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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四、一個名叫郭慨的男人

第一部

四、一個名叫郭慨的男人

「那最好就別說了,我們單線聯繫。這倒不是說提防他是兇手,但每個人都有特別信任的人。你特別信任他,他也肯定有特別信任的某幾個同學。如果最終兇手知道了你在調查他的話,你會有危險的。」
當郭慨沉默下來,慢慢轉著茶杯的時候,柳絮也同樣安靜地望著桌邊滴水觀音寬厚的葉片,兩人間如有默契。這平靜慢慢尷尬,又轉為微妙,然後重歸於平靜。漸至傍晚,在這時光里,雲開了,太陽照了會子竹葉,終又隱沒不見。恰好他們也已把壺裡的茶葉啜得沒了滋味,便散了。
再有兩天就到了碰面的日子,一想到這柳絮就覺得尷尬,該怎麼打招呼說第一句話呢?那天在回來的車上她就後悔了,她明白郭慨說的是道理,甚至包括柳志勇的那部分。
這可能嗎?從沒有人像現在這樣把桌子翻轉過來嗎?可能性不大,但並不是沒有,關鍵在於,它就在這兒呢!
「你……還好嗎?」
時間不變,地點換成藍色。
十六頁信紙,十四封信。
所以,這一切都是假的。
「你想做什麼,都不敢說出來。」
費志剛抖了抖煙,煙灰落進月餅盒裡。他看了一眼,拿起打火機。
柳絮越來越覺得郭慨很有辦法,郭慨自己卻並不這麼認為,事實上,比起在刑偵隊的時候,他感覺束手束腳板了,所謂筆跡、醫療記錄、閥讀背景這些,是比較間接的證據,甚至有些都不能算證據。時間過去了那麼久,有效的證據大半都已湮滅,偏生他還不能直接地去挖出這些大半截入了土的證據,因為沒有身份。戶籍警和刑警是兩個概念,立案和沒立案更是兩回事,即便他動用了所有的關係。想盡了辦法,一個星期的進展,也比不上正經刑警查案子的一個小時。如果現在立了案,他是辦案刑警,醫療記錄筆跡之類的只需要一個電話或者兒句面詢,更多的時間應該放在詢問各個案件相關人員上面。證據會被時間掩埋,但人都還在,通過技巧性的問話可以迅速鎖定方向,縮小範圍,重新挖出埋在土裡的線索。可是現在,他每詢問一個相關人員,都要編出一個理由,並且因為這個虛構的理由,讓他的問話不可能像一個辦案刑警那樣直接和深入。以前他覺得那些半地下的私家偵探全都是廢物,現在他知道這活果然不好做。
柳絮還能說什麼,只有點頭。
這是文秀娟寫給她的信嗎?
柳絮忽然嘆了口氣。
郭慨找金浩良主要為的是文秀姐的同學關係。金浩良一直跟著委培班,從生活到學習都要關心,如果有誰恨文秀娟,指不定能看出點蛛絲馬跡。之所以話說得這麼保守,是因為他也接觸過學生犯罪的刑事案件,知道青春期的犯罪太多是沒有理由的,往往一個學生做出非常可怕的事情之後,身邊的老師同學還在大呼怎麼都看不出完全想不到。但不管怎樣,理通人際脈絡,總歸有好處。
「還記得文秀娟嗎?」
「我有兩個女兒,都死了。死掉的,活不回來。」文紅軍轉過頭,盯著眼前的年輕人。「現在就只剩下我這個老東西活著,還有孩子她娘,兩個人。你要查什麼,為誰查,為我?我不需要,算了。為文秀娟?嘿。非要查,你自已去,別來我這裏,我還要做生意的。你這個,不是生意,就這裏下去吧,不要你錢。」
郭慨伸手把信紙連著透明膠帶揭了下來。在讀那十幾封謀殺者通信的時候,郭慨只把它們當作是案件的證物,在看到第一個信箱——樹洞的時候,郭慨也沒有特別的感受,但現在,手裡的這封信,卻仿如一把鑰匙,忽然之間,他覺得可以聞到這宗案子的氣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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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在碑林間打轉,她並不急著找到郭慨的埋骨之地,似乎沒有站到那兒,就不能證明郭慨已經不在這世間似的。她沒有去遺體告別儀式。就和當年文秀娟死訊傳來后一樣,她病倒在床上,渾渾噩噩,神志迷離。
當然,我很好,前面不是都聊過了嗎。柳絮這樣想著,也準備這樣回答。可是忽然之間,那些話噎在喉中,吐不出來。
柳絮一下子明白過來。這種用來複寫的紙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是再常見不過的辦公用具,但近幾年不太見到,所以她才反應得慢了。「所以這是複寫件,並非原信。但為什麼會是複寫件,原信去了哪裡,這就不知道了」
兩個人沿著橋往長治電影院的方向走,蘇州河的腥氣比小時候淡了很多,九龍路上的堤也修得更高。郭慨說,那時候常常跳到泊著的船上去冒險,被船主發現后再大呼小叫地逃上來。柳絮說我記得的,你那個時候瘋玩,十足的野小子。郭慨說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可能耐了。他瞧了柳絮一眼,說不過你一定覺得那很蠢。
臨走,已經走到了店門外,郭慨對柳絮說,其實這些年我常去你家的。柳絮嗯了一聲。郭慨又說,你爸爸他年紀大了,背也駝起來了。柳絮不說話。最後郭慨說,其實你結婚那天,我和你爸一起去的,只是他沒進酒店,就站在對馬路那兒看著。柳絮怔征出了會兒神,然後嘆了口氣。

8

柳絮向同伴打了個招呼,就和郭慨一起在附近找了個咖啡館坐下說話。
「當然記得。」他說。
如果說之前郭慨對柳絮的故事多少還有些未表現出的疑慮的話,那麼十四封信攤在面前,足以讓他明白,九年前醫學院里的那段過往,遠比柳絮昨天所說的更陰冷惡毒。
柳絮耳朵根子有點兒發燒,心裏想你肯定知道我是隨口說的,這時候再提起來又是什麼意思,存心讓自己尷尬。
的確,文秀娟從來沒有聲明過她出身優沃,但她偶爾會說起怎麼鑒別沉香的好壞,紅木傢具保養有多麻煩,白玉牌子一直不戴要盛一碗水放進去潤一潤,這些碎片完全能夠拼出一幅底蘊深厚的家族圖景。文秀娟會去做葯試掙錢,可是她又告訴柳絮,她資助了兩個貴州貧困山區的孩子上學,算一算那筆支出幾乎和她的葯試收入持平。文秀娟還說,過幾年暑假的時候,她要贊助那幾個孩子來上海旅遊,到時候讓柳絮一起來。甚至她常常說起的路名,都是「華山路」「復興路」「武康路」,以及「靜安麵包房」「紅房子」「美琪大戲院」,有一次她還帶了一支馬可李羅麵包房的法棍給柳絮吃,這讓柳絮一直覺得,文秀娟是住在「上只角」的,並且多半是幢帶花園的大房子。
「我知道了。」
沒有說出來,後悔嗎?別給你添麻煩,也好。我們終究是沒有緣分的。
柳絮摩掌了一陣,把皮套打開,將簫取出。
想說那個字啊。
「沒,一直單著呢。」郭慨說。
「但十七號晚上我和費志剛打了很長時間電話。肯定打到了九點多,有可能超過九點半。」柳絮說,「當然,文秀娟早就說過了不可能是費志剛。我和他生活了那麼多年,他是清白的。」
郭慨鬆開了手。
想看見你。
回到文秀娟的話題,讓柳絮鬆了口氣。
他吸一口煙,看著柳絮。柳絮沒有說話。郭慨沒有提過報警的事情,他自己是警察,不提報警,也許的確走正常途徑很難立案吧。
「她是個怎樣的人呢,文秀娟?」
直到她在樓底下碰見下班回來的費志剛。會和費志剛說的,她突然意識到。一定會和費志剛說,這是她當時唯一的依靠。說了之後呢,如果兇手就是想要費志剛知道這些事,想要費志剛看見這些信,那麼費志剛又會是什麼反應,又會做些什麼?
哦對了,你已經死了。
照片上的人是項偉,一個他原本以為,和案子沒有直接關係的人。
郭慨只是在旁邊聽著,他知道柳絮只是需要一個樹洞說說話。等柳絮停下來的時候,臉上的眼淚已經幹了。
柳絮望著這蓬漸趨熾烈的火。心裏想著。原來告訴了費志剛,他是這樣的反應呵。但他剛才說的是有些道理的,已經過了九年。九年前呢,他也會把信燒了嗎?
簫未老,色青黃,如昨日。
「我告訴了他文秀娟的一些慢性癥狀,他說這很難判斷,最可能是神經性的疾病,或者是免疫系統的病變。我說如果是中毒的話有哪些可能,他說首先考慮重金屬中毒,比如鉛、汞、砷。」
除此之外,在這周里,郭概還去了次醫學院,他給柳絮看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棵松樹的樹榦近景,那兒有個樹洞。就是第一封信上提到的樹洞,兩個謀殺者最先使用的「信箱」按照信上所述,郭慨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它。當然,時隔九年,洞里早已經找不到任何痕迹。
柳絮嚇了一跳。她只是傾訴一下,但郭慨居然……她忽然意識到,這就是郭慨啊,他還是那個人。

柳絮知道警方不會破案的,因為他們的方向錯了。
「有很多,但現在都是亂麻,頭緒要一點點理。」郭慨搖了搖頭,似乎就想到此為止,隨即反應過來,沖柳絮抱歉一笑。
這些年費志剛進步很快,三年前就轉為主治醫師,上個月則升為副主任醫師,並且已經是上海心胸外科學術委員會的青年委員,在國際一線的醫學雜誌上陸續發表了三篇論文,儼然醫學新星。代價則是平均每周兩個晚上回不了家。兩年前費志剛貸款買了這套房子,裏面從傢具到軟裝,每一樣都是柳絮親手購置。可每次睜開眼睛,柳絮依然覺得陌生。家是陌生的,世界也是陌生的,所有的東西和她之間都隔著層膜,費志剛也不例外。好像自從和父親鬧翻,反出家去,這世上就已經沒有了她的家,她成了遊客,成了陌生人。倒是有時候看見文秀娟,在恐懼噴湧出來的前一秒鐘里,會覺得自然,覺得觸手可及。這種和死亡的親切感時時讓她后怕。她知道自己的精神不正常,就像昨天郭慨說的,病根不除,源頭不清,她的問題就會越來越嚴重,終有一天再掩飾不住。
柳絮覺得文父的態度有些奇怪,郭慨也是。
舊的東西一點一滴地流走了,柳絮想。
郭慨走樓梯習慣靠右,先前下樓時他著重看了一側的照片,現在他看另一側。大多數是酒吧老闆——一個微禿胖子和名人的合影,有時照片上也會多出一兩個擠著沾光的服務員。在一張中央位置是某著名過氣女歌手的照片里,他發現了張似曾相識的臉。他停下來對著照片使勁地想,是委培班的誰嗎?可一張張臉對過來全都對不上,腦海里走馬燈般地迴旋著男男女女的面孔,忽然之間他嚇了一跳,一股不適感讓背上起了陣雞皮疙瘩。大概是一通百通的緣故,他也隨即想起照片上那個穿著侍者制服的年輕人是誰。他拿出照相機,把這張照片翻拍下來,轉身重新往地下室走去。
柳絮沉默。
柳絮醒來的時候,看見文秀姐在旁邊專心地瞧著她,烏黑的長發蔓延過兩隻枕頭間的空隙。
「哦,那就還是隨便開吧。」
「總是有的人嫌疑大,有的人嫌疑小。你先生肯定是嫌疑最小的。但是從偵破角度說,是不是就完全排除了,我還不敢說。文秀娟這個受害人的話,未必就是正確的,因為現在不知道她是出於什麼原因下這樣的判斷。倒是你說他和你打電話到很晚,這條更有力。但時隔多年,記憶上也許有誤差。又或者我的判斷有誤,其實見而是二十四號晚。我這樣說,你一定會不開心,但我的建議是,沒有調查清楚前,同學里你誰都別信。」
桑塔納就這麼停在路中央,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現在的問題是:藍色是什麼地方?
「破不了的話,你會怎麼樣,我會怎麼樣?這兩個兇手,心狠,手辣!你當年掉進屍池裡,我知道一定有內情,但忍著一直沒有問,現在看起來,就是他們乾的。因為你那個時候在查他們。如果不是我,你這條命已經沒了。他們是做得出來的。九年前能做,九年後也能做。那個時候,我們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警察更幫不了我們,我們就是第二個第三個文秀娟。」
「這些信一會兒給我複印一下。」他說。
藍色是間酒吧,就在醫學院旁邊,門頭上裝了個富有工業感的三頭銅燈。郭慨走進去,看見一條向下的樓梯,才意識到酒吧是開在地下室里的。樓梯兩側貼滿了照片,都是各路明星名人和酒吧主人的合影,看起來這酒吧還挺有名。但應該是過去的事情了,這從照片的陳舊和多年未翻新的裝修上能看出來。樓梯走過半程的時候郭慨隱約聽見音樂聲,這是晚上九點多,酒吧的時間才剛開始。
柳絮從來沒想到過,三四十隻貓狗聚集在一起會鬧成這樣,簡直像在房裡扔了一億響的連珠鞭炮,翻來覆去地炸。
柳絮當然是知道的,甲亢又不是什麼絕症,老頭子從前總是有使不完的勁道,現在可總算要安分一點了吧。這樣對媽媽也好,她想。郭慨還在講,柳絮忍不住說行了,你知道我不想聽他的事情。郭慨說但他畢竟是你爸爸,難道真打算一直這麼下去,一輩子?然後他說了一句把柳絮徹底炸毛的話:其實你會不開心的。開不開心我自己知道,我離開這幾年過得再好不過,是我爸讓你說這些的嗎?是他給你錢了還是怎麼著?你能不能別管我的私事,我和他的矛盾你調解不著,你覺得幫我做調查就夠資格教訓我了嗎?如果那樣就請你別再查了,離我遠一點。
「只是我。」郭慨說,「如果的確有疑點,足夠立案的話,我會說服局裡……」
「啊,我還在根據信里的性格在同學里一個個猜呢。」
柳絮沉默著。

項偉應該是喜歡文秀娟的,金浩良回憶說第二學年之初,和文秀娟保持密切交流的就只有項偉,他人緣非常好,很努力地調和文秀娟和班裡其他同學的關係,協助她做班長的工作。原本金浩良以為學期末文秀娟的班長職務會被選下去,沒想到勉強過關。那次票分得很散,文秀娟和項偉同票,還有司靈和趙芹也分了一些票。最後項偉向大家建議還是讓文秀娟繼續做,他來輔助,大家同意了。第二學年下半學期時,至少表面上金浩良已經覺得過得去了,但期末考試時文秀娟給了自己致命一擊,她舉報了項偉考試作弊,導致項偉被開除。
信在兩張方桌併攏的木檯面上擺了兩排,上排八封信下排六封,分屬兩人。這是兩個彼此並不知道對方真實身份的謀殺者之間的通信,在最後一封信之前,他們一邊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自己身份的秘密,一邊共同商量,該怎麼給文秀娟下毒,宛如一場接力,文秀娟就是他們手中的接力棒,直到把文秀娟的性命送上終點。
除了確認這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在之前的一周里,兩個人沒有更多的聯絡。對於柳絮來說,在費志剛燒掉了那些信件之後,她陷入矛盾的狀態里。到底要不要再繼續下去,她有一種不願承認的動搖一方面開始看大量的偵探小說,看書中的名偵探如何破案;另一方面,她卻並沒有開始細細梳理當年的記憶,梳理關於文秀娟死的線索。她想等等再說,看郭慨能查出什麼。一個沒用的看客,對於自己,她閃過這樣的念頭。
柳絮笑笑,沒變嗎,快三十的人,哪能沒變,郭慨現在說起客氣話倒是自然多了,read•99csw•com全不像當年的生澀少年。時間之下,沒有人能不變。「當刑警不是應該很累的嗎,怎麼會胖,難道你升職成領導了?」柳絮開了個玩笑。
她是去看小說中的偵探的。看偵探如何一層一層抽絲剝繭,抓出兇手。在那些小說里,無論怎樣離奇的案件,最終總能真相大白。然而柳絮越看越沮喪,她發現自己無能為力,如果她是書中人的話。她設身處地,假裝自己真的是穿著風衣叼著煙斗漫不經心出場的偵探,可是她看不見一絲一毫的線索,直到真相揭曉的那刻,她把書回翻,才看見線索早就明明白白攤在眼前,從第一本,到第十四本,她完全沒有一點點的長進。迷霧從字縫裡飄出來將她困往,再怎樣揮手驅散、都無濟於事。柳絮意識到自己就像是書中偵探的助手,或者警察,總之就是那類專門塑造出用來襯托主角的角色,甚至,比他們都不如!
但是郭慨知道,人是有多面性的。一個惡棍可能會在道德的某一個方面做得非常好,這種隱藏性無損其惡棍本質。而且,出於贖罪心理,兇手在殺人之後,希望在其他方面做出補償再正常不過,努力當好一名醫生,治病救人,難道不是讓自己能夠心安理得生活下去的最好方式嗎?哦對了,還有馬德,被甄別之後,他如今依然做著與醫學有關的事情。他成了一名醫藥代表,往醫院賣葯。隨著他的同學們在和生醫院開始有一些話語權,他的生意也越來越好了。每個星期郭慨和柳絮碰面的時候,他就把搜集到的這些信息鋪展在柳絮面前。絲絲縷縷的線索織出一個黑洞,坐在對面聽著的柳絮慢慢被引進洞里,只覺得越來越冷。好在每次說完之後,他們總是又靜靜坐一會兒,於是柳絮便覺得回暖了一些。
根據警方後來的調查,郭慨當夜泡吧后是和一個長發女子一起離開的,沒人看清女人的臉,監控上也不清晰。警方判斷這是極特殊的盜腎者,色|誘男子后帶回出租房,用強力吸入式麻醉劑把人迷倒取腎。原本並沒有想殺人,但這一次的取腎手術出現了事故,左腎旁的主動脈被割破了,罪犯把傷口縫到一半,看見血止不住地流出來,知道已經沒有希望,就丟下郭慨逃跑了。儘管網路上時常會看到可怕的盜腎報道,但那大多是編造出的新聞,因為未經配對的腎臟不可能用於移植,但這一次,出租屋內發現了少量邪教小冊子,其中有關於食用活體腎髒的內容。至今,警方還沒有取得任何進展,罪犯的手腳很乾凈。
「案犯A的字還好些,你看B的字,有一個特點發現沒有?橫划總是左高右低,收筆有時收不好,還有偶爾一行字會越寫越往右下方偏移,如果不是信紙每行有橫紋,相信最後一個特徵還會明顯很多。」
「已經過去九年了。已經過去了。活著的人,讓生活繼續吧。」
郭慨放慢了步子,忍著不適回想剛才那張臉,但在記憶里調不出什麼有效信息來。也許一會兒回去再被她騷擾下瞧瞧看?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辦法。你這次的手段愚蠢又沒意義,別自己被抓住還拖累我。醫學院學生想不出好辦法?專業這麼差,下一個被題別掉的一定就是你!
「想什麼呢?」郭慨問她。
當然,這負疾感是對母親馮蘭的。她有時會和母親通電話,隔一陣子馮蘭也會去柳絮那兒,但終究不同了。五年前她狠狠把自己和父親劈開,傷痕卻刻在了三個人的心裏。
明天主動給郭慨去個電話吧,她想。那畢竟是她的好朋友,那畢竟是她的同學們,那應該是她的案子。
「這是真的?」他問。
太複雜了,完全想不下去。
聽到郭慨轉述這段話時,柳絮不禁搖了搖頭,過了這麼多年,金浩良還是沒變。其實他最不合適當輔導員,沒幾個學生會喜歡這樣的老師。
「倒也不能這麼說,他不配合也正常。他正在爭取你們學生處的一個領導職位,當然不想在這個時候被纏進這檔子事里。另外,他還是和學生不貼心,學生有心事,是不會找這樣的老師傾訴的」
「文秀娟會有這些信就很奇怪了,無論如何她都不該有這些信的。即便她通過某種目前我們無法想到的方式,得到了這些信,那為什麼她還是被毒死了呢?信是藏在特意留給你的遺物中的,如果她希望你能找出真相,那麼無疑這已經是她能掌握的全部線索了,這意味著她雖然得到了這些信,卻並不知道寫信人的真實身份。」
柳絮上完洗手間回來,郭慨已經把賬結了。
柳絮自己沒做過葯試,所以具體是怎樣的流程,其中有哪些環節存在漏洞容易被人利用,這些都說不清楚,只能有賴於郭概自去調查,看能否在九年後查到線索。這自然是極不容易的事,但郭慨提問的重點,在於確認了第一封信寫就併發出的時間,就在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一日、十二日。
郭慨苦笑,「你從前可不是這麼覺得的吧。」
「那這些信,你看出什麼線索來了嗎?」
那陰影一步步迫近,就快要把她吞噬。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但這代價實在太過流重,四年前的醫療事故是報應,和父親決裂是報應,小孩流產也是報應,柳絮甚至有預感,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孩子了,自己這樣一個坐視好友被毒殺的人,是不配當母親的。然而她終究是渴望有一個人能安慰自己的,在心底里,柳絮隱約曉得,對面這個男人,大概是除了母親之外,唯一一個在知曉了全部事情之後,不會指責她的人。
昨日似可追。
「別忘了這些給我複印一下,一會兒出去在附近找個地方」郭慨說。
「好的。」
「她也叫柳絮,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樣。」郭慨說,「我忽然就想來看看你最近怎麼樣,在網上一搜,就看見了你搞的這個活動。你好嗎?」「還好,挺好的。」柳絮想起從前自己很不愛看見郭慨,但四年沒有見面,再見時那些情緒都沒有了。時光的沙漏里,已經落下去的沙子飛舞起來,閃起舊日的光芒,彷彿要再回到上層似的。
「你怎麼會來這裏?」
旁邊沒有人,柳絮盯著枕頭,上面也無印痕。原來費志剛昨晚沒回家。她拿過床頭的手機,上而有一條未讀簡訊。
「不好?」柳絮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訥訥地說,「是她爸爸媽媽碰到困難了?啊,這些年……我應該去看看他們的。」
郭慨笑笑。
「我有兩個女兒。」
柳絮搖頭說沒有。
他又拿起信看,翻了幾頁放下,說:「其實我想過的。不光我想過,相信班裡其他同學也都想過,文秀娟到底是病死的,還是……但是沒有人說,沒有人查,連她爸爸也沒說什麼,遺體很快火化了,沒做屍檢,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沒想到,今天你又把她翻出來了。」
想見她。下一次的見面,應該是什麼時候,後天?
費志剛把身體完全轉過來,背對著電腦坐好了。
這可能嗎,他問自己。
沒有吹響。柳絮又試了一次,發現不是氣息的問題。簫堵了。她把簫豎著拿在眼前,望進中空的竹管子。裡頭塞滿著細細捲起來的紙。
「如果你女兒的確是被人害死的話,作為父親……」
「這是一條線,還有一條線是筆跡。儘管那兩個人在信里對筆跡都做了偽裝,但是對筆跡鑒定專家來說,也是有跡可循的。但前提是要拿到足夠多的日常筆跡樣本進行比對。這個呢,我會去想想辦法,但是,也許你更方便一點?你也想想辦法看吧。」
會不會真的不再調查了?應該不會,他不是那樣的人,否則就不會有那條簡訊。當然,簡訊已經刪掉了,儘管丈夫從不會看自己的手機。柳絮忽然內疚起來。丈夫就睡在旁邊,可她想的是另一個男人。但那是因為郭慨在幫自己追查殺害文秀娟的兇手,並不是其他什麼。那自己為什麼會內疚?柳絮不願再深究下去。
回家,回家,她對司機說。司機慢悠悠把車子開起來,問小姐您家在哪兒啊。柳絮報了地址。她整個腦袋都亂鬨哄的,她想自己這是怎麼了,竟然朝郭慨大發脾氣,自己有多少年沒發脾氣了,上一次……是對柳志勇。羞愧湧上來,和還沒退下去的怒氣擠在一起。
柳絮去廚房拿了根筷子,把塞在裏面的紙桶了出來。
沒寫理由,但總歸是病人的事情。
費志剛點著了那些信。火和煙升起來。他看著火,又猛抽了一口煙,把剩下的半截扔了進去,長長嘆息。
柳絮顫抖著身子哆嗦著牙一口氣把這些話炮仗一樣放出來,郭慨看起來有些難過。柳絮不知道該怎麼收拾局面,攔下一輛計程車就跳了上去。
柳絮看著郭慨,意識到他不可能騙她。然後心中那座形象轟然倒塌。那就是她一直在騙她。

柳絮終還是忍不住解釋:「志剛他不曉得我每個星期和你有碰頭會,他不知道我還在查這個案子,他以為我對文秀娟已經……」
但這總歸不合適。
徘徊再久,有止息之時。柳絮在一排花崗石慕碑前停下,序列號表明,郭慨就在這中間。
「我來查。」

7

「但你是怎麼看出我不開心的,有那麼明顯嗎?」
「文秀娟,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柳絮問。
她也不能說。一聲對不起,在這裏輕得立刻會被風吹走。
在她出院的當晚,兩個謀殺者見了面。這個時間讓柳絮覺得,這世界的運轉,有著一種讓她冰寒徹骨的規律。

想……保佑你。郭慨想遍了漫天的神佛。我也會保佑你的,最後他想。
柳絮搖頭說:「我覺得我什麼都不會做。我被徹底嚇怕了,我就是個膽小鬼,如果我在當年就看到了這些信,甚至都不會報警。」
柳絮當然記得。關於文秀娟的一切,在她刻意的忘卻中越來越清晰。而她對時間的特殊記憶力,讓那個日子立刻在腦海中跳出來。
「這說明什麼?」柳絮問。
「一整層都是?」郭慨問。
柳絮攤開手掌,看著滿手的太陽,神思恍惚,她和文秀娟騎著自行車迎著江風衝下亞洲第一灣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好天氣。
「那時我應該對你說的。如果說了,事情應該會不同。」
這兩個時間點,從過往通信頻率算,似乎二十四日更可能,但郭慨卻傾向於十七日。
「這代表什麼?」柳絮問。
柳絮這樣想的時候,露出勉強的笑容,笨拙地想要換個話題,便問:「你結婚了嗎?」
文秀娟死前留了口信,說把這管簫給她。文秀娟的父親來寢室整理遺物的時候,把簫交在她手上,但這麼多年來,柳絮從來都把它放在箱底下,甚至連皮套子都沒打開過。一直到今天,她才有了正視的勇氣。
這些信,費志剛來來回回看了整兩遍。
又是長長的沉默。然而她終於下定了決心。
柳絮想起了和郭慨每周碰面的約定。在他的牽引下,她要再度回到九年前了,回到那個七人寢室里,回到那張先是清秀繼而浮腫的面目之前。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一日,周二。沒下雨。文秀娟趁著午休時候去做了一次靜脈給葯的葯試,下午去抽第二管血的時候出現噁心,隨即就嘔吐,立刻去醫院,住了兩天才緩過來,說是藥物過敏反應。留院觀察一天後,周四文秀娟回校正常上課。葯試中這樣的事情偶有發生,並不算罕見。然而,就第一封信的內容來看,這竟是一次蓄意的投毒。
確切說是當天的清晨,整個見面的過程讓郭慨感覺有點怪。
她知道,這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會像郭慨那樣擋在她身前了。
梳著羊角辮子的、麻花辮子的、短頭髮的、長頭髮的、劉海斜向一邊的……
她一直以為,文秀娟是好人家的孩子。衣食無憂,教養良好,祖上是有文化的資本家或者就是書香門第。可竟然是棚戶區。
郭慨也沒說話,兩人便這麼慢吞吞疲著步子往前。下海廟也是這個方向,大約二十多分鐘的路吧。
見面的地方是巨鹿路弄堂里開出的一家小咖啡館。郭慨說,找個你家附近安靜些太陽好的地方,柳絮就選了這裏。新開不到一年,顧客三三兩兩,柳絮來過幾次,沒見坐滿過。原本的花園用玻璃封了一半,和店面連接在一起,玻璃外的竹子和裏面的幾盆滴水觀音氣息相通,讓整個店堂都有半戶外的感覺。往日里下午都需要把頂棚遮起一半,免得太陽太曬,今天不用,陰天。
費志剛見柳絮只是坐在那些瞧著自己,黑暗裡看不清楚妻子是什麼表情,就問她這是怎麼了?
最開始柳絮還嘗試思考,嘗試參与到郭慨的思路里,但慢慢的,當信息越來越多,她就越發地理不出頭緒。她想,這迷宮看來還是只能郭慨去走,她會陷死在裏面的。
「戶籍警,家那兒的派出所,方便,走路上下班。每天走這家串那家,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哈哈。輕鬆得很。」
裏面是些平日里用不著,又捨不得丟掉的東西。撥開布偶、老式相機和一些卡帶,柳絮從底下抽出根棗紅色的長條皮套。她把箱子恢復成茶几,坐在沙發上,把皮套端在眼前。
他又看了眼膠帶撕下后留在桌底的印痕,被膠帶覆蓋的地方顏色明顯淺過別處,這是歲月的痕迹,看來,信真的是從九年前保留到了現在。
「噢。」
「這麼些年,有用壞被淘汰掉的嗎?」
柳絮點頭,然後她意識到,郭慨說的這些,其實是常識性的東西,他不說,自己也應該能判斷出來的。只是,這些曾經熟悉的知識許久不用,已經生綉板結。她努力在記憶里翻找,然後說:「的確像重金屬中毒,當時如果懷疑,可以通過尿檢查出來的。但是現在人過世了那麼久,是不是能從骨灰當中檢出,就難說了。嗯,不過,要是秀娟真的是重金屬中毒致死,多半滲到骨頭裡了,骨灰里也是會有微量殘留的,就看儀器的精度了。」
郭慨蹲下來,查看著信紙和透明膠的情況。
與我同歲,柳絮想。
接受你的批評,但事實上,我已經有一個計劃的雛形了,還需要完善。在沒能想明自之前,我不會再動手。你一定用了某種近乎完美的手段,我根據文秀娟表現出的癥狀查閱了許多資料,卻無法判斷你用的方式。
郭慨點點頭,想說什麼又咽回去。
費志剛的字跡比對最早完成,沒有發現明顯的類同筆跡,儘管柳絮本就知道他不會是,但也更定了心。至於其他同學的,則要多等幾個星期,工作量太大,用郭慨的話說,這回得欠那位老師大人情了。
第三個坐標,在第九封信里。這封信中提到了柳絮在進行的調查,那場短暫的調查一共只持續了三天。在第三天的晚上,柳絮跌入屍池。這封信中說柳絮已經和好幾人談過話,那麼應該是調查第二天寫的。也就是十二月二日。也可能是第三天。
「現實里不會有那麼多殘忍變態的案子吧。」
她硬著頭皮點了點頭,兩個人過馬路走了一小段,前方下海廟的一側廟牆就已在望。
她開始談這個孩子的事,開始懺悔,這件事已經在她心裏憋了很久,連費志剛也不知道婚禮時她喝過酒。而在那之後,她再九_九_藏_書也沒有能懷上過。
無論如何,還是先不告訴他郭慨的事了吧。

「不,我說的是上面這排。你注意到嗎,紙上那些藍色的印跡。」
「吵到你了。」
也許文紅軍那裡能挖出點什麼?郭慨想。但是下次去之前,要做好準備,得有拿得出手的東西才行吧。
「算了。」文紅軍說。
柳絮單膝跪在地上,抽出銅插銷翻開鎖扣,扶住箱蓋兩端,向上一提,翻開了蓋子。
費志剛問你出去啦,柳絮嗯了一聲,也沒說去了哪裡。費志剛覺得柳絮有些心事,但他兩天里上了三台手術,實在沒力氣這時候去探究妻子有什麼苦悶,洗了個澡往床上一倒,再醒過來,是夜裡十點半。
「我有一個好朋友,她認識您女兒,文秀娟。她告訴我,文秀娟病得很蹊蹺。」郭慨停了停,像想起什麼似的,說,「啊,我是個警察。」
她搖了搖頭,把這些驅趕出腦袋,說:「這兒離我家太近了,萬一志剛提早回來撞見了……碰到熟人也是不好。」
「這代表他們藏得很好。樣本還是不夠多,所以這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謝謝你回應我。很高興,真心的。
要麼。
郭慨把桌子搬到走廊上,那人倚在欄上抽煙,郭慨數了五張一百元給他,他嚷嚷了幾句,顯得不太情願,然後接過錢,讓郭慨動作快點,別給人瞧見。
「現實里的人,要比小說里的,更複雜。」郭慨看了她一眼。
一瞬間,柳絮發現自己不認識那個人了。關於文秀娟的另一面,郭慨並沒有深談,因為他也只是從公安的系統里調了檔案信息來看,並沒有時間深入去了解,而且目前沒有跡象表明文秀娟的家庭情況和她的死有關聯。
柳累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這些年我過得很糟糕,並不僅僅因為那個孩子。我以為辭了職待在家裡,一切會慢慢變好,時間會把記憶帶走,把她帶走。你知道那時我為什麼辭職嗎?」
如果不是因為害怕,早在九年之前,她就該發現的。
「那麼這又是一個現在解不開的線頭。不過沒關係,一開始總是這樣,慢慢的線頭總會解開。你看,這才一天,就有了這樣大的進展。」
眼睜的時間長了,便看見由頭頂空調而來的微光。那是個表示運行的小綠燈,瑩瑩的,在被子上慢慢蒙了片輕紗。並不需要費心打量,屋裡的陳設就在視線外一點點浮出輪廓。她閉上眼睛,聽見費志剛開始發出輕鼾。
「好的。」柳絮說,「他們每天都在寫病歷開藥方,應該有辦法拿到的。」
柳絮沉默。
「按圖索端在這裡是行不通的。身份信息不能相信,但是其他信息的可信度就要高很多。比如信里關於毒物的描述,這很可能是真的。在第十二封信里,案犯A說自己用的是一種不太方使下的毒,無法下在中草藥里,說明不會是粉末顆粒的,多半是液態的。案犯B的毒就不同,成分穩定,不容易和其他毒相互作用,並且很可能就是粉末顆粒狀的。這個方面,你比較懂行,可以想一想有哪些毒符合。在你們學校容易獲取的毒,優先考慮。」
「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他說。「你們警察在調查嗎?」他問。
「其實你爸爸身體倒是不太好的,要不你也給他拜拜?」郭慨忽然說。
柳架搖搖頭。
郭慨沖柳絮笑笑,他知道自己這些年臉圓了許多,都說他笑起來能讓人安定下來,調解家庭矛盾的效率特別高。
這真的是九年前留下來的嗎?九年裡從沒有人發現過,所以一直留到現在?
文秀娟日子不多了。有沒有你都一樣。
柳絮從床上下來,打開了大燈。
文紅軍是個老出租司機,上白班,每天早六點半出車,晚十一點半換班,中間回家兩次給老婆喂飯。早上在小區門口接了車,二十米外就瞅見個胖青年揚招。車在郭慨跟前停下,他坐進副駕駛,說隨便開,開慢點,不上高架。幾十年司機下來,見過各色人的文紅軍對這樣的要求見怪不怪,「哎」了一聲,便沿著四平路慢慢走。離早高峰還有一小時,路上很通暢,開得再慢也有時速四十公里,轉眼就到了大連路口。他聽見旁邊的乘客說,你女兒從前讀書的地方,就離這兒不遠吧。
「如果是二十四日的話,也許在信里會註明聖誕夜。」郭慨說,「當然這也作不得准,最主要的,是從之前的通信看,主要下毒者是第二封信的作者,我們叫他案犯B,他採用的投毒方式是多次的小劑量投毒,而案犯A則像是B的崇拜者,兩個人碰頭之後,應該不會改變這個投毒方針。而文秀娟是十二月二十六日在解剖課上倒下,二十七日死亡,如果兩人二十四日晚上才接上頭,留給他們的磨合時間似乎略少。當然,毒性累積后的突然爆發可以發生在任何時間,但我還是覺得,十七日夜裡碰頭,在接下來的九天里兩人合作多次下毒,使文秀媚在二十六日毒發,這樣的可能性更大。」
但她剛才想到文秀娟了,無比自然。是郭慨給了自己再度面對她的勇氣。
郭慨還做了件讓柳絮覺得挺絕的事情因為信件里提到了《紅樓夢》《笑微江湖》《鹿鼎記》等幾部小說的名字,他設計了張調查問卷表,雇了幾個大學生去做青年精英閱讀情況調查當然其實只做和生醫院青年醫生們的調查,問卷上有許多書名,看過的就打鉤,其中名著類有《紅樓夢》,通俗小說類有《笑傲江湖》《鹿鼎記》。行動本身異常成功,所有的目標人物都接受了調查。但結果讓人沮喪、所有的男同學都看過這兩部武俠小說,女同學里劉小悠看過,夏琉璃則只讀過《笑做江湖》。《紅樓夢》所有的女同學都看過,男同學里表元看過。也是因為這幾部小說太大眾化了,無法篩出兇手。
這樣的地方,怎麼會和文秀娟有關係?她怎麼會住在那裡?
五年來她頭一次回到這裏。這樣陌生的熟悉感,竟讓她有些許的負孩。
「啊?」
信紙薄而脆,一封封都繼卷著,無法展平,彷彿承載不住上面的罪惡。

2

「你和她是好朋友。」
「前幾天,局裡新來個同事。」郭慨起了個頭便停下來,看著柳絮。兩個人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獵和狗在旁邊吵個不停,但有一瞬間,他們都感覺到了異樣的安靜。
「交給我吧。」他說。
樂隊在奏爵土,鼓手正酣然敲打著架子鼓,燈光明滅間,郭慨看見一個個神態近似的男人,一個個都像獵手。這酒吧的氣氛,曖昧得讓他不舒服。
「你變了很多。」
……
他走出去,再進來時手裡拿著個空的杏花樓鐵皮月餅盒子,那原本是家裡放常用藥品的。他把信放進去,把桌上的滑鼠、筆筒之類的雜物掃到一邊,留出一方空地,把月餅盒放到中央然後費志剛點了支煙,深深地吸了兩口,過了半分鐘,才慢慢開口。
斷了條線索但這也沒什麼,每一次郭慨總是展露一些線索,掐滅一些線索,或許過陣子其中有些又會死灰復燃。既然認識到自己對分析案情毫無天分,柳絮就變得像半個局外人,只需相信郭慨就行了。剛看見那些謀殺通信時的震撼悲傷和恐懼已經慢慢平復下來,有時她也感嘆,和文秀娟的友誼竟被時間沖刷得這麼淡了,這才不到十年,那些曾經以為會永遠記得的感情啊。「上次和你討論過,以文秀娟的癥狀,可以套進去的毒品很多,兇手的選擇範圍太大,在沒辦法拿到骨灰做鑒定的情況下,不可能鎖定毒品。不過我換了個角度,也許研究一下過往案例會有幫助。然後我查了下,呵,你想不到吧,這些年醫學院還真出過學生中毒事件,一共兩起,這可都是坐實了的。一種用的是錠,一種是亞硝基二甲胺。前者的中毒癥狀更像文秀娟。這兩起案子我都在進一步了解,相關知情人我約了得有半個月了,這幾天能見到其中一個,不知道會不會有啟發,下周告訴你。」

3

費志剛搖了搖頭。
「這就對了,難道這個人平時都裝得斯斯文文,卻在這樣危險的通信里把本性暴露出來嗎?當然不可能的,所以他在裝。裝字體,裝性格,那麼有沒有可能裝性別呢?」
青浦城南的福壽園裡有四季常青的大樹、草地上散步的白鴿和碑林間素繞的音樂。十一月九日,還算晚秋,但對被風吹過來的薄紙片一樣的那個人來說,一直是冬天。
他要了瓶啤酒和一碟花生,和幾個酒保挨個兒聊天,發現他們沒一個在這裏工作超過兩年的,九年的時間,對一個酒吧來說,太過漫長了。郭慨問老闆在嗎?酒保說不在,常會來,但也說不準。啤酒喝完花生吃完,已經快十點,老闆還沒來,說可能十一點,也可能十二點。架子鼓再響起來的時候,郭慨決定出去透會兒氣,一個坐在高腳凳上的長頭髮女人在他經過的時候吹了個煙灰,像是在挑逗,讓他不寒而慄。那女人的臉生得怪異,自以為嫵媚的眼神讓他幾乎要吐出來。走上樓梯的時候他還在想著那張臉,那揮之不去的感覺,不會是哪兒見過吧。
於是柳絮開始說文秀娟的事。她打開了那個閥門,陰寒的氣息從心底的黑洞中吹出來,讓她一陣一陣地發冷,說到後來,整個人都發起抖來。她的神情讓郭慨為她擔心,他握住她的手,那手冷得像冰,讓他覺得自己無法溫暖她。柳絮的手被包裹住的時候,心頭跳了一下,她知道郭慨並沒有別的意思,甚至她覺得手被這樣握住,心裏多少安定了一些。
「都是同學之間投毒?」
「不。」郭慨搖搖頭,「這些你昨天都說過,但是,她應該不僅僅是你說的那樣。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更何況是謀殺。而現在,有兩個不約而同的謀殺者。」

6

柳絮醒了。
「嗯,反正你一定會把真相找出來的,線索已經越來越多了。」
關於仇恨,金浩良分析說,項偉的事情之後,倒是可能真有人恨文秀娟。比如項偉最要好的兩個朋友張文宇和錢穆。他們三個是籃球小分隊,常出去和人打三對三籃球賽,走到哪兒都勾肩搭背,屬於焦不離孟型。其中一個好兄弟就這麼折了,人沒死但一輩子算毀了,其他兩個人心裏有多恨都正常。郭慨問那女同學里呢,有沒有人恨文秀娟,金潛良說也許有。項偉是個帥小夥子。雖然他擺明了追求文秀娟,但沒準有暗戀他的呢。說完這些,金浩良又一次強調,說他不覺得有誰真的會對文秀娟下毒手,班裡的這些學生都是好孩子,現在是好醫生,干不出這樣的事情。
「所以我只是想做減法,知道她做過哪些檢查,就可以把那幾種毒源排除,再看剩下的毒里,有哪些是比較容易從醫學院里獲得的。」郭慨向柳絮解釋自己初步的破案思路。
樹洞算不上線索,只是個印證。倒是如今依然在同一輔樓做宿管的大媽提供了個詭奇的信息,也不知郭慨是怎麼和她說上話的。文秀娟出事前兩天的清晨,或者說半夜也可,二十五號早上四點剛出頭的樣子,她醒過來時發現樓外有光亮。十二月的天,那個點還一片黑。她走出去。看見有個人蹲在外面燒火盆,嚇得脖子上的汗毛一根根立起來。那個人就是文秀娟,蹲在那兒一聲不響,對大媽的問話也不回應,端著火盆就回去了,那火大概本就快繞完了,端起來走進樓道時忽地就熄了,連同整個人都隱沒在陰影里。這事情太不吉利,加上兩天後文秀娟就出了事,以至於宿管大媽每每事後想起,都忍不住懷疑,當時她看到的到底是文秀娟本人,還是一個出竅的魂靈,在為自己的死亡做一場事先的祭奠。
就像巨大的冰原上忽然生出一道裂痕。
如果,有那一天。
郭慨把桌子搬到樓梯口,把桌子倒轉過來。
一直到下一周見面前,柳絮都沒想出好辦法。且她意識到,處方或者病歷未必是好選擇,因為寫在那上面的字為了求快所以格外潦草,和醫生正常寫字並不一樣,算不得好樣本。那什麼是好樣本呢,每個醫生都要寫年終述職,上面的字是日常書寫的最好樣本。柳絮之所以會想到這個,是聽費志剛說起,院辦要把檔案室移到浦東的新醫院去,於是開始琢磨檔案里有什麼醫生親筆寫的東西,述職報告就在這時候自然地跳了出來。歷年醫生們的報告應該都存在檔案室。想到歸想到,柳絮又不是院工,搬家的時候不能湊在旁邊偷報告。所以等到見面的時候,柳絮只找出了幾張同學的過年賀卡給郭慨,郭慨收了,卻說價值不大,賀卡上字少沒有比對意義。郭慨說那費志剛的字你總有吧,柳絮說怎麼你還懷疑他?郭慨說你現在沒有其他的,那就把你先生徹底排除一下,從刑偵角度講再小的可能性也是可能性,排除一下總沒有壞處,你別不高興。柳絮也沒不高興,說行,下次帶給你述職報告的主意郭慨覺得很好。如果能把歷年的報告都拿到,也許勉強夠做基本的分析。至於怎麼拿,郭慨說你別發愁,交給我想辦法。柳絮想不出郭慨能有什麼辦法,覺得他很神,難道要像影視劇里晚上穿著黑衣服夜裡潛入檔案室嗎?結果又過了兩個星期,郭概說拿到報告了,原來檔案室搬家之前大清理,把沒用的文件打包賣給廢紙站,述職報告顯然是其中之一。原該是粉碎之後處理的,但實際操作上沒人嚴格執行。東西到了廢品站,警察要去挑出些文件就方便得很了。柳繁想,他一定早就猜到,所以才不慌不忙答應下來。
「你想做什麼?」費志剛注視著妻子。
柳絮取了封信細看。上下兩排信用的紙張都是一模一樣的,是有醫學院抬頭的信紙,學校的小賣部可以買到,基本上每個學生都會用,在課桌里也時常可以撿到,所以從紙張的出處上是查不出線索的。但經郭慨這麼一提醒,果然發覺紙上有薄薄一層藍色,粗看像是紙張本身的花紋,甚而不注意都發現不了,但細瞧的話,可以看出是後來染上的。並不僅這一封,第一排所有八封信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藍痕,而第二排「另一個同學」的信紙上就沒有這種現象。
柳絮加快速度把所有的信收好,擦齊,交到郭慨手上。郭慨發現她的眼眶有點紅。
太陽落下去,夜晚漫上來,手機響了幾次。
「啊,不再是刑警了。」郭慨停頓了一下,展開緬懷的笑容,像是對舊日理想的致意,「你婚禮那一次,喝成急性肝損傷,就不能太累了,領導考慮我已經不適合刑偵崗位,調離了。」
放一枝紅玫瑰,好么?
怪裡怪氣的要求,反倒讓他不想多問什麼。第二個信箱就在這排教室里吧,自己運氣不至於那麼差,郭慨想。
「我要做生意的。」
柳絮開始講述文秀娟的好,儘可能地把那個心底里完美無缺的形象傳遞給郭慨。然而她翻來覆去都是些主觀形容,記憶里的細節模糊了,她很難講清楚是些怎樣的行為把文秀娟在她心中的地https://read.99csw.com位堆砌得如此崇高。或許有些皮毛的東西,比如口氣、笑容和恩惠,當年覺得是實實在在折射出個人品質的,現在拿出來說,又覺得淺了。柳絮終於停下來。她低頭去看那些信,說:
「你覺得他說的是實話嗎?」柳絮問郭慨,「我覺得他好像不是特別配合,說的這些其實靠推斷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會不會心裏有鬼?」
郭慨愣了一下,說:「如果您有時間的話,能聊聊嗎?」
火苗從火機上騰起來。費志剛看著柳絮。
把一周所獲說完,並沒有花郭慨太多時間。他看柳絮神情較一周前憔悴,就不想往深里展開,他想柳絮未必能在思路上給他太多幫助,談得多了,徒擾其心,把進度說清楚也就是了。他倒是有心想和柳絮聊聊其他,隨意扯扯閑篇,卻又覺得不太好,不太方便。原本已經是陌路,現在就守著本意,不要再節外生枝了。他想著,如不是當年的事情落下了病根,柳絮和費志剛的生活是幸福的,他現在想法子把病根抽了,以後么,偶爾可以見上一面說會兒話,已經是極好。這樣子,柳絮就算是又回到了他的生活中,而他從來不在柳絮的生活里,過去未曾,今後更不必。
「不是的,你沒有見過她,你不知道,她真的是個完美的女人。」
那條老街是上海楊浦區的一個小小街區,但上海人里大概沒有誰會不知道那個地方。那條老街意味著混亂渾濁的叢林,尤其對柳絮這樣的女孩而言,是聽見名字就要掩鼻避走的地方。她聽過許多關於老街的傳說,比如,一個老街外的人,不可能毫髮無損地穿過它。在柳絮的概念里,住在那兒的不分男女,不論老少,全都是流氓,那是上海流氓界的聖地,從那裡出來的人,在全上海的混子里都算是人物了吧。
另一個坐標,在第七封信里。這封信里提到了那瓶有針孔的礦泉水,正是從那天開始,柳絮完全介人到了這場投毒案中,這天是一九九七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
「是說我胖嗎?這些年吃的多動的少。你倒是一點都沒變。」
知覺在一寸寸復甦。慢慢地,他覺得微涼。
她緩緩抬起臉。
「真要去拜一下?」郭慨問。
「也是,殺人和救人,要懂的東西是差不多的。」郭慨開了個玩笑,但柳絮並沒有接到,沉若臉看著這些信。
「如果這就是原信呢,我是說,也許寄出的就是複寫件。」
所有這些事情背後的信息,柳絮自然無從分辨,她只是聽著,聽郭慨把那一段時間的各種細節慢慢補完。她明明就生活在其中,但是對這些一無所知,現在聽來,有一種闖入陌生世界的奇異感覺。不,應該說是走入了世界的陰影里,就像走路的時候,你不會去觀察自己的影子,理所當然地認為那影子跟隨著自己,毫不出奇,而她現在,發覺組成影子的無數黑點里藏了太多的秘密。
可是抽出來又顯得不禮貌了,或許再稍稍停留一會兒。她有多少時間沒感覺到安定了,哪怕只有一絲一毫,這讓她有些依戀。柳絮想到了費志剛,臉燒起來,這是因為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他知道了,才會有的特殊情緒吧,並不意味著別的,只是情緒宣洩后的副作用,柳絮用她僅有的一點點心理學知識胡亂分析著。
「她是個非常優秀的人,學習好人也好,有一股子寧靜的氣質……」
沒有啊,柳絮說。我就是很內向的,一直覺得和你這樣的男孩子,是在兩個世界里。
「大概有吧。」那人聳聳肩。他不知道眼前這男人是來幹什麼的,也不想管。有人打了招呼,他又收了幾張紅票子,讓他看兒眼有什麼關係。
「亞硝基二甲胺是,錠是不明原因中毒。都沒死人,所以也就沒被曝光出來。」
郭慨笑笑。柳絮這樣的反應,他挺開心倒不是案情的進展,離真相還遠著呢,根本沒什麼決定性的進展,但他查這個案子,並不是為了找出真兇,而是想讓柳絮放下負擔,正常地生活。
「已經九年了。如果立不了案,你就又像當年那樣,把自己推到一個危險的位置上了。就算重新立案,能不能破,破不了的話……」費志剛嘆了口氣,接下去的話有些難以啟口,但總還是要說出來。
這是兩個謀殺者之間的通信!
這讓我有點崇拜你了。
「是藍印紙。」
能告訴我是誰殺了你嗎?哦對了,你也不知道。
兩人沿著東長治路向東而行,不一會兒就走到了長治電影院門口,這座承載了童年諸多夢想和歡樂的藏寶洞此時看來荒涼得有些破敗,售票離口前一個人都沒有,張貼區也都是過了時的海報。
如果文秀娟沒有死,那麼委培系就是十個人。不,加上柳絮,十一個人。當然,文秀娟一定是最傑出的那一個。郭慨能找出那個人嗎?
「啊,我不知道後來居然這樣,真的是……那你現在做哪方面的工作?」
調查下來,當年文秀娟在醫院里做了不少榨測,重金屬排除了鉛砷,輕金屬排除了鋁,除此之外,還做了血液中寄生蟲卵的檢測。所有這些都是非常規檢查,在短暫的住院期間做了這麼一大堆,足夠讓不耐煩的醫生護士給壞臉色,覺得這個病人有疑病症了但是那麼多種重金屬,被排除的畢竟是少數,還有太多種可能。郭慨逐漸認識到,九年後的今天,如果無法檢測骨灰,單靠癥狀是沒辦法鎖定毒物的。
「不一定都查過一遍。重金屬有那麼多種,現在好像有新式儀器,一次能化驗幾種重金屬是吧,那個時候,應該還是特定的試劑對應某一種重金屬檢測的吧。她可以要求醫院查兩三次尿樣,再多的話,醫院也不答應吧,難道她會直接和醫院說,懷疑自己被下毒,所以要一遍遍地查嗎?」
郭慨放出了這句話,準備迎接一個急剎車。
「查得怎麼樣?」
要麼,像你一樣,我也被那兩個人理下去。
柳絮卻覺得這笑容是一種溫柔。她不知道溫柔是笑容里本來就藏著的,還是她自己附加上去的。
這雙眼睛真亮,柳絮想。
「就現在的情況,還不到向家屬提出重驗骨灰要求的時候。以後等到掌握了更多的情況,我是打算去拜訪她爸爸的。接下來,我想辦法查一下文秀娟當時住過的醫院,她既然懷疑自己中毒,肯定是做過一些檢查的。」
「對,都是,你快點看,到六點半就該有補課的學生來了。」
她一張一張地看。看得手足冰涼,血液凍結。的確是信,卻不是寫給她的。也不是文秀娟寫的。
是我不好,不該說那些,別生氣啦。另外,別忘了給你先生買菜啊。
他撓了撓頭,又說:「但也只是稍困難些,其實並沒有特別大的差別。我相信這兩個人用的都不會是慣常的筆跡,你看這些字都寫得很彆扭,如果說要再加上一層雙保險的話,嗯,聊勝於無。」
「我在想,不管文秀娟是怎麼得來這些信件的,當她看到這些信時,是怎樣的心情啊。」
「我問了我們的法醫。」沒有等到柳絮的回答,郭慨也不在意。
字是案犯B的,口氣也像,他想。這封信為什麼一直留在信箱里呢,兩個人是成功見了面,還是沒有呢?應該是見到了面,否則案犯A會再來檢查信箱的。但既然見面地址有改動,這封信又沒有取走,他們是怎麼接上頭的?一般的判斷里,如果通信的一方再也沒有取信,意味著他沒有了取信的機會,已經死了。可委培班裡沒有人死,硬要算的話,那就是跳樓殘而未死的項偉,顯然他不可能是A,因為他不光沒有取最後一封信的機會,同樣也沒有取之前所有信的機會。這是樁蹊蹺事,和文秀娟為什麼會有兩個謀殺者的通信一樣蹊蹺。但就破案子來說,怕的是一切正常沒有疑點,發現蹊蹺反倒是好的,因為那就是擺在明處的節點,只要一破開,就能有大進展。郭慨有種預感,這兩樁蹊蹺,是有關聯的。
這話一問出口她就后了悔,她在心裏指望著郭慨能說自己已經結婚了,或者有個穩定的照顧他的女朋友。
「當然記得。」
在救助站里重逢時郭慨就問了聲「你好嗎」,剛才也問過這幾年好不好,現在他又問了第三次。
當柳絮努力想象這些故事,想象自己闖入進去身臨其境的時候,儘管她無法成為一個偵探,但卻成功地越來越接近故事中的另一個主角。是的,她對那些兇手越來越害怕,彷彿能聞到肚子剖開后的腥臭味,彷彿能看到絲巾勒緊脖子時的深痕,彷彿能聽到刀鋒在白骨上刮過的錚錚聲,若隱若現的腳步隨時都會在身後浮起,與兇手相伴的感受,柳絮想,是因為自己真的有過這種經歷吧。
第二天,柳絮沒有聯繫上郭慨。到了第三天,柳絮想,直接去咖啡館吧。但是上午,她接到了柳志勇的電話。
「可是事情已經過去那麼多年。」
長發漸枯。
郭慨死了。這是多年之後,柳志勇對女兒說的第一句話。
你一定很驚訝吧,我也是。很高興能與你通信。我是鼓起了很大勇氣的,請你別有不必要的額慮。當我意識到你的存在時,特別高興,這也算是志同道合吧,雖然我們正在做的事情危險且不合法律。但不管怎麼樣,她該當受到報應,否則太不公平!我以這樣的方式來作自我介紹。文秀娟現在正在醫院里,你一定以為這是一場意外,因為這一次你並沒有動手。現在我告知你,這並非意外,而是我一手造成。當然,這隻是一次教訓,我並不指望能把她怎麼樣,她總是能被救回來並再次回到我們中間的,時間甚至不會很久。但這是個開始,我加入進來了,未來還長得很,我打算和你一樣慢慢來。至於我真正的身份,我想你也不會輕易探究,就像我不會那麼冒失地詢問你的名字一樣。反正我們每天都會見面,會打招呼,都是這委培班裡的一員。
「謝謝你。」柳絮說,「你真是個好人。」
「我查了文秀娟的家庭情況,並不太好。」
柳絮忽地又看不見文秀娟的臉了,她好似並沒在看著她,而是把頭埋在枕頭裡。
「還在刑事追溯期內。有機會的,至少,嫌疑人的範圍就這麼大,我一定能把他抓出來。柳絮,你的病根在那兒,如果不去管它,一輩子你都不會開心的,得把這根刺拔掉才行。還你朋友一個交代,也還你自己一個交代。」
郭慨死去十二小時后,他的手機終於沒電關機,於是所有來電被自動轉接到另一個號碼上,當他父東再一次撥打這個手機時,鈴聲從兒子卧室傳來。那是放在寫字檯第一個抽屜里的備用手機,上面有多條郭慨自己發來的簡訊。他把查案的行程發到這個手機上,以備不測。最後一條簡訊,是一個地址。一個多小時后,警方和郭父一起進入地址上的屋子,見到了光著上身死在浴缸里的郭慨。他左腰有一道縫合了一半的刀口,流出來的血已經凝固。他的左腎被取走了,摘腎過程中主動脈被割破,這是死因。
最初兩周的時間里通了七封信,平均兩天一封第八第九封信要長一些,三到四天一封。第十封信很可能是柳絮出事後當天寫的,第十一封中,以肯定的口氣提到了柳絮的「吸取教訓」,那就應該是柳絮精神穩定了一段時間后,仍沒有表現出任何要追查的意圖時才能下的結論,以此來看,至少是住院三五天後。
郭慨確認了信紙上沒有其他信息,把它小心折好,放進外套口袋裡。
郭慨覺得這七個符號應該不難破譯,事實上現在他就有些頭緒,只要再努力琢磨一下的話……他晃了晃腦袋,把神思抽離出來。先沒必要在這上面花什麼心思,他想,從謀殺通信來看,這張桌子和下毒案並沒什麼關聯。
柳絮夜半夢醒,卻想不起那是什麼夢。她睜開眼睛,發覺身邊有人。
他把這個決定告訴柳絮,柳絮有些擔心,說太急了吧,老人家現在不會讓動女兒的骨灰的吧,他能承受得住女兒被謀殺這個噩耗嗎?郭慨說,其實我已經去過了,就在上午。
換綠燈了,二擋起步,倒是比剛才開得更快了些。
「我是郭慨。」
「哦對不起,搞得我像是還在刑偵隊查案似的。沒什麼好保密的,我就把我看到的說說,你也參詳參詳。比如說呢……」
「我有些失眠。」柳絮說。她開始閃躲郭慨的眼神,但終究還是要碰上,彷彿被一道光照進心裏,但一點都不亮堂,反有種被灼傷的痛苦。「有點失眠。」她又喃喃重複了一句。但為什麼失眠呢,該怎麼說呢,神經衰弱嗎,為什麼會神經衰弱呢,都過得這麼幸福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她說得出口嗎?
這是她發起的一個救助遺棄貓狗的公益活動。任何看見網路公告的人都可以來參加,要求帶一份給貓狗的禮物,並和這些小動物玩一會兒,如果能認領回去則更好。從早上到現在,禮物收的不少,但很少有人會在救助站待超過半小時,因為實在是太吵了。好在已經有兩隻狗一隻貓被收養,這讓柳絮覺得費心組織這場活動還算值得。
郭慨看著柳絮。說實話他有些擔心,並且懷疑自己重新調查這件事,到底是否明智。原本覺得查明真相,會對柳絮的精神狀態有所幫助。但整件事慢慢展開,卻變成了一個漩渦,讓人漸漸要站不住腳。柳絮現在所承擔的心理壓力,明顯要比之前更重了。
柳絮怔了一下,然後說「哦」。
「想不通啊。難道說這信已經被調包了,並不是文秀娟留給你的。也許她僅僅只留給了你一支簫,也許她留在瓣里的是其他線索,被先取走了,換了這些信來誤導你。可如果是這樣的話,動機又很難解釋,為什麼要多費這麼一番周折。讓事情儘快平息下去不是最好的嗎?除非你被誤導之後,會做出什麼兇手樂於看見的事情。」
郭慨一直忍著沒有去找柳絮的任何一個同學。他想在外圍做足了功課,不想打草驚蛇。文秀娟的死是委培班所有同學的心病,一般情況不會願意談的,所以郭慨打算把這塊陣地放到最後再攻。這不妨礙他側面了解這些同學的基本情況:張文宇是內科骨幹,上海人,家境一般,性格外向,外貌能稱英俊,很招惹女護士;錢穆在腦外科,上海人,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為人開朗,相比張文宇在學術上成就更高,兩年前他和劉小悠結了婚,同學里除了這一對和費志剛,其他人都還單著;劉小悠是哈爾濱人,性格爽快,說話做事都有一股子向前沖的風火勁兒,但是血液科的病人格外需要安靜,所以她常常放著音量說前半句,後半句想起來了再把聲線壓下去,一直被同事拿來取笑;戰雯雯是無錫人,小兒科的副主任,性格有稜有角,但對孩子倒是格外耐心;裘元在外科,徐州人,是同學里最內向孤僻的,怕和人打交道;趙芹出身海派中醫世家,但卻沒幹中醫,而是留在了神外,她很安靜,有文氣,和裘元是男女同學里最愛看書的兩個人;司靈家庭條件很好,家裡在溫州有工廠,出手大方愛請客,讀書的時候有些做氣,當了醫生以後幾乎不讓人覺得了,這讓她的人緣變得很好,她在傳染科;夏琉璃給人的印象是文弱膽小,說話https://read•99csw.com沒中氣,像欠著人錢似的,病人特別喜歡她,覺得這個上海女醫生格外溫柔,她也在傳染科。所有這些人,不管是什麼樣的性格,外向還是內斂,風評都是格外的好,難得有幾個病患投訴,也都不是他們的責任。從職業道德上講,是白衣夫使的典範,說任何一個人是殺人兇手,都彷彿是天方夜課。
「你在想什麼呢?」
費志剛早下班見她不在家,問她在哪裡什麼時候回來。柳絮說媽媽最近身體不太好,自己去下海廟幫她拜拜,還要一會兒。她問費志剛晚上想吃什麼,說回家的時候去萊場買。掛了電話柳絮一時不敢去看郭慨,自己都沒有想到能把謊話說得如此順溜,心裏覺得有些異樣。
郭慨看起來對柳絮的這個推測持懷疑態度。
郭慨躺在浴缸里,睜著眼睛看天花板。
柳絮剛才就覺得似曾相識,但她被貓狗們弄得腦仁發漲,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不說,也好。
費志剛說過不回來的,大概是文秀娟吧,柳絮想。很久沒看見文秀娟了,自打郭慨開始調查,文秀娟就不再像從前那樣如影隨形。她偏過頭,黑暗裡看不見枕邊人的臉,但能感覺到床墊的凹陷,也能嗅到熟悉的氣味。是費志剛,他提前回來了。
已經不是記憶里的模樣了,紅不再鮮艷,皮也沒了光澤,不知道裏面的那管簫,是否也和這皮殼一樣老去。大約,早已經跟著主人一起死掉,沒有當年的魂靈了吧。
柳絮簡直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人要處心積慮地把自己如此包裝,文秀娟居然虛榮到這種程度?
「你有事情憋著啊。」郭慨指指她的心口。柳絮被他這麼一指,許許多多的東西克制不住地從心底里翻起來。她心裏叫著糟糕糟糕,但眼淚已經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自己卻根本沒有留意到這點。
「所以我只好下車,在大馬路中間。」郭慨對柳絮說。
「現在感覺好多了?」郭慨問。
倒是沒有,老司機滿是皺紋的側臉上,眼角的幾條紋路忽然深陷下去,胸膛一個大起伏。他換了空擋,車子滑行了一段,在紅燈前停下來。然後,他才轉頭去看這名不速之客。
許許多多的往事在這一刻翻滾起來,之前的幾年裡,文秀娟是柳絮的夢魔,而現在,她回復成了最初的那個人,那個謙遜溫婉的聰慧女子,讓柳絮交心又仰視的密友。
郭慨愣了一下,忽然說:「去東長治路那邊走走?你有很久沒回那邊吧?」他看著柳絮,柳絮慢慢點了頭。
「但我和她只認識了幾個月。」
到了郭慨必須要走的時間,柳絮把攤在桌上的信一張一張地收起來。她收得很慢,收幾張就停一停。
柳絮將簫放在嘴邊,手指隨意按住兩個孔,提氣一吹。文秀娟曾經教過柳絮吹策,但柳絮氣息不夠、感得臉紅耳赤也不成調,想起來,那情形就在眼前。
「二十四號聖誕夜,費志剛和我看完電影后就回去看他生病的媽媽了,至於其他人,全過聖誕去了,到很晚才回宿舍的。對了,我看見文秀娟了,她從松樹林里跑出來,當時臉色很差。最後一封信的見面地點就在松樹林里,難道說她看見那兩個投毒的人了?所以馬上兩天後她就被毒死了?」
「你看看這些信上的字。」郭慨指給柳絮看。兩個人的字都不好看,一筆一畫的,全無架構可言。這說明他們都刻意不用自己原本的習慣寫字。
不是她的臉,不是她的身影,而是雲絮一樣一團一團的,從他身體的最裡面浮出來,飄在與天花板差不多高度的另一重空間,不停地翻滾那舊日的時光。
黑暗裡她麵皮發燙,這內疚反讓郭慨的形象愈發清晰了。她彷彿又看見他的苦笑,她覺出這笑里是帶著慰藉的,讓她心安。
那人把走廊上鎖著的教室一間間打開。
一個矮胖的男人推門進來,初秋漂亮的陽光在玻璃門上一閃,照得柳絮偏過頭去。大金毛在第一時間撲到他身上。他倒不怕,拍拍狗腦裝要推開,但金毛死抱著他大腿不松爪。他問柳絮可不可以直接給它們吃,然後從塑料袋裡拿出七八根豬大骨往旁邊一扔,所有的狗都沖了過去。他抬起頭,對柳絮笑笑,說我們有四年沒見了吧。
回去之後,柳絮考慮該怎麼拿到同學們的筆跡。說起來,他們每天都大量在開方寫病歷,但是真的要拿到,卻很難。她早已經不是醫生,偶爾會去醫院,但畢竟不經常。她也不能拜託費志剛,他把那些信燒掉的時候妻子沒有阻止,所以就自然地以為妻子並不打算追查。柳絮覺得這樣挺好,在有結果之前,別把窗戶紙捅破,這樣家裡才可以安寧。
「這信里有很多疑點,比如對兩個彼此不知身份的人來說,最初的通信是怎麼發生的,發信人把第一封信放在了哪裡,才讓第二個人收到。但在疑點之外,也有許多值得分析的地方。第一封信發出是在什麼時間點,最後一封又是在什麼時間,這在信中雖然沒有明示,卻提到了一些有明確時間標識的事件。第一封信里提到文秀娟因為一件看似意外的事情而住院,你還記得這件事嗎?」
「你是覺得他有嫌疑?」柳架有些訝異地問。
柳絮拉開床頭櫃的第一格抽屜,取出那些信,遞給費志剛。

1

她又回到了寢室,睡在自己的床上。床帳半開,布幔無風而動。頭頂上的床板吱吱嘎嘎的響,然後文秀娟的腳掛了下來,腳上還穿著鞋,是她常穿的白色圓頭短靴。靴子就在面前擺動著,奇怪的是,衝著她的是靴尖。她看見靴尖上的磨損,皮面上也有許多細小划痕,左邊靴子的拉鏈頭顏色有點怪,是後來換上去的。柳絮對著靴子說,原來你家境並不好呀。文秀娟的頭在靴子旁邊伸下來,說,噓,別說出去,我們是好朋友。柳絮一嚇,說你不是死了嗎?突然之間,文秀娟就不見了,她聽見響亮的腳步聲,郭慨穿著警服走到床頭,啪地立正沖她敬禮,說公民郭慨向你報到。
兩個謀殺者在十幾封信的試探之後,終於決定見面,他們在最後一封信里說定了碰面地點,就這樣結束了這場罪悲的通信。在兩個謀殺者碰面后不久,文秀娟就死了。見面的時間是「本周三」,為了給取信留出時間,穩妥的投信時間應該在周日或周一。結合之前的信件往返時間,兩個謀殺者會面的這個周三,不是十二月十七日,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不會更早或更晚。文秀姐死於二十七日。
但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到合理的解釋。
「你想過嗎,文秀娟的癥狀,有可能是中的哪種毒?」郭慨問柳絮。這是他今天第一次向柳絮發問。柳絮沒有準備好,愣了一下,而且她也的確沒有周全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就下毒便利方面說,兩個都是女性的可能性最高,都是男性的可能性最低。可以背定的一點是,如果你照著信里表現出的寫信人形象去在同學里尋找,會誤入歧途。」
我做到了。
郭慨希望柳絮能遠離這件事,他希望她當一個看客。如果不是非問不可的問題,他寧題多費些周折自己調查出來。正如有時候親吻是為了告別,擁抱之後才得以彼此前行,他讓柳絮重新面對九年前的罐夢,是為了她可以永遠擺脫。所以,如果可以,這場噩夢就由他走進去,她停在外面就好。
自己真是蠢,柳絮想。
柳絮搖搖頭。
紙微脆,她慢慢展開。
在桌子底部,貼著張一折二的發黃信紙,透明膠十字交叉,把它固定住。
郭慨站起來,把課桌拎下樓去。儘可能地搜集與案件相關的物品,這是曾經一位老刑偵教他的,你指不定什麼時候會用到它們,哪怕用不到,也可以從上面聞聞兇手的氣味。
「她家是住在棚戶區老街的。」
郭慨又搖了搖頭。
柳絮赤足在窗前站了很久,終於長長嘆了口氣。然後她踐上拖鞋,轉身走出卧室,來到客廳的茶几前。
她走進去。
郭慨眉頭一挑,略顯意外地瞧了柳絮一眠,說:「倒也有這種可能,你的思路還挺合適搞偵破的。這樣說的話,寄複寫件也是有好處的,隔了一層,判斷筆跡起來會稍困難些,因為有更多干擾的因素。如果真是這個原因,寫信的人心思是很細了。」
接下來郭慨詳問了當年的諸多細節,記在隨身的小本子上,直到天色暗下來,才道別離開。
「那個情況,你可以說她有點無情,也可以說她很有原則性大義滅親。當然其他同學不會這麼想,尤其是瑣偉跳樓以後。」
現在的你是什麼樣的呢?
郭慨是穿著警服去找他的,擺出一副在刑偵隊時穿便衣的做派,說就是來了解一下文秀蠟這案子的一些情況,當然這還不是一個案子,並沒有重新立案,只不過隊里收到了些新的情況,是不是要立案,得看著辦。郭慨說我們就隨便聊聊吧,我也不做什麼記錄,記得什麼說什麼,記不得也沒什麼關係。
關於前途無量,其實也不僅僅是費志剛。進入和生的九個人,全都是工作起來不管不顧的拚命三郎,副主任級的提了三個,其餘也快了,他們才三十歲,這速度簡直不可思議,但全都是實打實拼上來的,要實績有實績,要理論有理論。如今和生其他醫生,都已經開始用「委培系」來稱呼這九個人了。
她知道,郭慨會說,當然有的,你的爸爸,你的媽媽,他們會。
「看這些沒什麼用的。」郭慨說。
郭慨職業性地分析起這些符號,其中有七個標記反覆出現,第一個是個C狀符,第二個是一條豎直線,第三個是橫過來的S,第四個是條橫線,第五個像個元寶,第六個是豎著的S,第七個是個圓圈。這七個符號縱向依次排列,周而復始。這樣的縱列一共有四列,每列二十五個符號。每個這樣的符號後面,往往還會跟著幾個其他符號,那些符號更隨意,郭慨一時沒有發現什麼規律。彷彿是個表格,郭慨覺得,那七個符號像是代表了七個類別,而更散亂無規律的符號,則是填進這張表格的內容。
快睡著的時候,柳絮終於想起先前做的夢。
郭慨只看單個的課桌,每一張桌面上都有刻痕,有「趙紅霞我愛你的」,有「傻屌方強去死」。還有刻著烏龜、狗和麻花辮子女孩兒圖案的。郭慨花半小時走遍所有教室,閉上眼回想,然後回到第三間教室,走到第二列第三排的課桌前。和其他課桌上橫七豎八沒有規律的刻痕不同,這張桌子上的刻痕相當齊整。一個個小符號排得密密麻麻,粗看像是考試作弊用的,其實這些既不是漢字也不是數字元號,相當古怪。在謀殺通信中,案犯A提到過一次課桌信箱的特徵,桌面上有「像密碼的天書」,那麼應該就是這張了。至於信中提及的瘸腿,倒是看不出來,估計是修補過。
開出三四條馬路,她收到一條簡訊,是郭慨發來的。
「也不知你媽有沒有和你說,你爸爸得了甲亢,現在瘦得厲害。」
我會來你的墓前。
「沒有。我沒睡著。」
他把信紙打開。
「一直在說北外灘改造,到時候東長治路肯定要拓寬,也許這裏很快會拆掉。」郭慨說。
郭慨緊緊地緊緊地,盯著柳絮看。他心底里明白,這是幻象。
「你呢,這幾年還好嗎?」郭慨幫她岔開了話題,他體諒得全然不似記憶中的他,這更叫柳絮不好受。
提著椅子腿下樓似乎要更方便些。然後,他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了。
他坐在那兒看她,眼神有些複雜。柳絮等著他一同出門互道珍重,郭慨慢慢站起來,猶猶豫豫地問了一句。
「十七號和二十四號這兩個晚上,有誰是和你在一起的?」
她想起郭慨了。
「我不知道這兩個人為什麼那麼恨她。我能感覺到,班裡有很多人都不太喜歡她,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以她的為人處世這很沒道理。」
柳絮睡在旁邊,客廳里亮著小燈。費志剛小心起身,走出卧室。餐桌邊的椅子已經拉開,他坐下,收起塑料飯菜罩,下面是三個菜和一碗擱著筷子的白飯。他慣常這樣,連續工作,回到家裡倒頭就睡,晚上餓醒吃點東西,看點書或玩會兒電腦,到凌晨再接著睡。萊是白灼基圍蝦,馬蘭頭拌豆腐,紅燒帶魚。柳絮的手藝是很好的,這些年來她一直努力過生活,把妻子這個角色詮釋得很好。除了沒有孩子。費志剛沒熱飯菜,一個人慢悠悠吃了二十分鐘,洗了碗筷回到卧室,坐到電腦前按下啟動鈕。風扇和硬碟的蜂鳴聲漸次響起,費志剛聽見些別的聲音,回頭看到柳絮半坐起來。
想和你說點心裡話,希望你別覺得我太啰嗦。有些話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說。
文秀娟在委培班的人際關係,在第一年軍訓之初是非常好的,所以才會被選為班長,那次她拿到了十票,失的兩票一票是她自己,另一票金浩良猜是司靈。但到了軍訓下半年的人冬時分,她的處境就隨著天氣一起進入了冰封期、必然是出了某一件事,但金浩良說他不知道,沒有人向他報告過,彷彿一夜之間,文秀娟就成了不受歡迎的人。
「你的黑眼圈很重。你真的還好嗎?」
爭搶肉骨頭的時候,狗叫聲反倒輕了一些。柳絮聽了個大概,她往前走了兩步,好聽得清楚些,然後她忽然反應了過來,這竟是郭慨。郭慨原本是個精瘦的人,現在看起來比從前胖了至少三十斤,整體形象全不一樣了。
於是柳絮開始努力地聊自己。聊她這些年做的公益,除了流浪貓狗的工作,還去貧困山區支過教;聊她每天早上一小時的跑步和每周三次的健身房運動;聊她對心理學的興趣並準備報班考一個心理諮詢師執照;聊她作為一個全職太太的幸福感。
柳絮的臉變得更白了。
這藍痕讓柳架有些熟悉,但一下子還抓不住重點,既然郭慨指出來,想必是已經知曉了究竟,柳絮就直接開口問他這是什麼。
回想昨天和郭慨重逢,竟覺熟悉親切和一份踏實。大約是朋友實在太少的原因吧,柳絮想。然後她一轉念,又覺得,是自己從前太少不更事,郭慨這樣的男人,至少做朋友是很合適的。男女之間會有真正的友誼嗎,柳絮記起昨天郭慨出現時說的話,一個和她同名同姓的人,於是想著來看她一眼,看她好不好。她心中悸動,有股子過電的感覺。然後,她把一切都壓了下去。費志剛是個好丈夫,柳絮告訴自己。大家都是這麼說的,他前途無量。
他甚至覺得,文紅軍聽到他說文秀娟可能是非正常死亡時,表現得並不太驚訝。那張如西北庄稼人般布滿了皺紋的臉上,在那縱橫的阡陌深處,有某種他看不透的東西。
急剎車把郭慨下面的話塞回肚裏。
每一次看見文秀娟,我都越發地感覺她的討厭,很多時候我幾平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而那樣的時刻,我會想自己會否過於極端了呢。不過我倒很難想象,居然有一個人,比我更加地恨她。
「我其實並不算了解她。」她說。
每次他聞到這種氣息的時候,就會真的進到案子里,並開始看見那個世界的脈絡。
接下來郭慨開始分析字跡。
「十七號,那是我出院的日子。」
「你的朋友,九九藏書和你想的不太一樣。」
我就是個掃把星啊,和我沾上的人都不妙。
之前郭慨和金浩良聯繫了兒次,他一直推三阻四,這回實在躲不過了,態度也是慣慣的。聽郭慨這麼說了一通,臉皮收緊了些,說難道文秀娟真的是被人害死的,不會吧?誰能下這樣的手,不過當年倒也聽過些風言風語。郭慨繼續安他的心,說這事兒還說不準,就摸下情況,一般嘛不會重新調查的。
只是,總是有些古怪,巧合么?郭慨搖了搖頭,把這些沒有任何證據支撐的雜念趕出腦袋。
她的心跳了起來。
郭慨覺得自己像一隻禿,總是盤旋很久才能有一次俯衝,收穫卻無法果腹。事情在艱難地進展著,他找到了當年暗戀柳絮,幫她做過一次礦泉水毒性化驗的學長馮文長,他畢業之後留校當了老師。這次郭慨沒找特別的理由,只說是柳絮的朋友,再了解下當年化驗的事情。他故意穿了警服去,故作玄虛。畢業后柳絮沒和馮文長聯繫過,但他還記得這事,瞅著郭慨這身皮,心裏有點志忑,因為那時柳絮用的理由是家裡長輩疑心水裡有毒,九年後一個警察找上來,是不是出了啥事。郭慨說沒事,你別擔心,我們今天就隨便聊聊,你有啥說啥,這事情扯不上你的,我就了解下情況。這口氣特別唬人,果然馮文長雖然一臉想逃開的模樣,還是配合地回答問題。馮文長當年想追求柳絮,所以拿她的請求特別當回事,化驗做得非常仔細,而水又是很容易化驗的物質,所以九年後郭慨問起來,他還是非常確定地回答,水裡沒其他東西,是安全的。郭慨把話題往文秀娟頭上試著扯了扯,居然扯出新進展。在柳絮拜託化驗之前,文秀娟也拜託別人做過化驗。化驗的東西是一些頭髮和指甲,她沒說是誰的,但後來大家都猜到應該是她自己的。當時她也是請一位能夠用實驗室設備的學長幫忙,結果一切正常,但文秀娟對這個結果不滿意。委培班恰有位同學在做實驗室的實習生,學長很自然地讓那個同學幫忙做掉一部分化驗的工作,結果文秀姆說你不應該假手他人。這樣的指責在當時非常沒有道理,鬧得大家都很不愉快。至於那個做實習生的同學到底是哪個,馮文長就記不得了。見面時郭慨問柳架,柳絮有點印象,說應該不是裘元就是馬德。
十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四。柳絮走到咖啡館的時候,郭慨站在門口等她。咖啡館的門上貼了張紙,上面寫著「店主有事,歇業一天」。太陽遠遠地照著,秋高氣爽。郭慨說:「天氣這麼好,要不附近散散步。」
她在這塊碑前站不住腳,只能扶著碑慢慢蹲下來。她的整個人在郭慨的墓前縮成最小最小的一團,發著抖,眼淚鼻涕早已經糊花了臉。嗚鳴聲從她咽喉深處傳上來,卻連一聲對不起都說不出。
「什麼蹊蹺?」他問。
柳絮問。
柳紫傻傻地瞧著郭慨,又有些想哭。當年如果告訴他,該有多好,她再一次這樣想。那時候,自己真是太小了。
其實郭慨也很困惑,至今他都沒能從這些信息碎片的縫隙中找尋到一條小徑。柳絮覺得有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而他覺得有無數個洞,像蜂巢。他決定再多了解一下文秀娟,離死者更近一些。十月底的時候,他先是走訪了文家的鄰居。幾個老鄰居回憶文秀娟,都說文家的小女兒太可惜,打小就懂道理,特別孝順,對姐姐也尊重,乖巧得很,還常常照顧弄堂里的野貓野狗,有愛心,老街出這麼個女孩子不容易。這樣的評價倒讓郭慨略感意外,他原以為既然文秀娟欺騙了柳絮,把自己偽裝成大戶人家的女兒,那麼真實的她多少總有不堪之處。現在,他覺得看不清楚這個女孩子。於是他決定去拜訪文秀娟的父親文紅軍。
東長治路走到盡頭和長陽路相連。小時候這是條漫漫長路,此時卻不知不覺一路走過。在海門路口郭慨說左轉吧,柳絮才意識到那是往下海廟的方向,想起剛才撒的那個謊,她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郭慨語氣溫和,他現在整個人的氣質都是和和氣氣的,活脫脫一副老好人的模樣,做戶籍警真是再合適不過。但柳絮心裏卻一陣悸動,她不由得想起了從前的那個郭慨,那個小時候在馬路上攔車嚇她的郭慨,那個在弄堂里呼嘯著干架的郭慨,那個戴著警帽在病床前打拳的郭慨。那是另一個郭慨,另一個人。因為肝損傷,他不能成為一直以來的那個人了。小時候她覺得讀書最要緊,瞧不上郭慨這樣的壞孩子,現在年歲漸長,卻不這麼想了。關鍵是郭慨那天為什麼會喝那麼多酒,柳絮心裏明鏡似的。
郭慨搖搖頭,「還是那個老問題,如果她知道了誰是投毒者,為什麼不報警,至少她也可以報告給學校。那麼,十七號呢?」
「你是說,行文粗魯的那個是女的?」
……
「但只是不受歡迎而已,他們有點躲著文秀娟,沒有誰恨她,我是個對學生情緒很敏感的人,輔導員這職務說實在很合適我。沒有感覺到什麼強烈的情緒,肯定的。」
柳絮點點頭,說:「醫學院的學生,只要有心,能拿到的毒挺多的。其實只要有一些專業知識,從藥店里也能買到。」
那麼她還有什麼是假的?什麼是真的?她和自己的友情呢?
「我也猜到他和學生的關係並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好,」郭慨說,「他並不真的了解自己的學生。」
他們叫了輛計程車,司機是個話癆,一路都在侃上個月的大案子,說上海這下子要精糕了要被收骨頭了,頭皮太撬了啊。兩個人都沒說話,柳絮覺得隱隱約約有種對費志剛的負疚感,和另一個男人散步,為了避開熟人特意坐車去別處,這彷彿踩線了。但是自己並沒有那種意思,也的確是很多年沒有回家那兒瞧瞧了。或許不該答應的,剛才就在附近另找個坐的地方就好了。郭慨讓車停在東長治路橋下。柳絮站在橋頭,東南西北,全都是舊時光湧起的波浪。
「我們的這些同學,現在都在各個科室的主力位置上,這六年,每一個人都非常用心,就醫生來說,都是優秀的,而且救了不少人。當然。當醫生的救人,和殺害文秀娟,是兩回事。但作為殺人兇手,能夠多救一個人,也是多一份補償。最主要的,我最擔心的事情,如果你現在報警,光憑這些信,能不能重新立案?」
柳絮捏著手機開始哭。
她還是想不出,應該就和剛才回答郭慨的一樣,什麼都不做、繼續做一隻可悲的蛇鳥吧。
郭慨一開始笑阿呵聽著,但慢慢的,一些細微的小動作讓柳絮感覺到他有些不自在,好像有什麼事讓他待不住似的。於是柳絮說自己該回去了,她是活動的發起人,離開太久不好,以後常聯繫。郭慨說好。
柳絮把頭抬起來,看了郭慨一眼,他望著另一邊,像是在看風景,又像在懷舊。其實他天天都在這一片兒打轉,有什麼風景好看有什麼舊好懷呢。
謀殺通信前幾封信約定投遞在樹洞里,後面就改成了貼在某張課桌背面。這張課桌卻早就不在醫學院里了,五年前醫學院淘汰了一批舊課桌,被一家民辦學校低價收購去,郭慨花了不少工夫才摸清去處。
柳絮搖搖頭,「記得我讀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摔進屍池住院,你來看我的事嗎?」
「你和你先生說過,你要調查文秀娟的死因嗎?」
「我想……」柳絮想要找出文秀娟死亡的真相,想要抓到兩個互相通信的謀殺者,想要對得起朋友,對得起她臨終最後的願望。但她只說了兩個字,沒有膽氣把剩下的話說清楚說明白。這是她的家,這裏現在只有她和丈夫兩個人,但她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背後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不,是兩雙眼睛。
柳絮想到那一次報警時文秀娟的態度,搖了搖頭。
手機響起來,她看了眼來電,是費志剛,心裏不禁一跳,連忙接起。
你去圖書館嗎?柳絮問。
「今晚不回來。」
「我知道的。」郭慨轉過頭沖她笑笑,「前兩天我找過金浩良,你們的輔導員。」
柳絮略踏安下心,想要再睡過去,一時卻不能。她睜著眼睛,感覺有一種異樣的,飄浮於睏倦之上的清醒,吊扯著她,無法重歸夢境。
柳絮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想文秀娟。這麼多年來,這是頭一次。她一次次地在夢裡見到文秀娟,有時也會在突如其來的淺夢——好吧誠實一點,在那些輕度幻覺里見到她,可是她一直都在逃,一直告訴自己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無法挽回,不要再去想那個名字。
郭慨並沒有說「學校里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或者「竟然有兩個下毒者」之類的話,他長久不語。柳絮也沒有話,從早上發現這些信開始,同學的一張張面孔就走馬燈一樣在腦子裡輪轉。起初,不論是誰,她都覺得不敢相信,現在,哪一張面孔,都陰側側地似笑非笑。郭慨先是坐直了身子,遠遠地端詳著兩個謀殺者之間的通信,後來他慢慢彎下腰,湊近了一些。但他的手一直沒再碰它們。忽然,他動了一下,彷彿從某種情境里掙脫了出來。
柳絮覺得很尷尬。她知道郭慨那次被送了醫院,沒料到情況這麼嚴重。喝酒致急性肝損傷並不常見,但一發生就無可挽回,對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來說,幾乎就是半殘了。
他以三擋的速度開著,很穩。
「聽說……是出了醫療事故,因為暈血?」
郭慨用手指指信件,「這些都不是原件。」「你是說這是手抄的,文秀娟抄的嗎,但不是她的筆跡啊。」
「最典型的左手非利手字。就是說寫信人慣用右手寫字,但故意用了左手,就出現這些特徵。這兩個人的信任是一點一點達成的,他們很清楚一旦被抓住會有什麼結果,所以開始接觸時小心翼翼,避免透露出能查到自己身份的任何信息。既然他們如此小心,那麼展現出來的身份信息,都有可能是誤導。比如案犯B說話簡單直接,可能只是因左手寫信不便故意如此,而他表現出的粗魯,更和一個醫學院學生的身份不符。你有哪一個同學平時說話,就是這麼粗魯的嗎?」
但是現在,讓我自己來吧,郭慨。

5

一滴淚,慢慢從他眼眶裡滲出來,沿著眼角滑落。
每個星期,她和郭慨喝喝下午茶,相伴在舊時馬路上走走停停,簡直風花雪月,做著一個輕鬆的旁觀者。但直到此刻,她摸著冰冷的墓碑,才意識到,她交給郭慨去做的,是一件何等危險的事情。這本是她自己的事。郭慨想為她擋風遮雨,她明白的,裝糊塗。人呵,多麼自私。她聽說了,郭慨是睜著眼睛死的。他死之前在想什麼,她想知道,又不敢去想。
多少次,多少次,話到嘴邊。
「還是隨便開嗎?」
「你先前說的那些,公益、運動、心理學。這麼多能調節心情的事情,你每一樣都那麼拚命去做,太辛苦了。我終歸做過刑警,基本素養還剩下一點。」
不是大理石浴缸的涼,而是他的身體在下沉,好像要沉到陰冷的泥地里。從裡到外,都在失去要想的事情很多,很雜,有千頭萬緒,他以為已經抓住了節點,說起來也沒錯呀。只是現在,他太累了,累得什麼都沒辦法再思考。他只好停下腦子。停下來的時候,大腦並不是空白的,有自己浮起來的記憶。
「之後那些年幾乎沒人談論她,只零零星星聽見過幾嘴,一隻手都數得出來。也難怪,出了那事情,大家都不想再提起了。這對我再好不過,那時我的狀態,是只要和她有關的東西都不去聽不去想,遠遠逃開。所以說起來,我也只和她相處了幾個月,看到的是那幾個月里她的狀態。我的確算不上很了解她。」
「我不該看到這些的。」停了停,他又說,「所以,我的同學里,我的同事里,現在有兩個殺人兇手。」
「我有過一個孩子。」柳絮說,「沒人知道,其實我在婚禮那天喝了酒。是我殺了她,這是我的報應。」
儘管柳絮把文秀娟視為好友,但這段感情只維繫了短短几個月,還沒有機會延伸到彼此的家庭。那管簫是她和文父之間唯——次交集。
柳絮在一片陰影里站起來,走出去。
郭低看了看表,下午兩點二十分。上午柳絮給她打電話,電話里沒說具體的事情,只說有非常重要的線索,一定要趕快見面。原本打算出來個把小時就回去的,現在么……郭慨打了兩個電話,安排了工作上的事,讓自己可以在外面多待些時候。他覺得自己需要和柳絮多處會兒,倒不為了分析信件,這方面柳絮幫不到他,無非他說她聽,而是柳絮現在得有個能說說話的人,討論討論,心理上有個支撐。否則一個人在家裡,對著這十四封信,難受。
「我是下午出院的,先回家裡住了一晚,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去的學校。」

4

「對對,她自己一定都查過一遍的。」柳絮點了幾下頭,又遲疑地問。「可是既然她都查過一遍,那應該是沒查出什麼才對。」
郭慨嘆了口氣,本想用排除法縮小嫌疑人範圍,沒想到連一個都排除不掉。不過,確定了這些信件的大概時間線,等於有了坐標,總有需要對照的時候。
柳絮沒有回答。
他左面埋的人七十五歲,右面埋的人八十三歲,他三十歲。
茶几上放著個盛糖果的茶盤,還有兩本雜誌。柳絮把它們擱到地上,掀開下面的藍紋印花粗布。這是個古舊的大皮箱子,有幾十年歲數了,柳絮從古舊傢具店裡把它淘來,擺在客廳里當茶兒。
青黑色的石碑上,郭慨的名字被描成金色。
柳絮開始看偵探小說。一天兩本,一個星期十四本,看得她想吐。
那是柳絮。
「她留給我一樣東西,一管蕭,生前她時常吹的。我一直沒打開看,今天早上我看了。發現蕭里藏著這個。」
因為自己的過錯,竟然在回憶里將她污成了猙療的妖魔。
柳絮覺得有點尷尬,小時候她的確很不喜歡郭慨,但現在她不想讓郭慨感覺到這點,可是她又提醒著自己說話不要造成誤會,不要過線。還沒等她想出圓轉的話,郭慨就說起了正事。「所有人筆跡的分析前天已經出來了,沒有發現符合兩個寫信者的書寫特徵。」
郭慨點點頭,說:「也許你的好朋友並沒有你想的完美,沒人是完美的,是人就會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可不管有怎樣的缺點,發生在她身上的事都太可怕了,我一定要把殺人的傢伙抓出來。」
那是周二。
不過這其中有一個人是特別的,就是項偉,他還待文秀娟如故。
回家的路上,柳絮一直在想,如果她在收到遺物后第一時間就打開發現了這些信,會怎麼樣。如果這些信被調包過,故意要誤導她做一些事情,會是什麼事呢?
郭慨沖她笑笑,「感動個啥,別瞧我說得好聽,其實你知道我這幾年戶籍警當得有多無聊嗎?醜話說在前頭,我只能業餘去查,進程不會太快,你呢也別著急。這樣,我們每星期碰個頭,我向你彙報進展。」
「她爸爸是開計程車的,媽媽長年重病,有一個姐姐在高中的時候生病去世了,家裡條件一直很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