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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鋼琴家 坎特伯雷,1616—1617年

第四部分 鋼琴家

坎特伯雷,1616—1617年

「那你會回來嗎?」她鄭重地問,好像我已經離她而去,「你還會回來跟我們一起生活嗎?」
話已至此,最後一絲希望也沒有了。
她眼裡有淚水,面容嚴峻堅定。她已經做出了決定,一個可怕的決定。
露絲幾乎要被恐懼折磨病了,她聲音顫抖著告訴我發生的事情。瑪麗恩被噩夢驚醒后又睡著了。
兩周后,我們的錢財所剩不多。露絲和9歲的瑪麗恩這時候得到了一份賣花的工作。瑪麗恩在音樂和文學方面有著不可思議的敏銳。我經常對她說法語,所以她很快也學會了這門語言。只是露絲還有一點擔心,瑪麗恩接受的教育,會不會讓她和人群更加格格不入。
「她提起過我嗎?」
她淚水漣漣,我抱住她,她也抱著我,我親吻她的額頭。
「為什麼這些可恥的蛆蟲不能放過我們呢!我很擔心她,也很擔心我們。」
在這裏,沒有酒館想僱用一個樂師,這裏也沒有劇院。我只能在街上拉琴賣藝,但也只有在市場上絞刑架行刑的時候才會有人聚集起來。
「但我們是從那裡逃走的。」
我們決定在夜裡悄悄回到倫敦。只要有錢,從坎特伯雷去倫敦的馬車誰都能上,我們找到了一個不錯的馬夫,他答應以便宜兩先令的價格,帶我們過去。
坎特伯雷居住著許多法國人,他們都跟我和媽媽一樣,是胡格諾派教徒。當時,羅什福爾公爵建議我們要麼搬去倫敦,要麼搬去坎特伯雷。他真誠地對我們說坎特伯雷是「神眷之地」,這裏非常歡迎過來九-九-藏-書避難的外來者。但是我媽媽沒有採納他的建議,而是去了更加安靜的薩福克郡。這是個錯誤的決定,安靜並不意味著安全,有時甚至可能是致命的封閉和保守,但我將這個建議一直記在心裏。
「她怎麼樣了?」我問道,這個問題在我腦海里盤桓,每一天,我都在想沒我的日子里,她怎麼樣了。
「沒有別的辦法了。」
格瑞絲看起來有些猶豫,不知道她是否應該回答。她避重就輕,只跟我說:「露絲不會想見你——」
「格瑞絲,你不是個老姑娘。」她一開口,我就知道,她不是。她的年紀和皮膚都不是,只是她的悲傷讓她顯得暮氣沉沉。不過我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我要見她。」
「這是個錯誤,我們必須走,我們、我們,我們三個都……」她一直不停地說著,卻不敢說接下來的話,好像說出來之後,那些不幸就會真的發生。
不可避免,事情就在這裏出了點小狀況。閑言碎語在哪裡都有,人們逐漸議論我們,審視我們,疏遠我們,感覺甚至連飛鳥都在嘰嘰喳喳說我們閑話。我們不再去教堂,想躲開別人的目光。但這隻是欲蓋彌彰,反而引起了更多的懷疑。這次我們門上沒有被刻字,我們屋子周圍的樹上被人刻了字,用來保證我們身上的晦氣不傳染出去。
我的生活一片漆黑。
再然後,就是1623年了,瘟疫爆發了。某一天我看到一個女人在河邊走。一個30多歲的女人,懷中抱著一個https://read.99csw•com睡著的男孩(當時,在河邊走非常流行。因為瘟疫爆發了,河邊的空氣被認為非常清新,有助於抵抗瘟疫。不過非常怪誕,人們也把所有因瘟疫而死的屍體拋進河裡),我覺得熟悉,辨認了一會兒發現那是格瑞絲,不過她根本無心看我。
我無言以對,我還能說什麼呢?我知道沒有我,露絲還能過得很好。事實上,有我沒我,她都能過得很好。
「我們必須回倫敦。」
然後我們的房東,體格健壯聲音洪亮的老弗林特先生,在收房租的時候,都要問我們:「你是她的兒子嗎?」
「只要我和你們待在一起,你和瑪麗恩就永遠會有危險。」
她現在終於能直面我的臉:「不僅僅是為了我自己,我沒什麼好怕的。離開了你我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一息尚存的靈魂。」
我的魯特琴和新鮮面孔在酒館大受歡迎,尤其是美人魚酒館的生面孔非常少見。我在酒精和性的麻痹下迷失自我。這個城市人越來越多,而我越來越孤獨。所有的人都不是露絲,也不是瑪麗恩。我知道她們住在肖迪奇,或者她們那時曾打算去肖迪奇。所以我有時會去那裡,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們。
「你和我們待在一起不安全,湯姆。」
「伸出手。」
「所以,這個女孩會說法語?」
隨後的許多年,儘是艱難。我一直懷念https://read.99csw.com我們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是滿籃的李子,我以為永遠也拿不完,我可以憑回味那段記憶度過餘生,把和她們待在一起的每個日子的細枝末節,反覆咀嚼。但人世的悲歡就在於,過去畢竟只是過去,而未來也不會按照你所想象的發生。
那晚,瑪麗恩,我今生唯一的孩子,睡在我的臂彎里。我手臂環繞著她。露絲看著我,黑暗中,她的淚水肆意流淌。我的手裡緊緊握著瑪麗恩的幸運硬幣。
「我的幸運硬幣。」她說,「你要一直帶著它,不管你在哪裡,你都要一直想我。」
於是,我們搬來了坎特伯雷。
「一位太太剛剛給我的,我要留著這枚硬幣,它一定會給我帶來好運的!爸爸,你看呀!」
我叫住她,她看了我一會兒,感嘆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一點兒都沒變。你看我,都已經是個老姑娘了!」
露絲撫著她的裙子,一直盯著看。她閉上眼睛,擦掉淚水,鼓足勇氣。一輛馬車經過外面。她看著我,沒有說什麼,但沉默本身就是無言的表明。
然而,好景不長在。
她皺著眉,然後跑進自己的房間。過會兒回來的時候,她手裡緊緊攥著一個東西。
一天在市場上,一個自稱是女巫獵人的男人指著瑪麗恩說,她是女巫的孩子。一個用巫術保持自己丈夫年輕來取悅自身的女巫。然後那個男人指著瑪麗恩說,她是女巫的後代,也一定是個惡魔。
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我看著她懷中睡著的兒子,問道:「她現在在read.99csw.com哪裡,瑪麗恩在哪裡?我還想知道瑪麗恩怎麼樣了。」
「她不會見你的。」
她沒有說剩下的話,不僅是我不安全,她也不安全。我知道她知道這些,這種認知在我心上狠狠地刺了一刀。我想保護的人,遇到的危險恰恰來自我。

她看起來很難過很失落,生活的重擔已經打磨了我記憶中那個女孩的銳氣。
瑪麗恩知道我要離開的事情,很受傷。我能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來。但是她一直做著別的事情,掩飾得很好。
真相會讓我們都心碎,所以我撒謊了。我就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說出了哄孩子的善意謊言:「會的,我會回來的。」
「她不肯見我,想讓我走,怕傳染到我。她都是隔著門跟我說話的。」
就在第二天,我們全家去教堂的路上,幾個小男孩嘲笑我們,他們對我和露絲牽著的手擠眉弄眼,我們很快就鬆開了。我倆看著對方,我們是夫妻,本沒必要羞愧的。
過了一會兒,她跑進來,手上攥著一枚鋥亮的硬幣,亮得就像是日光。她臉上洋溢著大大的微笑,我從沒看見她這麼歡快的樣子。
我如言鬆開手,一枚硬幣掉進我的掌心。
格瑞絲沉思了一會兒,輕輕晃著她懷裡的嬰兒:「那好吧,我就告訴你吧。」
「我的天使,你以後就安全了。人們不會再多嘴多舌,也不會再有人在我們門口刻字,沒有人再朝你媽媽吐口水,一切的不幸都再也不會發生。我必須得走啊。」
「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我不在乎,我不會得瘟疫的。如果九_九_藏_書要得我早得了,我從來沒生過病。」
「哪個?」
我們找到了一所溫暖舒適的房子,租金甚至比我們在倫敦的租金還要少。我們對這裏的教堂和清新的空氣很滿意,但還有另一些問題有點麻煩。比如說,工作。
她有時在街上吹笛子,邊走邊吹。我還記得,有個周六的上午,陽光暖暖的,瑪麗恩和我把露絲的鞋子拿去鞋匠那裡修,我跟鞋匠說話的時候,瑪麗恩就站在外面,用笛子吹《樹蔭之下》。
瑪麗恩有時候會哼著歌繞著屋子跑,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嘴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麼。她經常看著窗外發獃,有時看起來遊離在別處。有時她會蹙起眉頭,不知道在擔心些什麼,但她從來不跟我說。她常常讓我想起她的祖母,我的媽媽。她們都一樣,聰明,敏感,擅長音樂,多愁善感。比起魯特琴,她更喜歡笛子(從市場上便宜買來的錫笛),她喜歡那種可以通過「氣息和手指」來控制的音樂。
瑪麗恩高高昂起頭,憤怒地告訴那個男人「一個人心裏有野獸,才會把別人都當成野獸」。不過她的回應讓事情變得更糟。她說的話並不是蒙田的,但顯然也受到了蒙田的影響。不過那個男人一走,瑪麗恩就哭了出來,而且之後的一天都沒有說話。
「她很想你。她只說過這一句,她不該讓你離開的。你走之後,一切不幸都發生了。她一直都很想你,她沒有一秒停止愛你,湯姆。」
格瑞絲不肯再多說,我從她的神情里知道了答案。我由內到外感到一陣寒意。
「露絲得了那個。」她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