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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四、蝶變

第二部

四、蝶變

「是真的,你是拚命要為班級拿第一,才病的呀。」項偉摸了摸鼻子,又說,「不過我也沒和別人說來看你了,我就是自己放心不下。」
「我們是醫學院的學生啊,我們以後學習外科學的時候,需要進行的活體解剖可不止小兔子,小貓小狗都會有。這是為了以後我們可以成為一名合格的醫生!」文秀娟鎮靜地說著她的道理,雙目直視司靈,彷彿沒有一點心虛。只是她的手,卻下意識地要交握在一起。她只要一緊張,就會數自己的指節,來平復心情。然而她的手一動就停下了,她右手上還拿著手術刀呢。「呵,我就知道,之前小耳朵斷了腿,是不是也是你故意弄斷的?我就想兔子窩就這麼點大,旁邊是菜田,它到底是怎麼弄斷的腿。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太殘酷了,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
輔導員金浩良一個星期有四天時間和委培班待在一起。這天他回到營地時,一手拎著裝了兩隻小兔子的籠子。大門口,班長文秀娟正等著他。
放上供品,點了香,三鞠躬,把香插在土裡,文秀娟轉身就走。她的步伐比來時更快,因為文秀娟知道,當她走出墓園,那個友好的世界又會回來,她又能感覺到太陽的溫度微風的輕柔,一年之春真正開始,一直到……下一次來。
「哦對了,這是你要的書。你現在就看這書,太早了吧。」金浩良把籠子放在地上,從挎包里拿出兩本教材給文秀娟。
文秀娟站了一路,始終腰桿筆挺。大半年的軍訓,讓她的體力和儀態更加出眾了。公交車站在公路上,下了站往前走不久,拐進條小道就是慕園。這時節用不著進墓園,公路兩邊都是點點新綠,只是公路上沙塵大,一輛大卡車開過去,就捲起一片煙塵。文秀娟以手掩面,靜待塵土散去,露出她略顯蒼白的青春面孔。
「我不會的。」
文秀娟聽著,覺得血淋淋赤|裸裸。老街出了名的亂,外面的人,沒事都不會進來,她知道那種心情,又怕又厭惡。這是片泥濘的惡地,她就是打這裏生長出來的。
有辦法嗎,還能有什麼辦法,必須得有辦法!司靈她是阻止不了的,也許日後有辦法來修復同學之間的裂痕,但這需要時間,得有一個方式,讓她不要跌到谷底,有再爬出來的機會。同學對她的觀感固然重要,也是她一直努力維繫的,但在學校里的人際關係中,這並不是全部。
另一個沒有吃的人是項偉。
司靈的語氣裡帶著種複雜難言的意味,項偉心裏莫名地一緊,問:「文秀娟?她在那兒幹什麼?」
「鬼知道。」
金浩良發現了文秀娟的心不在焉,她的眼神總是往三樓男生寢室的窗戶飄。他嘆口氣,叮囑了幾句就離開了。這裡是寢室樓入口,來來往往不少同學,他要帶好班級,也得考慮同班大多數人的感受,不方便表現得與文秀娟過分親密。
文秀娟雙手戴著橡膠手套,右手還拿著一把手術小刀。她的臉龐在陰影中,看不分明。司靈縮著脖子,她之前有所預料,親眼瞧見,還是覺得頗為可怖。
筆友是一種有魔力的交友方式,而鈴鐺和杜鵲這種特殊的筆友關係,更讓項偉得以慢慢挖掘文秀娟冰山般的內心,一點點進入海平面以下那巨大的存在於黑暗中的晶瑩剔透。這樣魔幻般的交流,更十倍放大了文秀娟的吸引力。項偉原本的確是喜歡文秀琳的,而在與文秀娟通信大半年的時候,他已經難以自拔地愛上了文秀娟。這個機會是文秀琳給予的,有時候項偉會想,這應該也是文秀琳意料中的吧,她把妹妹託付給自己了。因為家中的經濟原因,項偉晚了一年考大學,當杜鵑在信中說,決定考上醫太的時候,項偉也同時決定了自己的志願。
「當然,我願意的。」項偉覺得自己全身的血被這一刻都涌到了臉上。
「誰在兔子窩那兒?」項偉壓低了聲音問。
有時候,文秀娟覺得,還好有一個項偉。如果不是他,自己應該已經不是班長了。對文秀娟來說,被孤立的感覺並不陌生,但有一個可以共同陪伴的人會讓日子好過許多。
項偉臨到開學生了場肺炎,所以到軍訓的第二周才入學。那個時候,討人喜歡的文秀娟已經被選為臨時班長了。看見項偉的時候,文秀娟臉色慘白。她怎麼都沒有想到,姐姐的同班同學,原本應該早一年高考的項偉,居然變成了自己的大學同學。這個世界,竟然如此之小。最關鍵的是、她對自己的包裝已經在進行了,儘管沒有明說自己是什麼身份背景,但談笑風生間,足以讓同學們以為她至少是家教森嚴,生活優沃的。而項偉一來,豈不是要戳破牛皮。然而項偉什麼都沒有說,表現得彷彿初見文秀娟一般。文秀娟很是狐疑了一陣,起初以為項偉沒有認出自己來,可轉念一想,自己總也是去過文秀琳班裡幾次的,即便有那麼百分之一的可能,項偉在學校里從未留意過自己,可文秀琳文秀娟就差一個字,親姐妹長相也有頗多相似處,項偉怎麼可能想不到,自己就是文秀琳的妹妹呢。
「好。」
文秀娟提心弔膽地繼續扮演著新角色,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項偉,揣摩他和自己說話的語氣,體會他看自己的眼神,於是,她慢慢地意識到,項偉似乎對她有著異乎尋常的情愫。驚訝過後,文秀娟又覺得十分正常,項偉是和姐姐談朋友的呀,姐姐死了,他在大學里看到了自己,所以把感情轉移到了自己身上吧。因為這樣的原因,才選擇沒有揭穿自己吧。當然還是會有少許的疑惑,比如為什麼項偉看見自己的第一眼,並沒有表現出https://read.99csw.com明顯的驚訝,但既然自以為找到了問題的答案,這些細節,文秀娟也就不深究了,也無從深究。
「秀娟,你真好。」項偉訥訥地說。
兔子養在營中菜田邊,木板搭的簡陋窩,周圍用竹籬笆圍著。小耳朵多病多災,之前弄斷了腿,這些天總無精打采,死了也不算特別突然的事情。只是軍訓生活十分無聊,文秀娟的這幾隻兔子很得同學們寵愛,這些預備醫生又還沒有練就日後見慣生死的鋼鐵神經,尤其是女生,對小耳朵的死格外難過。
項偉狐疑,司靈如果不知道,怎麼會在這兒偷看。
文秀娟彷彿沒有聽見項偉的話,愣愣地瞧著兔子。剛才的事情發生得突然,她強作鎮定和司靈解釋,最終毫無用處。此刻司靈已經離開,明天,不,也許今天晚上,她的所作所為就會傳遍。恐懼海潮一樣向她拍擊,把她淹沒,這種窒息的感受,上一次經歷是在軍訓營地見到項偉時。她努力營造的美好世界密布裂縫,下一刻就要分崩離析。
進了墓園,照在身上的陽光就沒了暖意,手腳冰冷。晴空無雲、低著頭的時候,卻又覺得有黑雲壓頂。文秀娟做了幾個深呼吸,辨認著墓穴編號,急步前行,來到文秀琳的墓碑前。短短几年,碑上的相片,已經像隔了一個世紀。文秀娟不敢多看,那相片上的眼睛,不管相隔多少久遠的時光,都能直勾勾看進她的心裏。
文秀娟終是把項偉讓進了屋裡。本該把自行車也推進屋,擔心太擠,就擱在外頭。她先關了裡屋的門,給項偉倒了杯水,招呼他在小桌子前面坐下來,收拾好了情緒,笑容以對。
「你在幹什麼?」她又問了一聲,聲音卻是比剛才低了些。
自始至終,都沒有人告訴軍訓班長和輔導員,文秀娟對兔子做過些什麼項偉佩服得不得了,明明已經搞到群情激憤,那麼惡劣的處境,文秀娟硬是把老師拉到了同一條戰壕里。如果真有人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金浩良,想必文秀娟也就徹底被打入別冊另眼相看了。別說班長的頭銜,搞不好會進甄別黑名單呢。
「我們去看電影好嗎?噢我是說等你好了,《鴉片戰爭》聽說蠻不錯的。或者你不想看戰爭片的話,看看有什麼……」
文秀媚慢慢往墓園去,待拐進小道,走到墓園門口,一條小犬跑出來,她嚇得往旁邊跳了一步,臉龐上最後一絲血色褪盡。自那之後,她就不近貓狗了。
「應該的,大家都很關心你的情況呢。看到你好多了,就放心啦。」
而就在昨天一大早,文秀姆把用涼水冰了一晚的兔子阿白上交給了軍訓班長、班長特別貪吃,早就說過與其養著兔子浪費蔬菜不如吃掉的怪話,聽文秀娟說兔子受傷大出血死了,便高高興興把兔子給了炊事班中午加菜。這事兒,好巧也有同學看見了。
「和你姐當同學的時候沒來過,沒想到和你當同學的時候來啦。」
「等你好了,我幫你一起複習吧,就要考試了。」
項偉太熱切了,其實文秀娟怎麼會把過科的希望放在別人身上,她當然也是複習了的,儘管時間確實不夠充分。
老師走過來的那幾步路,天堂在墜落,地獄在升起,她能怎麼辦,她能有怎樣的選擇?然而,在這樣的時刻,她總是能做出選擇的,在這樣的時刻,她只能聽從心靈的召喚。那裡,有一個聲音,為她指出一條路。有一瞬間,她是猶豫的,兩個人死、還是一個人死,老師腳步再一次落下,文秀娟就叫出了聲。
「項偉你作證,這下大家都能看清你是什麼樣的人了,班長。可憐的阿白。」司靈拋下這句話,瞧了地上的兔子一眼,轉頭就走了。項偉卻不知該如何自處,他期期艾艾地說:
項偉見文秀娟慢慢走過來,面無表情,只以為她是病著,疲倦了。他哪裡猜得到文秀娟心裏轉的這許多念頭,兩個人的關係在他看來,是心照不宣的了,文秀娟病了這許久,他來探望一下,難道不是應該的么。
上午十點多的時候,委培班正在進行隊列訓練,指導員跑過來喊文秀娟出列,說你家打電話到連隊了。接完電話文秀娟向指導員請假,說有很多年沒有回國的長輩從英國回來,在上海短暫停留,整個家族想聚一聚,如果可以的話,今天晚上就能回營房。指導員說不用那樣趕,你明天回來就行。文秀娟是班長,事事都爭先表率,沒一點嬌氣,兵哥哥們都很看得上眼。
對文秀娟來說,如果以文秀琳的死作為重生的起點,則一路向上,在一九九六年的春天,到達巔峰。也許在文秀娟看來,這遠遠算不上巔峰,還只在山腳,放眼望去,她的人生應該有無限的風光在更高處。然而事實上,山頂在她不經意間匆匆掠過,自此一路向下了那一回上墳后,文秀娟于次日上午回到軍訓營地——上海警備區某部隊駐地,她還是往日里的做派,除了給戰雯雯的別司忌外,她又另買了一份分給同學。所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文秀娟在旁邊微笑地瞧著,其實她自己還從未嘗過別司忌的味道,當然她的同學們不會知道這一點。她對自己一貫地狠,這樣才能爭出想要的未來。
「那樣子能行嗎?」
「喂兔子吧?」
所有的血都湧上了腦袋,文秀娟想都不想就往裡沖,一步三個台階地在樓梯間跑,一圈一圈一圈一圈,周圍的一切都是急速旋轉而模糊的,光線越來越暗,直到看見五樓頂上那扇小門透出的傍晚的光亮,仿若天堂之門。她從門裡衝出去,好像在天台上看見了一道幻影,一轉眼卻又空空蕩蕩,她直直往天九*九*藏*書台邊緣跑過去,就像那次四百米接力的最後一棒,拼盡了全力,直到肚子重重撞在水泥護擋上,上半身向外彎折,雙腳幾乎離地要往外翻出。她大半個身子懸在虛空,低頭往下看,耳朵里轟隆隆地響,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一瞬間世界於她是沸騰而無聲的,她仿如見到了萬花筒旋起的某一刻,底下的人群星星點點向一個中心圍攏過去,周圍繽紛的碎片和整個世界一起分崩離散。
「輕點聲,那麼晚了。」項偉怕把教官招來,他慢了幾步,走到兩人身邊時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項偉,我這個班長怕是要當到頭了,司靈這一嚷嚷,所有人都要圍攻我的。你會嗎?」
他突然衝動地要說一句我好喜歡你,話到口邊還是說不出來,被文秀娟看得麵皮像燒著了一樣,在心裏翻來覆去地罵者自己沒用。
文秀娟說好的,謝謝你。

4

「好啊。」
項偉坐下來第一句話,就差點讓文秀娟的笑容維持不住。
輪迴,年復一年。
小抄上當然是項偉的字跡,幾天來,他也沒有辯白過。
項偉大著膽子說著一項又一項的計劃,不管項偉說什麼,文秀娟都一口答應,都說好,都那樣地瞧著他。項偉覺得就像在做夢一樣,儘管他還是沒有說出那句話,但說與不說,好像都沒有分別了。
創造一個新的身份,讓所有人接受一個全新的自己,這樣的計劃,杜鵑早在信中告訴了鈴鐺。所以項偉開學后見到文秀娟,對她的新角色早有準備。當然,重新看到文秀娟的第一眼起,他就在克制著洶湧的情感,他明白,儘管自己已經通過近乎作弊的方式觸碰到了文秀娟的內心,但對文秀娟來說,項偉還是一個陌生人。慢慢來,他想,和文秀娟,他有足足五年的同學時間。所以,他又怎麼可能去揭穿文秀娟呢。他明白這一切的來由,或者說,他自以為明白文秀娟柔軟的需要被呵護的內心,這顆被文秀琳臨終前鄭重託付給他的心靈,項偉想要永遠地照顧。別司忌,項偉自然是不會吃的。文秀娟請大家吃的那一包,其實也沒有多少塊,一人一塊是不夠的,總要有人不吃。文家什麼境況,項偉是知道的,一定比項家更困難些,文秀娟省出來的這包糕點,他不忍食。其實文家要比項偉記憶中的家境稍好些,畢竟兩個女兒,如今只留下了一個。
文秀娟深吸一口氣,在心裏把剛才想到的那個主意重新過了一遍。這是她能想出的僅有的計劃了,如果能成,那麼她未來多少還能有一點兒生存空間。
「謝謝你來看我。」
「麻煩老師啦。」文秀娟伸手要接籠子。「哎小事不客氣,我幫你拿到兔子窩去。不過好好養著的怎麼一下子死了兩隻。」金浩良前一天接了文秀娟打到辦公室的電話,托他買兩隻小兔子。金浩良說那也不用買,學校里這樣的實驗動物可不少,拿兩隻來沒關係。
然而她錯了。
杜鵑的信里從來沒有提起過她的兔子計劃,可是項偉很明白文秀娟這樣做的緣由。她太想拿第一,她永遠都要跑在所有人的前面。如果可以用某種方式讓她在最重要的外科學上有優勢,博得老師和同學的欽服與讚賞,那麼她是一定會去做的。可是項偉也清楚、外科學上活體解剖小動物,和提前在軍訓時用小動物練手,其實是有些不同的,他能理解,但其他同學未必。
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哪怕是說給另一個人聽。
慘白的手電筒光照著一團血色。
經過水果攤的時候,阿文叔說有人在找你啊。文秀娟問是誰,阿文叔笑笑,說不認得,又笑笑。文秀娟隱約覺得不妙,跨上車緊蹬了幾把,拐過兩個彎,蹲過窄巷,便瞧見了項偉。項偉手裡提了袋梨,站在文家矮檐下,望見文秀娟回來了,招手沖她笑。
「謝啦。」司機說,「下次有活再叫我好啦,我還能找到比這更加好的車子。」
項偉沒掩飾自己的腳步,他看見那人的時候,那人也聽見了動靜,轉過頭來瞧他,是司靈。司靈比了個嗪聲的手勢,招手叫他過去。項偉放低了腳步聲走上去,司靈指指前面菜田的方向,一眼望去,那兒除了星光月色,還有一叢別樣的光暈,光暈旁蹲著一團黑影。項偉瞧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有一個人蹲在那兒,那團光暈是手電筒。
項偉鬆了口氣,總算是不負所托。這就是文秀娟拜託他做的事——確保她從金老師手上拿到新兔子的時候,有其他同學看見,而現在,看見的同學都很自然地以為,文秀娟用小兔子練手解剖,輔導員不僅知情,而且支持。現場幾個同學心裏都堵得難受,但也沒人會傻到跑上去和輔導員理論。
「說大家都很關心,倒也不至於。」文秀娟自嘲地笑笑。

3

「馬上放暑假了,暑假你有什麼打算嗎?我們找幾個同學……我們去蘇州看看園林?」
她還偏偏沒法不來。臨近清明她晚上就開始做亂夢,她想怎麼姐姐的魂這麼些年還沒有去投胎,到了這個點就要鬧騰,非得上了墳拜過了才得安寧。更想深一層,文秀娟也明白,興許是自己的心理問題。有這心理問題也再正常不過,自己總要付出代價。
文秀娟換了便裝往營門走,戰雯雯追上來說,你家是住法租界那兒吧,能不能回來的時候給我帶個靜安麵包房的別司忌,饞死啦,方便嗎?文秀媚說方便的,不過你怎麼這樣跑過來了。戰雯雯說教官讓我們休息呢大班長。文秀娟笑笑https://read.99csw.com,說那我不在的時候,你幫我喂喂兔子。一輛擦得怪亮的黑色紅旗轎車停在營門口,穿著筆挺西裝的中年人守在車前。文秀娟沖他笑笑。中年人趕緊打開後座的門,文秀媚攏了攏長發,彎腰坐進去,他還用手小心地在頂上擋了擋,一副怕大小姐撞到的模樣。文秀娟搖下車窗向戰雯雯搖搖手,戰雯愣在那兒,嘴張成O。車子開進城裡,在一個公交車站前停下來。
文秀娟反倒安慰著幾個最難過的同學,可小耳朵的話題一開,大家吃著別司忌的感覺就分外複雜,沒了先前的可口。人家回去一次帶了好吃的,結果養的寶貝寵物死了,還要強忍著心痛安慰說沒事。這樣的想法一來,幾乎人人都覺得有那麼點對不起文秀娟了。
文秀娟深深地望著項偉,這目光也說不上有怎樣的多情,但自有一股力量。項偉抵擋不住,臉立刻就紅了起來。他想好的許多話頓時忘了個乾淨,直愣愣瞧著文秀娟的眸子,腦子一片空白。
「你養小兔子就是為了折磨它們殺它們?要不是我看見小耳朵肚子上的傷口起了疑心,還真看不出你會是這樣的變態!那傷口都爛了,你弄死小耳朵還不夠,現在還要害阿白!」
文秀娟這時心裏有些後悔。前幾天她第一次試著給兔子動刀,因為安眠藥效力不足,一刀下去小耳朵就醒了,她據著掙扎的兔子胡亂縫合傷口,結果非常糟糕。這次回去她弄了點乙醚來,今天晚上本只打算試一下麻醉效果,麻醉完卻改了主意動了刀。明明小耳朵剛死,怎麼自己就這麼不小心,大概是這段時間太順了。這種事情,雖然談不上什麼錯,可是被同學發現了,果然還是不會被接受的。
文秀娟微笑,忽地又嘆了口氣,臉色沉凝下來,「這都是之後的事了,最要緊的,還是複習,我掉了太多課了,今年要甄別一個的啊。」
文秀娟接過來,一本《系統解剖學》,一本《局部解剖學》。她把這兩本書拿在手上,封面朝外。
幫她佔位,幫她打飯,幫她的寢室打熱水,幫她張羅班務。這些幫助對文秀婚可有可無,但如果她拒絕接受,也就等於拒絕了和其他同學的潤准空間。項偉從未曾真正表白,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心意所在。一些時候,文秀娟覺得這樣也不錯,一些時候,她會問自己,還要這樣多久。項偉總是要表白的,那時她應該怎麼辦?平心而論,項偉真的不錯,可她不想要這麼個知根知底的人,她所做的所有事情,不正是為了從老街這個泥召里爬出去么。她希望能有一個與她身份相匹配的男人——她那個法租界大家族的身份。只是,她能做得到嗎,她的面具可以足夠好到永運不被揭穿嗎?每當這樣懷疑自己的時候,下一刻,她就打足精神,全力以赴去做好手上的事情,不管怎麼說,領先別人一步總沒錯,在目之所及的範圍內。
化身為鈴鐺,項偉已經和杜聘通信許久了。
「包在我身上啦。」
「我們走吧,沒什麼好說的了。」司靈說。
金浩良是喜歡這個學生的,她做了正確的事情,並沒有因為項偉和她的關係而有所掩飾。可中國是個人情社會,同學這兩天對她是什麼看法,她的處境和壓力,金浩良也能體會。正因如此,文秀娟這樣的人才更可貴不是嗎?她這幾天屢次找自己、找教務處為項偉陳情,也算是盡心儘力,雖然沒什麼用處。
大考已經過去幾天,那一幕依然翻來覆去地在文秀娟眼前重演。
這樣,他就和文秀娟共享同一個秘密了。一個好的開始,項偉這麼覺得。
「你不會。別人會的。接下去的大學生活,我大概是很難熬的,希望等到真正上外科學,他們自己動手去活體解剖的時候,會原諒我。項偉,你願意幫我嗎,你是唯一會幫我的人了吧?」

1

可是密密麻麻的小抄傳過來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要去接。
「主要是那些要背的課,像馬哲。我怕來不及背。」
「我晚上站崗,路上碰到司靈的。」項偉說。「我就是來看看你要幹什麼,大班長,可真沒想到啊。」司靈緩過神來,聲音不高,氣勢卻壯。「我。」文秀娟語氣罕見地遲疑,「我養它們,本來就不是為了好玩當寵物的。」
這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讓項偉覺得冥冥中有一雙手在推動著他和文秀娟的關係。夜裡九點多,營里已經熄燈休息,項偉走在通向營門的路上,十點鐘輪到他站崗,四個小時。沿著步道拐過彎,他就瞧見影影綽綽地,有個人背對著他半藏在樹邊。
這兩天她確實四處奔走,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她看起來活脫脫像一個為男友擔優焦慮的女人——如果項偉作弊不是她告發的話。這些舉動毫無用處,也不會為她在同學間賺得一點點同情分,要是委培班不甄別作弊的項偉,反倒去甄別別人,放在哪兒都說不過去。倒是被她陳情的老師們,都愈發地喜歡這個孩子。但這些對文秀娟都不重要,她只想一件事,要怎麼讓項偉好受一些。
「好。」
周圍沒有別人,文秀娟昂著頭,說出了這番話,然後終於有勇氣,低下頭直視姐姐的相片,直視那雙眼睛。
「切,你都剖開它肚子了呢。」
文秀娟對項偉並無好感,甚至看見他會覺得不舒服。她極不喜歡被人抓住把柄的感覺,之前她可是花費那麼大的代價才掙來自由。項偉從未表現出任何用把柄來拿捏她的意圖,但把柄就是把柄,這是顆定時炸彈。暫時文秀娟也毫無辦法,項偉不插穿,難道她還能主動提read.99csw.com么?甚至她還要不時對項偉展露更多更燦爛的笑容,以保持項偉的希望。
「要不要,要不要先處理一下阿白,那個,你把它先縫上?」
「我們以後要治病救人的,在我們上手術台之前,需要經過千百次的演練,避免在手術台上出差錯。收起你的同情心吧,否則你的外科學會很難熬。實驗動物和寵物是不同的概念,雖然你們把這三隻兔子當寵物養,但我買它們來,是為了預習外科學的。」
遇上這樣的情緒性反應,文秀娟真的是有點沒轍。其實她隱約覺得,司靈並不是看上去那麼情緒且沒有理性,司靈是班裡與她面和心不和的一個,之前她在班裡聲望高,司靈有什麼不滿意也不方便表露出來,這一次讓她看到了小耳朵腹部的傷口,更是抓到她給阿白模擬手術,怎麼都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項偉這些天幾乎足不出寢室,彷彿只在等待最終的審判結果。他沒有試圖聯繫文秀娟,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如今卻也顯得理所當然。今天,甄別名單正式確認,雖然還未公布,但也不算什麼秘密,項偉不曉得知道這個消息沒有。文秀娟覺得,她做的這些事情想必是遠遠不夠的,如果她去寢室里找他,要怎麼說話,第一句話得是什麼語氣?會不會立刻就被趕出來?要怎樣才能讓項偉理解她當時的慌急無措?興許什麼都不說,抱著他哭一場?
她跑錯了墓穴。
身邊不知不覺間聚攏了一群同學,往樓上指指點點。文秀娟一激靈,下意識去看三樓的那扇窗戶,並沒有人。她又繼續往上看,四樓、五樓,在五樓樓頂天台上,瞧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在分食別司忌的時候,文秀娟聽到了一個小小的疆耗:小耳朵死了。那是她養的三隻兔子之一,就在她請假離營的當天晚上。
項偉重重點頭。
司靈快步向前,項偉緊跟在後。蹲著的身影背對著,聽見動靜猛地站起來,卻因為蹲了太久麻了腳,一個踉蹌。司靈快步變小跑,直衝她跟前,卻突然尖叫了一聲。
她驀然發覺,自己的背竟是佝僂著的。她立刻把背挺直起來,近一年的軍訓下來,竟然進了慕園還是這樣的姿態,自己這一輩子,是否會一直這樣?這擺脫不了的原罪啊,她心裏不由生出一縷悲涼來。這悲在心底里轉了一轉,不知怎地,竟化為一股子火氣。文秀娟停住步子,轉回身,走迴文秀琳的幕前。
司靈從鼻孔里笑了一聲,說:「我們的大班長唄。」
一步一步,文秀娟推著車朝自家門口走,她不能停不能逃,那是她的家,是她還沒能割斷的根,又能逃到什麼地方去。項偉已經在這裏了,圖窮比見,她只好面對。前年軍訓時見到項偉,她就覺得天要塌了,去年春夜裡被司靈抓到給兔子開刀,她也覺得完了,卻都闖了過來。這一次要如何?
從老街拐出來的時候,項偉覺得快要落山的太陽把自己照得一片燦爛。
接下來兩個人又說了會子話,直到項偉覺得文秀娟的臉色變得略顯疲乏,才意識到該告辭讓她好好休息。
文秀娟一點一點地往上爬,她看到些微光,覺得自己就快要爬出來了。軍訓未尾的那檔子事情,讓她光環褪盡。此後很長一段時間,無論她有多努力,表現得多優秀,大家都覺得她是個不擇手段,不可深交的人,甚至她找到全班成績最糟糕的馬德,提出和他互助學習,想幫他離開甄別區,都被拒絕了。
說到要做最好,文秀娟心裏又是一跳。項偉對她太了解。不過對期末大考,這場病還真是生得讓她有些擔憂。
「我如今活得不錯。現在是委培班的班長,高票當選的。我要讓所有人都喜歡我,這其實一點兒都不難,就像在老街,出了家門街坊鄰居沒有不喜歡我的。只有在家裡,你,爸爸……現在沒有你了,爸爸也只好喜歡我。可我不要住在老街,我不喜歡那個住在老街的我,我拚命讀書,考大學,就是要和老街上的那些人不一樣。你知道同學是怎麼看我的嗎,他們覺得我住在法租界,有個大家族,家教很好,他們有好幾個猜測的版本呢,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如何如何,一點一滴,人是看細節的,成敗都是。看到我活得這麼好,你是什麼感覺呢,畢竟你已經死了,如果沒有你的死,就沒有我的今天。你希望我過得怎麼樣呢,希望我活得和以前一樣悲慘嗎?如果那樣的話,你的死又有什麼意義?我過得越好,你的離開,才越有價值不是嗎?你應該祝福我,阿姐,畢競你已經死了呵,死了!下一世我來還你,這一世,我要過得好好的,誰都不能攔我,誰都不能!」
「有一件事,不算那麼光明正大,但也不至於偷偷摸摸。項偉,你幫幫我吧,否則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就是對醫感興趣,否則也不會考醫學院呀。」
「我沒弄斷小耳朵的腿。」
兩年多前的冬至日,文秀娟站在姐姐的墓碑前重獲新生。她感受到父親遲來的期待,也感受到冥冥間怨毒的凝望,卻依然可以直立在墓碑前,與姐姐對話。塵世間濁浪洶湧,她堅信自己自此劈波斬浪,縈繞在墓碑前的巨大壓力,終將隨著碑上遺像黯淡老舊。
手電筒用磚架著,照亮了兔子窩前的土地,一隻兔子躺在那兒一動不動,肚子被切開個大口子,深紅色的內臟猶在蠕動。旁邊鋪了張報紙,上面放了一溜的剪刀鉗子鑷子等等。風中有低低的嗚咽聲,那是兔子窩裡最後一隻兔子畏懼的哀叫。此情此景,讓人心生寒意。
文秀娟一個剎車,整個後背都涼了,她彷彿聽見了世界的斷裂聲。遮羞布被掀開了,是的,項偉當九九藏書然知道自己是誰,自始至終,他都知道,她就是老街那個泥地里的姑娘,計程車司機和癱子的女兒。
就要放假了。是的,成績就要放榜了,與此同時,甄別的名單也要確定了。
不遠處,項偉和其他幾個同學正瞧見這一幕,面面相覷。

2

輾轉四條公交線路,抵達墓園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春日乍暖,小風輕寒,一年的好時節就要到來,還有八天,就是一九九六年的清明節了。
文秀娟這樣說話,幾乎已經是挑明了項偉對她的情意。
「項偉。」文秀娟輕輕叫出這個名字,她從未如此毫不掩飾地與項偉四目交接,直勾勾地仿似要看進項偉的心底里。項偉的心跳立刻就加速了。
項偉想了想,忽地笑起來,「沒事,我們座位挨得近,到時候你抄我的唄。」
如此一來,同學們看教官和輔導員的眼神都變得有些異樣,在委培班這些同學的心裏,教官輔導員和文秀娟,都是一路人了。
文秀娟沒有開口,項偉也不知該講什麼話題,他站在這兒是很志忑的,就如文秀娟覺得一層面紗終於被揭開了,項偉心裏也是打著算盤,看能不能借這個探病的機會,把那層紗揭開。文秀娟的沉默讓項偉越發緊張起來,他問你病好些了嗎,我來看看你。文秀娟低低應了一聲。項偉又說,你是吊針去了嗎,我也是剛到,第一次來老街,問了好幾次才找到你這裏呢。這裏真像個迷宮啊。你在這裏很有名氣啊,大家都知道你,大家都很喜歡你啊。
文秀娟自問,我還能做什麼?
「阿姐啊阿姐!因果報應,你死了,我要得報應,是不是這個道理?沒有,不是的,這個世界上有因果報應嗎?真的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未必吧。我現在這樣,說明我還有一點點良心,會覺得對不起你,我這一點兒良心,如果全被狗吃了,我今天站在這裏,就不會是這副模樣,甚至我都壓根兒不會在這裏,永遠忘記你,再不來看你一眼。阿姐,你說為什麼阿爸從來不說因果報應,從來不說善有善報。媽媽作了什麼惡,要落到現在這樣?而你作了多少惡,要落到現在這樣?沒有什麼報應的,要麼,前世作的惡,今世來報,今世受的苦,來世再報,這樣子說來,也許媽媽是上輩子幹了壞事;這樣子說來,你也可能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呢?反正你現在是清楚得很了。至於我,如果要下輩子來還,也沒有意見,我這輩子只求現世。」
文秀娟笑了笑,項偉從來沒有見過她這般柔弱模樣。
司靈壓根兒不打算聽文秀娟的解釋,更沒興趣和她辯論。
文秀娟數出十五張大團結給司機,她大半的存款都在這裏了,卻並不心疼。錢總是要用的,用在刀口上就行。
她愕然發覺,那是雙陌生的眼睛,是張陌生的遺像。
「你們怎麼來了?」文秀娟反問。
金浩良和自己說了些什麼話,文秀娟恍神間並沒有聽得太清楚。想來無非是些安慰的言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過來,最後,是項偉慢慢轉過來的臉。那樣的表情,那樣的眼神,文秀娟至今還看得見。
「你成績那麼好,怎麼會擔心這個,就算掉課,也不至於到甄別的。你是擔心沒辦法做到最好吧。」
一九九四年、一九九五年、一九九六年,歲月如江河。文秀娟升入高三,高考,高分考入上海醫學院,還進了最最拔尖的委培班。每一天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變化,變得越來越光鮮,越來越像一隻天鵝,她甚至開始習慣別人的讚美,習慣別人看著她的混合了羡慕和小嫉妒的目光。這種變化給她換了皮,換了血,換了肉。然而,每次她來到這裏,走人墓園,骨髓里的無邊黑暗就蔓延而出,把她淹沒。無論外殼多麼鮮亮多麼堅硬,無論她做了多少心理建設或索性假裝淡忘一切,來到這兒全都無用,被一錘擊得粉碎,露出內里那最最不堪的東西來。
文秀娟心裏稍覺安定,項偉可能是她現在唯一能藉助的人了。她有些後悔,之前與他走得如果再近些,也許此刻會更容易吧。
「上去瞧瞧!」
每每事後回想,文秀娟都很後悔她在集園的舉動。她搞不清自己那天是抽的哪陣風,竟然有膽子在亡魂面前大放厥詞。好多次,她忍不住疑心,是否正是因為觸怒了亡魂,才讓她的命運變得如此叵測。
老師的眼睛真是太尖了。
到五月中,她已經在家休了兩個星期。這天她從醫院吊完點滴慢慢騎著車回家,感覺力氣比前幾天回來些,應該就快能重回學校了。文秀娟騎在熟悉的街道上。她從小在這裏長大,閉上眼睛,一樣能看見老街城池般在面前升起來,看見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以及那些個死了又活的貓貓狗狗。有生以來,老街一成不變,同樣的風景和同樣的人。文秀媚痛恨這樣的一成不變,外面的世界在怎樣劇烈地變化著啊,再有一個多月,香港都要回歸了。
「居然金老師他……」
「文秀娟你幹嗎!」
也許正如哲學課本中所說,事物是螺旋上升的,並沒有事事領先的道理。文秀娟的凡事拚命,讓她在第二學年快結束的時候倒下。校運會那天下雨,她報的是女子四百米接力,棒交到她的時候,雨大得眼睛都睜不開。她已經覺得有點兒不得勁,但集體榮譽是讓她挽回印象分的好機會,所以拚命跑了個第一。跑完發現月事來了,然後就高燒病倒。她躺在寢室里,迷迷糊糊的時候想起往事,這光景和姐姐那一場高燒好像啊。撐了幾天還不見好,咳嗽越發厲害,再去醫院查的時候轉成肺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