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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繭

第二部

二、繭

「我怎麼會埋怨你,姐姐你在說什麼啊。要說那個時候,的確是有一點,但後來,慢慢大起來,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錯。我要謝謝你啊姐姐,我怎麼會埋怨你。」
文秀琳轉頭看她,見她坐在門檻上,也不知在望什麼風景。過了會兒,聽她哼起曲來。曲子纏約輕柔,十分熟悉,文秀琳半閉上眼睛,那歌詞就在心田一句一句地映出來。
「不用謝的,阿文叔。」文秀娟說,「就是有幾個梨磕到了。」
多少的恩怨,已隨風而逝。
把小半碗梨汁端進裡屋,文紅軍恰好把粥喂好。飼食是個慢活,要有耐心,手要穩,這樣流質進胃裡才不會反上來,包惜娣便少吃苦頭。
文秀琳像被蛇咬一樣,把手縮了回去。
「是啊,我做的是對的。」文秀琳伸手過去,摸摸妹妹的頭,「謝謝你。」
最近不好。不過,聽到你說你也不好,我竟然有一些寬慰。抱歉這樣說,只是要找個抱團取暖的人,也真不容易呢。在我能觸及的世界里,也就只有你了,連爸爸和姐姐都是不行的。最近幾門科目的考試,語文數學英語,我都拿到班級第一,算是發揮穩定。但是看來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了,改變不了我在爸爸眼中的形象,我在家裡的地位也就這樣了,沒什麼辦法可想了。但我總還是希望能有些辦法,我想要讀大學,我一定要讀大學的。如果我這樣的成績都讀不了大學,你說,是不是個笑話……
等強力膠晾到半干,文秀娟把手上的補胎膠皮按上內胎,蓋住那個碎玻璃扎出的破洞,用木榔頭乒乒乓乓一頓敲打。然後她充了氣把胎沉在水盆里,驗過再沒有冒泡的漏點,便把內胎塞回外胎里,旋上氣門芯,打足了氣。
看著包惜娣吃過晚餐,文紅軍啃著梨出車去了。他當計程車司機多掙些錢是為了妻子,每天回來兩次少掙些錢也是為了妻子,對於兩個女兒來說,卻很容易覺得,自己是多餘的。這種多餘感沒法說給別人聽,別人理解不了,只好自己去承受,去消化。醫生說植物人在家裡那麼多年。還能是這樣的狀態,特別不容易,多數情況下,在家護理過不了五年的。但要讓她醒過來,就只能指望奇迹了。文紅軍說不是常常看到新聞,說國外哪裡有個十幾二十年的植物人醒過來了,醫生手一攤,說對啊,那是奇迹。文紅軍笑,一百年發生一回的那叫奇迹,植物人醒過來,那是有可能的。
老街上的人,招了事誰會找警察,接回去就是,哪怕被|干趴下。文紅軍這麼一叫,老街上小一輩人,沒人會再拿正眼瞧他。所以才有阿文吞吞吐吐那半句話。劉文是文紅軍一輩人,知道文紅軍從前是怎麼回事,這才分外唏噓。文紅軍不和人動手,到現在已經足足有十一個年頭。包惜娣剛嫁進老街的時候,是遠近聞名一枝花。大家都嫉妒文紅軍有這樣的運氣,問她看上文紅軍哪點。包惜娣說,就喜歡他那股子英雄氣概。劉文到現在還記得,包惜娣說這話時眼睛里的神采,那種打心底里往外冒的崇拜,真是無可救藥。當時他就想,不就是能打架么,老街上誰不會打架,女孩子沒見識,叫文紅軍撿了個大便宜。
直到初一上半學期,她收到了鈴鐺的信。
「差不多了。」守在煤球爐子旁邊的文秀琳說。她總是吃不住煤球爐子的煙,這會兒又在孩,瞧見妹妹走進來,便在煙火氣里笑著招呼。
那一年,她們還太小。小到不懂感激母親生育之恩,只是一腔的怨氣,覺得一切都比不上班裡其他同學,比不上老街上同齡夥伴,只因為有一個癱在床上,不會說話沒有知覺的媽媽;小到總是幻想,如果媽媽死了,爸爸的注意力就會回到兩姐妹的身上;小到從貼在牆上的一篇報紙文章里看到國外給植物人拔管子安樂死,就天真地以為,把媽媽的鼻飼管拔了,媽媽就會死掉。她和妹妹約好拔媽媽的管子,是誰先提起的呢,好像是妹妹,好像是。然後,她幡然悔悟,打電話給強生公司https://read.99csw.com調度,把爸爸叫了回來。
文秀娟笑笑,低頭瞧瞧自己的一雙手。

1

信紙擱在墊板上,墊板擱在床單上,燈光幽暗。文秀琳停下來,咬著筆桿。她面朝里在床上側著,牆上燈影晃動,扭回頭,見文秀娟站在媽媽的床前。
她把青菜端到飯桌上,輕輕看了一眼裡屋的包惜娣。
「再慢點。」文紅軍說,然後把眼角的紗布揭下來扔進垃圾筒。文秀琳要去拿塊乾淨的,文紅軍說不用,貼在臉上太顯眼,看著觸心,客人不願意上車。
「張師傅,我先回去啦。」文秀娟對正修著另一輛新潮變速車鉸鏈的修車攤攤主說。
即使姐姐考不上,爸爸會供自己嗎?
過了會兒,文秀琳回來了。她帶了張政治考卷回來給爸爸簽字,九十二分,全班第四。
那夜之後,文秀琳果然發了燒,綿延一個多星期才退盡。文秀娟照顧的她,不管依哪個標準,都算得上照料得很好。燒剛退就是數學和英語的摸底考,當然考得很糟糕。文秀琳不像年級前三的妹妹,成績總在中上游徘潤。這學期本來有起色,一病又打回了原形。
文紅軍站在床前,擋住了光線。他盯著大女兒,文秀琳背對著她,沒入他的陰影中。他伸手抓住女兒的肩膀,用力把她的身體翻過來。文秀琳一臉驚恐,木然望著父親,嘴巴努力咀嚼,然後咽下去。
吃完梨,文秀娟在方桌前面自習,目不斜視。文秀琳把書拿起放下幾次,終於問道:「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文秀娟朝她笑笑。
「姐姐,你還有一年就高考了,爸爸一直想你考個好大學,談朋友要耽誤學習,是不對的。你別生我的氣。」
文秀娟看著這根小指,卻把眉頭舒展開,看著姐姐說:「我總是要向你道歉的,我想我得道個款,我先道款了,好嗎?」
嗞啦一聲,青菜下鍋。翻炒,然後盛起在女兒遞過來的盤子里。
她沒資格說什麼。
他看著女兒把信咽下去,便又給了一個巴掌。文秀娟不知什麼時候跟了進來,幽幽立在一邊,看著淚流滿面的姐姐。
文秀娟抿著嘴笑。
文秀娟笑起來,終於伸出手,拉了這個鉤。文秀琳很鄭重地頓了頓,才鬆開。兩人沒再說話,文秀琳低頭重新看書,臉上仍帶著笑。文秀娟心思起伏,手下只寫了一道題,就擱下了筆,走到門口。
車主是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站在一邊看剛買的《新民晚報》,臉陰著。文秀娟說胎補好啦,他把報紙垂下來,露出臉,問多少錢。文秀娟告訴他一塊錢,他點點頭,把先前那條新聞看完,噓出一口氣,把錢擲進地上的白搪瓷碗里。文秀娟瞥見了他看的版面,頭條新聞講一個叫路遙的作家死了。
聽那杜鵬,在林中輕啼。
文秀琳把手伸在桌上,勾出小手指頭。她忽然一驚,上一次和妹妹拉鉤,是什麼時候?
「小時候的事。」
終究還是要往那條路上去。
「好啊,姐姐。」
我欠你的。這心思在文秀琳的心裏一閃而過。
「沒。」文秀娟抬起頭朝文秀琳笑了笑。文秀琳看著妹妹的笑容,這笑容又純又甜。

2

「沒有。」文秀琳飛快地答。
「說這個幹什麼,其實,你做的也沒有錯。我們是姐妹,我們要做好姐妹,好嗎?」說完這一句,文秀琳把右手握成拳頭伸到桌子中間,翻了個面,勾出小指頭。
「這樣你就吃了一個半啦。」
文秀姐沒等到迴音,也不意外,她爹那麼多年來,每頓飯都趕回來做給媽吃,不知耽誤了多少生意,也早養成習慣,指望不了這一句話就改變。
走進老街的時候,她笑眯眯和路邊的街坊鄰居們打招呼。一個生面孔額角披血從岔道里衝出來,後面趕著的是強子,老街眾閑散漢子里的一個。強子抄著半塊磚邊追邊罵,生面孔悶頭選。文秀姐靠著牆讓道,坐在小板凳九-九-藏-書上賣水果的阿文叔卻躲不開,給生面孔蹭翻了梨筐,又被強子的磚在臉上敲了一下。阿文叔嘴裏進出一串炮仗,抽出扁擔追上去。沒一會幾他扛著扁擔吹著口哨走回來,左耳朵上多夾了張捲起來的十塊錢。他瞧見翻倒的竹筐已經扶起來,梨也都拾了回去,就向守在旁邊的文秀娟道謝。
最近好嗎?我有種感覺,你是我很親密的人了。這樣的親密和同學不一樣,和爸爸媽媽也不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也有這樣的感覺嗎?
文秀琳一股無名火湧起,她想你為什麼要直接告訴爸爸,為什麼不能私下裡勸誡我……
「好啦,文叔送了我四個梨。我們一人一個,讓我做個好孩子,這樣多好,對吧姐姐。」
自己,有原罪。
文秀琳把梨洗乾淨了,遞給妹妹,說你吃吧,我知道文叔應該就給了三個梨。文秀娟搖搖頭。文秀琳又把梨一切為二,說那我們一人一半吧。文秀娟還是搖頭。文秀琳生氣了,說你不吃我也不吃,要麼把梨扔掉算了。文秀娟看著姐姐模樣,笑起來,說扔掉可對不起文叔,那我就幫姐姐吃掉半個好了。
轉折在一九八一年。包惜娣插隊在四川格里坪的大哥急病去世,葉落歸根,她去接骨灰回滬。七月九日凌晨,成昆鐵路發生建國以來最慘痛的火車事故,泥石流沖毀了大渡河上的利子伊達大橋,包惜娣所乘的422次列車直衝進河裡。文紅軍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趕到成都,再轉去漢源,那時候死亡名單還沒公布,他衝進縣人民醫院,一張一張急救病床看過去,他瞧見了包惜娣,跪下大哭,以為祖宗保佑,包惜娣睡在那兒,彷彿什麼傷都沒有受。他不敢吵妻子,在旁邊守了五個小時,直到有個醫生過來,告訴他什麼時候能醒過來說不準。那時他才知道一個名詞——植物人。他咆哮著把醫生逼在牆角,告訴他必須讓妻子醒過來,然後被武警架出去。他獃獃在醫院門口坐了很久,又躺倒在馬路上,盯著老天爺看,發誓一定要讓這個女人醒過來。
「家裡的情況你也知道,供不起兩個人念大學。你讀個護校就行,早點畢業工作,好幫襯幫襯。」
這是一枚漂流瓶,收到的人一定和我有緣分,你願意和我做一對或許不會見面,卻可以說說心裡話的朋友嗎?
「我當然做得沒錯,但是阿妹,你不要埋怨我。」
那麼多年的努力,卻還是抵不過。
妹妹做的,正是那個夏天她自己做的。
文秀娟慢慢把眼睛閉上。說了那句話,沒聽見下面有什麼動靜。姐姐也不能有什麼動靜,爸爸還沒打呼嚕呢。
信是寄到學校里的,收信人寫的不是文秀娟,而是初一三班二十三號。那是文秀娟的學號。信封上沒有寄件人和寄件地址,只有一張八分錢的馬年生肖郵票,表明了寄件人也在上海。文秀娟想不出有誰會寄這樣一封信,但還是拆開了。她迄今還把那封信的第一句話記得很清楚:
文紅軍站在一邊瞧著,不置可否。
「你做得沒錯,謝謝你告訴爸爸,如果你沒告訴他,你就和我一樣了,是同謀,是共犯。」
文秀娟折進條只能容一個人的巷子,這並不算特別狹小的,再窄一半的都有。頭上開著的窗戶里有說話聲音,然後一隻大海碗遞了出來,對面的窗里伸出只手,把碗接了過去。文秀娟抬頭張了一眼,一個窗戶里說,小娟回來了嘛。另一個窗戶里說,又去修自行車啦,我們家小赤佬要是及你一半就好,他就知道打架,媽了個逼的整天鼻青臉腫滾回來。文秀娟笑著不接話,揮揮手繼續往前走,前面就是家了。
文秀娟應了一聲,在水盆里洗了手,從碗里拿了八角錢,背起書包。
她也在想著那個夏天。她在想,如果像文秀琳前頭說的,不去告發,而是和她一起拔管子,會怎麼樣?
「什麼?」文秀娟說,「沒有啊。」
過了半小時光景,文秀娟看爸爸怒火稍歇,就勸他把姐姐放進來。
「爸爸,我以後想考醫學院,我想九九藏書當個醫生,把媽媽治好。」說這句話的時候,文秀娟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動起來,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嗯。」文秀娟點點頭。

3

文秀琳忽然笑了,這笑和剛才的僵硬有些不同。
文秀娟直勾勾地瞧著姐姐的小手指頭。
為什麼要叫爸爸呢,為什麼不自己去阻止妹妹呢?也許,是不敢直面那拉過鉤的約定吧。一個退縮的懦夫,一隻鴕鳥。
想要好好地活著,太想太想。
「要是你姐考不上大學,就再說。」
文秀娟輕輕嘆了口氣,說:「姐姐,想想,我是對不起你的。」
文秀娟第一件事就是把梨拿出來,說是阿文叔送的,爸一個媽一個姐姐一個。文秀琳說那你呢,文秀娟說我饞呀,路上就吃掉啦。餐桌上另有份薄粥,和肉湯混作一碗涼著。文紅軍像往日一樣三兩口扒完飯,試過粥的溫度,便端到裡屋去,從胃管里餵給包惜娣。文秀娟也放了碗筷,把一顆梨削皮去芯,切成碎丁放在小缸里,用木杵搗得咚咚作響。飯桌上剩了姐姐一個人,緊趕著吃完了,收起碗筷洗好,看著妹妹拿出紗布把梨汁濾到另一個碗里去。

文秀娟說阿文叔你真是好人,他哈哈大笑,說你可別罵我。笑了幾聲,他忽地嘆起氣,說你們家不容易啊,想想你爸當年……文秀娟說我知道我知道叔你都說過好多遍,我要趕著回家啦。
文秀蠟慢慢把目光收回去,重新開始自習。
這傷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在人民廣場恰巧拉了個回老街的混子,也算是街坊里的一個,小字輩里的小字輩,偏自以為是老江湖。喝了酒開窗吹冷風,在副駕上吐了一褲子,不知抽上了哪根筋生起氣來,讓付車錢的時候推開門晃到駕駛位外面,伸拳頭進來打裂了文紅軍的眼角,還要拖他出來打。文紅軍叫了警察。
回憶翻湧,難以止歇。等文秀琳回過神來,媽媽的床前已經空無一人。時間很晚了,妹妹沒上床睡覺,卻像是去了屋外。她不知道妹妹是幹什麼去了,也不想管,翻身朝里,琢磨著怎麼繼續寫這封信。
幾載的離散,欲訴相思。
文紅軍問那男的是誰,是不是同學,好了多久,到什麼程度。文秀琳只是哭,咬死了不說。文秀娟湊在旁邊說,應該是同班的一個男同學,下課放學總湊在一起,看見幾次了。文紅軍又扇了幾巴掌,讓文秀琳滾到屋外去,今天晚上都不用進來了。
把包惜娣接回上海,他就想盡辦法托關係,送掉了傳家的二十幾塊袁大頭,轉到了強生公司,成了上海最早的一批計程車駕駛員,這樣收人可以高一些。那之後,不管碰到什麼事情,他都再沒和人打過架。劉文問過,他說,打不起架了,不敢受傷。劉文想,包惜娣沒嫁錯人。可惜了。
「還沒,我記著的。」文秀娟說著去洗了把手,用紗布裹了梨泥,把裏面的殘汁擠出來,抬頭沖文秀琳笑,「阿姐你放心。」
文秀琳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她的視線在黑暗裡彷彿可以穿透床板,看見上鋪的妹妹。
讀不上大學,這一輩子就沒有出路。一輩子。這些年,做了這麼多,不是為了沒有出路。
回到家裡,文秀琳坐在外屋複習。這陣子,她覺得姐姐看書的時間明顯比以前更多了。是開始有高考的壓力了嗎。他們學校連區重點都算不上,歷年考上一本的比例在百分之二十齣頭,以文秀琳原本的程度。是有困難的。聽見聲響,文秀琳抬起頭,見是她回來了,打了個招呼,就又開始看書。她們姐妹倆的關係,是不如從前那樣熱絡了,儘管文秀娟前陣子照料文秀琳很是周到,但要文秀琳忘記那一晚上爸爸突然而至的陰影,終究沒有那麼容易。胸口裡橫了一股怨氣,既怒且哀。當然,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以文秀琳的角度說的,至於文秀娟,則並無什麼改變。
「會有的。」
「姐姐身體一向弱,天氣那麼冷,她穿著單衣呢,回頭凍病了也影響學習。我看她肯定知道錯九九藏書了,要讓她進來嗎?」
文紅軍那時是個公交司機,包惜娣是他的售票員。包惜娣長得水靈,上班第二天就被個二流子摸了屁股,那伙人有三個,文紅軍停了車,把三個人叫下去,把其中兩個打成骨折。文紅軍為這事情停職三個月,還沒等他復職上班,兩個人就好上了。婚禮是年尾辦的,第二年生了文秀琳,第三年生了文秀娟。包情娣有點遺憾,她希望生個兒子,像他爸一樣的男人。
阿文叔搖頭,又從筐子里拿了兩個給她,「算上你爹一人一個。」
不要沒有出路。
「你在意的。」文秀娟抬起頭,只看見文秀琳頭頂的那兩個旋。
「行,錢你自個兒拿。」
文秀娟把信寫完的時候,自習課正好結束。
她心裏一動。倒並不是擔心什麼,這麼些年過去了,妹妹也早覺昨日之非,不可能再有念頭。可這心頭上的悸動,卻又是為了什麼?當年的事情,給秀娟留下了傷痕,可誰又知道,自己心裏的烙痕,也時時刻刻會痛起來,不得安寧。
放學路上,她把信投進了郵箱里。她把半個手伸進郵箱口子里,在那個黑暗的小空間里沖那封信最後招招手。這樣做的時候,她彷彿覺得鈴鐺也有半隻手在郵箱里,和她指尖輕觸。或者,那不是鈴鐺,只是未知的自己。
文紅軍看了女兒一眼,文秀娟低著眉,臉上一層異樣的白。
文秀琳說不出話來。
「別這麼想。別這麼說。」她安靜地看著姐姐,眼神里不起一點波瀾,「你做的是對的。姐姐。」
最近好嗎、我有種感覺,你是我很親密的人了。這樣的親密和同學不一樣,和爸爸媽媽也不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杜鵑,你也有這樣的感覺嗎?這兩天心情不好,發生了些讓人不愉快的事情。被誤會的感覺非常不好,但我又無從辯白……
見文紅軍回來,文秀娟擱下書,幫爸爸打下手。其實也沒什麼可乾的了,粥熬好了焐著,青菜也洗乾淨了等著下鍋,前一天還剩百葉結包肉,熱下就行。
「我們一起考上大學,上同一所大學,好不好?」
姐姐,你逃過了一劫,而我還身在其中。
於是,文秀娟就有了一個筆友。這些年來,鈴鐺也提起過,聊得這麼合緣,要不要見面呢。文秀娟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不見面,不相識,無來往,過各自的陌路人生,只有這樣,她才能放心地在信紙上說說話談談天。這樣的交流,自然是有節制的。文秀娟不可能告訴鈴鐺,小時候自已差點殺了媽媽,即便是和父親姐姐的微妙關係,也無法明說。講講學校里的事情,抱怨孤單寂寞,涉及和家人的溝通障礙,就已經是極限了。文秀娟想,自己這輩子大概是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了,與鈴鐺一兩周一次的通信,已是難得的奢侈。如果沒有這個朋友可以說說話,怕是忍不到現在的。但是忍到現在又有什麼分別呢。
事情發生得讓她毫無防備。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和門被砰然推開是同時的,她壓根兒來不及轉過身,眼前就暗了。
這句話從文秀娟心裏的驚濤駭浪間穿過,輕輕抵上心頭,旋即被吹走。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妹妹在做對的事,但她覺得比先前站在屋外更冷。也許要生病了。
文秀娟抬起頭。
「所以姐姐才是最好。」文秀娟笑。「我們要當好姐妹,我們拉鉤好嗎?」
文紅軍不說話,文秀娟就出去,把姐姐領了進來。
筆友真是件神奇的事,文秀娟剛聽說這個詞的時候,是在小學升初中的暑假里。幾個星期之後,就彷彿全世界都在討論這種新趣的交友方式了。她本覺得這與自己毫無關係,事實上,那幾年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和自己毫無關係。
姐姐,你真是單純,會覺得不把爸爸找回來,而是和我一起干,媽媽會和現在一樣。呵,我們把媽媽的管子拔了,過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發現媽媽還在呼吸,而爸爸就要回來了,你猜我們會怎麼辦?你真的覺得,等到爸爸回家的時候,會看到一個沒事的媽媽嗎?
文秀琳坐直九_九_藏_書身子,她的臉板了起來,一字一句地講:「我一定要考上的。」
她忽地冷下來。
文秀琳抬了抬頭,把自己臉上的笑展示給妹妹看。
這一天文紅軍傍晚回來的時候,文秀琳在上補習班,還沒到家。文秀娟一邊守著爐子上的湯,一邊捧著本剛淘回來的《傳染病學》讀。書架上有半層是文秀娟的書,都是舊書店裡三錢不值兩錢買回來的,用的是修車打工攢的錢。其中有十幾本是醫學及護理方面的,每本文秀娟都來回看了好幾遍。
「天冷了,黑得也早,你再做幾天就差不多了,別回頭凍糙手。女孩兒不能把手弄得像我似的。」
文秀娟說謝謝,拿出手絹把梨裹住,放進書包里。
「以後這些事我和姐姐來做吧,爸你也不用特意回來一次。」文秀娟接過手,把梨汁慢慢倒進接著胃管的漏斗里。
兩個世界,幾許痴述。
這天上人間,可能再聚。
文秀琳想起了那些舊時光,腦海中浮起的光影片斷里,她和妹妹一起跳格子,過家家,跳橡皮筋。自從那件事後,再沒有過了。打鬧都沒有,妹妹變得對自己非常尊敬,尊敬得讓她不安,讓她心寒。
文紅軍蹲在家門口抽煙,看著文秀娟遠遠走過來,掐了煙頭走回屋裡。文秀娟叫了聲爸,他應了一聲,掀開鍋蓋瞧了眼燉著的肉湯。
「姐啊,上大學,有把握不?」
「手洗過沒?」文秀琳問。
「姐姐。」文秀娟忽然打斷她,說:「文叔送了幾個梨,你以為爸爸不知道嗎?」
老街上人人看了都喜歡,但她知道,妹妹的心思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她心裏苦,不肯講。但這苦,怨誰呢?怨自己嗎?文秀琳覺得自己終究是沒有做錯什麼,但對妹妹,她有一份責任的。「那年,那年的事情。我總是覺得,我們不可以那樣做。」
然後她聽見上鋪輕輕飄下來一句話。「姐姐,要做對的事。你教我的。」
在寫回信之前,文秀娟又重新讀了一遍這封信。信是前些天收到的,字寫得很硬朗,甚至過於用力,有些筆畫都把薄薄的信紙刻破了。鈴鐺的字一貫如此,簡直像個男生。不過話說回來,自己也從來沒見過她,沒準真是個男生呢?這念頭在文秀娟的心裏一閃而過,她自嘲地笑起來,這可不太可能,通了那麼久的信,能感覺到鈴鐺是個好女孩,這世上哪來那麼多人,和自己一樣有那麼多的秘密,需要那麼多的偽裝呢。
自十歲以後,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能與她交心的話,就只有這個永遠不會相識,永遠不會遇見的鈴鐺了。
阿文叔在筐里翻檢了幾下,挑出個傷梨給文秀娟。
老街不是一條街。圍繞著老街的小徑到底有多少條,文秀娟也說不清楚。仿如一張不停生長的蛛網,不經意間就又多了幾道縱橫。她東轉西折緊著走,又時時緩下步子和人招呼。她人緣好,老街上這樣乖巧無害的人兒可不多,哪怕是小孩子。
「考不上怎麼辦?」
多少的往事,已難追憶。
文秀娟拿出作業,在方桌的另一邊坐下。她把練本簿攤開,打著算式草稿,最後在解上畫了個圈,並不抬頭,開口問:「姐姐啊,你恨我嗎?」
「阿妹,也許我當年該和你一起的。」文秀琳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那時候我們不懂,以為拔了管子媽媽會死,其實爸爸不趕回來,媽媽也不會有事的,還不如和你一起。最先商量的時候是一起的,現在這樣,這些年,這對你有點不公平的。」
「嗯!」文秀琳重重點頭。
「這是要拿回家給姐姐吃?」阿文叔問。
文秀琳一聲不吭。文紅軍坐在妻子床頭,幫她按摩手和腿部的肌肉,不瞧女兒一眼。過一會,他關燈上了床。
要去賭姐姐考不上嗎?
文紅軍甩了女兒一個巴掌。「你在幹嘛?給我吐出來!」
文秀琳聽她這麼講,稍稍寬慰,說:「多少總會有一點的,你瞞不了我。你要走出來,人要往前看的。這些年你做得多好,大家都有目共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