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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逝水時光 倫敦,現在

第一部分 逝水時光

倫敦,現在

總之,我還一直在頭痛,而再過一天,我就要開始我的新工作了。我喝了杯水,吃了點麥片,就牽著亞伯拉罕去散步了。它現在晚上老是啃沙發,不過我覺得沒什麼,我就該縱容它、寵著它。
我環視公園四周,看著一個牽著獅子犬的男人正在小心地把屎鏟進塑料袋裡。松鼠在幾棵樹之間躥來躥去。太陽落山,掩映在雲層里。亞伯拉罕確認我不是要遺棄它之後,放心地從我身邊跑開。
不過,我有點遺憾人類不能像海龜一樣長壽。海龜繁衍了兩千萬年,平均能活200年。從三疊紀開始,它們的形態變化一直不大。而人類恰好相反,進化得非常快。
「你的狗真可愛。」她有法國口音。她把手伸到亞伯拉罕跟前給它聞,亞伯拉罕高興地舔她的手作為回應,它還搖尾巴。
不過正當我移開視線的時候,她跟我說話了。
過去我經常喝安神糖漿,那是海德里希推薦給我的一種止咳藥,裏面含有嗎啡。不過一百年前,政府禁止鴉片之後,這種葯就停產了。所以現在我只好吃安神葯,不過藥效甚微。
我們穿過馬路,經過不少街燈,不遠處有一家燭光酒吧:「釋放壓力,盡情尖叫,倫敦頂級雞尾酒酒吧!讓你吐露心聲!」我的頭痛加劇了。我閉上眼睛,突然想起之前在巴黎,我在鋼琴吧里彈奏《甜蜜的喬治亞·布朗》,有一個陌生人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站起身,朝廚房走去,想給自己做一杯簡化版的血腥瑪麗;因為家裡沒有芹菜了。我彈琴,彈琴有時候對我減緩頭痛有幫助。我不想彈柴可夫斯基第六交響樂,也不想彈比莉·哈樂黛的爵士,更不想彈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行樂。這次我選擇的是唐·亨利的《夏日男孩》,他前兩天剛出的新專輯(對我來說,1984年就是昨天而已)。從20世紀80年代我在德國第一次聽到這首歌開始,我就喜歡上了這首歌。不知道為什麼,這首歌讓我想起我的童年,儘管我的童年和它差了好幾個世紀。這首歌讓我想起我媽媽過去經常哼的那些悲傷的法國歌,在我們搬到英國之後,她難忘故土,歌聲里充滿了那種悲傷的懷舊的感覺。我的頭痛沒有好轉,還有越來越糟的趨勢。我合上雙眼,放空自己,回憶如潮水般湧來,現世的空氣逐漸稀薄。九*九*藏*書
我覺得自己現在做的事情可能需要一個理由。為什麼會選擇當一個歷史老師?我要和過去和解。教歷史,把過去那些事情講read.99csw•com出來是一個很好的辦法,我可以控制它、戰勝它,成為過去的主人。不過,可能我想得太天真了。你生活過經歷過的歷史,和在書本上、電視里看到的歷史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過去的經歷是沒辦法輕而易舉地擺脫的。
所以我儘管活得長久,腦海里裝的卻還是人類的痛苦與恐懼,心裏焦慮著漫漫前路究竟會是怎樣。
我理解它的彷徨。
「亞伯拉罕!亞伯拉罕!嘿!來這裏!」
這就是蜉蝣,你很清楚,自己只能再活三四十年。因此你也沒必要考慮太多。在歷史長河中,你可以想象自己是一個小小的齒輪,嵌合在你的國籍、你的觀念以及政治立場這些群體中,這代表了你的存在。個體的存在微不足道,唯有這些才能留下一些痕迹。
我應該去看醫生的,但是我沒有。在信天翁的社會裡,不需要醫生,什麼都不需要。懷著對哈金森醫生的愧疚,我一直恪守著這條準則。我懷疑過是不是我腦子裡長了腫瘤,不過我從沒聽說過我們中有誰會長腫瘤。按照情況來看,即使我有,它也會發育得非常緩慢,至少讓我還有好幾十年可活。只是它不會自愈罷了。
「這裏以前有一口井,」經過一家彩票站的時候,我對它說,「還有這裏,就在這裏,很多人以前周末做完禮拜之後會在這裏玩撞柱遊戲。」
狗狗跑向我,我牽著它走開了,我感覺她還在一直盯著我的背影若有所思。
也許睡著就好了,但我沒辦法試。這些年來,我的睡眠一直不好,甚至越來越糟。
因為我就是需要一條會給我製造麻煩的狗,好分散我的注意力,讓我少想一點自己的事情。秋田犬來自日本,在英國很少見。我覺得這種狗應https://read.99csw.com該是上流社會的寵物,享受優渥的生活,而不是跟著我在東倫敦鋼筋水泥、空氣混濁的路上跑來跑去。所以即使它在地毯上撒尿、沙發上亂咬,我也只能寬容。我這裏的環境的確委屈它了。
然後我看見了她。
這些天,假如能睡滿三個小時,我就已經算很幸運了。
我現在依然會頭痛。
有時情況還好,有時鋪天蓋地的疼痛會讓我幾乎無法思考。這種痛苦來源於我腦海中的那些記憶。不完全是生理性頭痛,更是回憶帶給我的痛,人生的痛。
昨晚我失眠了,於是起來看一個關於海龜的紀錄片。準確來說它們並不是最長壽的生物,只是其中之一。裏面說到有些海龜「甚至能活超過一百八十年」。因為人類的生命太過短暫,所以他們想當然地低估了別的物種,比如他們對鯊魚壽命的認知就很淺薄。好吧,他們畢竟只是凡人。起碼我就知道,至少有一隻海龜活了快500年。
一個女人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正在看書。我認出了她,其實這挺難得的,因為我很少會記住什麼人。我的生命中出現了太多的面孔,但我一看到她我就想起來,她就是我在達芬妮辦公室里,從窗戶看到的那個法語老師。她很特別,她是完整的自己,足夠從人群中讓人一眼認出。我不是說她的打扮(燈芯絨夾克,牛仔褲,戴著眼鏡)特別突出,當然她穿得很好看很得體。我的意思是,從她放下書看公園的方式,從她鼓起嘴、閉上眼睛、歪著頭迎接陽光的樣子,這些簡單的細節,就很與眾不同。我看向別處。在公園裡一個男人打量一個女人這麼久太失禮了,雖然現在已經不是1832年。

回到家,我開始看https://read.99csw.com七年級學生的課程計劃,昏暗的屏幕上顯示,第一課是《都鐸英格蘭的女巫審判》。我早就知道這是一個必修的知識點了。
海龜沒有國家,沒有政治,沒有戰略性核武器。它們沒有恐怖主義,沒有民主投票,也沒有貿易戰爭。它們沒有藝術和音樂,也沒有書來記載海龜帝國的衰落和垮掉。它們沒有網購和自助埋單。
一個年輕的男生經過我們,穿著寬大的上衣並且捲起褲腿,很復古,看上去就像17世紀的男孩們模仿上流社會的裝束。他一直低頭看著手機,偶然間抬頭看到我,很是詫異和不解。可能在他看來,我就是一個自言自語的怪人、喝得爛醉的倫敦客。說不定,到了周一,他就是我的學生之一。
你活得越久,就越會明白一切都是會變的。只要活得足夠久,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難民。因為國家的歷史比起歷史本身來說,根本不算什麼。活得足夠久,每個人的世界觀都會被打散和重組,會意識到所有人被賦予的政治意義都是淺薄的,人之所以為人,不是靠這些外在的東西界定的。
人們說,其他動物不會進化,但是人類的思想也同樣不會進化。一代代政客搖旗吶喊,爭權奪利,只是動用的武器變得越來越有殺傷力。我們意識到自己只是人群中微小的分子,只是一粒塵埃。我們不斷努力,想要與眾不同,發出自己微弱的光芒,在這個浩瀚的宇宙中留下自己的足跡,從而把我們和一棵樹、一塊石頭、一隻貓和一隻海龜區分開來。
不用費什麼腦筋就能得出結論:我們可能並沒有很長的歷史。有不少種族的人現在都已經消逝,比如十多萬年前出現在歐洲大陸的尼安德特人,走出非洲的丹尼索瓦人,還有印度尼西亞的霍比特https://read.99csw.com人,當然最後一種是小說家假想的。他們一度出現過,然後消亡,可能不久后,我們也會有相同的命運。

我的大腦突然一陣劇痛。
不管我在做什麼,這種痛都如影隨形。我試過各種方法,吃止痛片,喝酒,香薰放鬆,一個人在夜裡發獃,它都仍然慢慢地折磨著我的神經。我聽音樂時它存在;我坐在沙灘上聽海浪潮汐時它存在;我上釋放壓力的瑜伽課,嘴上跟著說「我現在很安全,很放鬆,一切都過去了」,但我仍能察覺到我聲音里的恐慌;或者有時我看費腦的電視劇,不再用咖啡因麻痹自己,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振作起來,那種頭痛也依然存在著。
然後她抬頭看著我,時間長得令人有點不安。我還沒自戀到覺得是我太過吸引人,讓她難以移開視線。事實上,可能一百年前我有這個資本。在1700年的那個時候,我看上去20多歲,帶著一種悲傷的氣質,常常受到別人尤其是女士的凝視。但現在已經不是那個時候了,她看我必定還有別的原因。這讓我有點不解,難道她在學校也見過我?對的,可能就是這樣。
我走到了公園,突然意識到已經很多年沒彈過鋼琴了。大多數時候,鋼琴都能讓我感到愉悅。我一直覺得鋼琴就像毒品,很容易讓人沉迷,它會打擾你的生活,讓你想到一些不願想起的事情,讓你沉溺在過去。鋼琴曲里含著的情緒,就像一枚定時炸彈。每次彈琴之後,我都會想自己以後再也不要碰它。我放鬆了牽著亞伯拉罕的繩子,但它沒有跑走,依然在我身邊,帶著幾分困惑看著我。對於突如其來的自由,它有幾分不知所措。
「很榮幸聽你這麼說。」
我帶著亞伯拉罕出門,我和它都懨懨的,有種相看兩相厭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