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舉手求饒：「別！」

我一直長得很壯，從小到大我也沒怎麼生過病。我從沒感冒過，從沒發過燒，也從來沒吐過。即使1599年黑死病席捲歐洲，我也沒受到絲毫影響。雖然我覺得自己已經快要活不下去了。這天的天色藍得正好，不久前才下過雨，太陽出來之後，天空一碧如洗。這樣的湛藍讓我想起那天的拉克河，想起那天人們舉著火把，想起他們的神色。

「我很抱歉。」我說道。

事實上，這些插曲能夠讓我暫時忽略自己內心的焦灼。這種焦灼幾乎要撕裂了我，眼前的草地和樹木，每一條溪流都讓我焦躁。每當我閉上眼睛，我都會想起我的母親，最後一天她被人們高高甩在空中，她的頭髮被風吹起，她的哭聲一直在我耳邊響起。

衣冠整潔的乞丐。

「三先令，小夥子。」

「不，我不能。」

一個女人神色曖昧，抓著身邊每一個經過的陌生男人，對他們調戲引誘，低聲說些什麼。

她就是那種不笑的時候給人感覺非常嚴肅的人。她笑起來的時候扯動嘴角，但是為了努力扮作成熟，她又會飛快地斂起笑容。她很高，大概比我高四分之一個頭。不過，假如我再「長大長高」的話，應該會超過她。

她張開手掌，我突然想起曼寧的手，他牢牢把我母親摁在水裡。

「不行。」

「把這個給我，當作是給我的補償吧。」

「沒了，我們家只剩我了。」

「去世了？」

兩個男孩在嬉笑打鬧，後面有一群豬慢吞吞地朝他們走來。

我慢慢地想要站起來。

「那就這個吧。」她指了指我背上的魯特琴。

她一把奪過我撿起來的李子ｈｔｔｐｓ://ｒeａｄ.９９ｃｓｗ.ｃom，狠狠地把滿是泥巴的李子砸在地上。

我記得媽媽討厭人多的地方。我突然感覺到她好像還在我身邊，我彷彿感受到她此時會有的情緒。

「反正你現在得把我的損失賠給我。」

「是的，我只是一個男孩。」我喃喃自語。雖然在那個年代，18歲已經算是中年了。

「好的，那你可以來跟我們一起住。」她拍拍手，果斷地說。

但是我做不到。

她的神色緩了緩：「那你媽媽在哪兒呢？」

我點點頭，有點窘迫。

我逃往倫敦，別人告訴我，我去倫敦的必經之路上，有一座鮑爾城，裏面有一條費爾菲爾德路，那裡有食物，也可能會有危險。終於我來到了鮑爾城這條路上，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隻貓站在路中間，向我怒目而視，好像它想對我透露些什麼。

我退開一步，撿起一個滿是泥巴的李子。

姐姐說道：「這是格瑞絲。我叫露絲·克萊布魯克。」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呀。

她收回了手臂。她看起來十八九歲，穿著一條非常普通的白裙子，人們一般把這種樣式的裙子稱為長袍。她皮膚很白，脖子上掛著一條簡單的紅圍巾作為裝飾。她很白凈，簡直跟周圍的環境有點格格不入。她脖子右邊有兩顆痣，一顆大一顆小，像是月亮和月亮邊上的一顆小星星。她鼻子上有一小片雀斑。她的黑髮被帽子蓋住，披著的尾部散落開來。

我沒日沒夜地走了三天。我的腳已經紅腫起皰了，磨得非常疼。我的眼睛乾澀，這幾天我只在小路上或者高架橋上稍稍休息過，因此疲憊不堪。事實上，我幾乎沒rｅad•９9csw•ｃｏｍ怎麼睡過。我身上還背著一把魯特琴。我真的非常餓，這三天我只吃過路邊的一些漿果和蘑菇，還有一個貴族老爺騎馬經過我的時候，看我可憐賞我的一小塊麵包。

一個男人經過我，他指著不遠處一個腳步虛浮的醉漢，對我說：「男孩，小心點兒，躲著他，他已經徹底喝醉了。」

男孩，男孩，男孩。

妹妹死死盯著我，眼睛里好像在噴火。

「我會。」

「你會彈琴嗎？」她指著我背上的琴。

「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

「薩福克郡？你從那裡走過來的嗎？格瑞絲，過來幫我把他扶回家裡去，對了，給他吃點櫻桃，他真的走了很遠呢！」

我覺得自己又快要暈倒了，於是覺得自己還是應該走遠點，省得暈過去又給別人帶來麻煩。

鬧哄哄的啤酒屋。

這三天，我不人不鬼。我回到愛德華石頭鎮，回到我們原本居住的地方，但我不敢留在那裡。這裏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是兇手。我回到小屋，拿起母親的魯特琴，想要找到我們原本的存款，但一無所獲。然後我離開了，逃走了，我不能再待在愛德華石頭鎮，我也不想再看到貝絲·斯莫或沃特·恩肖這類人，我甚至不敢再靠近約翰·吉福那一家。我想逃避這種恐懼和失落的感覺，這種根植于內心的寂寞感，但當然，我很難躲開。

她氣得漲紅了臉，看起來對現在的狀況手足無措。可能我的衣服雖然髒了，但看起來比周圍大多數人的衣服好，所以她不太相信。衣服是以前的，我媽媽一直覺得，即使我們搬到英國鄉下了，還是應該在我們的承受範圍內買最好的衣服，九*九*藏*書盡量和以前保持一致。事後一想，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顯得和村裡的人格格不入。也許這不是他們排斥我們的主要原因，但明顯是原因之一。

一切就是從18歲，從這裏開始分叉的。

我又感到眩暈，又對眼前的繁華景象感到震撼。

然後下一秒，也可能是五分鐘后。我有意識的時候，自己已經倒在地上，半邊臉在水坑裡，邊上有很多李子，它們也沾滿了泥土。還有些被行人踩進土裡，一隻狗在轉來轉去吃地上的水果。

「什麼？」

我又覺得很暈了。

但其實這一切都還好。

一個穿著美麗的盲眼女人，被一個衣衫襤褸的孤女牽著走路。

我沒有三先令。事實是我根本沒有錢。

「薩福克郡。」我在心裏飛快地補充道，還有法國。不過我知道自己不必全說出來。對他們來說，薩福克郡已經很遠了。

兩個男人在賣藝，一個演來自「陰間」的巨人，另一個演來自「西邊」的小矮子，站在一起，努力吆喝著賺錢。

不遠處一陣喧鬧，商販們吵吵嚷嚷，鬧騰不休。有醉漢在笑，有動物在叫。

我有種奇妙的悸動感。

那個女孩蹲在地上，努力撿地上的李子。

「可我沒有錢。」

一群男孩站在一旁嘲笑我。

兩隻鵝，撲棱撲棱扇著翅膀。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我媽媽在聽到我父親死訊的時候，力竭靠在牆壁上。那種突如其來的悲痛將我劈裂。

一個年輕的女孩站到她身邊，她挎著一個相似的完好的籃子。不過她是賣櫻桃的，我之前在街上見過。她看起來十一二歲的樣子，她倆很像，一樣的黑髮白膚，應該是姐妹。她倆同時瞪著我。這時一個https://read.99csw.com醉漢想拿她的櫻桃，她飛快地躲開了。

「這個籃子是我一周的工資！現在都被你弄壞了，而且我還得給夏普先生賠這些李子的錢！」

「那你住在哪裡呢？」

格瑞絲嫌棄地說：「姐，他說話聽起來好奇怪，身上也很臭。」然後她問我：「你打哪兒來的？」

她點點頭，死亡在這個時代無足輕重，只是一件隨意的事情。「那你現在還有親戚嗎？」

「嘿！你！看看你乾的好事！」她抓住我的肩膀，鼻子氣得通紅。

我有些恍惚，喃喃道：「媽媽，媽媽。」

有人尖聲叫嚷，有人唱歌，亂亂糟糟。

「我還沒找到住的地方呢。」

「你無家可歸？」

「可以給我一個李子嗎？」我問她。

「對。」

這麼多食物的氣味，讓我的飢餓加倍，也讓我很痛苦。我走到一個燒鵝攤，站在那裡，深深吸氣。

水窪裏面漂著萵苣葉子。

「謝謝。」我虛弱地小聲道，我腳步虛浮，聲音顫抖，只好再說了一句，「謝謝。」

有人在拉小提琴，有人在吹長笛，還有人在吹風笛。他們三個站在一起手指紛飛，偶爾對我撇來懷疑的眼光。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景象，一片混亂，讓我既緊張，又興奮。

「我們才不是施捨你，」姐姐說，「你跟我們一起住，直到你還完債為止。除了籃子，還有水果的錢！當然，住宿你也可以付錢的。」

「我，不是，我……」

「別走！你別想就這麼走了！」

露絲過來扶著我。

我覺得自己應該去死，就這麼死去。然後就在那一秒，我又獲得了新生。

還有集市上的氣味：烤肉、啤酒、乳酪、薰衣草、新鮮的狗屎。

「夏普先生？」

之https://read.99csw.com前見過的牛群正晃晃悠悠地穿過我們。我閉上眼，我媽媽在空中高高飛起的景象又一次浮現。我睜開眼睛，賣水果的小姑娘正皺著眉，不解地看著我。

她看到我的懇切，想了想：「你連飯都吃不上了，還在乎一把琴？」

有個男人在表演吞下一把劍。

我晃晃腦袋，眼前還是這條街。

兔子。

我看見了她。

那人不悅道：「小心點兒，男孩！」

所有的事情一瞬間突然清晰，然後又一片黑暗。

她關切道：「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呀。」

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她站在那裡，手上拿著一籃水果，皺眉看我。她有著黑色的長發，眼睛像溪水裡的石頭一樣清澈閃爍。

道路兩邊很多燒鵝攤位。

一個女孩，看起來不滿10歲，挎著個小籃子，裏面全是櫻桃。

「她三天前去世了。」

一個紅臉頰婦女像騾子一樣氣喘吁吁，她兩隻手臂上各掛著兩個大籃子，裏面裝滿了魚和海鮮。

我向後退了一步，不小心踩到了身後一個男人的腳。

「呃，你們好。」

我走向她，看到她籃子里的李子。

我走過那隻貓，看著路兩邊的房子。這裏和那些村莊很不同，屋子很密集，直直一排，不像村裡那樣散落著。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進城了，這裏就是倫敦。周圍的人熙熙攘攘，街道上全都是人。

人很多，很多陌生人。他們的談笑聲像是飛出山洞的蝙蝠，四處奔竄。

這就是我第二段人生的開始。

她撿起一塊石頭：「好吧，那我就砸碎它，就像你砸了我的籃子一樣。」

「鵝肉多少錢？」

很多豬、很多牛，很多酒鬼，非常非常多的酒鬼。

餡餅攤，麵包店，胡蘿蔔攤，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