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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來自美國的男人 倫敦,現在

第二部分 來自美國的男人

倫敦,現在

她看起來對怎麼掌握課堂紀律得心應手。她看見我,對我微笑。我忍著頭痛回應她。
我回到講台上,笑容勉強:「抱歉。」我努力想說點什麼活躍現在的氣氛,讓一切輕鬆起來,「我年輕的時候吸毒過量,所以有時候會有點兒幻覺。」
「老師?」安東關心地問我。
一切都在變化,什麼也都未曾改變。
歐邁。
我進了洗手間。
我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
「我會好起來的,謝謝。」
記憶就像洪水決堤,我的頭比之前上課的時候還要痛。有那麼一刻,我聽不見街上汽車的轟鳴聲。我好像回到了過去,回到了1599年,空氣里滿滿都是我當時的無助和痛苦。那時候,我只知拚命逃跑,終日惶惶不安,想要得到別人的幫助。
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
「我也是。」
亞伯拉罕對我的話無動於衷,牽著我繼續溜達。
不過她不介意我的冷淡:「你早上還好嗎?你當時看起來有點兒……」她斟酌了一下用詞,「緊張。」
「所以,他們中的很多人,不得不逃離法國。」
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露絲的地方,教堂街、水井巷對我來說都太過痛苦。我需要擺脫她,擺脫過去的一切。我想在別人提到那個年代的時候保持淡定。但是過去無法消失,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它。這也是我想做到的,和過去的自己和解。
對我來說,這棵樹很老。這些年,每當我對自己的情況感到沮喪,需要一些例子來證明我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時,我就會想起加利福尼亞的那棵樹。它的壽命從法老時期開始,從人類剛剛發明度量衡開始,從青銅時代開始,從瑜伽發明開始。
我努力衝著課堂上的學生微笑:「很好,我很好。在這一時間段,倫敦受移民的影響很深。比如,那裡——」我指著窗戶西邊繼續講道,「十五、十六世紀,不少法國人來此。他們就是當時的一代新移民,當然不是所有人都留在了倫敦,很多人去了坎特伯雷,還有一些去了鄉下地方,比如肯特郡,」我停下來深呼吸,「還有,薩福克郡。法國人發揮自己的才能,建設了斯皮塔佛德。他們在此開始了絲綢產業,不少人做絲綢編織者。很多法國貴族為了適應新環境,開始新生活,在此定居並且製造絲綢,想要恢復他們從前優渥的生活。」read.99csw.com
我當過自己嚮往的人,也做過自己討厭的人。我開心過、疲倦過、幸福過,也痛苦過。我有時順應歷史的潮流,有時又站在相反的方向。
晚上,我又牽著亞伯拉罕去那個公園。回到倫敦之後,我散步常常走這條路。
我叫湯姆·哈澤德、湯姆·哈澤德。我的名字是湯姆·哈澤德。這個名字承載了太多。那些我遇到的人和事,我的媽媽、露絲、海德里希,還有瑪麗恩。但是顯然這個名字並不代表什麼,它只是一個代號。我仍然是漂泊無依的。我能接著走下去嗎?漂泊的小船最終能找到港口停靠嗎?我真的想找個地方停下來,找到自己最終的歸宿。過去這些年,我成了很多不同的人,很多不同的人共用這一個軀體,成了我。
它安靜地矗立在那裡,緩read.99csw.com慢生長,春天抽芽,秋天枯萎,春去秋來又是一個輪迴。荷馬寫出了《奧德賽》,埃及艷后的美貌枯萎了,耶穌被釘上了十字架,釋迦牟尼王子離開宮殿修行,羅馬帝國興盛之後倒下,中國人馴化耕牛犁地,南美的古印度安人建造城市,我和露絲相戀又失散,美國為自己的獨立而奮戰,世界大戰爆發,Facebook創立,無數的人甚至動物來過、活過、繁衍、死亡。他們也曾經迷茫困惑,終究只留下一抔黃土。而這棵樹,枝丫亦如鐵般錚錚然,無言於此。

「既然他們從前生活就很優渥,他們為什麼要來這裏呢?」
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亞伯拉罕很焦躁,扭著身子想走。我頭痛得厲害,一陣眩暈,不得不靠在牆上。
我深呼吸,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我用紙巾擦乾臉。
「等一分鐘。」我說。
「所以你們可千萬別吸毒,它會毀了你的生活,給你的精神帶來痛苦,也讓你沒辦法好好上歷史課。好了,這節課我們要說的是……」
我已經很久沒有在眾人面前說過他的名字了。上一次提到他,還是1891年,跟海德里希談話。但我經常想起他,想起他身上發生過的事。我現在想起他,好像進一步加劇了我的頭痛,我眼前的東西開始恍惚。
我環視四周,想要仔細觀察哪裡是我和露絲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可惜徒勞無功,什麼也看不出來。教堂街、水井巷,過去的每一棟建築現在都不見了。某處,我透過玻璃窗,看到很多人在跑步機上揮汗如雨。他們齊齊盯著一個地方,我猜他們頭上可能有一排電視機之類的。有些人插著耳機,還有個人邊跑邊看自己的手九-九-藏-書機。
假如你知道關於我的真相,你可能會有危險。
「他們是基督教新教徒,一般被稱為胡格諾派新教徒,不過他們自己並不這麼稱呼自己。他們信奉加爾文的說法,認可因信稱義。在那時候的法國,新教徒的處境是很危險的。而在英國,天主教很盛行,所以他們中很多人……」
「安東,怎麼啦?」
我想找到蛛絲馬跡,找出過去的鵝圈在哪兒。我就是在那裡,碰到了拿著水果籃子的露絲。
然後我找到了。
這是時間給我們上的一課。好像一切都在變化,可是如果把時間線拉得足夠長,又好像什麼都未曾改變。
後面的人哄堂大笑,丹妮爾扭頭,笑聲停息了。
坐在中間的男孩安東,他平時乖巧內向,這時表情嚴肅地舉起了手。
我,早已經失去了原本的自己。
這是一個對別人漠不關心的地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身在哪裡都不是重點,人們一心多用,同步處理很多事情,只有電子設備是無處不在的。
我對自己的模樣太了解,幾乎很久沒有再端詳過,因此恍然間我的臉給我一種陌生感。
「沒事的。」我告訴鏡子里的自己。我想起歐邁,我想知道他在哪兒,我覺得自己不該在他離開的時候沒有留下聯繫方式。世界很大、很孤獨,有個朋友會好很多。
加利福尼亞有一棵刺果松,從年輪密度來看,已經活了5065年。
我一邊走一邊想著現在這個地方以前是什麼,一邊幫亞伯拉罕鏟屎並裝進塑料袋裡。倫敦歷史悠久,整體變化很大,但又處處可以看出時代的烙印。
「亞伯拉罕,你真的不該在路上隨地拉屎,這真的很不文明。所以等下我們去公園,你找到草地,在那上面解決個人問題吧。九九藏書
我不再看她,懨懨地想等她走開。我感覺到她有點兒生氣,我很內疚,不只是內疚,我還突然湧起一陣鄉愁了。這種感覺,我已經很久沒體會過了。她走到辦公室另一邊的地方坐下來之後,冷著臉也不再看我,我感覺什麼東西未曾開始就消逝了,有點兒悵然若失。
他們感覺到了我的不適,我聽到底下的嗡嗡聲越來越響了。
我走出教室穿過走廊,經過其他兩個教室,看見卡米拉在上課,她站在黑板前,上面寫了很多動詞時態。
我在這群青少年面前站著,頭痛病又犯了。他們鬆鬆垮垮地靠在椅子上,有的玩筆,有的偷偷看手機。他們真是頑固的人,不過這麼多年來我比他們更加冷硬。畢竟,他們再怎麼擰,也比不上我以前在酒館里打交道的醉醺醺的水手、小賊、漁夫。
「他……」
前排的女生丹妮爾,嘴裏嚼著口香糖,皺眉看我:「老師,你還好嗎?」

「倫敦東區之所以是多元文化區,是因為它融合了許多不同國家、民族的文化。」在講到20世紀之前的移民文化時,我向他們介紹,「沒有人是土生土長的倫敦人。羅馬人、凱爾特人、諾曼人、撒克遜人紛紛來到這裏,倫敦本身就是由很多其他地方的人組成的。即使我們認為只有現在剛來的那些人是新移民,但三百年前,說不定你的祖先就是從東印度公司船上載過來的黑戶呢。後來還來了德國人、俄國人、猶太人和非洲人,不過這些移民現在都成了英國社會的一部分。長時間以來,這些移民因為膚色而被當作異類。比如18世紀,來自太平洋島嶼的歐邁,庫克船長第二次遠航時把他帶回英國……」
「我當時有點兒頭痛,其實是老毛病了。」九九藏書
「下午好。」我惜字如金,連笑容也很吝嗇。
「湯姆,我們活得足夠長……」
她的眼睛眯著,我擔心她又開始想弄清楚她在哪兒見過我了。於是我趕緊說道:「我現在頭也還挺痛的,所以我想回來坐坐。」
我停了下來,我還記得和我的老朋友歐邁一起坐在甲板上的情景,我給他看我女兒留下的硬幣,教他說「錢」這個單詞。「歐邁剛來的時候,非常尊貴,受人追捧,從國王到貴族,都競相與他共進晚餐。」我記得他的臉,在燭光里明明暗暗的樣子,「當時最著名的藝術家甚至為他作畫。他是當時的貴族,歐邁。」
我用冷水拍自己的臉,慢慢呼吸。
我告訴亞伯拉罕:「稍等一會兒,等一分鐘,等一分鐘就好。」
穩住你自己。
我閉上眼睛,想要揮去那些回憶。我的頭痛越來越嚴重。
我睜開眼,安東聽得很認真,他沖我揚起鼓勵的微笑。但我覺得,他可能已經和班上其他人一樣,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和魂不守舍。
「沒事,我很好,我很好。只是——麻煩你們等我一分鐘。」
走出洗手間,我穿過走廊回到教室,一路目不斜視,不去看卡米拉上課的教室。我努力表現得像是個40歲的、普通的歷史老師。
她看起來有點兒尷尬,有點兒受傷,只好點點頭:「好吧,祝你早點兒好起來。醫藥箱里有消炎止痛藥。」
我的心臟跳得雜亂無章,感覺教室里的事物都歪歪扭扭,變了模樣。
那天下午我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又看到了卡米拉。在辦公室里,她正和一個語言老師在說話,約阿希姆,奧地利人,教德語,平時說話也帶著舌音。她看到我端了杯茶進來,就結束了他倆的交談和我打招呼:「下午好,湯姆。」
他們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