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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希望

第二部

一、希望

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來澆灌。
文秀娟伸出手,捏住那根微黃的橡膠管,慢慢往外拔。
文秀娟的小手抓著汗衫的下擺,撩起來把整張臉蒙在裏面。汗沁進去,從白棉布另一面慢慢浮起臉的輪廓。嘴唇的位置微微蠕動,那是她在無聲地默念。許久,文秀娟深深吸了口氣,白布微微凹陷,然後,她一點一點把衣服放下,露出自己濕漉漉的臉來。宛如幕布拉開。
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我們說好的,一起殺了媽媽。你不來,我一個人不敢動手的。
收音機正播著王潔實和謝麗斯的二重唱《外婆的游湖灣》,因為總是會有嘶嘶的噪音,所以收音機放在了五斗櫥上面,離床上的母親包惜娣不遠不近,聽起來正好。
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虛掩的房門被猛地read.99csw.com推開,重重砸在文秀娟的後腦勺上。她撲倒在地上,不覺得痛,只覺得世界遠去。她瞧著橫在鼻尖前面的軟管,它延伸到無窮無盡的房間另一端。一雙大腳出現,踩在管子上。
在文秀娟的一生中,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對未來充滿了夢想和希望。
一寸。一寸。一寸。一寸。
文秀娟在心裏合唱著。她望著媽媽,媽媽也似乎回望著她。
牆上也糊滿了報紙,遮住那些牆皮掉落的地方。文紅軍過一段時間就會從廢品收購站拿一沓報紙回來重裱,盡量讓屋子看起來新一些。她們姐妹也可以從上面認字,一舉兩得。
「媽媽。」她說。
吊扇不緊不慢地轉,在黏稠的空氣里攪出些微風,拂在包惜娣的身上。包惜娣的床放在屋裡最好的位置,靠南臨窗,能透氣,原read•99csw•com本隔壁鄰居沒加出二層的時候,冬天甚至還能照進一個小時的太陽。文秀娟搬了張小板凳在媽媽的床前,這樣也能吹到吊扇的風。她自己的床在對角的上鋪,中鋪是姐姐的,下鋪是爸爸的。家裡的這間屋子在老街算得大了,放了兩張床兩個櫥櫃一個當茶几的大樟木箱,還能轉得開人。
紅得好像燃燒的火,
來不及了,爸爸,來不及了。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電台連播了兩首王潔實和謝麗斯的歌。
十年後她將遭遇的,對現在的文秀娟來說,是未知的,充滿莫測變化的未來,一切還有可能。那是迷霧中的航道,充斥于天地間的純白霧氣中,總有一條屬於她的航路,通向她的未來。不論這航路回過頭看有多麼蜿蜒,於此時此地,那就是九-九-藏-書筆直的,向前,向前。只等命運的汽笛一響,霧氣就要散去,她已預見到,必然如此。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午後一時過半。
這個時候,文秀娟還活著,十歲。她的姐姐文秀琳也還活著,十一歲。
她完全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那兩個字只是在嗓子眼裡冒了個泡,壓根就吐不出口。
五斗櫥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紙,許多是從《大眾電影》上撕下來的,厚實又漂亮,這樣就看不出櫥本身的破敗。
紅得好像,
她杵在那兒,像根釘子。慢慢地,她聽不見歌聲了,臉皮開始發漲,心通噬騷地撞在胸口,血沸起來,汗打濕頭髮,在額上四處流淌,扎得眼睛酸酸麻麻。
姐姐跑了,她不敢來了。文秀娟想。
但是,我們只能這樣。
她退了一步,又後退了一步,動作九-九-藏-書大起來,雙手米回交錯,像個收網的漁夫。
懦弱的人!
包惜娣眼睛似睜非睜,也不知是否看見了小女兒。文秀娟覺得媽媽在看著自己,媽媽總是這樣半睜著眼,這讓她不管站在什麼角度,都覺得被注視著。就像廟裡的大佛像。為什麼姐姐還沒來,文秀娟想。
鮮得使人不忍離去,
文秀娟鬆開手,管子無聲地落在地上。媽媽還是那樣子躺在床上,只是從鼻下的人中到鎖骨間多了一道微亮的濕跡。那是管子行經的痕迹,它暗褐色的另一頭趴在包惜娣胸前的薄毯上。
那我呢?
「媽媽。」她憋得脖子上浮起青筋,這兩個字炮彈一樣發射出來,在房間里打了個雷。這一聲苗,震得她全身都鬆開了,像是夢魘的人終於醒來,能動彈了。
酷暑。
文秀娟之前坐在小板凳上吹了很久read.99csw.com的電扇,現在她站到了床前,離床沿半步的距離,瞧著媽媽。
下面為您播送外國輕音樂。
……
你就只剩我們兩個了。文秀娟想。
……
……
管子從包惜娣的鼻孔里拉出來,宛如一條遊動的蛇。
「媽媽。」她又叫了一聲,聽見了,像嗡嘴嗡的蚊子叫。
媽媽,再見了。她在心裏默念,隨即發現竟念出了聲來。媽媽望著她,沒有回應。
文秀娟盯著薄毯,那代表呼吸的微微起伏,很快將不復存在。
花兒為什麼這樣鮮,
謝謝收聽。
對不起,媽媽。
它象徵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