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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鋼琴家 倫敦,現在

第四部分 鋼琴家

倫敦,現在

那句在無數個日日夜夜折磨著我、支撐著我的話。
她看著我,皺著眉,好像不認得我是誰,又或者是她想起了一些別的。
我把卡米拉放平。
「我從來沒見過安東那麼努力完成學校的作業,他對待歷史真的非常認真,還從圖書館借書來看。我真的很高興看到他這樣,各個方面。他說是你讓他醒悟的。」
我的內心被重重一擊。中央公園遭受颶風之後那天,海德里希在公寓對我說的話一瞬間浮現在我的腦海。「發生過的事不會消失,只是暫時隱藏起來。」
我把水端到她嘴邊,喂她喝。她沖達芬妮和周圍的人道歉道:「不好意思,老毛病了,我每隔幾個月就會發作一次,我有癲癇病。我今天只是太累了,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已經服藥了,等一下會再去開點兒新的。」
然後毫無預兆,卡米拉暈過去了。她從椅子上滑落,碰翻了面前的桌子,腳一直在抽搐。毫無預兆,她在家長見面會的時候出了狀況。
是安東的母親克萊爾,她關心地看著我,表情困惑。
「現在一切都是那麼黑暗,任何喜悅都不合時宜……」
1666年,整個城市有一場大火。我加入了救援滅火的隊伍,並且還試圖衝進一家倫敦大橋旁邊的商店,在火場中燒死自己。
她在說她的幻覺,但是她的話語好像給我read.99csw.com們重逢的這一刻情景做了註解。
「對的,我覺得這樣很對。」我沒聽到安東的媽媽剛才說了什麼,但是隨口附和表示認同。
「你還好嗎?」我問她。
很多人都圍在旁邊。這就是21世紀的人類的共性,每個人都喜歡看熱鬧。
卡米拉慢慢停止抽搐,回過神來。她先是沒反應過來,環視四周,有些茫然,隨即就是尷尬。有那麼一兩分鐘,她一言不發,只是定定地看著我的臉。
「我一直很擔心他,你知道嗎?他有點被扳回來了,14歲的小男生。他一直很迷茫,和那些不好的人交朋友,變得落後了……」
「他是個很聰明的……」我餘光看到,卡米拉也在家長中間。她取下眼鏡揉揉眼睛,看起來有點累的樣子。她看著自己桌前的試卷,想要集中注意力。
我不由自主地跑到她跟前,達芬妮也在往這邊跑。卡米拉全身一直在不間斷地顫抖。
「你在那裡彈鋼琴,然後還有一天,我看到你在另一個酒吧里彈琴。」
我試圖把注意力收回來,但我內心裡還有以前的畫面揮之不去:露絲彌留之際的臉、瑪麗恩看書的模樣、被熊熊大火燒毀的房子。
「他還想要考大學了,讀歷史系,你知道嗎?這些天,實在是太難得了。雖然大學很貴,但我希望他能去read.99csw.com讀,我之前一直在祈禱,現在上帝終於垂憐我了。我們過得很難,但他有決心,他想上大學了。」
「救護車馬上就要來了。」有個家長拿著手機,插話道。
「只是」這個詞似乎有些太輕描淡寫了。
「還好,還好,我挺好的,不好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別的事情。你剛剛跟我說什麼?不好意思,繼續吧。」
「放輕鬆,我們……我們晚點再說這個(法),我會向你解釋一切的,現在也別說這些。這裏人多嘴雜,不是說話的地方,請你理解。」
又或者,她也很老了,青春的皮囊下,是一個老邁的靈魂,她也是個信天翁。我在她Facebook上看到的幾年前的照片,可能只是她PS出來的。這就是為什麼我之前對她感到很特別,因為我們之間有微妙的相同點,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對她有了錯覺。當然,也可能她是從別的地方知道的這件事情。
「我想謝謝你。」她說。
「我——」
「運動場。」達芬妮的神色讓人不自覺地安心,「你在上班,在學校里。沒事的,親愛的,這是一個……一個意外,你剛剛突然抽搐了。」
「我沒事。」她說。她看起來還有點懵懂和迷茫,以及深深的疲憊和困惑。
「還好,沒事。」我對卡米拉說,「你剛剛只read•99csw.com是突然抽搐了。」
「對不起,露絲,對不起……」
她輕輕點頭,不過神情看起來並不是那麼好。
「我現在在哪兒?」
要麼我現在是在做夢,其實也有可能的,我之前也夢到過卡米拉。
我感到內心的驕傲快要溢出來了,這就是為什麼我想當老師。雖然非常微小,見效緩慢,但我確實能努力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會好起來的,露絲。」我自言自語喃喃道,像是個瘋子,現在是21世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的眼睛牢牢盯在我身上:「我認得你。」
我還有別的幻聽。
達芬妮端過來一杯水,並且對圍觀的家長和同事們說:「大家讓一讓,給她一點休息的空間。來,稍微後退一點,讓空氣流通一下。」
我一直不是喜歡摻和這種事情的人,即使沒有信天翁社會要求我們明哲保身,我也不喜歡在這種時候湊上去,一般是遠遠地旁觀事態的發展。但這次有點不同,我年輕時候的衝動好像回來了,那個在劇院里為了保護露絲和格瑞絲、意氣風發犯下禍事的我,好像又回來了。
我不記得自豪是種怎樣的感覺。我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我教會瑪麗恩讀蒙田,彈《樹蔭之下》的時候。海德里希經常說我應該為自己在信天翁社會做出的貢獻而感到驕傲,但是我只是有時會覺得自己https://read.99csw.com做的事還不錯。比如我上次去約克郡救出芙羅拉。信天翁社會做的那些事情,大部分時候來說都很緊迫,有時很單調乏味。但這次不同,這種感覺很好,有種腳踏實地的滿足感。
她靠在那裡,喝了一小口水,搖搖頭:「西羅酒店。」
「我,哪裡,在哪裡?」
「她和你一樣,你一定要找到她,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
她照做了,並且吩咐其他人叫救護車。
「您還好嗎,哈澤德先生?」
「學校。」卡米拉的語氣非常迷茫和睏倦。
聲音從四面八方、各個時空傳來,我分不清過去和現在。
她看著我,眼皮很沉重的樣子。她整個人看起來既脆弱易碎,又堅強不屈。
「很好,他是個很有希望很開朗的孩子。他寫的關於『二戰』還有英聯邦對奴隸制影響的論文都非常好,得了A,他本來就是這麼優秀的孩子。」
她看起來很累很想睡,只是坐起來就耗了很大精力。她看著我,還是很迷惑的樣子:「好的,我明白了。」
「把桌子扶起來!」我大聲指揮達芬妮。
今天晚上有家長見面會。我坐在桌子後面,這一小時內我已經吃了三片止痛片。我還在想我跟露絲最後的談話,我最後一次見她。不,我不該想這些,我不該坐在這裏想這些久遠且痛苦的事情。我坐在運動場上,身邊的家長手上或者口袋裡https://read.99csw.com都放著智能手機,我卻彷彿聽到她彌留之際對我說的話。她當時躺的那張床,距我現在不過500米的距離。
我內心只有兩個想法。
不過當務之急是要阻止她接著說下去。假如她繼續,不僅僅是我,就連她自己也有暴露的風險。我對她有好感,這是事實。我長久以來騙自己,我可以一個人活著,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這個謊言在看到她之後土崩瓦解。我不明白為什麼她能做到這一點,但我不能否認我關注她,我想保護她。即使是海德里希,也沒辦法讓整個運動場的老師和家長失憶。假如她是信天翁,或者她知道信天翁,並且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提起,她會比我的身份暴露還要危險得多。
「你沒事的。」我安撫她。
其實這時候告訴她,他兒子曾經差點夥同朋友刺傷了我,應該會很有趣。不過我沒有那麼做,我內心有點自豪。
她看著周圍,支撐著坐起來。她還很虛弱,身體缺乏一股精氣。我和達芬妮合力把她攙扶回自己的座位上。
「對,他不愛和我說太多,但他現在恢復正常了。實在是太感謝你了,老師,謝謝你。」
我只好對她微笑,達芬妮還在我們身邊,我有點尷尬,只好哄她道:「你當然認得我,我們是同事。」然後我有點欲蓋彌彰地想要說給周圍人聽,「我是新來的歷史老師。」
「哦,是嗎?」
「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