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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1940年11月

第三部分

1940年11月

她感到自己身處夢境,離現實越來越遠。「我快死了。」她說,「再不睡我就要瘋了。我就住在前面拐彎不遠處。」她補充道,「幸而倒的不是我們的公寓。幸而我去追了這隻狗。」救援隊有人給了她一根繩子套在狗脖子上,她將小狗拴在地上支出來的一根燒焦的柱子上。她想起剛才擔架員在廢墟堆里撿殘肢的事。「如此看來我該叫他『幸運兒』,雖然有點俗套。但他救了我,要不是他,我也會在山牆下喝茶。」
「埃米爾?」
「還好不是。」她已經開始討厭他了。「不知現在幾點。」她說,「但我可以給你些上好紅酒做早餐,此地恐怕沒有別的東西了。」
就在那拿板刷的男人樓上(雖然地板已經沒了),牆頭掛鏡線上用衣架掛了條裙子。厄蘇拉發覺自己總為家常細節——仍然坐在爐上的水壺,一桌無人消受的晚餐——動容,其程度要大於自己看見周遭更沉重的痛苦和更慘重的毀滅時。此時她看著那裙子,卻發現裏面還套著個女人。她的頭和雙腿被炸掉,但雙臂還連著。高爆速炸彈造成的各種奇形怪狀的結果從來都令厄蘇拉驚訝不已。女人彷彿已經焊在了牆上。明亮的火光中,依稀還能看見裙上戴的一枚胸針。一隻黑貓,鑲著假鑽做的眼睛。
「你問這幹嗎?」她說,又恢復了原先的惡聲惡氣。
伍爾芙小姐面露擔憂,對齊默曼先生說:「您不會還帶著您的提琴吧?安全嗎?」他從沒帶提琴來過崗哨。伍爾芙小姐說,提琴價值不菲,不僅價格昂貴,而且因為齊默曼先生將自己的全部家眷都拋在了德國,提琴是他唯一對過去的念想。伍爾芙小姐說自己曾與齊默曼先生就德國局勢進行了「令人心痛的」深夜「長談」。「那邊的情況很可怕,你知道。」
「上帝,」凱西說,「你膽子真大。」她有時令厄蘇拉想起帕米拉,但也有時與帕米拉截然不同——比如她表情寧靜超然地否認達爾文進化論時。凱西是浸洗派教徒,一直為了新婚而守身如玉,但是她回芝加哥后不過幾個月,她母親就來信說她在一次划船活動中出事死了。這位母親一定翻遍了她女兒的通訊錄,給每個人都一一去了信。多可怕的過程。休去世時,家裡不過在《泰晤士報》上發了一篇訃告。可憐的凱西白白持守了。墓中固然舒適而隱蔽,想必其中卻無人親密。
「的確是。」他微笑著探身,將她攔腰攬住,吻著她脖子的後面。兩人髒得彷彿挖了一夜煤。她想起那夜坐機車回倫敦時,兩人身上也是這麼臟。那天是她與休見的最後一面。
蕾妮最後又狠狠抽了一下,半閉的雙眼裡便沒有了生氣。
此時的陽光一反冬季常態,現出黃油般的燦爛柔滑,正努力刺穿厚重的天鵝絨窗帘,要射進來。為何你穿過窗欞,透過窗帘來召喚?她想到。假設能在時間中逆流,在古代尋一個戀人,她會找多恩,而不是濟慈,她知道後者英年早逝,故而有關他的一切都籠罩了悲劇色彩。這也是時間旅行的不便之處(除了根本不可能之外)——你永遠都是個依仗自己的先見到處傳播噩耗的卡珊德拉。雖然生命之輪的確過於不知疲憊,但一個人唯一的路只能是往前走。
「對不起。」她深深吸進一口煙后說,「卡在這樣一個endroit,難免神經質一些。」
「開什麼玩笑。」莫里斯說。休立即呵斥:「不準這樣跟你母親說話!」這次會面總體上氣氛相當惡劣。)
「他媽的早該給我止痛藥。」女人說著,貪婪地吃下嗎啡藥片,「慢慢吞吞,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在上頭開茶會呢!」厄蘇拉發覺她很年輕,且不知為何很面熟。她緊抓著她龐大的黑手袋,彷彿它能幫她在木材的海洋里浮起來。「你們誰有煙嗎?」埃姆斯利先生克服了由於空間局限造成的困難,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包壓扁了的玩家牌香煙,接著更加艱難地掏出了一盒火柴。女孩的手指不耐煩地在黑皮包上敲打著。「你就繼續慢慢吞吞的好了。」她不無諷刺地說。
於是在她回國后——為準備從事市政工作——她去海威科姆一所卡夫先生辦的學院突擊了速記和打字。此人後因在公共場合露陰被捕。(「一個露肉的?」莫里斯厭惡得皺起了嘴唇。休厲聲呵斥要他滾出去,且再不許在家裡使用這樣粗俗的語言。「幼稚。」莫里斯摔門去到花園中后,他說,「就他這樣的人也能結婚?」莫里斯回家后宣布了一個消息,說自己已經同一個名叫埃德溫娜的女孩訂婚,彼方是某主教的長女。「天哪,」希爾維說,「我們見了他要單膝跪地嗎?」
這幅畫與厄蘇拉記憶中伊茲在時的卧房格格不入——那曾經是一間閨房,充滿象牙白絲綢和素白緞子,昂貴雕花玻璃酒瓶和琺琅發刷。牆上靠著一張卷得嚴嚴實實用粗繩捆起的奧布松地毯。另一面牆上曾經掛過一幅名不見經傳的印象派畫作,厄蘇拉猜它的出現並非因為主人對畫家有什麼偏愛,而純粹為起裝飾效果。厄蘇拉又想,不知奧古斯都掛在這裡是否只為了提醒伊茲她自己的成就。印象派畫作已經收起放好,但這幅插畫卻給忘在了牆上,或許伊茲對它已經不再關心。無論原因是什麼,畫框上的玻璃都已呈對角裂開。厄蘇拉想到自己與拉爾夫來酒窖的那一天,荷蘭公園區被炸,也許畫框就是在那時裂開的。
「不少。」厄蘇拉說。
厄蘇拉送給埃姆斯利先生一片薄荷糖。「這個有點用。」她說。
她小心翼翼往前爬的過程中,膝蓋突然觸到一個柔軟的東西,整個人往後一仰,頭撞在一根九_九_藏_書折斷的房樑上。灰塵撲簌簌往下落。
「多麼勞倫斯。我們並不陌生。我們從小就認識。」
雖然身後火光衝天,救援隊在使用電筒和提燈時仍然小心翼翼。但反過來人人嘴裏卻又都叼著煙,雖然煤氣工還沒有處理完現場的煤氣泄漏,拆彈小組的出現更說明附近隨時有炸彈可能爆炸。大家都努力應付手頭的事(該湊合時需湊合),似乎沒有意識到可能臨頭的大難,顯得過於輕鬆。或者也許某些人(厄蘇拉想,如今不知自己是否也成了這某些人的一員)已經不在乎生死了。
「你是蕾妮?」厄蘇拉驚訝地說。
「我膝蓋疼。」厄蘇拉說。兩人精疲力竭地堅持著。厄蘇拉心裏想著黃油吐司給自己打氣,雖然菲力莫爾花園已經沒有黃油了,而且除非梅麗出門去排隊(多半不會),菲力莫爾花園也已經沒有麵包了。
「你肯定認錯人了。」她字正腔圓地強調說,「大家都這樣。我肯定是長了一張大眾臉。」
雖然已經十一月,她聽見窗外仍有鳥鳴。鳥一定也像人一樣,對閃電轟炸充滿了驚訝與不解。頻繁轟炸究竟為何?為了殺死了不計其數的人,她想,為了讓他們的心臟在轟炸中棄世、肺葉在真空中炸裂。為了讓無足輕重的他們,從空中,彷彿石塊般沉沉跌落。
「弗雷德·史密斯?他怎麼樣?快告訴我。」
晨光初綻,兩人聽到了解除警報的汽笛。
厄蘇拉知道,他們不得不去那裡。
她丟下女人,繼續尋找生還者。
因為那不勒斯著實令兩人害怕,她們花錢雇了個私人導遊,此君廢話很多。兩人在他的陪伴下花了生命中最難耐的一天,在南方酷烈的驕陽下,步履堅定地踏遍了羅馬帝國那些失落的乾枯、揚塵的古城。
他看了看表說:「早餐時間過了。現在是下午三點。」
「特別愛裝。全身都寫著『愛裝』。」梅麗精神頭似乎很足,「抽煙、做|愛、轟炸,天知道還發生了什麼。要我給你放一盆洗澡水嗎?」
她又深長地吸入一口煙,繼而相當受用地緩緩吐出。「你還有那種小藥片嗎?」她問,「黑市上肯定能賣出好價錢。」她的聲音模模糊糊,這是嗎啡起了作用,厄蘇拉想,可是馬上,香煙從她指間掉了下來,她眼睛上翻,開始抽搐。埃姆斯利先生緊緊捉住她的手。
厄蘇拉未及回答,齊默曼已經起弓,琴弓懸在弦上,預示演出即將開始,破陋的崗哨里,降下了一片音樂廳才有的深靜。有些人靜著是因為演出質量(「真是超凡。」伍爾芙小姐待演出結束后說。「真的很美。」史黛拉說。),有些人是為了尊重齊默曼先生逃難者的身份。音樂本身也的確四平八穩,以致聽眾很容易能沉入自己的思緒。厄蘇拉不斷回溯休的死亡,不斷想著沒有了他的日子。他已經死了兩周,而她仍然期盼見到他。她曾把這種思緒放置一邊,留待將來考察,而那個「將來」在此刻突然降臨。她慶幸自己沒有流下難堪的眼淚,只是深深地沉入了可怕的憂傷。這憂傷似乎驚動了伍爾芙小姐,後者伸出手來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厄蘇拉覺得伍爾芙小姐滿腔的情感都要使她顫抖起來了。
厄蘇拉長出一口氣,伸了伸懶腰:「你知道嗎?對這轟炸,我真的,真的真的,已經受不了了。」
戰爭狂放的雜訊又響起來了。隆隆炮響,轟炸機引擎單調而不規則的嗡嗡聲,都令她作嘔。槍聲,探照燈在天空指戳的手指,因為恐懼而緊張得透不過氣——這一切很快將詩意衝散了。
「真有意思,」伍爾芙小姐在厄蘇拉耳邊輕輕說,「我們聽的音樂里有這麼多是德國人寫的。大美能夠超越一切。也許戰爭結束后還能治愈一切。想想那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
她踩著滿地碎石走向這棟樓房的后牆。亂石地上靠坐著一個女人,四肢像布娃娃般攤開。似乎被炸到半空后又胡亂地落到了地上——事實經過恐怕就是如此。厄蘇拉想叫一架擔架來,但頭頂正好飛過一串轟炸機,誰也聽不見她的叫喊。
伊茲卧室的床榻對面牆上,掛著一幅畫。那是初版《奧古斯都歷險記》中的一幅插圖,以線描手法描繪了一個輕慢無禮的男孩以及他的小狗。畫風十分卡通,這從奧古斯都的學生帽、他像糖球一樣鼓突的面頰和那與現實中的喬克毫無共同點的模樣傻氣的西高地白梗都看得出來。
「我知道這首歌!」史黛拉說,事實是她的確知道曲調,但並不知道歌詞,於是她就「噔嘀噔,噔嘀噔,噔嘀噔噔」地唱著。
他們的小隊近來添了新人。首先是埃姆斯利先生,他從其他小隊過來,曾經賣雜貨,炸彈炸毀了他的屋子、他的店面以及他小隊管轄的整個片區。他與西姆斯先生、帕爾默先生一樣,也打過一戰。再來的這個新人背景十分新奇。史黛拉是勃洛克先生過去認識的一個「舞者」,她坦白說自己(態度很主動)曾是「脫衣舞藝人」,但阿米蒂奇先生說:「親愛的,我們這裏都是賣藝的。」
「他叫,」女人滾動著喉嚨,囫圇難辨地說——竭力read.99csw.com要說得清楚,「埃米爾。」
厄蘇拉掃了一眼埃姆斯利先生,無意中看見他身邊一隻沙包上,一條膠帶正貼著一張米萊《肥皂泡》的複製品。她討厭這幅畫,她討厭所有前拉斐爾時期畫作中蔫頭耷腦、藥物中毒似的女人。眼下不是做藝術批評的時候,她想。自己對死亡已經麻木了。她柔軟的靈魂已經結晶。(這樣豈不更好,她想。)她是淬火的寶劍。接著,她又在時間中閃回。她在下樓梯,紫藤盛開,她從窗戶飛了出去。
「顯然有很多已無法辨認。」伍爾芙小姐說。她已與負責事故的官員談過話,後者似乎相當慶幸自己碰上了一個講道理的人。「你聽了一定會高興的:我們不再是編外人員了。」
「好了嗎?」兩人終於像鼴鼠一樣冒到地面上后,伍爾芙小姐問她。街對面的大火幾乎已經撲滅,街面上炮灰、煤渣、垃圾一片狼藉。「有多少?」伍爾芙小姐問。
「你說得對,再求別的就不知足了。噢,天哪,我想我在他身邊肯定顯得特別裝。居然引了一句多恩。你覺得我是個很愛裝的人嗎?」
音樂落,四周瀰漫著一種至深而純潔的寧靜,彷彿世界停止了呼吸,接著,大家還沒有拍手稱讚,寧靜就被紫色警報打破了——「轟炸將在二十分鐘內開始」。想想警報全部出自她自己供職的五區作戰室,由手底下那些更年輕的女孩從發報室發出,她就未免感到奇怪。
「那就太好了。」厄蘇拉說,但她沒有帶他往「前面拐彎不遠處」走,兩人反而是疲憊地沿著金斯頓高街走去,且像孩子一樣手牽著手,身邊跑著那條小狗。清晨此時的街上一片荒蕪,除了一條煤氣管道還在起火。
「一群廢物。」他又罵道,「需要我送您回家嗎?」
「孩子?」厄蘇拉重複著,環顧四周。她沒有看見任何孩子的跡象。孩子可能被埋在了廢墟堆下的任何位置。
「噢,安東尼。」喚過他的名字后,伍爾芙小姐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她的髮髻鬆了,看起來很瘋狂,儼然從悲劇中走出來的人物。托尼正在昏迷中——頭部重傷,兩人匆忙將他從磚堆里撈了出來——厄蘇拉覺得她們應該說些鼓勵的話,切勿讓托尼察覺兩人的沮喪。她想到他是童子軍,便對他說起露營的快樂來。說在地里支帳篷,聽小溪潺潺,拾柴生火,在晨霧瀰漫中準備露天早餐。「戰爭結束后,你會有很多很多好玩的事可做。」她說。
伍爾芙小姐為大家演奏了鋼琴曲。「貝多芬的鋼琴曲,」她說,「我不是邁拉·赫斯,但聽聽琴總還是不錯的調劑。」這兩句話她都說得沒錯。唱歌劇的阿米蒂奇先生獻演《費加羅的婚禮》詠嘆調《不要再去》,邀請伍爾芙小姐為他伴奏,後者這晚尤其好興緻,說願意一試。表演令人悸動(伍爾芙小姐評價它有「意想不到的性感意味」),當勃洛克先生(自然有他)和西姆斯先生(叫人吃驚)也加入進這淫詞艷曲時,誰也沒有反對。
「那男人的心腸真他娘的好。」勃洛克先生喃喃地說,「該送他去參軍,這樣他就明白世態炎涼了。」「我表示懷疑。」伍爾芙小姐說。(這便引出了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為什麼身形強壯的勃洛克先生沒有應徵入伍?)「所以,」勃洛克先生總結道,「我們這兒現在不僅有猶太佬、娘娘腔,還有了個妓|女,真像下流音樂喜劇。」
齊默曼先生拿出提琴,說:「請大家原諒,我不擅長獨奏。」接著,他幾乎是語帶歉意地為自己報了幕:「巴赫,《G小調奏鳴曲》。」
婦女志願隊的兩名隊員遇難,同時遇難的還有埃姆斯利先生以及他們的信報員托尼,彼時他正好騎車經過,不幸騎得不夠快。伍爾芙小姐在參差不平的碎磚上跪下來,握住了托尼的手。厄蘇拉蹲在她身邊。
她將金煙盒和身份證放入自己的口袋。
「但這仗恐怕還得打下去啊。」梅麗說。
「托德小姐?」
厄蘇拉啟程去歐陸時是個處|子,回家時已經不同。事情發生在義大利。(「不在義大利找情人,還能上哪兒去?」梅麗說。)他叫吉安尼,在博洛尼亞大學進修哲學博士學位,比厄蘇拉所理解的義大利人要沉重、嚴肅得多。(布麗奇特小說里的義大利人個個時髦英俊、玩世不恭。)吉安尼卻為厄蘇拉的「成人禮」加入了一種讀書人特有的莊重,整個過程並不如厄蘇拉所恐懼的那樣尷尬。
「哦?」他漠不關心地答。事實上比漠不關心更漠不關心。
小狗從門縫裡擠進來,腳爪在光木地板上踏出踢踏聲。它跳到床上,定睛凝視著厄蘇拉。「可憐的東西,」她說,「它一定餓壞了。」
「我們又碰到什麼了?」
「接下來你要不要跳個脫衣舞呢,甜心?」勃洛克先生問史黛拉,後者對厄蘇拉眨眨眼,說:「如果你們想看。」彷彿在與她串通一氣。(「相信我,攤上一夥不聽話的女人啊,你可就倒霉了。」勃洛克先生不時要這麼哀嘆一下。)
「噢,上帝。」伍爾芙小姐慟哭道,「真叫人難受。」
「並不是現在這種認識法。」
「挖掘難度大嗎?」
地窖彷彿無休止的迷宮,厄蘇拉慢慢明白樓中下落不明的人們究竟去了哪裡,他們都躲在這迷宮中了。這棟樓的居民顯然將地窖作為他們的防空洞,死去的他們——男人、女人、小孩,甚至一隻狗——都被凝固在各自生前的位置上,通體包裹灰塵,不像屍體,倒像雕塑或化石。這讓她想起了龐貝,想起了赫庫蘭尼姆。這兩個地方,厄蘇拉在她躊躇滿志的被稱為「偉大之旅」的歐洲游中https://read•99csw.com都去過。她在博洛尼亞借宿時結識了一個美國女孩——充滿熱情與活力的凱西——兩人一起攔招火車,在義大利境內做了一次環遊——威尼斯、佛羅倫薩、羅馬、那不勒斯——其後厄蘇拉去法國坐船,完成了她旅居國外一年的生涯。
她感到有些不舒服,彷彿看見了某種徵兆,預示著今晚要出事。「只是因為巴赫的音樂讓你的靈魂悸動不安罷了。」伍爾芙小姐安慰道。
就在那一刻,人與狗的身後起了一聲巨響,狗嚇得就要逃跑,被她緊緊抱住。她轉過身,看見剛才那幢大樓起火的山牆倒塌了。整個拍下來。磚塊撞地發出野獸般的怒吼,恰好將婦女志願隊的移動餐車拍在了下面。
地下室的一邊堆滿沙包,但許多沙包在爆炸中破開了,沙子流了一地。一時間,厄蘇拉突然產生了令人驚異的幻覺,彷彿來到了不知是何處的一個海邊,清爽的微風中滾動著一隻圓環,海鷗在頭頂旋鳴,接著幻覺又極其突然地消失了,她回到地下室。一定是缺睡,她心想,絕對是缺睡作怪。
「稍等。」她曾不慎踩過一具屍體,明白那種濕軟的血肉的觸感。她覺得自己必須看一看,雖然天知道自己有多麼不情願。她將手電筒照在那攤看來彷彿灰堆的東西上,那是一堆破爛——提花織物、蝴蝶結、羊毛織物——一半已經入土。看來大可以是一包編織活計。其實不是。她一層層揭開織物,彷彿拆一個包裝笨拙的包裹,或一個體積巨大的捲心菜。終於,包裹卷里露出一隻幾乎是潔白無瑕的小手,彷彿一顆小星星。她想她也許找到了埃米爾。幸而做母親的已經死了,不需要知道這一幕,她想。
「令人失望。」
「對不起,埃姆斯利先生。這裏真像是地下墓穴,不是嗎?全是久遠以前的故人。」
不知有沒有認識的遇難者,厄蘇拉心想。自己在菲力莫爾花園的處所離此不過幾條街,也許她上班路上曾路過住在這裏的什麼人,甚或在菜店、肉鋪里還發生過交談。
「她們不知道。」厄蘇拉說。
「你知道?」伍爾芙小姐談興陡增,「你在那裡有朋友?」
那是個美好的傍晚。眾星捧著一彎新月,刺穿了夜幕深濃的黑暗。她想到了羅密歐對朱麗葉的讚美——她姣然懸在暮天的頰上,像黑奴耳邊璀璨的珠環。憂鬱哀傷的緣故,厄蘇拉的心裏盪起了詩意,也許有人,甚至連她自己,都覺得太過矯情。再也沒有德金先生的胡亂引用了。他在一次任務中心臟病發作了。他正在恢復。「感謝上帝。」伍爾芙小姐說。她曾抽空去醫院看望他,厄蘇拉沒去,心裏卻也毫不愧疚。休死了,德金先生還活著,她心上沒有空間去同情生者。西姆斯先生取代了德金先生的位置,成為伍爾芙小姐的副官。
「您看上去有心事。」弗雷德·史密斯說。他一隻胳膊墊在頭下躺著,正在吸煙。
「死了。」埃姆斯利先生難過地說,「多半是內傷。」他用雜貨店老闆的端正字跡在一個標籤上寫下「阿蓋爾路」,捆在她手指上。厄蘇拉從蕾妮固執的手裡拽出皮包,將內容物倒盡。「身份證。」她說,舉起讓埃姆斯利先生看,證上「蕾妮·米勒」的字樣還清晰可見。他又在標籤上加了她的姓名。
「你能不能去給埃姆斯利先生拿一片嗎啡?」伍爾芙小姐問。一個女人正在尖叫,且像工地壯勞力一樣謾罵著。伍爾芙小姐又補了一句:「就是給這個吵吵嚷嚷的女人的。」傷員吵得越凶,越說明不會死。這條定律經起了無數次考驗。這個女人氣勢如虹,似乎準備單手從廢墟中辟出一條道,再到肯辛頓花園跑一圈。
「啊,她們他媽的該有這個意識。」
「哪裡?在床上?」
「我已經展開了翅膀,學會了飛翔。」她離開慕尼黑、離開收留她的伯倫納一家后,寫信給帕米拉,「我見過了世界,成為了一個深邃的女人。」雖然事實上她幾乎還羽翼未豐。由於旅途中為一系列學生做私人授課,這一年唯一教會她的事,便是以後再不想做老師了。
「但我竟對他有所期待。」厄蘇拉說,「或許我期待的不是他。或許我只是想戀愛罷了。」
「沒有,」厄蘇拉說,「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但這世上不是有些人無緣無故就能知道一些事嗎?」
「我也不常帶陌生女人去豪宅上床。」
女人滿身灰土,看不出年齡。她手上有嚴重燒傷。厄蘇拉在急救包里翻出比諾爾燙傷藥膏,塗了些在她手上,自己也不知為何要這麼做。女人傷得太嚴重,藥膏根本是於事無補的。她希望自己還帶著水,女人的嘴唇乾燥得令人心疼。突然,出乎厄蘇拉意料,女人睜眼了,睫毛支棱著,因落滿灰塵而顯得蒼白,她想說話,但聲音過於沙啞,厄蘇拉聽不明白。難道她是外國人?「您說什麼?」厄蘇拉問。她感到女人就快要死了。
「對,就是它。我就是想說脫俗。」
「我們在查令十字賓館的盥洗室里見過,幾周前。」
埃姆斯利先生艱難地掉頭,以便能往外爬,此時,厄蘇拉撿起與粉餅、唇膏、法文信件和一些天知道是什麼的東西,還有一起從包里掉出來的金煙盒。這肯定是偷來的東西,絕不會有人送她這個。厄蘇拉再怎樣天馬行空,也無法想象蕾妮和克萊頓出現在同一間屋裡,別說是同一張床上。戰爭的確讓許多原本絕無交集的男女睡到了一起。他與她一定是偶遇,也許在某處賓館,或某個更簡陋的endroit。可她如何學會了法語呢?也許她只會說幾個詞。不管怎麼說,絕不是克萊頓教的,克萊頓堅信只會說英https://read.99csw.com語就足以統治世界了。
那是只其貌不揚的獵狐梗,因為恐懼而顫抖哀鳴著。樓門通向的那幢樓倒塌了大半,厄蘇拉想那也許是小狗過去的家,小狗也許正在尋求安全,尋求某種保護,但它不知道能去哪裡。她向它走去時,它卻向遠處跑去了。該死的狗,她一邊想一邊追去,終於追到它,攬到懷裡,不讓它再跑。它渾身顫抖,她將它抱緊在胸前,用聲氣溫柔地對它說著話,就像埃姆斯利先生對蕾妮說話時一樣,用自己的臉去摩擦它的皮毛(毛很臟,但她自己也不幹凈)。它小極了,也無助極了。「這是屠殺無辜啊。」有一天他們聽說炸彈正中東區一所學校,炸死了許多孩子時,伍爾芙小姐說。可大人難道不是無辜的?(抑或其實他們有罪?)「反正小丑希特勒肯定不是無辜的。」休曾在他們最後一次談話時說,「整個戰爭因他而起。」她真的再也見不到自己的父親了嗎?她忍不住發出一聲啜泣,不知因為害怕還是同情,小狗也跟著嗚咽起來。(托德家無一人不將自己人類的情感聯繫在狗身上,除了莫里斯。)
「沒戀愛成,卻美美做了一場愛,夠便宜你了!」
「我叫誰都是蘇西。」埃姆斯利先生說,「我有個女兒叫蘇西。很小的時候,被白喉帶走了。」
猛然間,剛才那些地下室灰色的死屍和跪到嬰兒屍體的記憶擊中了她。接著,在長達數秒的時間里,她突然彷彿置身別處,不是阿蓋爾路的地下室,不是伊茲荷蘭公園區的卧房,而是某個居中的時空,她在那個時空里下墜,下墜——
「難說。」她將蕾妮的身份證遞過去,「還有個嬰兒,恐怕比較慘。」
卡夫先生其實並不壞。他十分熱衷世界語,當時看來是個非常生僻的愛好,但現在厄蘇拉卻覺得發展一種全世界都懂的語言其實是好事,比如拉丁語在過去那樣。噢,對呀,伍爾芙小姐說,一門共通的語言自然好,但太過理想化了。所有真正的好事都過於理想化,她又傷感地補充道。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幕鮮活而血腥的圖景——地上橫滿碎屍,許多人都被炸飛了四肢,只剩下軀幹,赤身裸體,彷彿裁縫的制衣架子,使厄蘇拉不禁想起約翰·劉易斯大樓被炸后與拉爾夫在牛津大街上看到的那些假模特。一個擔架隊員沒有活人可抬,正在撿亂石上支出的胳膊和腿,看來彷彿要在日後將碎屍複原。有沒有人真這樣去做?厄蘇拉突然想。比如在停屍間里,將死者屍體像拼圖一樣拼接完整?不過有些人的屍體已經沒有複原的可能了——兩個救援隊員正用鏟子往筐里裝肉糊,而另一個則手持板刷刷洗濺在牆上的什麼東西。
離轟炸現場越近,景況也就愈發慘烈(在厄蘇拉的經驗中,情況幾乎一貫如此)。
「應該有個該死的誰給她們提個醒。」厄蘇拉說,突然發起火來,「好比說你這個該死的救火隊員。」
「她叫蕾妮。」厄蘇拉說,「雖然她不承認。」
「您卻很奇怪,看上去彷彿在自己家。」她說。
「孩子。」女人突然發出聲音,「我的孩子在哪兒?」
「今晚你回家,你母親不知會多高興。」伍爾芙小姐也幫忙打氣。她用手捂嘴,忍住一陣啜泣。托尼似乎沒有聽見她們的話,只是逐漸蒼白,白成了稀牛奶的顏色。他死了。
「噢,那太好了,要。」
「來吧,」西姆斯先生說,噓著粗氣站起來,「快離開這裏。」等大家都撤到戶外,警報已經換成紅色。幸運的話,他們能有二十分鐘時間在催命的警報聲中將路人全部趕進防空洞。
與埃姆斯利先生一起去移動餐廳的路上,她驚訝地看見遠處沿街一扇樓門前,有一隻小狗正瑟縮著。
埃姆斯利先生位於房屋的地下室,厄蘇拉不得不先被兩個救援隊員放下去,再在碎裂的桁架和磚塊中擠出一條路。她意識到整棟房屋也都搖搖欲墜地支撐在這同一堆桁架和磚塊上。她找到埃姆斯利先生時,後者幾乎是平躺在一個女人身邊,女人腰部以下完全被倒塌物壓住,但神志還清醒,對自己痛苦處境的語言表達也十分生動。
「您還好吧?」埃姆斯利先生說。
「但還是得受著。」厄蘇拉說著,用手背擦掉鼻涕眼淚和臉頰上的髒東西,心想差一點,死在這裏的就會是她自己。
女人輕而又輕地點點頭,好像再也說不出話了。厄蘇拉再次環顧尋找嬰兒。回身再想確認寶寶的年齡時,女人的頭已經疲倦地垂下,厄蘇拉號了號她的脈,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小心這裏,埃姆斯利先生。」她回頭說,「有個嬰兒,別碰到了。」
「很快救您出去。」埃姆斯利先生說,「喝杯茶。怎麼樣?不錯吧?我都想喝了。托德小姐還給您帶了止痛的東西來呢。」他一個勁地安慰著。厄蘇拉將小小的嗎啡藥片遞給他。他看來相當擅長手頭的事,想象他戴圍裙稱白糖、包黃油倒很困難。
「您要我們違法亂紀。」勃洛克先生來了興緻。
「我剛才在想多恩。」她說,「你知道,就是那句,你這忙碌的老傻瓜,不守端方的太陽。」不,她心想,他不可能知道。
「我剛才看到了你,所以才舉消防員的例子。」厄蘇拉做出和解的姿態。他氣的到底是她們的死亡,不是她們的愚蠢。
厄蘇拉從不使用公共防空洞。一想到人擠人的場面和幽閉的環境她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們片區就曾發生過一起空降彈直接擊中防空洞的慘案。厄蘇拉寧願死在戶外,也不做洞中之狐。
阿米蒂奇先生唱完「費加羅」,又充滿激|情地獨自演繹了一首《親愛的爸爸》(「他真多才多藝。」伍爾芙小姐read•99csw•com說,「我一直以為這是女人唱的詠嘆調。」),博得滿堂瘋狂的掌聲。接著經他們收留的齊默曼先生也說自己想為大家演點什麼。
「你先走吧,我一會兒再來。」她對埃姆斯利先生說,「替我要一杯,好嗎?加兩袋糖。」
「你要煙嗎?」弗雷德提議。他用自己抽剩的煙頭點了一支新煙遞給她。她接過來說:「我不怎麼抽煙。」
埃姆斯利先生鼓勵著蕾妮。「來,加把勁,蘇西,別放棄希望。只要一眨眼的工夫我們就能把你救出去。所有的小夥子都在努力。姑娘們也在努力。」他為了厄蘇拉補充道。蕾妮不再抽搐了,開始嚇人地顫抖起來,埃姆斯利先生更焦急了。「來,蘇西,加把勁,姑娘,千萬別睡過去。對,好樣的。」
所以他們小小的即興音樂會開得如此友善,人人看著比近來任何時候都要平和,不啻為一件令人欣慰的好事。
「天哪,不是,完全不是。我從來沒有……那樣過,你知道。但我本來以為會很浪漫。不,這個詞太愚蠢,用得不對。也許該說更精神層面。」
未起火的半條街也遭到了嚴重轟炸,磚灰和無煙火藥的酸味立即侵襲到肺里。厄蘇拉心中想著狐狸角小樹林后的青草地,盛開著亞麻花和飛燕草、虞美人、紅石竹和牛眼雛菊。她想著新刈草地的清香,夏季陣雨的涼意。這是她新近想出的對抗炸藥可怖氣味的方法。(「有用嗎?」埃姆斯利先生好奇地問。「不怎麼有用。」厄蘇拉說。)「我以前想母親的香水味,」伍爾芙小姐說,「四月紫羅蘭。不幸的是現在一想到母親,就馬上會想到炸彈。」
伊茲理智地離開了狐狸角,沒有同被她稱為「悲傷寡婦」的希爾維待在一起,因為「我們定會像貓狗一樣打起來」。她反而撤到了康沃爾,住在峭壁頂上的一棟房子里(「像《蝴蝶夢》里的曼陀麗莊園,又荒蕪又浪漫,幸好沒有丹弗斯夫人。」),正為《奧古斯都歷險記》在一份名報上連載的漫畫而「絞盡腦汁」。厄蘇拉覺得如果她讓她的奧古斯都像泰迪那樣逐年長大,這個人物勢必有意思得多。
「還好。」她說。
「是呀,我很想在自己也變成故人以前爬出去呢。」
等他們抵達救助現場,其他人也都已經到了——水電煤工人、拆彈小組、重災救援隊、輕災救援隊、抬擔架的、運死人的(那天用的是一輛麵包店的麵包車)。救火隊的水龍皮帶糾糾纏纏鋪了一路,因為街側有幢大樓起了大火,火星熔漿四濺。厄蘇拉覺得自己好像在火光中驚鴻一瞥地看見了弗雷德·史密斯,最後決定認為那是自己的想象。
「一群廢物。」弗雷德·史密斯氣憤地說,「她們把移動餐車停在那裡幹嗎?停在山牆邊上,這不是找死?」
「而且,唉,我也不知道怎麼了,」伍爾芙小姐煮茶時輕輕對她說,「只是這種髒兮兮的感覺叫人受不了,好像可憐的倫敦和裏面的人們都再也不會幹凈起來了。一切都破爛得叫人忍無可忍。」
「算不上。」伍爾芙小姐說。
「準備了茶。」伍爾芙小姐說,「去喝一點吧。」
「這種事可遇不可求。對弗雷德來說,脫俗的要求太高了。」
現場覆蓋了兩個片區,因此負責事故的官員需同兩個片區的指揮官分別交涉,兩個指揮官又都稱自己將對救援全權負責。伍爾芙小姐沒有參与這場鬧劇,因為事故發生地段不在她管轄之內。但因為災情過重,她對自己的隊員宣布說,無論別人說什麼,他們都要出力支援救援行動。
「我知道。」厄蘇拉說。
梅爾伯里路沒有熱水,甚至冷水也沒有。也沒有電。因為轟炸一切設施都關閉了。兩人在黑暗中鑽進了伊茲鋪在光床墊上的罩布,雙雙睡得彷彿死了一樣。幾小時后兩人同時醒來,做了愛。這種愛法(或者說,實際上是情慾)是災難生還者——或者尋求災難的人——的愛法,毫無禁忌,偶爾狂野,但卻奇怪地透著柔情和蜜意。當中還穿插著一條傷感的伏線。就像齊默曼先生演奏的巴赫,這場性|愛悸動著她的靈魂,使她身心分離。她試圖回憶馬維爾的另一句詩,似乎出自《靈與肉相談》,有關「骨骼的栓」上掛著鐐銬與鎖鏈,但怎麼也想不起來。詩句在這樣一張棄床上、這樣一堆無羈的柔軟的肌膚面前顯得生硬而無情。
兩人倒著往地窖外爬行的過程中(他們已經不奢望掉頭了),廢墟以一種令人揪心的方式突然動了起來。兩人渾身凝固,貓一樣地匍匐著,嚇得屏住呼吸。過了貌似永無休止的一段時間后,兩人再度啟動,卻發現廢墟內部重組后,後路已斷,不得不以雙膝和雙手爬行著,在大樓倒塌的地基里重新尋找更為曲折的出路。「背被弄得疼死了。」埃姆斯利先生在她身後低聲說。
「更脫俗?」梅麗提議。
「是百折不撓、寧死不屈的心情把我們帶到同一條路上來的,勃洛克先生。」她稍稍責備了他一句。自從帕爾默先生死後,大家——甚至伍爾芙小姐——都急劇地敏感易怒起來。厄蘇拉覺得大家還是等仗打完了再相互撕咬比較合理。當然,造成大家情緒緊繃的不僅僅是帕爾默先生的死,還有睡眠的缺乏和夜間無休無止的空襲。德國人準備永遠炸下去嗎?
「你洗的時候,」梅麗說,「把你那該死的狗也洗洗。天堂都聞見它身上的味了。不過它長得倒很乖。」她模仿美國人口音說(差著火候)。
「噢,天哪。」兩人在荒蕪的赫庫蘭尼姆中跋涉時,凱西說,「真希望這勞什子沒有被挖出來就好了。」兩人的友誼于短時間內放射出巨大的光芒,並在厄蘇拉投奔南希后很快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