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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鋼琴家 倫敦,1607—1616年

第四部分 鋼琴家

倫敦,1607—1616年

瑪麗恩現在已經是個知事的小姑娘了。她很聰明,很敏感,也正因此常常會覺得難過。發生這事之後她哭了很久,之後就變得異常安靜,不愛說話。
露絲還一直記得她小小年紀就去世的弟弟,奈特還有羅蘭德。每次瑪麗恩咳嗽,或者發出任何一點兒哼唧,露絲都會特別緊張:「之前羅蘭德也有過這種癥狀」!
瑪麗恩確實是上天給我們的禮物,她非常聰明,也有好奇心。我們只有兩本書,但她愛不釋手。她6歲的時候,就能讀埃德蒙·斯賓塞的詩,8歲的時候就能在蒙田的文集旁寫下自己的看法。蒙田的書她讀的是我從集市買來的英譯版,書脊破損了,還缺頁,正因此我只花了兩便士。她在看到露絲和我握著手的時候,會說「如果世界上存在所謂好婚姻的話,那是因為它更像友情而非愛情」。如果我們問她為什麼不開心,她會回答我們「我的生活充滿了可怕的不幸,其中大部分從未發生」。
「不會的,她的呼吸強壯得像鵝。別擔心,沒事的。」我一直這麼回復她。
我大笑:「今天早上可以是。」
歷史告訴我們,無知和迷信隨時都有可能發展壯大。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很快就會瘋長,並且傳遍各地。
有一次我走在街上,一個我以前沒見過的女人跳出來,指著我的胸口說:「曼寧先生已經告訴我們了,他已經告訴了每個人你的真面目……你甚至還有個孩子。他們應該在她剛出生的時候就掐死魔鬼的孩子,這樣才能安全。」
我們結婚之後,露絲和我也搬走了。原因很簡單,我們待在同一個地方的時間越長,就越容易露餡兒。露絲想要搬去一https://read.99csw.com個離得很遠的偏僻村莊,但之前的經驗讓我知道這可能更會為我倆帶來危險。於是我建議我倆搬到城裡,隱沒在人群里才是最安全的。於是我們搬去了倫敦東市場路,並且度過了一段很幸福的時光。
所以我們的恐懼也與日俱增。有一天晚上,在我工作的酒館里有人打架,其中一方指責另外一方是魔鬼的追隨者。還有一天,我跟一個屠夫說話的時候,他說他從來不在一個農民那裡買豬肉,因為他養的豬骯髒邪惡,肉也會污染靈魂。他給不出證據,但他就是相信。這讓我想起了薩福克郡,在那裡人們也是毫無證據就進行審判。
還有一次,露絲牽著瑪麗恩出去的時候,被人吐了口水,因為她和「巫師」一起生活。
我看起來當然不像26歲,不過比起在岸邊區的時候,我已經有了些微的成長。我發現自己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時候,簡直要喜極而泣。我身體在變化,只是非常非常緩慢。比如說,毛髮。我的胯|下、胸部、腋下和臉上長出了更多的毛髮。我從12歲開始進入變聲期就一直很嘶啞的嗓音終於慢慢變得低沉。我的肩也變寬了。我的胳膊更有力,一次可以從井裡打更多的水。我對自己的勃起,有了更強的掌控力。和露絲站在一起的時候,我的臉終於更像是一個男人,而不是她的弟弟。我變得更像個成年人之後,露絲提議我們結婚。我們辦了一場小型的、沒有父母在場的婚禮,格瑞絲是我們的見證人。
「這是個壞習慣,湯姆!你這樣會讓她生病的。」
我們鄰居人很好,伊澤基和豪威絲,他倆有過九個孩子,養活了五個,有許多育兒經驗。正是因為這樣,豪威絲即使已經50歲高齡,仍然在紡織廠打工。她給我們不少建議,比如開窗通風、不要給小孩洗澡、輕拍催乳,還有把玫瑰水點在孩子額頭九_九_藏_書上,讓她快速入睡。
不過露絲覺得一切舉動都可能會讓她的小瑪麗恩遇到危險(她總是在瑪麗恩名字前面加個小)。她會因為自己或者我的一些不經意的小舉止而生氣著急,比如說,額頭不小心擦到了灰。
當露絲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她飛快地做出了決定。
「別的地方的人們,也會喜歡音樂的。」
對於露絲來說,這是次要的問題。她說道:「我們需要重新開始了。」
格瑞絲也結婚了。之前,她和一個靦腆虔誠、容易臉紅的鞋匠學徒訂婚了,現在他們在另一個鎮子里一起生活,很幸福。
「怎麼了,寶貝?」
晚上,她看著星星。她不知道她在看什麼,只知道星星能夠見證我們還有瑪麗恩的命運。只有衰老和死亡,才是我們最終的歸宿。
有時候她早上會自己出門去玩,那天她出去的時候,我正在學一首新的琴曲。她回來的時候,我看到她臉頰有些紅腫,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不過有一天,她讀到了一些別的。
「對不起,我錯了。」
她呼吸有些急促,過了幾秒,她皺著眉頭看著我,有著不符合她年齡的認真和緊張:「爸爸,你是撒旦魔王嗎?」
但這次,她也彷徨了。即使瑪麗恩活下來了,平安度過童年,然後呢?有一天,她長大了,然後比自己爸爸變得還要老。我們默契地刻意不提這些,但不安在我們心頭蔓延。
「去做什麼?」
我一下就愛上了這個小生命。當然,大部分父母都會愛他們的孩子,但我特意提一句,是因為我覺得這是一件挺不可思議的事。這種毫無緣由、毫無保留的愛來自哪裡呢?我們如何得到這種愛呢?它好像一夕之間,突然就出現了。可能身為人類,這也是一個奇妙的謎團吧。
瑪麗恩長到4歲的時候,我們住的地方有個衣冠楚楚的男人,經常在街上大聲讀國王版《聖經》或者《惡魔學》的選段。我九*九*藏*書們一度相處愉快的鄰居有時看我的眼光,也有點古怪。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注意到我一直沒有變老,或者他們只是單純覺得我和露絲之間看起來年齡差有點大。她看起來比我老了十幾歲。
瑪麗恩是個女孩,又不是貴族,沒辦法上學。但我們都覺得讓她識字很重要,可以拓寬她的眼界,豐富她的精神世界,以面對外界。讀書在這時候還很難得,但還好我識字。我媽媽也識字(雖然是法語),我由她撫養長大,因此並不覺得女孩念書有什麼不對。
還有別的時候,瑪麗恩睡著了,露絲會突然毫無緣由地哭起來,我會抱住她安撫。有一天晚上我在酒館彈琴工作完回家,進門的時候就聽到她在哭。
我們有了一個女兒,為她取名為瑪麗恩。
「但我們能去哪裡呢?」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對這段時間記得這麼清楚,其實只有短短几個月而已。夏天過去了,露絲就恢復正常了。我覺得我可能是有意想晚點提後面的事情,因為那讓我更內疚。我知道自己實際上是很軟弱的。露絲在我們兩個中間,是比較強勢的一方,她知道怎麼做對我們兩個都好。正是因為她性格中的果斷,才能讓她在知道一切之後還依然決定和我結婚。
她很小。嬰兒都很小很脆弱,但在當時,她的幼弱更容易讓人想到一些不好的後果。
我看著魯特琴,看著琴枕和琴箱上的木質裝飾,我突然有種荒誕的想法,或許裏面也有一個世界。在魯特琴裏面,會不會也有一個小小的世界,裏面的人們生活在那裡。我們可不可以也去那裡,不被所有人找到,與世無爭地活著。
她沒有和我開玩笑的心情,所以我飛快補充道:「當然不是啦,瑪麗恩,你為什麼這麼問?」
當然,除了這個,我還很擔心露絲。我聽說很多女人都是因為分娩的時候難產或者產後的疾病而死。我別無辦法,只好一直緊緊關著窗戶https://read.99csw•com,想讓屋子裡暖和一些,然後只能祈禱上帝保佑我的露絲平安。
生平第一次,上帝聽到了我的呼聲,沒有任何壞事發生。
「她能活下來嗎,湯姆?」露絲常常在瑪麗恩睡著之後,忍不住問我。她想從我這裏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找到一些安慰。「上帝不會帶走她的,對吧?」
我告訴別人我18歲。我在一家小酒館工作,有一天露絲過來找到我,告訴我她沒有來月經,可能是懷孕了。我覺得我自己給她帶來了危險,但不管我怎麼想,她確實懷孕了。我不知道這個消息是好是壞,她懷孕了,我們沒有足夠的錢養活自己,更別說一個新生命。
「還有你每次喝完酒要記得擦乾淨嘴巴,晚上回家的時候要保持安靜。你總是吵醒她。」
有人在我們家的門上刻了「撒旦降臨處」。這幾個充滿惡意的字讓我覺得非常恐懼,但更可怕的是,瑪麗恩還比我先看到。
然後她指給我看。
「你不能這樣,湯姆,你必須小心點,還有你以後不能在她身邊打嗝。」
「我覺得不會的。」
「這是蒙田說的話,對吧?」
她還在襁褓里,我把她抱在懷裡,在她哭的時候對她唱法文歌,大多數時候真的很有效果。
「我沒在她身邊打過嗝啊。」
然後她會狡黠地點頭:「我把那些我覺得說得好的適合引用的都做了筆記。」我感受到了她的聰慧。
我也有自己的擔心。露絲擔心瑪麗恩早逝,或者平安長大但有一天老得超過我。我比她還要擔心,我擔心瑪麗恩是不正常的。比如她長到13歲,然後就停止生長。我擔心瑪麗恩要跟我面對相同的問題,甚至更糟。畢竟我是個男的,而她很可能被指認為女巫,被逼投河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因為她的緣故,我們慢慢改變了生活方式。我們不再一起出門,希望人們不要再對著我們指指點點。
露絲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一直被焦慮折磨著。她臉色read.99csw.com蒼白,一直很疲倦,並且不停地指責自己是個不稱職的母親,但她才不是。我覺得這可能是一種產後抑鬱。她經常無來由地難過,而且比她以前更加相信宗教,有時候她甚至抱著瑪麗恩祈禱。她一直沒有食慾,有時候一天只吃幾口粥。她現在不工作了,也不去市場上賣水果,而是全身心圍著瑪麗恩打轉。我覺得她缺人陪伴,也缺少自己的生活,於是我叫格瑞絲來看她。格瑞絲每次來都會帶些嬰兒的衣服,還有些藥膏,並用她質樸的幽默和俏皮來哄姐姐開心。
1607年,我26歲。
即使我們再也沒有見過曼寧,他的名字依然陰魂不散。
我夜不能寐,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數量隨著時間的流逝有增無減。我一直在想曼寧,他還活著,並且有很大可能還在倫敦。雖然我們現在還沒碰見他,但我經常能感覺到他。我有時會覺得他離我們很近,很可能就在我們注意不到的角落裡,冷眼旁觀我們的一切。
雖然我們住的地方又小又破,還有老鼠,但我們有彼此。唯一的麻煩只在於,雖然我也在慢慢變老,但是這個速度遠遠趕不上露絲。她現在27歲,但是,慢慢地,我們之間的差距逐漸從姐弟變得像母子。
她指著掛在門后的魯特琴。
迷信無處不在。人們的成長,長遠來看,就是逐漸從愚昧到啟蒙、受教育、開化包容的過程。當然,我的成長曲線可能會特殊一點兒。詹姆斯國王的上台,加重了人民的迷信,他不光創作了《惡魔學》,還派人重譯《聖經》。一時之間,人民的迷信和愚昧甚囂塵上。
我們再也沒去過環球劇院,即使最近上映了很紅的《麥克白》。這種政治和女巫的題材很受歡迎,大街小巷都在熱議其中的隱喻。我覺得這不是巧合。我開始疑惑,莎士比亞是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對我抱有善意。又或者,他對我有了其他的看法呢。但我的煩惱遠不止這些。
「我們得離開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