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分 1940年10月

第三部分

1940年10月

伊茲在墓坑邊喃喃道:「我覺得自己彷彿在等待什麼可怕的事發生,現在我知道這事已經發生了。」
厄蘇拉自己只多待了兩天,大部分時間用來協助布麗奇特整理休的遺物。(「我不行。」希爾維說,「我就是下不去手。」「我也不行。」伊茲說。「那就只有你和我了。」布麗奇特對厄蘇拉說。)休的衣服仍然真實,穿它們的人卻消失了,這裏面有一種近乎荒謬的感覺。厄蘇拉從衣櫥里拿出一件禮服,在身上比了比。要不是布麗奇特將禮服從她手中拿走,說了句「這是件好衣服,有幸得到它的人將心存感激」,她也許就會爬進衣櫥,放棄生活,再也不出來。感謝上帝,布麗奇特的心並沒有緊緊關上。悲劇當前時,她所顯出的這尤為珍貴的勇氣,相信她父親要是活著也會表示讚許。
「我也有孩子。」
狂風降,痛楚難平,攜帶污濁罪孽,無依的旅人啊,
「你在加利福尼亞時有孩子了?」
她沒有什麼機會與母親說話。希爾維看來總是就要離開的樣子。「我坐不下來。」她說。她穿著休的一件舊毛衣。「我冷,」她說,「我冷極了。」彷彿一個受了驚嚇的人。伍爾芙小姐一定知道如何處置希爾維。可能會給她一杯熱甜茶和一些眼下無論是厄蘇拉還是伊茲都無力說出的善意的安慰。厄蘇拉覺得這樣報復母親似乎不公,但她們也有她們自己的傷口要包紮。
休去世后,伊茲是第一個發現他的人,說他「坐在草坪上一張摺疊躺椅中」。藤編桌椅早已腐爛,換了其時更常見的摺疊椅。這堆會摺疊的木條和帆布送來時,休很不高興read•99csw.com。他寧願死在藤編卧榻上。厄蘇拉滿腦子跑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因為比起休的死來,她想,這些小事更容易應付。
此時此地的你,竭力掙扎,因原罪而受苦,流血而死亡;
厄蘇拉試圖回憶自己對休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想起來,自己說的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回頭見」。那是兩人之間最後一次反諷。「我們誰都不知道哪一次會是最後一次。」她對伊茲說。這句話,連聽在她自己耳里,都太潦草、太隨便了。她見了太多別人的悲苦,於是已經麻木。除了在身上比他的禮服時(事後她回憶此時,總——愚蠢地——將它想成是她的「衣櫥時刻」),她動了感情,其餘時候她都將休的死亡暫時存放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以待日後取出,再行思考。也許要等到大家都不再提起他的時候。
「對。但他是敵方的人。他也許就在天上,」——兩人同時條件反射般掃了一眼秋日晴朗無雲的天,天上既沒有我方,也沒有敵方——「也許在陸上作戰。他可能已經死了,不然也可能很快就要死了,假設這場該死的戰爭繼續下去的話。」伊茲已經哭得放開了嗓子,「收養他的還可能是猶太人,上帝啊。休不是反猶太主義者,恰恰相反,他和——就是你們鄰居,還是很要好的朋友。他叫什麼來著?」
聽,那是度你的腳步;看,自由的時刻已經來臨。
「不,不。」伊茲說,「是許多年以前。我自己都還沒長大。才十六歲。在德國生下一個孩子。可以想象,家裡九九藏書怕丟臉,於是把我送了出去。最後是個男孩。」
「我會陪她待一陣子。」伊茲說。厄蘇拉覺得這主意不妙,心想伊茲也許不過是想躲避轟炸。
儀式按照慣常的模式進行——講了死者的生平事迹——並以大段聖公會教辭「錦上添花」。厄蘇拉驚訝地發現,本堂神父似乎與休相當熟悉。肖克洛斯先生選讀了《天國八福》,讀得十分動情,南希念了「托德先生很喜歡的一首詩」,托德家所有女人都大吃一驚,因為沒有人知道休居然對詩歌有偏好。南希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實際上比梅麗過於戲劇化的聲音要更好聽一些)。「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南希說,「也許正適合眼下這樣對人提出考驗的時刻:
再忍受片刻,這重擔,用你精疲力竭的雙手,和流著淚的眼睛。
天上落著毛毛細雨。厄蘇拉忍不住想拿出手絹去擦棺材蓋子。墓坑對面,帕米拉和布麗奇特柱子一樣支撐著當中悲痛得幾乎站不住腳的希爾維。厄蘇拉覺得自己的心隨母親胸中喘出的一聲聲啜泣越縮越小、越來越硬。近幾月希爾維對休一直很壞,毫無必要地壞,以至於現在的悲痛彷彿是做戲。「誰也搞不清婚姻,每一對夫妻都不一樣。」
(「一篇蠢話。」帕米拉悄聲說,「但還挺安慰人。」)
「你知道德國猶太人現在的境況吧?」
「啊?」
「我總是想,」伊茲挽著厄蘇拉的手臂在草坪上繞圈,「總有一天我要問問休孩子的事,然後或許試著去找。」又補充道,「找我兒子。」似乎在試驗說這三個字的感覺。眼淚滾下了她的臉頰。看起來悲傷是真實read.99csw•com的。「現在休走了,我再也找不到那孩子了。當然,他已經不再是孩子。他與你同歲。」
「我還以為他在外面睡著了。」希爾維說,「所以不去打攪。醫生說是犯了心臟病。」
「德國?然後把他過繼給了別人?」
「拜託你,」厄蘇拉說,「我的頭很疼。」
「哦,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彷彿壞仙女一樣突然出現的希爾維說,「你這又是在小題大做什麼?」
「由女子生降在世的凡人,生命短暫而充滿痛苦。他降生又死去,如今日在此的花,明日便被折斷:凡人生命易逝,彷彿影子,不能停留。」
「你應該跟我一起回倫敦。」厄蘇拉對伊茲說。對付德國納粹空軍至少比對付希爾維要簡單直接得多。
「我也是個母親。」伊茲說,帶一種故意要表現戲劇衝突的語氣。
「記不記得有什麼關係呢?」厄蘇拉疲倦地說。死亡給誰造成的傷痛更慘重?是女兒還是姊妹?接著,她想起了泰迪。
聽,那是主的聲音;看,如歌的清晨即將來臨。
「是的。呃,確切說是送給了別人。是休去辦的,所以肯定是戶好人家。但再是好人家,也難保這孩子不受欺負。可憐的休,他是我家的主心骨,母親肯定不知道這事。問題也就來了。只有他知道那人家的姓名地址等信息。」母雞異常聒噪起來,厄蘇拉說:「我們出去吧。」
「柯爾先生。」
厄蘇拉深深覺得他的遺憾恐怕有很多,但這麼想對誰也沒有好處。
「問題是——」伊茲說。
到我這裏來,所有你們勞碌的人;來吧,我讓你們安息。read.99csw•com
「哦?」厄蘇拉忙著撿一隻尤其多產的母雞下的蛋,有些心不在焉。
教堂人滿為患,大半個村子都來了,然而葬禮上仍然有種古怪的氣氛,彷彿有個德高望重的主賓還沒有到場。的確沒有德高望重的主賓。休不希望興師動眾。他曾告訴過厄蘇拉:「把我跟垃圾一起處理掉就行了。」
伊茲是休去世前幾天從加利福尼亞回來的。她相當大胆地從紐約坐票價昂貴的泛美航空來到里斯本,又在那裡坐英國海外航空公司的飛機抵達布里斯托爾。「沿途看到兩架德國轟炸機,」她說,「當時真以為他們是來襲擊我們的。」
「他看起來很平靜。」伊茲告訴厄蘇拉,「彷彿死而無憾。」
吉米前一周已坐船去北非,沒能請出服喪假來。但泰迪趕到了。他穿著制服,英氣逼人地從加拿大戴著「翅膀」回來(「就像天使。」布麗奇特說),駐紮在了林肯郡。整場葬禮他與南希緊緊挽著臂。南希對自己的職業說得很含糊(「反正在辦公室里做。」),厄蘇拉感到自己隱隱嗅出一絲秘密行動協議的氣味。
她們用牛皮紙和繩子將休的衣物包好,交由送奶工用奶車送去婦女志願隊。
抹去疑慮,不用再恐懼;擦乾雙眼,無須再哭泣!
伊茲的悲痛令她變得脆弱,不堪一擊。她跟著厄蘇拉在屋子裡打轉,不斷追憶著休生前的樣子。其他人亦然,厄蘇拉想。沒有人能接受九*九*藏*書他已永遠離開的事實,因此大家都從虛無中抽出絲線,努力對他進行著重塑。伊茲是最努力的一個。「我怎麼也想不起他最後對我說的話來。」伊茲說,「也想不起我對他說了什麼。」
「事實上,我們已經對彼此失去了興趣。」她說,「不過所有的夫妻最終都是這樣。這一點無可避免。」
厄蘇拉從甘草箱里收雞蛋,恰逢伊茲無所事事地逛進雞舍。雞們一刻不停地咯咯叫著,似乎想念著母雞希爾維的照應。「問題是,」伊茲說,「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那您最好是弄一本配給卡。」布麗奇特說,「你要把我們吃成窮光蛋了。」休的死深深地震動了布麗奇特。厄蘇拉在儲食間里撞見她傷心痛哭,說:「我真為你難過。」彷彿死了親人的是布麗奇特,而不是她。布麗奇特連忙用圍裙麻利地擦著眼淚,說:「得去弄茶了。」
在天父的國,你速將卸去一切負累。
「我?」厄蘇拉說,努力理解此中的深意。
她說,作為一名英國婦女,她已下定決心,大戰中絕不在橘樹林里坐以待斃。貪生怕死、享樂至上絕不是她伊茲所為(雖然厄蘇拉很想說這恰恰就是她最喜歡做的事)。她與她的名劇作家丈夫一樣,希望有人找他們寫電影劇本,卻只拿到一個寫一部「愚蠢的」古裝劇的機會,且該劇還未開拍就夭折了。厄蘇拉感覺問題出在伊茲的劇本質量力有未逮上(「因為我寫得太睿智。」)。另一方面她仍在寫她的奧古斯都系列——《奧古斯都從軍記》《奧古斯都盜墓記》等。事情不妙,伊茲說,淺薄的著名劇作家丈夫如今置身於好萊塢新銳女星的包圍中,竟被她們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