有些擔心,她感到自己的火山也冒著泡泡,時刻準備著爆發。她可能真的瘋了,真的「精神失常」了。
「威爾斯通。」
泰迪心裏,南希被生生扯去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疤、一個空洞。他對厄蘇拉說:「我似乎來到了一個地方,在那裡,生命已經結束,但人還活著。」
「結婚倉促,後悔的日子可長了。」大家正要用僅有的一點雪利酒向新人祝酒時,希爾維喃喃說。
「太好了。」泰迪和休一樣,不愛流連在一個話題上,「我們瘋瘋癲癲的姑姑哪裡去了?」他問。
「去世?」奧利芬特太太看來相當震驚。
運動場一頭的長條野餐桌上,擺滿為家長和教員準備的點心。茶水、三明治、切成指寬的條狀水果杏仁蛋糕。厄蘇拉在茶炊附近徘徊,尋找德雷克。他對她說過,自己必須這裏那裡地「幫差」,不會有多少空閑來理會她,她終於在運動場的另一頭看見了他,他正吃力地抱著一大摞用途不明的鐵環。
他向她證明自己有辦法對蠅頭小事發雷霆大火,且一旦發火便難以停下。每時每刻他都是憤怒的,而她是他憤怒的原因。每天傍晚,他要她詳細彙報一天的作息。她去圖書館換了幾本書,肉鋪老闆對她說了什麼話,有沒有人上門拜訪。她不再打網球了。這樣她的日子能好過一些。
「那他就不是全然的平庸之輩。」西爾妲說著,向厄蘇拉敬了一支煙。她躊躇后拒絕了,因為不希望再對什麼上癮。她正在為自己的所有物什打包,等不及要離開貝斯沃特。德雷克買的房子即將交房,雖然目前他還在霍爾伯恩的出租屋裡湊合著。
「這麼看來好像是沒去吧。」
最後,泰迪嘆息著伸了伸懶腰,說:「我要回狐狸角了。故事怎麼編?是說看見了你,還是說你在蘇格蘭的世外桃源?」他將兩人的盤子拿到廚房去,「我洗碗的時候,你想想怎麼說。」
「好像打了學生。」
「不,不。」她笑道,「我還沒做那菜呢。突然想起要買瓶合適的好酒配菜才是。」她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回到這裏——這個可愛的小店鋪——來了,正常人一般是不會做那麼多紅酒燉牛肉的。
反差是劇烈的。蜜月彷彿一個轉換媒介,讓他從關懷備至的追求者,搖身變為令人失望的配偶。厄蘇拉將這個變化歸咎於糟糕的天氣。出租屋的房東要求兩人在早餐后離開,到下午六點的晚餐時間才許回去,於是兩人不是整天待在咖啡廳或畫廊里,就是上碼頭與狂風搏鬥。傍晚就結隊與其他(更有精神的)住客玩惠斯特紙牌遊戲,最後才回到他們冷颼颼的卧室里。德雷克似乎什麼牌都打不好,兩人每局必輸。無論厄蘇拉怎樣向他暗示自己手中的牌,他就是不領會。
「這麼說,你離開他了?」
儀式中,厄蘇拉身穿一套鴿灰禮服。希爾維讓花店給每個人做了一束溫室玫瑰捧花。「可惜不是我種的玫瑰。」她對奧利芬特太太說,「您要是有興趣,我種的是一季開的粉色瑩輝玫瑰。」
「出去瘋了。好像去了使館俱樂部。」兩人為慶祝厄蘇拉重獲自由,對飲了伊茲的香檳。
「就是這個人?」德雷克問厄蘇拉,「你就是跟這個人在倫敦鬼混?」他不等她作答,便將她的頭撞向咖啡桌。她滑到地上。她頭疼得厲害,且越來越疼,好像頭上戴著一個越夾越緊的虎頭鉗。德雷克像舉聖杯一樣高舉縞絲瑪瑙煙灰缸,不顧煙灰煙頭撒了一地毯。厄蘇拉意識到自己的確精神失常了,因為她非但沒有在恐懼中蜷緊身子,反而想起了煨蛋的事,覺得二者何其相似,生活何其可笑。泰迪對德雷克吼了句什麼,後者將煙缸向他擲去,沒有用它砸碎厄蘇拉的頭顱,又揪著頭髮提起她的頭,再次撞向咖啡桌。厄蘇拉看不見泰迪是否被煙缸擊中。她的眼前劈下一道閃電,疼痛漸漸退遠。
「您的女兒呀。」厄蘇拉說,「掉進火里的那個。」她補充說,覺得自己嘴很笨,那最後一句添得毫無必要,一般人不可能忘掉這種細節。她心想,也許奧利芬特太太的腦子有問題。奧利芬特太太則如墜雲霧中,彷彿正努力回憶自己是否還有一個孩子。「我只有德雷克這一個孩子。」她終於自信地說。
來到車廂,她垂頭坐著,一手遮臉。男人們穿戴禮服禮帽,都強裝看不見她。等火車出站的時間里,她冒險往站台上從頭到尾掃了一眼,未見德雷克,心內湧上難言的欣慰。這是天大的好運,他顯然還沒想起她來,還在卧室地板上做俯卧撐,還以為她在樓下廚房給他做早飯。今天是周五,是加熏鯡魚的日子。鯡魚還裹著報紙躺在食櫃里。他即將大發雷霆。
還有多少謊言和虛實參半的故事?厄蘇拉心想。「德雷克小時候真的差一點淹死嗎?」
為了等待那天的頭班車,她在女候車室又痛苦地待了十分鐘。幸好她喝到了水,還洗去了臉上一些乾涸的血跡。
威士忌一喝完,她就尋訪到另一家酒商。這家的主人對自家貨色並不視若珍寶。「用來做紅酒燉牛肉。」她解釋道,雖然對方看來毫不關心,「還是拿兩瓶吧,人多。」她又在街角的啤酒屋買了兩瓶健力士黑啤。「給我弟弟買的。」她說,「他突然來看我。」泰迪還未成年,想必不怎麼喝酒。幾天後她又去啤酒屋買健力士,老闆眨眨眼說:「小姐的弟弟又來了?」問得她漲紅了臉。
「太好了,」帕米拉說,「我把西爾妲的床墊拖到你房裡去,就像過去那樣。」
德雷克行房的辦法與他鍛煉身體時的辦法很相似,甚至臉上痛苦、努力的表情都差不多九*九*藏*書。他似乎很樂意將厄蘇拉當作床墊的一部分。但她如何衡量德雷克房事的優劣呢?難道與霍維相比?厄蘇拉後悔自己沒有多問問西爾妲在伊林的「快樂行宮」里發生的事。她想起伊茲竭力挑逗的模樣,想起帕米拉和哈羅德之間的脈脈含情。這些圖景暗示出幸福,即便不是幸福,至少也是令人忘卻憂愁的短暫樂趣。伊茲曾說過,「沒有樂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厄蘇拉預感到,威爾斯通的人生將沒有多少樂趣可言。
「我丈夫要殺我。」
「你沒去高地。」泰迪說。
「你很想結婚嗎?」兩人各自躺在床上時,厄蘇拉問,感覺與過去完全不同。
「你呢?」帕米拉問,「結婚不就是為了大辦一場嗎?」

一喝完茶,厄蘇拉立即收拾茶具,將杯盤洗凈擦乾,各歸原處。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門鈴又響了,厄蘇拉以為肯定是伊茲。自從厄蘇拉來了梅爾伯里,伊茲就不怎麼帶鑰匙了。「反正你總是在家呀,親愛的。」她說。於是有時厄蘇拉不得不凌晨三點爬起來給她開門。
帽子雖然不是最好看,但應付運動會已經足夠。她勉為其難地打量著三面通天大鏡中的自己。三次倒影讓她看起來比在自家衛生間的鏡中(那是她唯一躲不開的鏡子)丑了三倍。她覺得她已經不認識自己了。她行錯了路,開錯一扇門,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無線電繼續播放安布羅斯,山姆·布朗恩唱著《太陽戴起了它的禮帽》。這是一首快樂的歌曲。誰能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歌曲中死去呢?
「打男生沒什麼錯。我自己就常打。」
「完整?」厄蘇拉重複道,盯緊鏡中的希爾維。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有瑕疵?難道我壞了?
因為德雷克從買房到裝修,一直都獨自完成,所以直到蜜月後,厄蘇拉才真正見到了那幾個即將容納自己婚姻生活的房間。
西爾妲搬出去,厄蘇拉落得輕鬆。傍晚回家后,她可以穿著睡裙,戴著髮捲,整夜吃橙子,吃巧克力,聽無線電。雖然西爾妲在時也不見得會阻止她,西爾妲自己肯定也樂於如此,但厄蘇拉從小就被教育要在人前舉止優雅得體,要鬆弛下來並不容易。
貝斯沃特時期的她很少為錢的事煩惱,經濟吃緊時她便吃得少,以步當車。實在不行還有休和伊茲可以依靠,現在有了丈夫,她便不能再往他們那兒跑了,以免德雷克感到自己的男性尊嚴受到了羞辱。
「總之,他也可能不會留意。」希爾維嘆息道,「反正他肯定也不是第一個在新婚之夜被欺騙的丈夫。」
兩人彷彿聽了笑話一樣,哈哈大笑一番。
「既然如此,好吧。」厄蘇拉說,彷彿這是個隨時可以拋卻的話題,「但既然我們現在安頓好了,您可一定要來威爾斯通看我們。您知道,受惠于奧利芬特先生留下的遺產,我們真是感激不盡。」
「她才不在乎來不來呢。威爾斯通也好,別處也好。她根本就不喜歡出門。」
「每個月的那幾天。」厄蘇拉說。
等德雷克終於笨拙地領著厄蘇拉跨過威爾斯通的門檻(經由一片無論是希爾維還是威廉·莫里斯都要嗤之以鼻的紅磚鋪就的前廊),厄蘇拉禁不住湧上一陣穿心的失望。室內裝飾比她想象的還要老氣。她覺得色調偏灰,心想一定是因為裝飾時少了女人,但又聽德雷克說「母親也幫了忙」,便感到隱隱吃驚。不過話又說回來,遺孀奧利芬特太太剋扣成性,巴尼特的老家也具有同樣的逼仄感。
這一次,奧利芬特太太準備了軟塌塌的火腿三明治,以及一腔瑣碎的廢話。茶畢,她說自己「攢」了幾樣奇怪的活要讓德雷克幫忙做,後者於是拿著工具消失了,留下女眷收拾桌子。洗完杯盤后,厄蘇拉說:「不如泡些茶吧?」奧利芬特太太毫無熱情地說:「隨便你。」
「他去世的那個妹妹。」厄蘇拉說。
「你呀,你什麼時候想來芬奇里,我們都歡迎。你應該買一部電話,這樣我們可以常常通話。」德雷克覺得電話是奢侈品,但厄蘇拉懷疑他只是不希望她與任何人說話罷了。她當然不能把這層懷疑說出來(而且對誰說?菲麗斯嗎,還是早晨的送奶員?),不然,人家會覺得她精神失常。厄蘇拉像人們期盼節日一樣期盼著帕米拉的到來,周一便對德雷克發出通知:「帕米拉周三下午來。」他聽了只說:「哦?」看來漠不關心,並沒露出扭曲的臉部表情,厄蘇拉鬆了口氣。
厄蘇拉婚前的工作十分冗雜,但完全比不上婚後日復一日照料家事的無趣。家裡所有東西都須反覆洗滌、擦拭、撣撫、打磨、清掃,除此還有熨燙、摺疊、晾曬、拉抻和各種調整要做。因為德雷克是個對角度、稜線都相當挑剔的人。毛巾、茶巾、窗帘、地墊都需要不斷對正,彼此之間的位置關係需要反覆調整。(厄蘇拉與周遭事物的位置關係也需要反覆調整。)但這些難道不是她的分內事?難道不是婚姻本身做出的安排、簽訂的協議?儘管明白這個道理,厄蘇拉仍然覺得自己彷彿被判了死緩。
伊茲的牙醫補好了厄蘇拉的牙。她的右臂還要在脖子上掛一段時間。鼻子再次斷裂,顴骨和下頜骨也都骨折了。她有了瑕疵,不再完整。但又覺得自己彷彿被洗凈了一般,過去在現在面前失去了原來的分量。她給狐狸角發電報,說自己出去夏遊,「同德雷克去蘇格蘭高地一周」。她自信德雷克不可能找到狐狸角去。他會打落牙往肚裏咽。也許回了巴尼特。感謝上帝,他不知道伊茲住在哪裡。
「好了,」突然出現在門口的德雷克說,把兩人都嚇了一跳,「你們在嘀咕些什麼?」
「我想我明白。我明白。」厄蘇拉說。
「牛肉燉得好吧?」兩天後厄蘇拉再次出現時,酒倌說。
「是嗎?」
初夜無血一事被忽略了。厄蘇拉鬆了口氣。「我想你應該知道一下,這可不是我的第一次。」兩人首次同床時,德雷克相當自豪地說,「我認為丈夫應該多認識世界。不然,他如何保護他純潔的妻子?」這話聽來不免冠冕堂皇,但厄蘇拉覺得自己沒有什麼立場去爭辯。
「留下?他留下什麼遺產?」
人沒來,但寄來了一件賀禮,一套銀蛋糕叉,這件禮物遭到帕米拉的嘲笑。「竟送這樣老套的東西,」她對厄蘇拉說,「她總是叫人吃驚。」
男人很好看,不太高,發色沙黃,雙眸湛藍,皮膚潔凈光滑,顴骨高,生得很漂亮。他扶她起身,他握她的手有力而乾燥。「我叫德雷克,德雷克·奧利芬特。」他說。
那種扭曲的表情(她在心裏默默將它稱為「那個表情」)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厄蘇拉為了安撫它用盡了一切辦法,連自己也感到驚訝。但它是無法安撫的。一旦他陷入這種情緒,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都只能惹他心煩。事實上,她對他的安撫即便有一點效果,也只能是負面效果。
「當然啦,不然我幹嗎要結婚呢?我喜歡婚姻。婚姻有一種光滑、圓潤、堅實的感覺。」
「也就是一個人的處|子之身。」希爾維說,「你的花被摘走了。」她看到厄蘇拉滿臉不解,不耐煩地解釋,「又不是清純少女,怎麼還這樣無知呢?」
德雷克對整齊也相當苛刻。他說如果物品不在其位,或有幾分歪斜,他便無法思考。「房間整齊,思路清晰。」他說。厄蘇拉逐漸發覺他很喜歡使用格言。厄蘇拉走到哪個房間,他便覺得哪個房間出現了紊亂,而在這樣大的紊亂中,要他「從金雀花王朝寫到都鐸王朝」簡直是不可能的。威廉·柯林斯父子公司準備出版這本教科書——他將出版的第一本教科書,他們指望著它來掙錢。為此,德雷克將裡間狹小的餐室(包括桌子、餐櫃等)劃歸為自己的地盤,嚴禁厄蘇拉在傍晚進入,以便他能專心寫作。一人份的錢要當兩人份來花,既然她不懂節流,搞得二人入不敷出,那就請她至少給他點空間,讓他去開源。而且,不,謝謝,他不需要她幫忙打手稿。
「就像鵝卵石一樣?」厄蘇拉問。
「通姦?」厄蘇拉說,因為這個詞中的道德審判意味而感到驚訝。泰迪肩上搭著洗碗布走進屋裡。「這是怎麼了?」他說,「放開她。」
「好極了。她就快有孩子了。」
「從船上掉下來,游到岸邊?」
突然,她被自己可怕的哭聲嚇了一跳,那是希望全然幻滅時悲苦的聲音。店主忙走出櫃檯上前說:「親愛的,別難過。又是每個月的那幾天了,對吧?」她領她坐下,端來茶水和餅乾,厄蘇拉的心中湧上難言的感激。
「我才二十一歲,他已經四十二,他不會走的,相信我。」
兩個罩著蝙蝠樣長袍的高級督導坐在茶桌邊,她聽到一句「奧利芬特」,便盡量若無其事地靠近去,假裝全神貫注在自己盤中三明治的蟹醬上。
「據說還負債纍纍呢。」
「整潔的作用顯然被高估了。」帕米拉說,「你有什麼煩惱嗎?看起來怏怏不樂的。」
厄蘇拉想了想紫藤壁紙。被摘走的花。她沒有意識到兩者之間的聯繫。她以為出血是受傷的緣故,沒有意識到那是穿越凱旋門的後果。
一家她「剛好路過」的義大利餐館什麼也沒問,爽快地賣給她兩瓶基安蒂。街尾合作社的人從大木桶里讓她打了一水罐「散裝雪利酒」(「給我母親。」)。離家極遠的酒吧賣了她一些朗姆酒(「給我父親。」)。她像科學家一樣嘗試了各種酒精飲料,但她最愛的仍是那第一瓶血色的紅酒,她紅彤彤的靈泉。她計劃著如何再讓他們往家裡送一瓶(「為了家庭聚會。」)。九_九_藏_書
「說話這麼詩意可不像你。」
「還沒有,不過會有的。」帕米拉鼓勵她。
厄蘇拉沒想到他看不起他的工作。誠然,他對初三年級的紀律常滿腹牢騷,且常連篇累牘地曆數學校督導如何對自己的辛勤工作視而不見,但她從未想到他這樣是因為痛恨教書。他看起來彷彿要潸然淚下,她意外地突然對他產生了憐憫,說:「我再給你做一個吧。」
「就像交響樂。呃,確切地說應該是二重奏,我想。」
她開始在一種病態中生活,彷彿漫步在迷霧中。她想既然自己種下了事端,現在便只好自食其果。也許這就是科萊特大夫所說的amor fati(順隨命運)。而他對她目前的困境又有什麼話要說?更確切地說,如果得知德雷克古怪的脾性,他會說什麼?
「歐內思特也可以(離開伊林)。」
德雷克一生都在編故事。他從第一次對她說話(噢,天哪!您摔得真不輕。讓我來幫您吧)起就不誠實。他究竟圖什麼?難道是一個比他弱小的角色?難道是要一個妻子,要他孩子的母親,要管他家的保姆,要躲在日常生活之中,而又杜絕日常附帶的一切紊亂?她曾因需索保障而嫁給他。現在她明白了,他娶她也是為了保障。然而兩人都是世上最無法向任何人提供保障的人。
次日晨,她煨出了一盤「不符合標準」的雞蛋。連厄蘇拉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她端到德雷克面前的這隻雞蛋彷彿被丟在吐司麵包上等死的水母,的確令人不能直視。他的臉上掠過一抹狡黠的笑意,因為他終於成功地尋獲了一項她的錯處。這是一個新表情,比原來那扭曲的表情更令人膽寒。
這爿死氣沉沉的店鋪位於一排死氣沉沉的店鋪——理髮店、水產店、蔬果店和一家郵局——之中。她既無心情又無膽量(也沒有那個錢)上倫敦城裡的高檔商店購物(對這種短途遊樂,德雷克不知又要說出什麼話來)。在婚姻的分水嶺前,她在倫敦城內上班,時常光顧塞爾弗里奇百貨和彼得·魯遜森百貨。如今它們恍若外國一樣遙遠。
「是嗎?」帕米拉已經很久沒去看休和希爾維了。也許她不知道近來家裡的氣氛吧。更多的是分歧,談不上和諧。
繼婚禮后,兩人首次策劃去巴尼特拜訪奧利芬特太太。婚禮前,他們為宣布訂婚,曾短暫拜訪過一次——喝了茶,吃了隔夜鬆餅。
「你知道,」他說,「為了養活你,我每天都在做我看不起的工作。而你那顆蠢腦瓜卻無須憂慮任何事,對吧?你什麼都不做——哦,不不,抱歉,」他諷刺道,「我忘了你還得打網球——卻連只雞蛋都煨不好。」
「艾利芬特?」
獨居幾周后,厄蘇拉愕然發覺自己其實沒有幾個朋友,僅有的幾個也疏於聯絡。梅麗做了演員,隨劇院公司巡演,腳不沾地地各處跑。她因演出需要去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地方,給厄蘇拉寄來了明信片——斯塔福德、蓋茨黑德、格蘭瑟姆——還在上面畫了她演過一些角色的卡通造型(「我演朱麗葉,多滑稽的造型!」)。兩人的友誼在南希死後變得難以為繼。肖克洛斯全家因為悲傷幾乎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繫。等到梅麗的生活終於步上正軌,厄蘇拉的生活卻已發生巨變。厄蘇拉很想對她說一說貝爾格萊維亞,卻不敢妄動,怕破壞了兩人之間一息尚存的聯繫。
「沒,沒有。」
厄蘇拉過去沒有留意過德雷克的「研究」內容。不管是金雀花王朝,還是都鐸王朝,她都沒有多少興趣。他嚴禁她在餐室(她仍樂於這樣稱呼那片空間)撣掃、擦拭時碰觸桌上的書籍和紙張,她自己反正也不在乎,很少注意桌上那個大墳堆的進度。
厄蘇拉記得自己是如何開始飲酒的。理由毫無戲劇性,不過是因為幾個月前,帕米拉說周末要來小住,厄蘇拉就想著給她做紅酒燉牛肉。她仍在格拉斯哥的實驗室工作,想上倫敦來為自己的婚禮買些東西。哈羅德還要再過幾周才會到倫敦皇家醫院赴職,此時還沒有搬來。「我們兩個可以好好度個周末。」帕米拉說。
「對。」
厄蘇拉完全可以想見自己與德雷克共進早餐,然後揮手送他出門上班的情景。可以想見自己推著搖籃車、推著童車、推著鞦韆的情景。她看見自己在傍晚為孩子洗澡,睡前在漂亮的小卧室為他們講故事。傍晚,她與德雷克安安靜靜地在起居室聽無線電。他會繼續編他的書,一本歷史教材——從金雀花王朝到都鐸王朝。(「上帝,」西爾妲說,「多麼激動人心。」)威爾斯通與貝爾格萊維亞相去甚遠。感謝上帝。
聚在野餐桌邊的人似乎都彼此相熟,尤其是幾位督導夫人。厄蘇拉猛然想到,布萊克伍德大概舉辦過很多社交活動,但德雷克都沒有告訴她。
茶點也是一場噩夢,不過與早餐這場噩夢的性質不同:厄蘇拉不得不絞盡腦汁變換花樣。生活變成了肉塊、牛排、餡餅、燉菜、烤菜的圓舞曲。不用說,還有每天必須花樣翻新的布丁。我被食譜奴役了!她在給希爾維的信里強作歡顏地寫到,雖然她每天研讀食譜時心情毫無歡欣可言。她心中對格洛弗太太產生了一種新的敬意。當然,格洛弗太太有一個大廚房,採辦食材的經費也比她充裕許多,且有一整套烹飪器具;威爾斯通的廚房裝備卻相當簡陋,厄蘇拉的持家預算又每每不到一周便花完了,因此常被斥責鋪張浪費。

他沒有再打她,但他體內似乎時刻隱燃著暴力,他彷彿一座活火山,會因厄蘇拉而復甦。他對她一刻不停的挑剔使她無暇釐清內心的疑惑。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構成他惱怒的理由。難道人生本應是一場漫長的懲罰?(為什麼不,難道她不是咎由自取?)
兩人在盤中裝滿蛋糕,信步離開了,厄蘇拉慢悠悠地跟著。
有天傍晚,厄蘇拉一人在家,泰迪突然造訪。「找你真不容易。」他說著,用力抱了抱她。厄蘇拉的心搏動著喜悅。泰迪似乎永遠比別人真誠。他在莊園農場幹了一夏天農活,黑了,也壯了。不久前,他宣布想種田為生。「你先把上大學的錢還給我。」希爾維口中這樣說,臉上卻笑眯眯的,因為她最最喜歡的就是泰迪。
「你們去重整旗鼓了?」兩人回到席間,休調侃說。泰迪與他父親一樣愛笑。德雷克和奧利芬特太太都愛皺眉。厄蘇拉想,不知已故的奧利芬特先生是什麼樣。很少有人提他。
「我不打,」他說,「我的意思是,你沒有問過我讓不讓你參加。」
為使陳列的商品免遭日晒,商店櫥窗鋪了一層橙黃色薄膜,彷彿厚塑料紙,讓她想起葡萄適飲料的外包裝。這讓櫥窗中的商品完全喪失了吸引力。
兩人都笑了。厄蘇拉都快忘了笑的滋味。她覺得眼裡有淚意,為掩飾而轉身擺弄起茶具來。「見到你,我真高興,帕米。」
「有時候,」希爾維說,「人會錯將感激當作|愛情。」
被迫幹了幾個月無休止的家務活后,厄蘇拉覺得如果再不找個漫漫長日之後的消遣,自己就要瘋了。每天採購的路上,她都會經過一個網球俱樂部。木柵欄后豎著高高的鐵絲網,白石子牆臨街開著一扇綠門。她看不見裏面,但可以聽到令人神往的「乒」「乓」聲,彷彿夏季已至。有一天,她敲響了那扇綠門,詢問可否加入。
「目錄上看著倒挺好。」帕米拉審視第三次試穿禮服的厄蘇拉,疑慮地說。兩人身處倫敦西北部納斯登區一家裁縫店的前堂,雖然此地並無任何製作婚紗的淵源。厄蘇拉套在對角剪裁的裙裝中,腰腹部綳得很緊。
「這樣有點怪,不是嗎?」帕米拉說。「不會啊,」厄蘇拉說,「這是一種驚喜,彷彿在向我贈送一份結婚禮物。」
去學校須坐一站車,再走一小段極靜的路。厄蘇拉隨一眾家長擁入布萊克伍德的大門。突然遇見這麼多人,讓她感到一陣興奮——和些許惶恐。她結婚不到六個月,但已經忘記了置身人群的感覺。
「我好像真的有點胖了。」厄蘇拉看著自己鏡中黃緞繃緊的小肚子,「得去參加婦女健美聯盟了。」
她在一家進口貿易公司做事,常聽辦公室女孩互道自己與誰去哪裡做了什麼,奇怪她們究竟如何結識男人。戈登們、查理們、迪克們、米爾德里德們、艾靈們和維拉們——一群整天樂呵呵的冒失鬼。她們與他們一起上劇院、看電影、溜冰、去泳池、海濱游泳、駕車去埃平森林、去伊斯特本。這些事,厄蘇拉一次也沒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