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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926年8月

第二部分

1926年8月

「那你呢?」厄蘇拉問希爾維。
伊茲湊近厄蘇拉,壓低嗓音,彷彿密謀般耳語道:「我在你這麼大時,跟一個男人私奔了。」
「你想過繼給伊茲?」休疑惑道。
「當然不想。」
「噢,當然。」
「還算不上。」希爾維說,「我們剛才在聊她的未來。」
「托德小姐?」他舉了舉制服帽,「你還好嗎?你看起來很著急。」
「猶太人也不一定是外國人,對嗎?隔壁柯爾家就是猶太人。」
「噢,天哪。」希爾維疲倦地說。
「當然,你遇見休了嘛。」
「十六歲時在戀愛嗎?」
厄蘇拉坐在花園隱蔽一角的長凳上吃蘋果。這是希爾維最喜歡來躲清靜的地方。「俄式小牛肉」幾個字在她腦海里懶洋洋地飄浮著。突然她站起來,心臟在胸口突突直跳,突然生出一種似曾相識卻遺忘已久的恐懼——但是為什麼?午後暖風吹拂面頰,小貓哈迪在陽光下的小徑上梳理毛髮,花園氛圍平和。為什麼會恐懼?
經過奶場,一個男人翻過牛欄,重重落在峨參叢中。他對厄蘇拉舉了舉帽子,含糊地說:「早安,小姐。」就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了。他走路跛腳,步態滑稽,像查理·卓別林。大約是個退伍老兵,厄蘇拉想。
「我什麼?」伊茲疑惑。
「不許胡說,」格洛弗太太說,「他們跟我們一樣是英國人。」格洛弗太太因為隔壁柯爾家的孩子read.99csw.com很有家教,特別喜歡他們。厄蘇拉覺得沒必要再爭辯,就又拿了個蘋果。格洛弗太太繼續拍肉。
「除非我長大后富可敵國。」厄蘇拉說,「那樣一來我又能整天閑晃了。」
「曼徹斯特有不少猶太人。」格洛弗太太說。
並沒有任何不好的預示,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世界要出事,儘管如此,厄蘇拉還是扔了蘋果核,從花園裡跑出來,出了大門,上了小路。古老的惡魔拖著她的腳跟。哈迪停下梳妝工作,漠然地看了一眼擺動的大門。
她幾乎睜不開眼再往下讀了。天氣晴好炎熱,時光像糖漿一樣緩慢流淌,日日無事,不是閱讀就是散長長的步——徒然期盼撞見本傑明·柯爾,或柯爾家的任何一個男孩都行,反正柯爾家的孩子個個都長成了黝黑英俊的小夥子。「可以冒充義大利人。」希爾維說。但他們如此優秀,何必冒充別人?
「是嗎?」
「見?我幹嗎見他們?」
伊茲不理會她。「沒有孩子來分享我的財富。所以我在想,幹嗎不讓你們把吉米過繼給我呢?」
「太嚴肅了。」伊茲說,「十六歲女孩應該同門戶不相當的男孩戀愛才對。」我的確在戀愛,厄蘇拉想,我愛本傑明·柯爾。而且,他也的確不算門當戶對。(「什麼?猶太人?」她想象著希爾維的反應。什麼?天主教徒?什九*九*藏*書麼?煤窯工?什麼?售貨員?——只要隸屬希爾維不熟悉的群體,便與厄蘇拉不般配:什麼?小職員?馬倌?電車司機?學校老師?不般配的男青年很多,能組成一支軍隊。)
「噢,天哪。」
「她幹嗎不領養我?」泰迪說,「無論怎麼說,奧古斯都不是按照我塑造的嗎?」
「我在想……」伊茲開口道。
「如我所言,」——她排除萬難,咽下蛋糕——「我在想——先別說話,希爾維。《奧古斯都歷險記》現在仍然大賣,我半年就能寫出一本。一切進展瘋狂。我有錢,在荷蘭公園區也有房子,但沒有丈夫。也沒有孩子。」
「她簡直有神經病!」希爾維嘶聲道。伊茲還沒走,在外面草坪給吉米念她帶在超大手袋裡的未完手稿——《奧古斯都去海邊》,逗他開心。
「你知道嗎?」希爾維發現她倒在蘋果樹下,身旁的暖草上懶洋洋地攤著《親愛的》,說,「像這樣悠長、慵懶的日子,你以後再也不會有了。你以為還會有,其實不會了。」
希爾維笑了。「你只是為反對而反對罷了。」她摸了摸厄蘇拉的臉頰,「你怎麼老也長不大呢。草坪那邊準備了茶。」她一邊說一邊站起來,似乎不情願攪擾自己的安閑,「還有蛋糕。不幸得很,還有伊茲。」
他在長鏡前站立,鏡子幾乎佔據了整面牆,左右各有一扇窗,他感到鏡中的男人姣好而年輕,頭髮如鶇鳥羽翼般微微泛藍,個頭不高也不矮。九-九-藏-書
「親愛的,」伊茲看見厄蘇拉在草坪上走來,說,「你比上次見面時大多了。已經是個小女人了,還這麼漂亮!」
「我開車路過,想來看看。有些話想問你。」
「這人是誰?」南希問。
「上帝啊,當然沒有。」希爾維說。
「那些放毒氣把喬治可憐的肺搞壞的德國兵。」
「您見過?」
「我很好,弗雷德。謝謝您的關心。」不過是對死亡的恐懼,不用擔心。弗雷德·史密斯看起來似乎沒有受過這種恐懼的侵擾。read.99csw.com
「誰也不過繼給誰。」希爾維怒火中燒,「你去跟她說,休。」
也許與火車有關。也許她將要像《鐵路邊的孩子》里那樣,為引列車員注意而扯下胸衣揮舞。等到了車站,她發現五點三十分發往倫敦的列車正在弗雷德·史密斯和火車司機的帶領下安然駛離站台。
「胡說八道。」希爾維對厄蘇拉說,「她沒有。啊,布麗奇特端茶來了。」希爾維轉向伊茲,「你這次來是有事,還是純粹來搗亂?」
「你希望我上完學后報考大學嗎?」
「但十七歲時肯定有。」伊茲對希爾維說。
「我也不知道。」厄蘇拉說,「噢,你看,路上有隻死隱翅蟲,你要拿來用嗎?」
她沿小路回家,心中仍然充滿莫名的恐懼。半路上,她遇見南希·肖克洛斯,說:「你好,你去哪兒?」南希說:「哦,為我的自然記錄本找些材料。我已經找了些橡樹葉和小橡子。」
「那要是我不想為人|妻、為人母呢?」
「也許能到巴黎去生活。」
「噢,說真的,親愛的,有什麼意義?大學又不會教你怎麼為人|妻、為人母。」
「你呢?」厄蘇拉問伊茲。
「晚飯吃什麼?我餓死了。」厄蘇拉聽格洛弗太太說喬治的肺已經聽得耳朵起繭。兩葉肺被說的次數太多,似乎漸漸有了自己的生命,就像希爾維母親的肺一樣,個性鮮明,已經超越其主人獨立存在。
「是嗎?」希爾維說,九-九-藏-書「確定沒有孩子?」
「必須有嗎?」
「俄式小牛肉。」格洛弗太太說著,將牛肉翻個個兒,繼續拍,「記住,俄國佬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厄蘇拉問格洛弗太太是否曾經見過哪怕一個外國人。
「未來?」厄蘇拉說,「我們不是在聊我的法語嗎?我還要加強學習。」她對伊茲說。
厄蘇拉斟茶、切蛋糕。她感到大戰將至。伊茲滿嘴蛋糕,暫時說不了話。今天的蛋糕不同於格洛弗太太較蓬鬆的海綿蛋糕,今天的蛋糕烤得很紮實。
厄蘇拉體內的恐懼漸漸消退,她說:「來吧,我跟你一起回家。」
「噢,愛得可深了。」
「也許吧,」希爾維近來常感煩躁,此時不願意馬上同意厄蘇拉的看法,「但夏天總有一天會結束的。」她在厄蘇拉身邊的草地上坐下。由於侍弄花草,希爾維的臉上有了雀斑。她總是日出而作。而厄蘇拉呢,要是能睡一整天懶覺,她不知有多高興。希爾維隨意翻著科萊特的那本書,說:「你該多學學法語。」
「你說什麼?」
厄蘇拉去廚房找蘋果,發現格洛弗太太正用一塊松肉用的針板拍牛肉。「我把這些牛肉都想成德國兵的腦袋。」她說。
「你能別說這句了嗎,希爾維?」
「這恐怕不行。」希爾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