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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三、破繭

第二部

三、破繭

文紅軍盯著黑白的X光片。
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沒有答案的。文秀娟又在外面等了會兒才進屋,屋裡父女倆的神色如常。
文秀琳也注意到了妹妹,便不再和項偉說話,轉身回教室去了。
項偉說了一番鼓勵她快快康復的話,文秀琳說謝謝。
她說,省點錢給媽媽,給妹妹吧。
明天會容易些,她想,因為有今天的針眼做參照。但這並不好,不能看參照物,也許等針眼多了,要試著用左手打右手,交替著來。大不了多幾個包,消起來很快的。想到這裏,她按了按那個包,有點痛。
「先約個專家會診吧,我們全力救治。」
她拔出針,抹了把汗,濕漉漉的,手心也是。用枕巾擦了擦,端詳著臂腕蚊子塊大小的包,她決定再來一次。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進入了暑假的第三周,這一天早上,文秀娟買菜回來,又帶了個西瓜,一切為二拿給裡屋的姐姐。
我們開始爬山的時侯,是凌展,有月亮有星星,照得山路很蔽亮。我從來沒有在晚上爬過山,一開始有點緊張,但想到這是泰山,以前皇帝封禪的地方,有仙氣的,就不怕了。這一路上有山風的聲音,有樹葉的聲音,偶爾還有拍動翅膀的聲音,不知是貓頭海還是編竭。爬到玉皇頂還不到五點,歌了一會兒,就日出了。太美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給你聽,第一次覺得太陽是毛茸茸的,眼睛都不含得眨,看看她從雲里起來,朝霞也伴著她在我眼前延伸開。我忽然覺得,生活里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全都沒有了,都算不上什麼了。古人說登泰山而小天下,沒有到過泰山,就不會知道那一瞬間心靈被洗滌的感動。一切不順心的都會過去,那些讓你覺得天大的事情,又或者是各種蠅營狗苟,過十年再看完全不算什麼了,甚至只需要換個角度,擺脫眼前的局限,天地就不同。這是我登泰山最大的感悟。當然,我回到了城市,回到了原本的生活,這一層感相想必也會清磨,那個時候,希望你能提醒我,讓我再次記起在秦山頂的心情,不至於跌進俗事的旋渦里。此外,杜鵑,有機會一定要去次泰山,如果你尚未去過的話。
泰山我沒有去過,想去,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去。真羡慕你。以我家的情況,沒有去外地旅遊的機會,我到現在,連火車都沒坐過呢。恐怕要等以後自己工作了獨立了,才有這樣的機會。
她緩緩舉起針筒,針尖朝天,就要落下去。
文秀琳寫了彼此的稱呼給項偉,告訴他筆跡大概是怎樣的,讓他慢慢學一下。她力氣衰弱。也寫不動更多的字了,說了這會兒話,精神更不濟起來。
是爸爸,在和誰說話呢,這口氣像是對姐姐,她不是該在補習,結束得這麼早?
打著黑傘,把骨灰盒護送到墓穴,放進去。
文秀琳跨上破舊的二十六寸鳳凰,文秀娟跳上後座,摟住姐姐的腰。姐姐是溫熱的,雨點打在身上是冰冷的。等回到家裡,兩姐妹全都濕透了,第二天,兩個人一塊發起燒來。文秀娟三十八度,而文秀琳燒到了四十度。
然而考完試歇了幾天,總覺得身體里缺了點兒精氣神,轉眼就高三,也不可能真的放鬆幾個星期吧。到了今天早上,她簡直懷疑自己發燒了,但量了體溫,又還好。
……
「你知道嗎,聾婆沒了。」
大拇指壓著推柄,開始用力。痛感一直在,似乎不是很正常。然後,她看見入針處的皮膚一點一點鼓了起來。打到血管外面了。
「可能是腦瘤。」醫生對文紅軍說。
文秀娟出了門,走到前面岔口停下,打量過四下無人,就又走回來,幾無聲息。家門前有個露天的水龍頭,水槽邊放了幾盆花,這一小方地兒,也算是她們家佔下的。文秀娟移開最邊上的一盆花,露出壘起的紅磚。她又掀開一塊磚頭,底下是個空洞。她伸手進去,摸了個布袋子出來。
出門的時候,天氣有點陰,文秀琳要回家去拿傘,文秀娟說不用,不會下雨,聽過天氣預報的。
要去弄點碘酒,她想,那樣會好些。
文秀娟搗鼓這些的時候,已經有些黑影悄無聲息地聚攏來。多是黃白色的貓,也有黑色的,離得遠些有條落魄的京巴,後頭又有慢慢靠近的,看不清晰。它們三三兩兩,或結夥或獨行,與以往多個夜晚一樣,來到這死巷裡,打算美餐一頓。
「聾婆我走啦,記得吃飯哦。」
「頭痛,有點噁心,沒胃口。」
該不會以為我也在寫情書吧,文秀娟想。可得小心些。
「這個挺貴的吧,你這麼花錢……」
文秀姐往外屋方向張望了一眼,姐姐那兒沒動靜,也沒到爸爸回來的時間。她翻身朝外,把左手臂露在燈光下,輕輕拍打臂彎,仔細查看靜脈位置。她的脈絡偏細,白天陽光下還好分辨,現在就不那麼容易。她拍得重了一些,卻又怕聲音被聽見,直到皮膚微微變紅,覺得有把握了,就取過剛用過的那塊棉花,往落針點擦拭。
文秀娟趕回家去取簫,文紅軍聽見響動,問怎麼回事,文秀娟說,阿姐可能快不行了。兩個人一起回醫院,到病房的時候,文秀琳已經沒有呼吸。
文秀娟一個人站在墓碑前。她望著墓上熟悉的名字,望著碑上熟悉的臉孔,她以為會憶起許許多多的往事,奇怪的是並沒有,好像一個人永遠地被剝離出去了,連同過往的痕迹。
文秀娟進屋開了燈,便瞧見了母親。依舊是那似醒非醒的臉龐,似睜非睜的雙眼。即便是被文紅軍如此善待著,但夜裡房間沒人,哦,是只有包惜娣一個人的時候,也會很自然地把燈關了,省電。文秀娟有時會想,幸好媽媽是沒有意識的,否則,夜裡一會兒悶在黑暗裡,一會兒又是一片艷白,全不受自己控制,怪難受的。
文秀娟在聾婆家靠後門的過道上坐下。她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把布袋裡的東西取出來擺在地上。
一隻黑貓抬起腦袋看了她一眼。
文秀娟當然是認得項偉的,有陣子他和姐姐走得特別近,自打她向爸爸舉報后,這一對好像就小心了許多。
「那就再蒸一會,我陪你。」
文秀琳看了妹妹一眼,這話里的意思成熟得讓她有些吃驚。

5

把袖管拉下來,又等到汗收了,文秀娟才回到外屋。文秀琳在做習題,瞧了她一眼,沒說啥。文秀娟取了箇舊塑料袋,把鍋里的剩粥倒了進去。
文秀琳想著妹妹,想著作為筆友她在信中表露的那執著到令人欽佩,甚至令她有些畏懼的勁頭。這場病生得綿延不絕,一眼望不到盡頭,讓她心氣都泄了。
文秀琳看著爸爸,父親的沉默有些異乎尋常。她剛才的這些話,是不中聽,不合父親心意的,以她對父親的了解,難道不是該斷然呵斥嗎?就像之前她剛淋了雨,高燒四十度,人已經迷迷糊糊了,父親還是在指著鼻子罵呢。記憶里他上一次沉默是在什麼時候?
接下去,文秀琳開始手舞足蹈,顫動,呼吸驟停,心臟驟停。后兩個狀況是致命的,醫生說,文秀琳大腦的延髓已經受到影響,而延髓是控制人體無意識動作的,管呼吸和心臟,延髓壞了,人救不回來。
文秀娟一邊喂著貓狗,一邊說著話。這話既非說給貓狗聽,也不是說給自己聽,而是說給那冥冥的命運聽,說給那不在此處的姐姐爸爸和媽媽聽,說給這彷彿與她格格不入卻又拼了命要融入進去的世界聽。
上周去看過醫生,驗了血,配了感冒沖劑和阿司匹林。

6

在家裡當然也是要做保守治療的。西醫沒辦法的毛病,用中醫的法子治read•99csw.com好,這樣的案例時常聽說。對文秀琳來說,中醫幾乎是最後的希望了。文紅軍找到一位裝醫生,家裡世代行醫,聽說很厲害。去的時候文秀娟也在,醫生號了脈,看了舌苔,就間有沒有去過什麼不幹凈的地方。文秀娟嚇了一大跳。老先生說你們來得有點晚,現在積重難返,下不得猛葯,只能一點點來。話沒有說死,給人留了挺大希望。
「好的爸爸,對不起爸爸。」她仰起臉,想給文紅軍看個笑臉,卻只見到他匆匆而去的背影。
然後,她轉回頭,沖姐姐露出一把苦笑。
文紅軍在家待足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出車的時候,他對文秀琳惡狠狠說,這三天虧掉的份子錢,夠你上大學一個月生活費,你知道我得多久才能補回來?趕緊把毛病養好去溫書!這時候文秀琳的燒還沒退盡,得靠妹妹照料。她每天喝很多水,妹妹還買了西瓜來給她用大勺子挖著吃,一吃就是半個,這剩下的幾分熱度,卻綿延許久,怎樣都好不利索。她每日倚在床上看書,一恍惚,剛才看的內容就忘了一半;做習題的時候,明明挺簡單的方程,半天都解不出來,以往可以心算的步驟,現在要一步一步在紙上寫出來才行。
幽幽恍恍間許多雙碧綠的眼睛瞅著文秀娟。
文紅軍一驚,像是才醒過來,壓著聲音,喝斥她:「胡說什麼,誰說你上不了了!」文秀琳定定地瞧著父親,突然撕心裂肺哭起來。
她凝住了。她看向自己持針的右手,那手並無半點顫抖。文秀娟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竟然如此堅決!自己的生命之途,已經決然地往另一個方向去,不可能和姐姐重合一處了。巨大的悲哀攫住了她,這悲哀未必是對於姐姐,也未必是對於自己,而是對於此情此境,降臨于已身的命運。她淚如雨下,把針筒擱在床上,蹲下身子抱頭痛哭起來。
「可能,要看家裡情況吧。」項偉補了一句。文秀琳明白過來,這是說學費。項偉的家庭情況不比文家好,甚至更差,畢竟文紅軍開出租能有相當不錯的收入。
她看著姐姐的臉,那是一張和她頗相似的臉孔,此時面容平靜,不喜不哀,也許無夢,正在一片恬靜的黑暗中。她意識到,如果真的開始,那麼,這張與自己相似的面孔,就要不在了。她不願回憶,不願記起,但此時此刻,仍不免想起當年那個悶熱的夏日午後,她站在這間屋子裡,面向母親,一步步走上前去的情景。
有很多其他的話想說,比如你醒一醒,比如一路走好啊。但文秀娟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把那些說出口。最終,她反覆說著的,也只有那兩個字。
文秀娟把兩個空杯洗了,尤其文秀琳的那個杯子,來回洗了好幾遍。安眠藥的效果很強,就是味道有點苦,只好用可樂來掩蓋。葯是她特意跑去四川北路上的藥房開的,在附近藥房里買,她擔心會被認出來。
地上的粥被舔得乾乾淨淨,文秀娟揮揮手,把戀棧不去的幾隻貓轟走,轉眼新的貓狗又補了上來。她再從塑料袋裡倒出三分之一,這撥吃完,後面還有一撥。
多少的往事,已難追憶。
門關著,她敲了敲,無人應。她翻起窗台上一塊鬆動的磚,鑰匙就在那下面。取了鑰匙,打開門,輕推而入。
「這個病……能在開學前好嗎?」
糞便被搗到稀爛,成為混濁的汁,文秀娟在瓶口蒙上三層紗布,把糞汁過濾到另一個罐子里,如此幾次,直到糞便的殘渣被濾乾淨,幾乎看不見有沉澱物為止。這黃白色的渾濁液體,將在今夜混進粥飯,再一次被老街上的野貓野狗們吃進肚子,循環往複。
文秀琳有點打不起精神。也許是因為夏天的關係,但總有那麼點古怪。妹妹讓她多休息,說就是前段時間讀書太拼了,身體才會吃不清。高二的期末大考文秀琳成績一般,按照她先前的情況,本該考得更好的。考試前一天莫名其妙昏睡了一整個下午,直到晚飯時才被妹妹推醒,但還是昏昏沉沉,壓根兒沒法再複習,夜裡反倒睡不好了,頭痛。
一個小小的空間,然後被水泥封住,陷入永遠的黑暗中。文秀娟目睹了姐姐最後的歸宿,與文紅軍一起垂淚。
文秀琳嘆了口氣,再次把寫到一半的信揉作一團。這封信她已經寫了好幾遍,卻還是沒能寫完。勸解的話,連她自己都不相信,又怎麼能說服妹妹呢?中國在有大學之前是十年寒窗進京趕考八股文,這華山一條道自古都沒什麼差別。更何況,這麼直接地勸解,也太奇怪了一點。文秀琳從教室里出來,到操場上透氣,幾個男生光著膀子大汗淋漓在打籃球,過了休息天就是期末大考了,然後暑假一過就是高三,這種時候還會把時間扔在籃球上的,多半都對考上大學不抱什麼期待了吧。大學屬於少數人,尤其在這所學校。項偉推著自行車在旁邊看得目不轉睛,他很愛打球,但這時節,也就只好過過眼癮了。
針尖進入皮膚,很慢,她的手很穩。
文秀琳看起來有些疲憊,語氣也淡淡的近乎冷漠,和項偉熟悉的那個女孩子大不一樣。他有一種錯覺,眼前的這個女孩正處於離開這個世界的過程中,彷彿和他已經隔了千山萬水,轉眼就要不見了。
她頓了頓,又說:「媽媽,我不能要姐姐繼續活著了。她活著,我就活不下去,這個家裡,總是要有一個人去死的。媽媽,沒有辦法。媽媽,除非,你眨一眨眼睛。你現在眨一眨眼睛,我就放棄了。」
白霧蒸騰,讓近在咫尺的臉也模模糊糊。
「我有點怕啊。」
「不,姐姐,你不會想聽的。」文秀娟輕輕說著,把簫放了回去。
並無回應。
「嗯。」
文秀娟緊緊捂著飯盒,飯盒頂著她的心口,這一刻她感到難以喘息。
桑拿蒸好,文秀琳覺得渾身輕鬆,這錢花得值當。出門的時候,文秀娟走在前面,卻在門口停下來。下雨了。
臨走前,項偉終於猶猶豫豫地問起文秀琳的病情。
「是腦子裡長了東西,醫生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這個時候,文秀娟提議去蒸一蒸桑拿。
或者,必須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有選擇權。在我來說是這樣的,對鈴轄你,大概不是吧。鈴鐺你是有選擇權的吧,真是讓人羡慕。上次你信里說,你在猶豫要不要上大學。對於我,這是沒有選擇的,而你有選擇,是因為哪怕不上大學,也可以有不錯的未來吧。你一直是走在世界光明面的,而我,則是掉在世界的後面,被世界的巨大陰影籠罩者的,正在努力地奔跑,才能和你站在一起,我沒有選擇的,只能向前跑,快跑,拚命地跑。
冬至。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而此前的夏天則酷熱。這是難熬的一年。對文家還活著的三個人而言,一個失去了長女,失去了最能讓他放心和寄予期望的家庭成員,整個家庭的未來別無選擇地將落在最最聰明伶俐的次女身上;對另一個而言,她作出了人生中第二次重大抉擇,然後失去了姐姐,曾經有幾個瞬間她動搖甚至後悔過,但她也明白,如果重來一次,一切不會有變化;對於剩下的那個,她早已失去了自我,文紅軍一直堅持相信她依然有意識,只不過處於似醒非醒的淺夢狀態,像在經歷一場漫長的夢魘。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這一年她所經歷的,會對她的蘇醒有所幫助。
項偉用非常用力的動作和語氣答應下來。「這些年,我一直借用你的地址來給筆友通信,謝謝你了。我原本和你說的那個借地址的理由,其實不是真的。我是在給我妹妹文秀娟寫信,所以沒辦法用家裡的地址。我妹妹她,其實心裏藏著很多事情,很壓抑的,我一直想通過筆友通信的辦法,讓她開心一點。我能感覺到,她對這個筆友的感情,可九九藏書能比對我,對爸爸的感情都要好呢。」
眼前暗了下來,燭火這一回被吹滅了。文秀娟並沒有再點起它,停了訓練,起身進裡屋。文秀琳側著腦袋往裡屋的方向看了會兒,又低下頭繼續溫書。
文秀娟坐在外屋,語文書攤在面前,始終沒有翻動一頁。她直愣愣坐了約摸二十分鐘,然後從書包里拿出個鉛筆盒子,來到文秀琳的床前。
這樣的夜晚,註定還要許多個。
「沒想過嗎?」
最後的幾天里,文秀琳常常是睜著眼睛的,儘管看不見。她輕聲地說著些話,有一回,她對文秀娟說,妹妹,我現在雖然看不見了,但看得好像比從前更清楚了。我看得清楚,妹妹。那一刻,文秀娟什麼話都不敢說。她只能等著姐姐繼續往下說,然而文秀琳卻昏睡過去了。
「不,沒什麼,挺熱的。」

3

文秀琳想聽聽他的想法,也許那樣就能寫出給杜鵑的信了。
「還有時間來考慮吧。」
「阿姐,你蒸得舒服嗎?」
「她兒子昨天回來才發現,死了幾天了。聽說可能是餓死的。我這陣子都沒去,要是我去了,就不會這樣了」
「這個病,能活嗎?」文紅軍輕聲問。
過了會兒,文秀琳問,剛才是誰在唱歌響,真好聽。文秀娟說,沒有誰,阿姐是你自己在唱呵。文秀琳哦了一聲,停了半響,忽然又說,聽聽你吹簫好么。
我對她做了些不好的事,無法回頭了。她如果知道了,不知道會是怎樣的表情,怎樣的心情。我有時很想知道,有時又不想知道。
文秀娟搖頭,「我也是該去看看的呀。」
把布袋放進家門口的隱秘處,要進門的當口,文秀娟聽見屋裡的半句話。
取來針,對準。
這陣子沒收到你的信,在忙什麼呢,還是暑假到什麼地方去旅行了?
「咋了?」
吃晚飯的時候,文秀娟看了姐姐好幾眼,文秀琳沖她笑,她受驚一樣地轉開眼神。
「她用不著,你管好自己就行。」
她從布袋裡取出的頭一樣東西是個油紙包,油紙包里藏了副薄薄的醫用橡膠手套。她小心地拎起手套一角,仔細地穿戴上,彷彿這白凈手套有多臟似的。接著她取出個玻璃瓶,擰開蓋子,把裏面的混濁黏液倒在剩粥里,隔著塑料袋用手捏了幾下,好叫它們混在一起。然後,她把瓶子放回布袋裡。那裡頭還有些器具,現在卻暫時不派用處。
「我會把你那一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文秀琳抬起頭,瞧著妹妹再次長長地吸氣,不徐不急,胸腔慢慢逼到了極限,然後掘起嘴,像在念「夫」字音似的,把那股氣吐出來,蛇嘶聲再起。燭火搖擺,如此周而往複。
「數學老師開了補習小課,估計會到很晚,你和爸吃飯不用等我。」
文秀娟嗯了一聲。
「她明年要上大學的。」文紅軍說,他慢慢抬起頭。
文秀琳挖了兩勺西瓜,放下勺子,怔怔地瞧著文秀娟。
聾婆就坐在正當面,看著她。
左手布袋,右手塑料袋,文秀娟散步一樣在老街上兜兜轉轉,直到進了條白天也罕見人的死巷子,這才停下來,擱下塑料袋,把布袋打開。
「不知道,應該吧,辦喪事總要回來的,而且還要分房子呢。」
文秀琳愣住了,隱隱約約間,她覺得有些不妙。然後,一股巨大的心悸襲來。她彷彿明白了什麼。
項偉不由自主地露出錯愕的表情,文秀琳笑笑,說:「看起來,我沒辦法繼續扮演這個筆友的角色了,但是,我不想妹妹失去這個好朋友。所以,我想拜託你頂替我,繼續和我妹妹通信下去,可以嗎?我想過了,字跡不一樣也沒關係,你就說,你的手受傷了,握不好筆,字會比以前難看,這樣慢慢的,一封一封過渡,大概她就不會懷疑了吧。」
這是她們去過的最大的浴場,不過桑拿房只小小一間。赤條條一起待在那麼小的空間里,對兩姐妹來說都是第一次。真熱啊,阿妹。文秀琳說。
她從包里取出簫,文秀琳最後的願望,就是想要聽她吹一曲。如今,也只有在墳前吹給她聽了。
「你安心養病吧,讀書的事,以後再說。」文紅軍說。
文秀娟看著這雨,稱不上大雨傾盆,但雨點細密。
其實不疼的,她對自己說。但還是禁不住咬緊了牙。
「吵死了。」他對文秀娟說,「別吹了,你姐在溫書呢,別影響她,聽見沒!」
八月的第一周,腦部的X光片檢查結果顯示,在文秀琳的大腦里,有一個不明腫塊。
然而,屋子裡一片靜默,她沒聽見任何回答。
「怎麼忽然問這個。」
……
……
項偉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慌亂地說著怎麼會,不要緊的,卻不敢去問文秀琳到底得的是什麼毛病,生怕一問出答案,更不知道該怎麼講話了。

2

這天上人間,可能再聚。
「真想和你一起去,玩玩小貓小狗,它們現在對你特親吧。」文秀琳有點羡慕。
「味道好怪,不過還挺爽口的,謝謝啦,我繼續看書了。」
文秀琳睡得正香,屈著腿側身朝里,微微鏡著。文秀娟叫了兩聲,把鉛筆盒放在床邊。騰出手輕輕把姐姐翻過來,讓她平睡。文秀琳咕噥了兩句、聽不清楚,不過並無要醒來的跡象。文秀娟把鉛筆盒打開,取出裏面的針簡。針筒里已經吸滿了半透明的渾濁液體,這是那麼多日子來,她一遍又一遍提煉貓狗糞便,餵食,再提煉,數十個輪迴后所得之物。野貓野狗糞便中的寄生蟲卵又被吃了回去,周而復始,貓狗體內的寄生蟲數量迅速增長,糞便中的蟲卵數量也急劇飆升,此刻這一針管濃液是最後的「精華」,聚集了不知多少萬顆蟲卵!
文紅軍不語。
天底下,也不是只有讀大學一條路,不是讀大學一條標準。真正優秀的人,能走出一條自己的路,而不是走別人安排好的路。中國自從有大學,才只有多少年,在那之前呢。杜鵑,才華是自己的,但讀書卻不是完全公平的。
有的時候,會覺得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選擇。人生是沒有選擇的,以為可以選擇走左邊,也可以選擇走右邊;以為可以選擇做,也可以選擇不做。但其實沒有選擇。明白這一點,才是真正的成熟吧。想清楚自己的路,想清楚自已想要的東西,然後就沒有選擇了。我最近忽然才明白了這一點。
文秀娟臉一板,說那算了我自己喝,文秀琳連忙一口喝掉。
第一件事還是戴手套,然後把前一天收集在塑料袋裡的糞便倒進廣口玻璃罐,加入水,用木棒搗爛。那股子熟悉的味道又彌散開來。剛開始那幾天,文秀娟還努力憋氣,噁心地頭暈,現在已經可以如常呼吸,連眉毛都不皺一下。端坐在前屋的聾婆依然毫無反應地織著毛衣,渾然不管自家屋裡的這股惡臭從何而來。老街雖然像個大到走不出去的迷宮,但能讓文秀娟不被打擾更不被發現地做這麼一件古怪事情的地方,也只有聾婆家了。文秀娟每天都來,於是這味道便在屋子裡經久不息,哪怕有鄰居偶然聞見了,也不會奇怪,聾婆家裡么,正常的,反過來,還要更佩服更喜歡小秀娟呢。
醫生有些遲疑,「這個病……要會診,就X光片來說,還是比較嚴重的。」
開學第一周的周五,放學后,項偉去醫院探望文秀琳。班裡早都知道文秀琳生病了,但不清楚具體情況。返校日不來,開學也不開,都高三了,可以想見文秀琳一定生了場大毛病。同學老師要來探望,卻被文紅軍一律謝絕https://read.99csw•com。而項偉,卻是文紅軍特意到學校知會的,文秀琳想見他一面。文秀琳還特意和爸爸說,這事不要告訴妹妹。文紅軍自然便想到了去年文秀琳挨的那頓打,不由心底里嘆了口氣,到了這時候,姐妹之間還有心結吶。
文紅軍劈頭蓋臉把兩姐妹狠罵了一頓,蒸完桑拿毛孔都打開,再淋上一身雨,寒氣入體,不生病才怪。這天他只好不出車,在家裡照顧三個人。隔一天,文秀娟好一些,撐著爬起來,要文紅軍去出車,她來照顧姐姐和媽媽。文紅軍說不可以的,媽媽沒有抵抗力,你感冒沒好透,近距離接觸要傳染的。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抬起眼來,淚目中看著姐姐,想起這些年來,文秀琳表現出的那些明確無誤的善意來,儘管,她一向覺得,這是愚蠢且毫無意義的善意,並且歸根結底是一種偽善。
只能是同一個手臂,用左手操針她做不來。
簫取在手上,卻遲遲沒有吹響。
碑上照片中的文秀琳含笑盈盈,她定格在這一刻,然後隨著風吹雨打斑駁黯淡下去。上完貢品,香燃盡,文紅軍對文秀娟說,你得把姐姐的那份一起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姐姐在天上看著你。文秀娟嗯了一聲。
也許是該有張有弛,自己之前綳得太緊了,文秀琳想。
粥盡,貓狗們陸續隱入黑暗,文秀娟的獨白也早停了下來,這條斷頭巷重歸寂靜。文秀娟提著袋子往外走,卻又停了下來。在巷的一側,一扇本來關著的門,現在虛掩著。門后無光,卻隱隱露出片衣角。
文秀娟發了會兒怔。
一如以往。
天氣預報時時不準。但這一次,是準的。文秀娟嘆了口氣。這也是天意,她在心裏暗暗說。
「爸,你怎麼不說話呀?」
「我想請你幫個忙。」文秀琳說。
收拾好針筒,出裡屋前,她又轉頭看了眼母親。一恍惚間,她覺得母親的眼皮似乎顫動了一下。
受了這回驚嚇,她卻還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老街里轉了幾個地方。那是她探究出來,那些貓狗慣常拉屎的地點,一小節一小節的干便,被她撿在了原本裝粥的塑料袋裡,紮緊打了個活結,藏進布袋子里。最後、她把布袋藏回了原處。
除非蟲卵入腦。這可不容易,儘管文秀琳血液內有高密度的蟲卵,但人體有一道天然的屏障——血腦屏障,蟲卵會被阻擋在腦外。要讓這屏障打開,除非人的體溫升到一個極高的程度。
比想象中痛。
喝得太急,好多氣跑進肚裏,讓文秀琳連打了幾個嗝。
文秀琳不知不覺走到了項偉旁邊,她穿了件白裙子,走動起來像朵蓮花似的,所以項偉早早就注意到了。但他並不拿眼盯著文秀琳,老街上的小混混才這麼看女人,他還是看他的籃球賽,等到文秀琳近些了,才很有男子氣地朝她一點頭。於是文秀琳就又走得近了些。
把門關上的時候,文秀娟覺得聾婆在看自己。
當然,儘管有優惠,還是要一點錢的,文秀琳很猶豫,但經不住妹妹摧報。文秀娟說我來請你,這比吃藥管用,對身體好。文秀琳說我有零用錢的,我請你吧。
文秀娟停下步子,支起耳朵。
「妹妹功課一直比我好,她應該能考上大學,但她最近情緒好像有點不對,學習有點分心了,爸爸……」
「又去喂貓?」文秀琳問。
「你生著病,把身體養好最重要。」
歌聲斷斷續續。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爸爸對嗎,我要死了,我好不了了。我不想死,爸爸,我不想死。我還想活啊,爸爸,我不要死啊。」
有些話,文秀娟是沒有人可說的。哪怕是鈴鐺也不可以。她總要找個地方說說,對貓說,對狗說,總好過憋不住夜裡說夢話,被爸爸姐姐聽去。
不等項偉安慰,她又說:「我大概是快要死了。」
「要麼,等爸爸回來問問他。」
「沒錢供她讀,你考上就行。」
文秀娟聽得略有些緊張起來。
裏面有一套針筒,一包酒精棉球,一盒火柴。文秀娟把針頭擰上,取出塊酒精棉球仔細擦過,又劃了根火柴燒針頭。鹽水瓶裏面灌了葡萄糖液,她用針筒吸了半管,再慢慢前推排出空氣,直到細細的水柱噴出來。
「受不了就出去。」
文秀琳嗯了一聲。非議的對象照老街的輩分也得叫叔叔阿姨,她有些不習慣這樣直斥其非。
只是沒過多久,睡意就一股一股地湧上來。
當然,妹妹比自已聰明得多,會讀書,功課這麼好,分點心也無所謂吧,文秀琳這麼想。可是她又想,這變化定是有個契機的,她琢磨不透。
就此,今夜必須進行的事務,便告全部完成了。
文秀琳猶豫了一下,說算了,你回去自己拆開看吧,反正以後這個任務是交給你的,就從這一封信開始吧。
這是聾婆家的後門。文秀娟知道,聾婆並不聾,她只是不愛搭理人。她剛才在這兒站了多久,聽見了嗎?
「我這裡有新的信。」項偉拿出一封杜鵑的來信。他看看文秀琳的氣色,說:「要麼,我讀?」
光線太暗了。
「是不是該再去醫院看看?」
「媽媽。」她喊了一聲。
「阿妹,我這是怎麼了,我有點怕。」
到了周四,燒還在三十八度,終於去了醫院。又配了更強力的葯回來。然而完全沒有作用,到了下一周的周三,燒發到三十八度三,頭痛加劇,文秀琳住進了醫院。
有很多話想說,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我做了對的事,又做了錯的事。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分不清楚。
早晨七點,父女二人在西寶興路火葬場取出寄存的文秀琳骨灰盒。盒子用布裹了一層又一層,由文秀娟捧著,坐在文紅軍計程車的後座上,開到墓園。
「你們也是吧,看起來很可愛,其實只是天生長成這樣而已,和蜘蛛蜈蚣又有什麼區別,惹到了,還不是一口咬上來,一爪子撓上來。就算看著合眼,看不見的地方,滿身的跳蚤細菌還有寄生蟲。」
重新開始拍打,沒幾下,她覺得血管比先前明顯了,然後消毒,舉針,插入。緊貼著包。這次,她把一管葡萄糖液都打了進去。她出了口氣,顧不得止血,飛快地拆針收進鋁盒裡,下床把盒子和鹽水瓶放回原處,再用那塊酒精棉按了一小會兒針眼,然後把酒精棉和火柴餘燼收進書包的鉛筆盒裡。
「和你有什麼關係,如果不是你一直去,可能早就……你是在照顧我和媽媽啊,要不是我生的這場病,這樣說起來,我也有責任的。」
文秀娟被姐姐握著手,一時間楞在那兒。她慢慢彎下腰,輕輕抱住文秀琳。她覺得自己的動作僵硬極了,生了銹一樣,動一動關節就略啦咯啦響。
吱啞聲響,門從虛掩變成半開,露出聾婆的身子。她白髮散亂,眼睛直勾勾盯著文秀娟看。
她捉著文秀娟的手,很用力。
「那她女兒也回來了咯。」
「她是個好孩子,拜託您了。」
文秀琳詫異妹妹買了這麼奢侈的東西,而且可樂的咳嗽藥水味道其實她有些喝不慣。「要勞逸結合。想考高分,考大學的話,可不能使蠻力。喝點,放鬆一下。」
又是一年夏天,文秀琳高考前的最後一個夏天了。
「爸,你先走吧,我再多陪姐姐一會兒。我知道路,自己回去。」她說。
實在困得不行,文秀琳橫到裡屋床上,沒力氣爬到中層,直接就在文紅軍的下鋪躺下來,打算小睡個午覺,囑託文秀娟過一小時叫她。
回到家裡,文秀娟先去裡屋看了眼媽媽。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儘管通常並沒什麼要做的。然後,她出門從秘密處取出布袋,在棋盤似的老街上繞了幾個格子,停在一處尋常的爛木門前面。
熬藥的事是文秀娟負責的,她沒偷一點懶,盡心儘力。對阿姐生活上的照顧也極好。不該做的和該做的事情她都做了,接下去,就交給老天爺。如果吃中藥真能讓文秀琳好轉,那大概是她九*九*藏*書命不該絕。葯苦,但文秀琳大口大口地喝,每一回喝葯,她都彷彿精神一些,眼睛里也有光。喝到第二周的時候,她只能小口小口抿了,喝葯的氣力在慢慢失去。
「就是不一樣的。」她停了會兒,強調似的,又重複了一遍。
「我不大好。」文秀琳說。
人都要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的。我有一個很近的朋友,許多年之前,因為一件事,我們各自付出了代價。其中,我的代價要慘痛得多。背叛是什麼滋味,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深刻品嘗了。她呢,這些年也算是有些代價吧,至少她是不安的,過得並不如表面看起來那麼快樂。其實,我一直不覺得她也付出了代價,她比起我來,是受了益的。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她也不見得過得舒心快樂。如果我早點明白,還會不會這樣執著地想讓她付出代價呢?也許還是會吧,這已經不僅是報復的問題了。就像我上次和你說的,我沒有選擇。也許有一天,我也會為今天的事付出代價。
「我都沒哭,你怎麼哭了?」文秀琳說。文秀娟飛快地擦了把眼睛,說:「沒事的,阿姐會好起來的。是我不好,不該和你說不開心的事情。你心情好一點,恢復就快。你多吃點西瓜,沒胃口也要吃下去,這是葯。」
結束這一切,文秀娟在聾婆的水槽里沖乾淨手套,用布擦乾,把東西都收攏進布袋裡。要離開的時候,她見到聾婆的飯還沒動。文秀娟意識到自己忘給筷子了,便去筷筒里拿了一雙擺在碗上。
「姐姐,現在你已經在天上了。你總應該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死的了。你怎麼會還想聽我吹簫呢。」
「妹妹,妹妹可以上大學的吧。我,我是上不了了吧。」
「文秀琳活著,我是永生永世沒有出頭的日子了。說真的,姐姐,那一年,如果媽媽死了,我們都會好過。這些年我走的路,是你給我選的。現在,輪到我來給自己選一條路。對不起,我也只能幫你選一條路。」
做完這些準備工作,文秀娟把針筒小心地擱在盒蓋里,捲起左手袖管。
其實,我知道你在勸我,你是有這個意思吧,勸我看開點,不要被眼前的生活局限住。你是登上了泰山,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才有這樣的感悟。可是,我卻連去泰山的機會都沒有。要站得高看得遠,總歸是要一級一級台階往上爬。我正在爬著呢,很努力很努力地爬,用盡所有。
文秀琳只在眾人面前哭過這麼一次。後來,文紅軍和她說了開顱手術的事,文秀琳說不要。
我要殺了你嗎?骨節骨隙骨節骨隙骨節骨隙。不要。
量下來三十八度一,又升高了。「阿姐,你人感覺怎麼樣?」
抱歉那麼長時間沒有給你去信,我過了一個相當槽糕的器假,原本也有旅行的計劃,但是全都泡湯啦。我出了場車禍,挺嚴重的,幸好活了下來。現在身體已經康復得差不多了,不過因為右手的骨折還沒有好,所以我是在用左手給你寫信呢,字跡上你應該能看出些不一樣吧。
煤球爐上有鍋,鍋里有冷飯。文秀娟聞了聞,略略有些餿味,應該還算勉強能吃吧。她從熱水瓶里倒了些水,盛出一碗溫熱的泡飯,挖了兩勺醬菜放在飯上,端給聾婆。聾婆還是固執地向前看著,她就把飯放在旁邊的小桌上。聾婆腦子裡的時間到了,自然會吃的。現在還好,聾婆有時還知道自己生煤球爐燒點飯燒點水,什麼時候連這個都忘了,難道還要幫她生爐子嗎?這可得花不少時間,她一輩子生那麼多小孩,到底有什麼用呢?這念頭在文秀娟心裏跳出來,她笑笑,扔到一邊。
文秀娟看看姐姐。她體內的那些蟲卵,現在怎樣了,成蟲了嗎。身體里有那麼多寄生蟲,是要生大毛病的,而且不好查,醫院里的常規驗血,是不驗寄生蟲的。可這毛病通常也不至於要了人命,給醫院足夠的時間來檢查,一輪一輪,總會有一天查到寄生蟲頭上。
再試一次。
「鄰居們都說,像這樣的子女養了沒意思。」文秀娟說。
「怎麼會?」文秀琳驚著了。
「我媽媽如果死了,有爸爸傷心;我姐姐如果死了,爸爸也會傷心;爸爸死了,姐姐和街上好些人會傷心;我如果死了,可沒人會傷心,就和你們一樣。別看老街上的人都誇我,那不是打從心底的,他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性子,怎麼會從心底里喜歡一個和他們完全不一樣的人呢,我死了,他們嘴裏說哎呀太可惜啦多好的姑娘呀,說過幾句,卻有誰會真真正正地難受呢。我不想死,但如果我沒法上大學,這輩子沒有出路,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比死了更難受!」
「她是比你聰明。就怕她太聰明。」
文秀琳的眼神落在雜誌上,文秀娟有些心虛,問姐姐有什麼事。
「知道啦,我不會亂模的,每次回來我都要洗兩遍手的。」文秀娟答。
「或者,我今年考得不理想,也不復讀了,我直接找工作吧。」
文秀娟又在門口站了會兒,感覺自己後頸上豎起的寒毛一根根倒伏下去了,才快步走出巷子。
文秀娟沒急著把飯送進去,她在聽爸爸和姐姐的對話。
看見文秀琳的時候,項偉嚇了一跳。眼前半靠在床上的女孩瘦得快要脫形,臉上卻還有些浮腫,顯得腦袋特別大,頭髮也少多了,皮膚白得近乎透明。文紅軍在,見項偉到了,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病房。
這光景,讓她想起剛看過的一部香港恐怖片。她搖搖頭笑起來,蹲下身,把剩粥倒了點出來在跟前。
後來,她曾無數次想象,這一片靜默里的氣氛是怎樣的,兩個人的表情是怎樣的,父親看著姐姐的眼神是怎樣的。

1

包惜娣的眼睛似睜非睜,並不完全閉著,留著一線,如同廟裡大佛的眼睛,無論你在哪個方向,隱隱約約地,都似在瞧著你。文秀娟懼怕過這雙眼睛,後來,慢慢地,沒有旁人的時候,她總是注視著它們,那裡面幽深黑暗,包含所有,卻又空無一物。她覺得媽媽就像是一尊神像,受著香火供奉,收納著人間許許多多的祈禱願望,景像森嚴,若打碎了,也就是一堆泥塊而已。她曾試著打碎過,雖然沒有成功,但也就此解脫了束縛,無所畏懼了。
文秀娟說聾婆好。
「我真的擔心。我才剛追上去,現在又被落下了。明年高考可怎麼辦。爸,我其實在想,如果我因為病,今年考不上大學,那明年,明年我就是和妹妹一起考,如果妹妹考得更好,還是讓妹妹讀大學吧。」
「能聽懂嗎?你可聽不懂,人們總是覺得你們通人性,只是看起來像而已。就像我,這條街除了我姐姐和我爸爸,每個人都喜歡我。又聰明,又刻苦,又懂事,還特別講禮貌。這些天喂你們吃的,總是會有人說我心地好,喜歡小動物。但是,實際上,誰又知道呢。」
「沒帶傘,騎快點沖回去吧。」
「好。」
桑拿是個新鮮玩意兒,從國外傳來的,聽說非常解乏。用極高的溫度把人的汗都逼出來,身體里的毒素也就一起遙出來了,這和中醫的道理一樣。四平路上新開了家大浴場,到處在發宣傳優惠單子,裏面就有桑拿房。
文秀娟靠在牆上,手裡捧著飯盒。旁邊是24-31號床的病房,文秀琳的24床就挨著門口。
那聲音像蛇嘶。
她記了《胡笳十八拍》的譜,想試著吹一兩個小節看看。不知怎地,此時此境,她很想聽聽簫的嗚咽。
飯後,幫媽媽餵過食,收拾停當,文秀娟拿了簫,坐在門口。
項偉心裏有很不好的感覺,卻努力做出鎮定的樣子,一邊問著你怎麼樣啊,一邊把手裡的一袋橘子放在地上。
這兒離她每晚餵食貓狗的九九藏書死巷,僅一屋之隔。實際上,這兒就是聾婆家的前門。
「不過注意點衛生啊,野貓身上有蟲子。跳蚤什麼的,別帶回家裡來。」她補了一句。
「那麼,您接著睡吧。」
第二天下午,剛吃了午飯,餵過包惜娣,文紅軍又出車去,留了兩個女兒在家。文秀琳在為即將到來的期末考溫習,低一年的文秀娟也是同樣的大考時間,卻跑出去買了瓶可樂回來,倒了兩杯,把其中之一遞給姐姐。
「爸,你會讓妹妹上大學嗎?」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嘴唇有些顫抖。
試著吹了幾個音,文紅軍走出來。他要去出晚上的車。
文秀琳愣住,可這答案,想一想又是再自然不過。這時項偉往另一邊看過去,那兒有一雙和文秀琳很像的眼睛正盯著這兒瞧。
也許就交給命運來決定。就像平時自己下不定決心時那樣,隨便想一句話,數手背上的骨節骨隙,數到凸起的骨節就去做,數到凹陷的骨隙就放棄。
不久之後,文秀琳就出院回家。既然不做開顱手術,那麼在醫院里也沒有什麼意義,不如在家舒適,也少花錢。等到有新的情況,再去醫院。這意味著什麼,文秀琳和文紅軍都很清楚。文秀娟長出一口氣,一直在醫院里,定期會做血檢,她生怕哪一天醫生靈光一現,要求多做一個寄生蟲檢查。
上封信里,你說了些看上去對你相當困難的事情。每個人都會碰到困難的事,就像我這段時間。關於對錯,每個人,你,我都會做錯事。談一些我對做錯事的看法,既然人人都會做錯事,那麼關鍵其實就在干能做對多少事,不是嗎?糾結于曾經犯下的錯誤和當下犯下的錯誤,對我們做更多正確的事情有沒有幫助呢?我總覺得,要給自己多點機會,也給別人多點機會。
她停了一會兒,回頭看看,姐姐沒跟進來,想必在繼續溫書,準備高考。她拉開自己的抽屜,床邊小柜子的第二個,取出個鋁飯盒。她又從書包里翻出個小號鹽水瓶,和飯盒一起放上自已的床鋪,然後脫了鞋爬上去。
「吃上一頓飽的,挺不容易吧。這可是熱騰騰,有肉湯的粥呢。如果你們能思考,會說話,是要感激我的吧。你們現在應該就挺喜歡我的吧。但是,實際上,誰又知道呢。過上一陣子,如果你們夠聰明,就會後悔現在吃得這麼歡了。」
「我想再量下熱度。」
插|進血管了嗎?她不確定,額上的汗卻滾了下來。
自始至終,她沒有看姐姐的臉。
病危通知發了幾次,文秀娟一直守在病房裡。早上四點多的時候,文秀琳開始唱歌。前些日子,同病房的病友抱怨過,後來知道這小女孩的生命也就幾天了,就不再說。這一迴文秀琳不像前兩日的呢喃,文秀娟想,這是迴光返照了吧。
文秀娟看著媽媽。慢慢平靜下來。她轉回身,走到床前,把姐姐的胳膊掰直,在臂彎處拍打了幾下,讓血管顯出形來,拿起針筒扎了進去,緩緩把所有的針液推進這具身體里。
「這個世界,看起來的,和實際上的,就是不一樣的。」
這是屬於她的一方天地,雖然一點兒都不封閉,卻也能給她一點點安全感。文秀娟面朝牆側著身、把飯盒打開。
項偉成績要比文秀琳好一截,是尖子生,在文秀琳想來,是個理所當然的未來大學生,可他現在的反應卻有些古怪。
文秀琳的臂彎舒展著。那麼多天拿自己做實驗,文秀娟對於扎准靜脈,已經有著相當的自信了。她沒有準備碘酒,沒什麼可消毒的,對吧。
對你來說,我說的這些都是莫名其妙的話,可是,即便我們的關係,我也沒辦法說得太清楚。你就當我發瘋痴語,將就著聽著。謝謝你啦。
「媽媽,我要做壞事了。」
這已經是八月的第三周,暑假快要結束了。文秀琳的體溫一直在三十八度左右徘徊。又做了兩次腦部X光片檢查,最新的一次,腦部腫塊增大了。文秀娟知道,醫生昨天找過文紅軍談話,說要不要考慮開顱手術。手術費用不能全部報銷,而且風險也很大。文紅軍下不了決心。現在他每天出車的時間少了,他要抽一點時間出來,陪陪女兒。
文秀娟提著塑料袋走出家門。無月,也沒有路燈,只是這光景老街一條條寬窄巷子家家戶戶都亮著燈,卻都是暗的,幽幽黃黃。
文秀娟點頭說好。文秀琳臨走的時候,眼睛又在那本雜誌上打了個轉。
姐姐我對不起你。骨節骨隙骨節骨隙骨節骨隙骨節。骨節。
燭火搖動,課本上的影子也跟著顫,火苗將將要熄滅,又直起身明艷起來,彷彿冥冥中被注人了一小股子生氣。
「都八點半了,你別去太久。」
聾婆在打著毛線,兩根棒針穿梭,看起來是條圍巾,一頭拖在地上。聾婆並不低頭,彷彿織著圍巾的並不是她,那雙手和腦袋分屬於不同的人。她直直地看著文秀娟,又或者並未看著她,而是穿過她,穿過門板,看往不知名的深處。這些日子,文秀娟時常會來看看聾婆。聾婆一個人住很久了,子女都不怎麼來看她,這兩年年紀大了,精神越來越不對頭,只懂織毛線。人一痴,子女越發的不待見,常常椅子上從早坐到晚,飯都不知道吃。如果沒有個人常常探望,什麼時候人死了都不知道。這樣的話老街上的人時常當著文秀娟的面講,這是在誇小孩子有愛心,文秀娟抿嘴淺笑,心裏卻想著,人與人,真是知面不知心。
「準備考什麼大學?」
讓文秀娟側耳傾聽的,是關於讀大學的事情。「爸,我這一整個暑假算是都荒啦,我早上做了幾道物理題,退步很多。高中最後一年了,我這病不知道還要折騰多久。」
她咯咯咯笑起來。
過了許久,聾婆發出一聲不知意義的鼻音,似「哼」似「嗯」,然後她把門關上了。
近些日子文秀娟的興緻忽地廣泛起來,原本只是刻苦念書,有閑暇時間,不是打工掙零錢,就是看醫學讀物。而今她居然報了校內興趣班學起了樂器,吹簫。文秀琳試過妹妹的訓練簫,不管怎麼鼓氣就是不出聲,文秀娟說這是口型和氣息不對,吹蠟燭就是為了訓練口型和氣息。按說這變化不是壞事,但文秀琳心裏就是不踏實。下半年就高二了,妹妹是想上大學更想上名牌大學的人,從前讀書一向用功,現在忽地分了心,卻是為什麼呢。
「再見,姐姐。」
「我考上了,勤工儉學,多少也湊點,爸,行么?阿妹比我聰明,上了大學一定有出息。她這些年對媽也特別上心,她一直在看的那些書。都是醫療方面的,最近在看的那本是《傳染病學》吧,她和我說過,想學醫,想治好媽媽。」
文秀娟在校圖書館里找到一本上期的《神州旅遊》,裏面正好有泰山的介紹,整整四頁的專題,還有好幾張照片,上面的景色,和鈴鐺信里說的一模一樣。她把翻開的雜誌墊在信紙下面。給筆友寫回信。聽見文秀琳叫她的時候,文秀娟趕忙把雜誌合上,將信蓋住。
她慢慢地平靜下來,擦乾眼淚,轉過身,走向母親。
有一天傍晚,文秀琳從午睡中醒來,叫妹妹開燈。天並沒有全黑,文秀娟把燈開了,然而文秀琳還是看不見。送到醫院,醫生說病變已經影響到視覺區域,所以雖然眼睛的功能是好的,但還是瞎了。
姐姐你會不會死。骨節骨隙骨節骨隙骨節骨隙骨節。會死。
文秀娟跪在床前大哭,她感覺全身都被抽空了,她意識到自己失去了至親之人。阿姐,阿姐。她叫著。阿姐,阿姐。
「窮出汗,蠻好的。」
「爸……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沒考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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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能不上,我是說,要是家裡緊,最多我半工半讀,再多讀一年攢學費。」
「要是說,你不上大學的話,有什麼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