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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1967年6月

第三部分

1967年6月

「唉,乾杯。」她說著,碰了碰賈奎琳的波特加檸檬汁。她喝得不多,偶爾一兩杯杜本內,周末一瓶勃艮第。伊茲不同,她仍然住在梅爾伯里路,像《遠大前程》里的郝薇香小姐,整天在家裡的許多個房間里徘徊,且嗜酒如命。厄蘇拉每周六早晨買一大袋吃用的物品給她送去,其中一大部分似乎又都被她扔掉了。再也沒有人看《奧古斯都歷險記》。泰迪在天有靈一定會感到欣慰,然而厄蘇拉卻感到難過,彷彿他身上的一部分被世界遺忘了。
上周,她午餐歸來曾在辦公桌上看到一份《泰晤士報》。報紙整整齊齊折好,最上面露出的一版訃告欄里有一張克萊頓年輕時的軍裝照,那時她還不認識他。她已經忘了他是多麼英俊。訃告很長,自然提到了日德蘭。訃告說他的妻子莫伊拉「先他而去」,說他是好幾個孩子的祖父,說他愛打高爾夫。他過去一直討厭高爾夫,不知何時竟變了口味?又是誰在她辦公桌上留下了這份《泰晤士報》?這麼多年後誰竟然還記得要來告訴她?她愣在當場,毫無頭緒,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過去兩人秘戀時,他曾有一段時間熱衷於在她桌上留條。小段言語淫穢的情信,變魔術般說出現就出現。也許正是同一隻魔術師的手,在多年以後,又送來了這份《泰晤士報》吧。
「但這裏還是挺美,」她說,「走五分鐘就能看到豁然開朗的鄉村景色。樹林也……也還完好無損。」
帕米拉的孩子們已長到無須她再悉心看護的年紀,她就像某些女性那樣投身到了正義的事業中。(厄蘇拉絲毫沒有諷刺的意思,恰恰相反,她很支持。)她從治安調停做到治安法庭庭長,在慈善會中也積極活躍,去年還以無黨派人士的身份進入地方政府任職。此外還要照看家宅(不過她說她「有個女人幫忙做」),侍弄一個奇大的花園。1948年全國免費醫療制度出台後,哈羅德接任費洛維大夫,成為地方上的醫生。村鎮在狐狸角四周發展起來,房子越來越多了。青草地沒有了,小樹林也沒有了,開發商買走了許多艾特林漢莊園自耕農場的地皮。莊園空置,久無人問津,小車站被「鐵路殺手」畢欽判了死刑,停運已經兩月有餘,雖然帕米拉曾雄赳赳地帶頭舉行了一次停運抗議。
「他們的遺體必被人安葬,名譽必留于永世。」首相的嗓門勢大力沉,彷彿擔心聽講的人耳力不濟,「取自《德訓篇》44章14句。」厄蘇拉不信。誰會記得埃米爾和蕾妮?誰會記得可憐的小托尼、弗雷德·史密斯還有伍爾芙小姐?連厄蘇拉自己都已忘了許多逝者的名字。還有那麼多英年早逝的飛行員。泰迪死時才二十九歲,正是他們中隊的指揮官。中隊最小的指揮官才二十一歲。時間像在濟慈身上那樣,在這些男孩的身上加速飛逝而去。
「我喜歡。」休說。他的臉逐漸在視野內清晰。他的連鬢胡楂,他慈愛的綠眼睛。「歡迎來到這世界,小熊。」他說。
「聽上去像佛教。我有沒有提過克利斯要去印度的事?他說是去寺廟『歸隱』。從牛津畢業后他一直定不下來。肯定是個『嬉皮』了。」厄蘇拉覺得帕米拉對她的幾個兒子太過放任。克利斯朵夫分明是個行為詭異的孩子。她努力試想更溫和的詞語去形容他,然而失敗了。他會定定地看著你,臉上帶一種意味深長的微笑,彷彿他在智力和靈性方面都勝你一籌。其實他只是不懂如何社交而已。
「我想叫她厄蘇拉。」希爾維說,「你覺得好嗎?」
「嗯,是呀,這不用說。整個歐洲的文化呈現,也會因為猶太人而不同。不會再有人被從一個國家驅趕到另一個國家。英國也還會繼續施行帝制,至少不會像現實中這樣戛然而止——倒不是說帝制就合理。而且我們也不會為了打仗傾空國庫,又花這麼久來恢復財力和心理上的創傷。也就不會有歐共體——」
她在七月難耐的暑熱中從福特納姆梅森酒九*九*藏*書店沿皮卡迪利街往家走。連色彩看來都是熱的。一切變得十分鮮艷——充滿了青春活力。她辦公室的年輕女孩們穿起一種窗帘簾頭那麼短的裙子。如今的年輕人滿心想的都是自己,彷彿是他們在一片虛無里創造了未來。前輩在戰爭中為這一代犧牲,這一代人卻有口無心地念著「和平」,彷彿它只是一則廣告標語。他們中沒有一個人經歷過戰爭。(「沒打過仗好,」她穿越時空,聽到了希爾維的話,「無論多麼一無是處,也還是沒打過仗的好。」)照丘吉爾的話說,他們生來就被賦予了自由的「所有權」。至於如何行使這所有權,就是他們自己的事了,她想。(聽起來真像個吹毛求疵的老古董,她已然變成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會變成的人了。)
奈傑爾笑了。他戴著眼鏡,略顯嚴肅,笑起來像哈羅德一樣好看。摘下眼鏡用紙巾擦拭時,他看起來相當年輕。
她滿心受用,給一個麵包卷塗上黃油。「我曾聽人說事後洞悉力是偉大的,因為沒有它,我們便有了歷史。」
她洗凈幾個孤零零的瓷盤,準備沖杯阿華田早早上床看書。她近來看格林的《喜劇演員》。雖然的確需要多休息,她卻變得害怕入睡了。入睡后她常陷入極為逼真的夢境,以至於難以將之僅僅當作夢來看待。近來有幾次,她覺得有幾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切實發生在了自己身上,雖然邏輯地說,顯然並沒有。還有墜落。她總是在自己的夢中墜落。從樓梯上、懸崖上。墜落的感覺相當不好受。這難道是老年痴呆症的先兆?終結的伊始,伊始的終結?
她置身一個花園。聽見茶杯碰茶碟的輕響,一台除草機發出的哐啷、咯吱的聲音。她聞見粉色石竹辛辣的香味。一個男人將她抱起,往空中拋著,糖塊滾了一草地。這似乎是另一世,但確乎又是此一世。雖然她知道在公共場合自己對自己笑的人多半有精神病,卻還是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您覺到得太晚了,恐怕。」她說完,拿起提包和大衣,「下一輪再說吧。」她想起科萊特大夫和他的轉世論,思忖著來世自己想成為一個什麼。大概是一棵樹,她想。一棵在微風中舞蹈的參天古樹。
「嗯,整件事本來就是赤|裸裸的貪婪。而沒有戰爭經濟,美國也可能不會這麼快從大蕭條中恢復,也就不會對戰後世界產生如今這樣大的影響——」
「但是想一想,如果希特勒早早死了,如今的歐洲將是多麼強大!當然,沒有希特勒,也還有戈林和希姆萊。一切也許不會有任何改變。」
「是順隨、接受的意思。命中發生的任何事,無論好壞,都全心接受。死亡只是需要接受的事之一,我想。」
大家唱了《信徒精兵歌》,她第一次發覺克萊頓唱起歌來嗓音渾厚低沉。她知道比起這鬥志昂揚的教堂讚美詩,伍爾芙小姐必定更中意貝多芬。
「海軍部的那個男的死了。」她告訴帕米拉,「不過當然,誰早晚都會死。」
「恐怕說得沒錯。」
「尼采總說Amor fati(順隨命運)。」厄蘇拉說,「過去我不理解,我以為是A more fatty(更肥的胖子)。你記得我以前去看過一個心理醫生嗎?我叫他科萊特大夫。他骨子裡是個哲學家。」
她正把盤子放在膝頭吃著晚飯——一塊威爾士熔岩乾酪吐司。晚上她通常都這麼吃。獨自吃飯,擺出碗盤、餐墊和各種花哨餐具感覺很荒誕。然後呢?難道在寂靜中默默進食,或趴在一本書上看?有人認為吃飯時看電視標志著文明衰落的開始。(她這樣熱衷地維護這論點,是否正說明她骨子裡也這樣想?)但說這話的人顯然不是獨居。而且說到底,文明早就開始衰落了。恐怕從薩拉熱窩事件就開始了,最晚不超過斯大林格勒戰役。有人甚至會說,文明終結的種子早就埋下了,它的生長其實始於伊甸園。
BBC轉而關注起唐寧街。某個要人辭了職。她在辦公室早已聽見一些捕風捉影的話,但並九-九-藏-書無心思仔細聽。
「噢,我懂。」厄蘇拉說,「他的個人魅力的確非比尋常。人們說到個人魅力,總把它當作一樣好東西。實際上它不過是一種魅惑——就如中蠱,你懂嗎?我想他的魅力也許來自他的雙眼。他有世上最蠱惑人心的雙眼。看著它們,你會覺得自己身處即將被迫相信的險境——」
「呵,為什麼不呢?」梅麗聳聳肩,「明天我們都可能被炸彈炸死。當然要把握今天。」
聚會還送了花,厄蘇拉猜測也是賈奎琳的主意。感謝上蒼,花朵挨過了酒吧一晚。可愛的粉色百合現在正插放在她的床頭柜上,屋內花香四溢。起居室朝西,灑滿了傍晚的落日餘暉。外面天還亮著,公用花園裡的樹正披掛著一年中最好的新葉。這是一套上好的公寓,鄰近布朗普頓聖堂,她花掉希爾維留給她的所有遺產,這才置辦下來。寓中小廚房、小衛生間,都是現代設備。但裝修時她則盡量趨於古早。戰後人們都追著現代去了,她乘機買了些式樣簡潔、品味高雅的老傢具。地上合著尺寸鋪了柳綠色地毯,窗帘與坐具棉套採用相同布料——一種花型較低調的莫里斯印花棉。四壁都漆上了一種淡淡的檸檬黃,即便是雨天,室內仍顯得明亮、清爽。家裡還擺著幾件梅森和烏斯特的瓷器——幾個糖果盤和一組瓷瓶,也都是戰後便便宜宜買來的。瓶里總是插著花。這賈奎琳是知道的。
「反正也沒有讓我們加入嘛。」
在人前睡著的行為極其怪異,這本應令她感到不安,她卻相反覺得十分舒服。田納西·威廉斯不是說過什麼——「陌生人的好意」嗎?1955年,梅麗最後一次舞台獻演,就在薩莫賽特郡的巴斯演了一次布蘭奇·杜波依斯。
「這下你退休了,」莫里斯說,「他們可能會給你授勛。發一枚帝國勳章之類的給你。」上一輪嘉獎他已被封了爵士勛銜,(「上帝,」帕米拉說,「這個國家怎麼了?」)還給家裡每個人寄了一張他在白金漢宮舞會大廳內向女王鞠躬的照片,張張都拿相框裝著。「這人自我感覺真好。」哈羅德笑道。
「大家似乎都在以此為借口胡作非為。」厄蘇拉憤怒地說,「要是人們信仰永世不得超生之苦,絕對不會這樣強調今天了。」這天她在工作上也不順利。一個負責歸檔的女孩因為得知自己男友沉了船而急瘋,將一份絕頂重要的文件丟失在浩瀚的牛皮文件袋的海洋里,為此招致了更多痛苦周折,雖然在程度和性質上都與她的痛苦有別。於是她便沒有與本傑明·柯爾一起「把握今天」。雖然他急不可耐地向她展開了攻勢。「我一直覺得我們之間有些特別,你呢?」
「對,如果他死了的話。那麼建造猶太人自己的家園一事就站不住腳……」
「心老。」
聚會早先,在辦公室里時,同事們送了她一台金馬車座鐘,上刻「給厄蘇拉·托德,感謝她多年來的效忠」。嚯,她心想,多麼俗套的墓志銘。金鐘是這樣的場合慣常會送的東西,她不忍心告訴同事們自己已經有一台,且比這台好得多。他們還極貼心地送了她兩張逍遙音樂會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門票(座位很好),她懷疑這出自賈奎琳·羅伯茨——她的私人秘書——的手筆。
伍爾芙小姐曾預見貝多芬能讓戰後世界恢復和平,這一過分樂觀的預見被指向耶路撒冷的榴彈炮徹底擊敗了。如今厄蘇拉自己也到了伍爾芙小姐在二戰爆發時的年紀。過去她覺得伍爾芙老。「現在我們自己也老了。」她對帕米拉說。
「能有人聊聊這樣深刻的話題真好。」她說,「我前段一直在法國南部度假,與梅麗·肖克洛斯一起。你見過她嗎?沒見過?不過她的姓早就改掉了,嫁了好幾次,夫君是一個比一個有錢。」
餘生她還能做什麼呢?她斟酌九九藏書著是否要搬去鄉下,住在鄉村小別墅里,過與村民一樣的生活。也許可以離帕米拉住得很近。她想象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聖瑪麗米德,想象里德小姐筆下的仙地村。說不定她也能寫本小說呢?至少可以打發時間。再養只狗吧。是再養只狗的時候了。帕米拉養過一系列金毛,一條接一條地養,每一條都很像,看在厄蘇拉眼裡毫無區別。
莎拉。她要帶莎拉去逍遙音樂會。她是對帕米拉耐心的獎賞——1949年誕生的小女兒。夏日過後就要去劍橋上學——正如她母親一樣,莎拉也是聰明絕頂,各方面都很優秀。厄蘇拉將莎拉視為珍寶。做莎拉的阿姨幫她愈合了泰迪在她心中留下的巨大空洞。近來她總是想——如果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就好了……多年來她有過各種關係,既沒有值得一提的驚喜(錯誤多半在她,無法「徹底託付」),也沒有懷孕,從沒有成為母親或者妻子。直到她已經沒有迴旋餘地,一切都已太晚,這才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帕米拉死後,生命還會延續,她的後代,將如岔口的河水流向四面八方。然而厄蘇拉一死就沒有了下文,是一條日漸枯竭的小溪。
「還是廢話。」
「我喜歡到你家來。」莎拉說,「你的東西都這麼好看,而且永遠這麼乾淨整潔,跟家裡真不一樣。」
他們在戰爭里曾碰面喝茶,會面頗尷尬。她少女時對他浪漫的希冀早已消逝,而他絲毫不把她當作女性一員的心態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還來不及喝完自己(寡淡的)檸檬薑茶,他就提議「去別的地方吧」。
再說不看電視又能幹什麼?(她不願停止論辯,雖然論辯雙方都是她自己。)難道拼拼圖?當然可以看書啦,但一個人剛精疲力竭地下了班,看了一天信息、記錄和日程報告,又怎麼可能用更多的文字來勞累自己的眼睛呢?無線電和電唱機當然都很好,但都似乎過於「唯我」,彷彿除了自己世上沒有別人。(好吧,她似乎有些狡辯了。)至少看電視不要求思考。不思考不見得是壞事。
「怎麼說呢,」厄蘇拉說,「不算會面。你想吃甜點嗎,親愛的?」
BBC播報員說,今晨,約旦攻打特拉維夫,目前正在轟炸耶路撒冷。播報員站在街頭,應該就在耶路撒冷,她沒有太留意背景里的炮火聲,炮火聽來十分遙遠,對播報員無法構成威脅,但他身上逼真的高級軍裝和播報員激昂卻鄭重的口吻,都暗示著他內心的英雄主義情結。
「這是廢話。」帕米拉笑道。
「但是想一想事情本可以多麼不同。」厄蘇拉堅持道,「鐵幕本可以永不落下,俄國未必能吞併整個東歐。」
厄蘇拉本來與她約好午餐時間在聖詹姆斯公園見面,因為空軍部女職員安妮有事要對她說,厄蘇拉還在想會不會是泰迪的事。也許有人找到了飛機殘骸或屍體。當時早已接受了泰迪永不復歸的事,倘若他成了戰爭罪犯,或從德國逃到了瑞典,他們都早該聽說了才對。
家裡唯一有失精緻的是兩隻艷橘色斯塔福郡陶制狐狸,各自嘴裏叼著一隻白兔,是幾年前她從波多貝羅市集上順手買來的。它們令她想起狐狸角。
她準備先穿過街這邊的各個公園,再過馬路到對面的綠園去。過去她總在星期天到公園散步,現在她退休了,所以每天都是星期天了。她步履不停,走過了白金漢宮,走進了海德公園。在九曲湖邊的小亭子里買了一客冰激凌,決定租一把小躺椅。她累得要命,午餐似乎窮盡了她所有的氣力。
「你這麼年輕。」厄蘇拉說,「當然,你本來就還小。我是不是很像又老又瘋的阿姨?」
請伍爾芙小姐同去阿爾伯特音樂廳聽《第九交響曲》再合適不過了。厄蘇拉上一次見她也在那裡,那是1944年,音樂廳正舉辦紀念亨利·伍德誕辰75周年音樂會。幾個月後,她在奧德維奇火箭彈襲擊事件中身亡。空軍部的安妮也死於此次事故。彼時她正同一群女同事一起在部里的樓頂,一邊吃自https://read•99csw.com帶的午飯,一邊曬太陽。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卻也歷歷如昨。
她肯定是睡著了——畢竟剛吃了飯,一不留神已經出來幾條船,人們蹬著船,水面上傳來陣陣歡聲笑語。噢,該死,她心想,惱人的頭疼似乎又要冒頭,她的手袋裡卻沒有準備止痛片。也許在馬車道上能叫到計程車吧?在頭疼和暑熱中走回去是不現實的了。然而這樣想著,疼痛卻並未加劇,反而減輕了。這違反了平常的程序。她又閉上眼睛,驕陽依然似火。她感到一種舒心的睏乏。
「不,我是說,一個人認識的所有人都會死去,包括這個人自己。」
再說看電視有什麼壞處呢?一個人又不可能每天晚上都去劇院和影院(照此說來還有酒吧)。當這個人還是個獨居動物時,她唯一的談話對象僅限於一隻貓,於是對話常常只在單方面進行。狗不一樣,但自幸運兒以後她就不養狗了。幸運兒死於1949年,獸醫說是因為歲數大了。厄蘇拉一直都把他當作一隻年輕的狗。大家把他埋在了狐狸角,帕米拉買了一株深紅玫瑰種在墳上。狐狸角花園稱得起是狗的公墓。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撞見一株玫瑰,下面埋著一條狗,雖然唯一分得清誰是誰的人只有帕米拉。
卻立即又看見了雪景——純白、友好,光明彷彿利劍,刺穿厚重的窗帘,她被抱起來,摟在柔軟的臂彎里。
然而勃洛克先生卻代表命運在前一天傍晚意外造訪了厄蘇拉(他怎麼會知道她的地址呢?),請求她出庭為他的品行做個證明。他被控在黑市牟利,對此厄蘇拉毫不意外。她是他的第二選擇,本來要找伍爾芙小姐,可伍爾芙小姐升任了地區指揮官,負責保護著25萬人的生命,其中每一個人都排在他勃洛克先生的前面。他涉足黑市正是導致她與他決裂的原因。而過去一起工作的其他指揮員在1944年以前就都離開了。
「愛命運?」
「你與他會過面?」奈傑爾驚訝地說。
「吉米只是做他自己罷了。」她說。
「哪裡的話。我給您添杯茶好嗎?」
疼痛過去了,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因為他死了?」
「住在摩納哥。這個國家小得聞所未聞,我完全不能想象。那些年月梅麗真是個傻姑娘啊。我是不是又東拉西扯了?」
「吞併?」
她驚訝地發現勃洛克先生要去的竟然是中央刑事法庭,本以為他不過犯了點只配去治安法庭審理的小事。她在中央刑事法庭等了一早上,也沒等到自己被傳喚,就在法官們起身宣布中午休庭時,她聽到一聲炸彈的悶響,但並不知道那是火箭彈在奧德維奇大開殺戒。不用說,勃洛克先生最後被判無罪。
「上帝啊,當然不是,」他說,「您是我認識的最聰敏的人。」
她任由公園裡嚶嚶嗡嗡的嘈雜聲哄她入睡。生活不在未來,而在當下,不是嗎?科萊特大夫肯定會支持這種想法的。一切都稍縱即逝,一切又都亘古長存,她睡意矇矓地想著。不知何處,一隻狗叫了兩聲。有個孩子哭起來了。那是她自己的孩子,她在自己的臂彎里感覺到了它輕盈的重量。那感覺真好。她又做夢了。她夢到自己來到一片青草地——盛開著亞麻花和飛燕草、虞美人、紅石竹和牛眼雛菊——天上竟下著雪。這是夢裡才有的怪事啊,她想著,聽到希爾維的小金馬車座鐘鳴響了午夜十二點。有個孩子,聲音又尖又細,唱著,我有棵果樹,啥也不結。Muskatnuss,她想——德語里「肉豆蔻」的意思。多年以來她一直在回想這個單詞,此刻,突然間,它被想起來了。
克萊頓陪她去參加了伍爾芙小姐的葬禮。他曾堅如磐石,但最後還是回到了沃格雷夫的妻兒身邊。
「但如果希特勒在成為總理前被刺殺,阿拉伯和以色列之間的衝突也就不復存在,不是嗎?」他們稱為「六日戰爭」的東西已經結束,以色列人大獲全勝。「我的意思是,我理解猶太人為什麼迫切需要獨立領土,為什麼如此頑強地保衛它。」厄蘇拉繼續道,「read.99csw.com而且我一直都同情並理解復國主義的宗旨,早從戰前我就是這樣,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能理解阿拉伯人的憤恨。但如果希特勒不能施行猶太種族屠殺——」
「歷史真是充滿了『如果』。」奈傑爾說。帕米拉的大兒子、厄蘇拉最喜歡的外甥奈傑爾在休的母校牛津大學布雷齊諾斯學院任歷史教員。她請他在福特納姆梅森酒店吃午飯。
本傑明·柯爾已成為以色列議會之一員。他曾在二戰末期加入英軍猶太旅。后又前往巴勒斯坦跟隨斯特恩組織征討家園。他小時候是那樣正直善良,很難將那孩子與現在這個恐怖分子聯繫在一起。
她生了氣。「我看起來是這樣隨便的人嗎?」事後她問梅麗。
「等你自己住了,也可以弄得乾淨整潔。」厄蘇拉說,心裏對莎拉的讚美備感受用。她心想,自己也該立一份遺囑,把帶不走的東西都留給某個人。她很願意讓莎拉來繼承自己的公寓,但想到希爾維死後大家因為狐狸角而產生的爭執,她又猶豫了。一個人到底應不應該無所顧忌地袒露出自己的偏愛?也許不該。她必須將房產平均分給七個子侄,甚至分給那些她不喜歡的,甚或見也沒見過的。吉米自然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他住在加利福尼亞。「他是同性戀,你肯定以前就知道吧?」帕米拉說,「他一直有這方面的苗頭。」這番話帕米拉只當一種陳述來說,並非譴責,但她對用詞的選擇,語氣里難以察覺的一絲不屑,都說明她談這個話題的能力,遠遠不及她談論民主政治的能力。厄蘇拉心想,等她知道了傑拉德(帕米拉六個兒子中的一個)和他「這方面的苗頭」以後,不知會怎麼樣。
「將有一大批人至今還活著。」
從卧室的窗口望出去,一輪胖乎乎的圓月升起來了。那正是濟慈的月後,她想。夜這般溫柔。她的頭又痛起來了。她從水龍頭裡放了一杯水,吞下幾枚止痛片。
「您為婦女得任高級職務做出了貢獻。」賈奎琳輕聲說,遞給她一杯杜本內,她那段時間最喜歡的飲料。不幸的是也沒有多高級,她想。還沒有話語權。這世界的話語權仍然掌握在諸多莫里斯之輩的手裡。
「也許吧。但納粹黨一直到上台前幾乎都很冷僻。成員全是瘋狂的反社會人士,但誰都沒有希特勒的個人魅力。」
梅麗在大戰中結婚後,從美國匆忙返英,說自己新郎家裡都是「干粗活的」。她曾重新「登台獻藝」,有過好幾次慘淡不堪的關係。終於一鍬挖在金礦上,嫁給一個在外流亡避稅的石油家族後裔。
「你說你,別帶上我。再說你還不到六十歲呢。不算老。」
「獨居人難免東拉西扯。生活沒有禁忌嘛,至少說話方面如此。」
雖然正值炎夏,天上卻飄起了飛雪。說到底,這也是夢裡才有的事。雪花漸漸掩蓋了她的臉。天氣這麼熱,這樣倒很清涼舒服。接著她便墜落起來,往幽深黑暗處滑去——
她今日用餐較晚,因為自己要退休,請同事們聚了聚——頗似參加自己的葬禮,只是退休聚會後自己還能活著離開。大家去酒吧喝了幾杯,屬於簡單的餞行,卻很愉快,且結束得挺早,令她鬆了口氣(雖然其他人大概覺得不甚滿意)。雖然正式退休的日子是在周五,但她覺得在中間的日子就把這件事辦了比較好,不要耽誤了同事們周末的安排。他們也許會不高興。
百合的香甜在剛入水時還顯得可人,現在已經開始令她感到頭暈。房間被香味擠滿了。她應該開一扇窗。她起身要將餐盤拿去廚房,右太陽穴突然感到一陣幾乎令人目盲的刺痛。她只得坐下,等待疼痛退去。疼痛幾周前就開始了。先是小範圍的刺痛,接著整個腦袋都變得昏沉,發著嚶嚶嗡嗡的聲響。有時甚至是擂鼓般的劇痛。她曾以為這是高血壓所致,經過一系列繁複的檢查,終於被醫院宣判「很可能是」神經痛。醫院給她開了強力鎮痛葯,並保證一旦退休癥狀就將減輕。「您會有休息的時間,生活可以慢下來。」醫生用對老年人說話的語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