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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鋼琴家 倫敦,現在

第四部分 鋼琴家

倫敦,現在

「好吧,那就先說說我自己。」
「是誰?」
卡米拉把項圈套在亞伯拉罕的頭上,然後看向我。她想走了。
「對。」
「嗯。」
「你聽起來像是喝醉了。」
「你自己一個人嗎?」
「所以,你之前真的迷戀過我?」
「沒事的,我們回家吧。」
「歐邁?」
她跑出了公園。我可以跟著她,我的每一個細胞都讓我跟著她。我可以跟她解釋海德里希,我可以向她說出一切。但我只是獃獃地站在草坪上,天空被晚霞映成紫色,一天已經結束了。我覺得讓她覺得我是個渾蛋,總好過讓她遇到危險。進退兩難,為了保護她,我只能離她遠遠的。
我叮囑她:「你必須要守口如瓶。我可能不該告訴你,但是你問得太多了。你覺得你需要了解我,但是有時候好奇心會給人帶來危險,你不能和任何人說這件事情。」
「我是喝了點酒,生活中總該有點樂趣吧,不是嗎?這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你的土著朋友歐邁,他還活著,不過變成了一個傻子。」
對面一陣沉默。
即使卡米拉不在我身邊,這個消息也不會讓我高興。不是因為我對我的老朋友不關心,而是我覺得他被海德里希找到,不是什麼好事。歐邁之前就不想被找到。我緊張起來,完全脫離了一分鐘前快樂祥和的氣氛。
卡米拉看著我:「現在,到你了。你答應過要告訴我你的事情的。」
她睜大眼:「我?」
菜單上印著莎士比亞那張經典的照片。我之前覺得這張照片和他一點兒都不像,額頭太大,鬍子太少,頭髮奇怪,表情獃滯。但此刻我覺得唯獨那雙清凌凌的雙眼仍然是他,他的目光淡漠,好像對萬事萬物都不關心,只有在出了什麼事情的時候,才露出幾分人間的煙火氣。
「它是一條非常敏感的狗,和我分開它會很焦慮,會做噩夢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有一些是。好吧,我是說,假如我都跟你說了,你可能不會相信,會覺得我是個瘋子。」
我內心道,我不喜歡,但我的經歷就是一本科幻小說,不過嘴上說著:「有一些吧,比如《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還有《科學怪人》。」
我目視著服務員上菜之後又離開。
「好多了。」她答道,「我得癲癇已經很久了,過去更糟糕呢。」
「對的,那是我,那就是我。」
我唯一沒有告訴她的事就是,信天翁的社會。我覺得和她說這個會給她帶來危險。她問我除了瑪麗恩是否還認識別的像我這樣的人,我下意識地撒謊了。我沒有提艾格尼絲和海德里希,但是跟她說了歐邁的事,我來自大溪地的老朋友。
她點點頭,手比畫著,好像又想起來了些什麼。我迫使自己冷靜一下。
我以手遮眼,感覺好像置身火烤之中。
我對她感同身受。隨著她的講述,我的心情也越來越緊張。
我也嘆氣,擺出一副演戲的表情。「原來是之前啊,真讓人難過。」
「我稍後給你回電,我需要考慮一下。」
「不,我沒有,不過我養了一條狗。我有狗,亞伯拉罕。它年紀很大了,甚至活不到八年。我不能就這麼把它丟在這裏。」
掛斷電話,我叫住卡米拉。
「可憐的孩子。」卡米拉說。但我感覺卡米拉已經被巨大的信息量弄暈了頭。
餐廳里切換了一首歌。她側頭傾聽:「你聽,我很喜歡這首歌。」
該死。喝酒誤事。當你試圖靠近某人時,你就進退不得。從1891年以來,這麼久了我還是沒能擺脫這一點,這就是海德里希給我設下的陷阱。我覺得自己精神上進退維谷,我永遠不會有自己的生活。現在,我讓自己在乎的人傷心了。該死,該死,該死!
「現在也挺臭的啊。」

「不是個女人。」
「對。」她答道。
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完全了解了她,好像我已經和她度過了一生那麼久。
她看得太透徹了,我簡直想拔腿就跑,但我更想告訴她一切。究竟如何是好。
整整一個小時,天氣暖和,我們也都不喜歡坐地鐵。我們穿過聖保羅大教堂,我告訴她這裏過去的信徒比現在還要多,教堂門口原來是倫敦的商業中心。我們走過一條五金巷,她問我這裏過去發生過什麼,我告訴她我以前經常路過這裏。地如其名,這裏以前就是因賣五金而得名的,整條路上都是金屬叮叮噹噹的響聲和鍛造的熱意。
「嗯——是439歲的人。」
一切都像是個笑話。我不能接近任何人。我不該再當老師,不該再接觸人類了。我應該完全與世隔絕,回冰島去,除了完成海德里希布置給我的事情,什麼都不做。
「只是在公園裡見過的人,我們的狗認識而已。」我努力向電話里的人解釋。
「你沒瘋。」
「我還記得她給我這枚硬幣的那天,每一秒都記得很清楚,甚至比一年前的事還要清https://read.99csw•com晰。」
「所以,」我試探性地說道,想要看看她的想法是怎樣的,「你不僅僅喜歡科幻小說,你認為,我也是科幻小說里的人。你覺得我可能是時間旅行者,或者是一些別的什麼生物。」
「我當時也在場,不過我沒有去爬。因為我有癲癇,所以不適合去攀岩。當時我就在現場,還有一些我們的朋友。當時都是血,那幾個月,我每天晚上閉上眼睛,看見的都是漫山遍野的血。他就這麼死了,人生啊,真是難以預料。」
我猶豫了,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想起那天她盯著我手臂上的疤看了很久,這才知道原因。一切前因後果都串起來了。
「該死。」
天色變得有點黑。
「嗯,對,跟人相處確實很難。」
「我想也是。」
「我有那張照片,」她說,「我拍到手機上了,但是畫質仍然很清晰。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奇怪。但求你了,告訴我吧。不然我會一直想一直想,永遠把這放在心上並嘗試去找答案的。」
「瑪麗恩?」
我發現我對她的好奇心,就像她對我的一樣多。她依偎在我懷裡,我手臂環抱著她,就這麼靜靜坐在公園長椅上。也許這就是愛一個人,你會想要完全了解她。
但我沒有那麼做,我覺得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不想讓她尷尬。還有我自己一些隱秘的私心,我想讓她知道真相,我希望她知道。
「我不能告訴你。」
以後,可能我會煩惱並且後悔我說出真相。但此刻,我內心只覺得一陣輕鬆和解脫。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遠幾步,接起了電話。
我當然明白她的感受。「所以然後呢,後來怎麼樣了呢?」
「電話里的人是誰?」
「不,那是我喜歡的。」
「沒有人。」我堅持,「她根本不存在。」
不遠處有個年輕人,用自行車做著一些高難度的動作,引得人們駐足圍觀。
「不完全是。俱樂部里有很多普通人。不過都行,隨心就好,做自己想做的。」
「好的。」
她笑容停下來的時候,我想吻她,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已經單身了四百年,對戀愛一竅不通,但我心裏是歡快的、喜悅的,我很開心。這一刻就像是濟慈的《希臘古瓮頌》。這一吻就定格在了永遠,我和她四目相對。
「我真是難以置信,我知道那是你,我知道。但是知道全部的事情之後,我覺得自己可能要瘋掉了。」
「危險?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審判女巫的年代了,你可以向公眾說明情況。做DNA檢測,這也許可以幫到更多的人,也會對科研很有幫助。你的情況可以幫助人類研究疾病,你說自己的免疫系統……」
「你違法犯罪過?」她好像在取笑我。
「好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她家住得比我還要遠,我提議把亞伯拉罕牽出來和我們一起散步。她欣然同意了。
我知道我自己已經犯下了許多錯誤,海德里希聽到了她的聲音,他也一定發現了她的法國口音。
「約瑟芬·貝克?」
「他在哪兒?發生了什麼?」我著急地問道。
「對,我就是愚蠢,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啊。我有癲癇,這是我的秘密。別人都不知道,而我卻對你坦誠相待。我覺得我們之間或許可以誠實一點,更何況那天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我要跟我說真相的。如果你不告訴我,我會一直追問的。」
海德里希嘆息。我不確定他有沒有相信我的說辭,但他很快回到了正題。「如果不是你,那就是別人去見你的老朋友,一個陌生人。我最近又有了不少幫手,我覺得找到瑪麗恩很有希望。但唯一的問題在於,他們可能不會像你一樣,對歐邁好言相勸。我也不確定歐邁會不會相信他們。」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總之一切都在於你,你自己選吧。」
「我把我的一顆心都給了你,終於來到你身邊,以為我們在一起了,沒想到只聽到你和別人否認跟我認識。見鬼去吧,至少我不可能跟你上床!也許這就是你一直以來的手段,玩弄人心,但我可不像別人那麼好糊弄,會做你身後馴服的狗。」
我說起這個名字,想起我在巴黎見到她的情形。觀眾在抽雪茄,而她就在煙霧繚繞中翩翩起舞。
「回家。」
「不,你不可以。求你了,求你了,我喜歡你,你無法逃避這一切。」
「好的,海德里希,我答應你,我會去的。」
她接下來的舉動有點怪,她揉了揉臉側,輕輕點頭,閉上眼睛,撥了撥頭髮。這個動作表示輕微的抗拒。我不知道她在抗拒什麼,是命運嗎,是真相嗎,還是她身上的癲癇?九*九*藏*書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自己不得不承認,四百年來,我又一次動心了。
服務生站在旁邊,卡米拉揚頭沖他微笑致意。
然後緩緩向她道出了一切。
「我們的俱樂部?」我疑惑。
我拿起手機,定了定神,找到最近通話,給海德里希回撥過去。
「你可以跟我說,說出全部的真相。」
我審視著她。一個人的面部表情無法泄露太多信息,但我相信她。我沒有學過如何判斷別人的微表情。在過去幾百年間,除了海德里希,我誰也不相信,但現在我相信她。可能是今晚的紅酒醉人,也可能是我進化出了信天翁的超凡洞察力。
她很坦誠。她告訴我,她7歲的時候就得了癲癇,所以她的爸爸媽媽把家裡的一些稜角都包了軟布,鋪上厚厚的毯子。她治療了一段時間后才找到正確的方法。她慢慢變得害怕陌生的環境。「或者說,我害怕生活本身。」
太荒誕了。我準備告訴她真相,但我現在發現一切都是巧合,我覺得自己不該對她坦誠了。我的直覺讓我對她說謊,畢竟我擅長於此。我這個謊話精,假話張口就來。我這時候應該大笑,然後表現得很失望,說都是一個誤會,她認錯了而已。因為我之前以為她是真的認得我,現在我才知道一切不過是她的揣測。照片怎麼能算數呢?尤其那還是一張20世紀20年代的照片。
這是一首溫暖又傷感的曲子。我聽出來了:「這是卡莉·西蒙的《又來了》。」
「我沒那麼老啦。」
「一個小時。」
她聳肩:「或許吧。誰知道呢?我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人們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真相,超出他們理解的聽起來就會像科幻小說。地球繞著太陽轉、電磁感應、進化論、X光、飛機、DNA、細胞學、氣候變化、火星上有水,在這些被證實之前,人們都覺得不過是科幻小說的揣測。」
「你錯了,可以的,只要一直逃避,你就可以躲開。只要你一直逃,一直變換身份,就可以躲開一切!」餐廳裏面的人抬頭看我。我太激動了,意識到這點后,我尷尬地坐回到位置上。
「我媽媽以前很喜歡卡莉·西蒙。」
「我會做到的。」
其實,讓她覺得自己就是瘋了、異想天開,也是個省事的選擇。但我沒那麼做:「在我跟你說關於我的事之前,你必須先跟我說你的事。」我感覺自己的口吻非常堅定。
我也跟她說了瑪麗恩的事情,還把她留給我的幸運硬幣從包里拿了出來。
「滾!」
過去這些年,我有不少自殺的想法。最近的一次,就是在西班牙內戰的時候,我在一個戰壕里準備飲彈自盡。那時候,是靠著瑪麗恩給我的幸運硬幣,我才一次次支撐下來,遊盪在這個人世間。那次是1937年,說起來我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尋死了。
「是有什麼麻煩了嗎?」海德里希問。
「假如我告訴你真相,並且要求你守口如瓶,你不能對任何人透露呢?」
海德里希有一千種老年病,我頭一次詛咒,裏面沒有一個是耳聾。
「我知道,那張照片上的人就是你。」
「你在撒謊,別對我撒謊。」
「酒店大堂和走廊里掛了很多照片。黃金時代的巴黎,20世紀20年代的,還有很多當時爵士舞活動遺留下來的現場照片。當時,有個很有名的爵士女歌手、舞蹈家,是個黑人,她來蒙馬特地區演出……」
亞伯拉罕在我身側嗚咽,好像感知到我的不幸。
我的話半真半假:「我不知道,可能有個地下王國也說不定。」
「好吧,好吧,我迷戀過你,現在也是。」
兩個小時后,我倆在泰晤士河旁邊散步。
不久前,我覺得自己想擺脫海德里希的控制,可能這個想法是錯的。我是海德里希的所有物,我的一切都是他給的。自由是多麼奢侈。
我們一邊散步一邊說話。我們走過千禧橋,一路向東,在談話中不知不覺走回了家。
「然後有時,我的腦袋裡會突然有很多過去的事情。」
海德里希的音調冷得像鋼刀:「這就是你不願意走的理由?」
「對的,我挺奇怪的,特別喜歡看科幻小說。」
「所以你以前也經常抽搐發作嗎?」
「所有知道這些事情的人都遭到了不幸。曾經有個醫生想要公布關於我的發現,然後他就神秘失蹤了。一切證據也都消失了。」
「我當然要告訴你關於我的事。」我話是這麼說,但是心裏還是拿不準要跟她說到哪個程度合適,「但是有一些事情,不管是你還是別人,其實不知道反而是最好的。」
他收起菜單,我又看了一眼上面的莎士比亞像,然後轉頭看著卡米拉。我想放輕鬆。
「我不能做第三者,湯姆。」
「愚蠢的做法。」
「所以——」她停下來,等我解釋。
「他離開倫敦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參加了庫克船長的第三次遠航。https://read•99csw•com庫克船長需要他做翻譯。我後來就沒有見過他了,可能他再也沒回過英國。」
「我在遛狗。」
她本來在笑,不過想起該輪到她解釋自己就變得有點尷尬。這個瞬間,我覺得她很可愛。我開始幻想和她生活在一起,我親吻她。我覺得自己應該逃走,讓海德里希給我訂一張機票,去再也看不到她的地方。可惜這時已經太遲了。
海德里希接通了。
一陣風刮過,卡米拉縮了縮肩膀,示意我她很冷。我點頭,嘴上對電話里說:「我會趕來的。」不過我很快就知道我還是低估了海德里希。
對我來說,活著就是噁心,就會給我、給別人都帶來痛苦和不幸。
「我想聽你說你自己的事。」她轉回話題,「告訴我你的事情,讓我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
多年前在劇院大鬧一場之後,我就再也沒回過這裏,我不想想起那些時光。如今,我感覺到那時的記憶在我腦海里橫衝直撞。那些衣冠楚楚而又虛偽的觀眾,好像此刻仍然坐在這裏,在我身邊。
我們的正餐上了。
我們之間的談話停了下來。我們對彼此都有很多疑問,但又都不敢先試探,以免被對方看出馬腳,泄露底牌,誰都不想捅破那層窗戶紙。
「過來這裏,乖!」
「什麼?」
「我覺得自己就是5歲啊,我知道自己多大,但我現在就覺得自己5歲。」
她大笑,一個簡單的、純潔明媚的笑。我讓一個自己在意的人笑了。
「對的,就是約瑟芬·貝克!我每天對著她的照片,天天看到她的巨幅畫像。那張圖裡面,有個西羅酒店,裏面坐著一個鋼琴家。照片上的註釋也寫著攝於西羅酒店。雖然是黑白照片,但是畫質很清晰。裏面那個鋼琴家沉迷在音樂的海洋里,沒有注意到大廳里的其他人,只是專註地看著鋼琴。我和這張舊照片朝夕相對,一直忍不住看這個鋼琴家。那凝固的一瞬間便是永恆,好像超越了時間。那個鋼琴家很英俊,手很漂亮,臉上帶著憂鬱的沉思氣質。他穿著白襯衫,袖子捲起來,優雅中帶著痞氣,他的胳膊上有一道疤。我想這個男人已經死了,所以我把感情投入到他身上,對他著迷,就無所謂了。但是,他沒有死,對吧?因為你就是他。」
「也喜歡邁克爾·傑克遜嗎?」
「亞伯拉罕沒有被我馴養過,卡米拉,求你,等一等——」
假惺惺給我選,虛偽是海德里希的一貫風格。要麼我去跟歐邁談,要麼他直接派人去弄死歐邁,他就是這個意思。即使柏林的研究機構不去抓他,也會有別的。更可怕的是,我知道海德里希是對的,我們不能有一點兒風險。雖然他專制武斷,但有時候他的想法確實是最合適的路。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小聲沖她說道。
我靠近她,嗅了嗅。「很乾凈啊。在那時,人們會懷疑你這種21世紀的乾淨樣子的。」
「沒有,其實很好。」我由衷道。
「聽起來很有趣。」
「我當然想知道。」
我想說服自己,我來見卡米拉,是為了搞清真相,我不會告訴她任何事情。但來這裏的感覺真的很怪,讓我渾身不自在,尤其是見面地點還是環球劇院。
「你自己嗎?」
她神情有些激動,我還沒告訴她我跟莎士比亞還有菲茨傑拉德也相識呢。現在還不是時候。
「你現在快放假了吧,已經學期末了。」
不——
「什麼女人?」我裝傻。
她聞了聞自己身上:「我現在還好吧?」
「那要看你對『見面』的定義了。如果你指的是那種面對面的,確實沒有。」
「我不知道。人類是不可能活四百年的。沒人懷疑過我們是巫師,或者好奇我為什麼沒有孩子,但我很擔心她。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她識字,她9歲的時候就能看懂蒙田。我就是擔心她的想法,她太敏感了,雖然嘴上不怎麼說,但她對外界情緒非常敏銳,很容易難過。她經常思考很多事,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很容易做噩夢。」
她又笑了:「你這話聽起來真是一點兒都不像一個400歲的人!」
我們在翻新后的環球劇院的一家不錯的餐吧碰頭了。
「對,你也不能告訴她我是誰。」
我很真誠,但她笑了。「著迷?不好意思啊。」
「當然是我一個人。」

我把狗餅乾放在亞伯拉罕的食盒裡,喝了一些伏特加,嘴裏開始唱卡莉·西蒙的《又來了》。我不停地唱高潮的那一句,如果旁邊有人一定會覺得我瘋了。
「你是對的,但我,真的很糟糕,而且也不懂跟人相處。」
「消失,誰讓這些消失的呢?」
「她?」她沖我質疑道。她努力壓低聲音,但掩飾不了其中的不滿。
「加入個俱樂部吧。」
亞伯拉罕抬頭看我,神情很困惑。
「現在——」
「我要一份鰩魚翅。」她推了推眼鏡,對服務生說道。
我看著卡https://read.99csw.com米拉,她神情嚴肅,和周圍歡快的遊客形成鮮明對比。我很內疚,我告訴她一個大秘密,讓她從此和我一樣背負上了一道枷鎖。
「我也是。你真的很有魅力,讓人著迷。」
「好的。」
我們就這麼靜靜坐了很久,像一對夫妻,看著遠處的亞伯拉罕撒歡兒。我很享受她腦袋靠在我肩上的感覺。不過很快我突然有一種巨大的內疚感,我想起了露絲。以前我們在哈克尼的時候,躺在小床上,她的腦袋也是這樣依偎在我的胸膛。當然,卡米拉不知道我的心理活動,可能只是感覺到我渾身一下子繃緊了。
眼看離我給海德里希答覆的時間只剩十分鐘,我點開YouTube,搜索索爾·戴維斯,然後找到不少視頻。有的是一個人穿著潛水服站在衝浪板上,穿過風浪。有的是這個男人出水,來到沙灘上拿攝像頭,他皺著眉,臉上有笑容,然後他搖頭,嘴上說著「嘿,兄弟,別這麼做」。他有澳大利亞口音,留著寸頭,外表看起來很普通,不過比我最初看到他的時候,大概老了20歲。毫無疑問,這是歐邁。我把畫面暫停,他的劉海和鬢角被海水打濕,貼在額頭上,只有眼睛直直看著我。
「你也喜歡嗎?」
「亞伯拉罕,快過來!」
「很久了」,我注意到她的用詞。
「那是舞台照,那張照片只是一張舞台照。它不是真的20世紀20年代的照片。」
「庫克船長?」
「那個喊亞伯拉罕的女人,那不是你狗的名字嗎?」
我們坐在第一次見面的公園長椅上。一個塑料袋被風吹著從我們頭頂飄過,有點像卡通片里經常出現的鬼魂。
「我以前一直擔心自己隨時可能死去。我想像他那樣,健康勇敢。但是,他,砰的一聲,甚至比我更早凋零。我無法背負那些,所以只能離開。我去旅遊,我沒辦法再在原來的地方像個囚犯一樣,一直被困在過去活著,你明白嗎?」
「那你覺得以前和現在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呢?」
太陽很毒。他讓我去斯里蘭卡之前,也跟我說了相同的話。
「她是誰?」
「好吧,不過聽著,我們找到一個人。」
狗狗歡快地跑向她。
她已經準備好了。
「卡米拉?」
「我把你送去悉尼,直達的飛機,中間有兩小時經停迪拜。你可以在機場買點東西準備一下,澳大利亞太陽很毒。」
「你覺得她還活著嗎?」
真的很奇怪,因為她這樣的小動作,我突然覺得動心。不過有時候,一瞬間你就可以看穿一個人,從沙礫就能看到整個世界。一見鍾情或許不簡單,但也沒那麼難。愛,本就是一瞬間的事。
「你的好友。」
卡米拉站起來,手上拿著狗繩。她要做什麼?但我看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來不及阻止她了。
「你所見的一切,一切都是不同的,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我指著樹上的小動物,「這隻松鼠以前皮毛可能是紅棕色,而不是灰色的。以前也不會有塑料袋到處亂飄。以前的路面上是馬蹄的嗒嗒聲。人們看懷錶而不是看手機。味道也變了,以前很臭,工廠的污水不怎麼處理就排放進泰晤士河。」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對的。」
她穿了一件藍襯衫,看起來很蒼白,很疲憊,但無損她的美麗。
我站起來:「我得走了。」
「我去南美待了六個月。巴西、阿根廷、玻利維亞、哥倫比亞、智利,我喜歡智利,那裡很棒。最後我的錢花完了,所以又回到了法國,但我沒辦法再回格勒諾布爾,那裡有太多回憶。於是我只好來巴黎,我在一家五星酒店找到了工作。工作很忙,可以讓我忘記自己不願意想起的事情。每天一直和別人說話,幫客人辦理入住和退房。雖然忙碌但都是機械工作,不用動腦,逐漸沒時間去想生活上的事情,所以其實這份工作很適合我。」
「不是丟下它,你可以託管到寵物照顧中心。」
「不用管。」
卡米拉也在聽我說話。
「我記得你說過的,」我慢慢回道,「我可以有完整的八年過不被打擾的生活。」
「該死。」我朝亞伯拉罕咒罵著。
「卡米拉?」
「你在哪裡?」
卡米拉搖頭:「你不必道歉。不停道歉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我覺得他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哪個?」
「對,我自己,還有我的狗。」我小聲答道。我努力控制音量,既不讓卡米拉聽見,又不至於小得讓海德里希懷疑。不過好像我兩個目的都沒達到。
她19歲的時候,和一個英俊有趣的程序員訂婚了。男方的媽媽是瑞士人。他就是我曾經在Facebook上看到的那個男人,不過2011年,他在攀岩的時候因為意外不幸身亡了。
「你剛剛問的那個問題聽起來就像是個5歲小孩問的。」
然後我的手機響了。
「他是科幻小說家嗎?」
「澳大利亞有一個衝浪愛好者,長得和約書亞·雷諾茲300年前的一幅畫像一模一樣。他自稱是索爾·戴維斯,在衝浪圈子裡很有名氣。他看起來30多歲,卻和350年前的畫像長得一模一樣。人們還在網上討論這件事情。然後現在網路太發達了,該死,有個人評論說『哦,這個人我認識,20世紀90年代他是我的鄰居,這些年一直沒怎麼變老』。他很危險,人們很懷疑他。不光是這樣,艾格尼絲得到消息,柏林的研究機構也知道了他。他可能遇到大麻煩了。」九_九_藏_書
露絲去世后的好幾個世紀,我一直活在痛苦之中,然後這種痛徹心扉終究也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沖淡。我慢慢從泥淖中走出,可以再次享受音樂、食物、詩歌、紅酒,以及這個世界的美。我重新感受到這些美好。
「你聽起來像是個穩定下來成家的男人。你沒有任何牽挂才對。」
「菲利普·迪克說過,真相有時候就是會讓人瘋狂。」
我很緊張。不是因為又回到了環球劇院,而是因為卡米拉。謎底難以想象,她是怎麼知道西羅酒店的呢?她怎麼可能知道?我的一切猜想都讓自己更加惴惴不安,又或者是我自己沒想過的答案。我很怕她,也怕我自己。我就像一隻顫巍巍的驚弓之鳥。還有另一件我弄不清的事情,就是我現在仍然還活著。
「沒有,沒有,一切都很好。」
她吸了一口氣,談起這段並不怎麼愉快的回憶。
「抱歉,」我說,「在學校我有時表現得有點怪。」
「沒有可比性,那時的倫敦簡直像是條大臭水溝。人們從來不洗澡,以前的人覺得洗澡是件不好的事情。」
「不,不是,是你的老朋友。」
「卡米拉,等等我,你要去哪兒?」
卡米拉生氣了。
我深呼吸,停了一秒:「我需要知道你是怎麼認出我的,還有你為什麼會提起西羅酒店。八十年前,西羅就關門了。」
「過去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啊,非常臭。大概是在1855年,還是什麼時候吧,那年夏天非常熱,整個城市都臭烘烘的。」
「你覺得怎麼樣了?」我問她。一個簡單的關心,但很真誠。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如夢似幻。她以前不敢肯定,甚至可能斷定我說的那些都是她的錯覺。我很享受她的這種表情,我也很樂意讓她知道真相。
我的內心仍然有一個空洞,或許比空洞更嚴重,裏面沒有愛,也沒有痛苦,只是無盡的空虛。空虛也是有好處的,你可以用這種空虛來打發時間。
她有點害羞,看著天空,嘆了口氣,神情有點誇張,像在演戲。我看著她的側臉,為她心折。「對,我之前是迷戀過你。」
她咬了一口麵包,看著麵包,好像裏面有什麼值得研究的地方,包羅萬象,而不僅僅是一個普通麵包。
我們吃著面前的美食。
「好的。」服務員記下之後扭頭看我。
「卡米拉,求你了。」
幾百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很不幸很痛苦,但是也有人戰勝了那些時間帶來的痛苦。他們克服了這種痛苦,或者至少可以在生活中忽視這種痛苦。他們是怎麼做的呢?不過是不停地研究別人、友誼、家庭、師生、愛情。我覺得自己一瞬間幾乎觸摸到了現實主義哲思的本質。
我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卡米拉有危險。
服務員給我們倒上酒,我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我要一份蒜蓉甘藍糰子。」
「我不是一個外向的人,我也不得不小心。」我看著她,發現自己從不了解她。我看著眼前的人,努力回想,仍然沒有絲毫印象。只好問道:「我們之前沒有見過,對吧?我的意思是,在那天公園見面之前,我就只見過你一次。來應聘的時候從校長達芬妮辦公室的窗戶里遠遠看了你一眼,更之前,我們沒有見過,對吧?」
面前那張我曾經想親吻的紅唇,此刻驚訝地張開。
我想不出我還有誰能被海德里希稱之為朋友。卡米拉坐在椅子上,皺眉疑惑地看著我。
「我不可以。」
我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但是電話一直不屈不撓地響。她對我說:「要不你還是看看是誰打來的吧。」我打開手機,看見屏幕上那個備註「H」,意識到自己沒辦法不接這個電話。假如不是和卡米拉在一起,我本來可以不接的。但現在我很心虛,為了避免海德里希起疑,我還是接了。這短暫的快樂瞬間就像是陽光下的肥皂泡,散入風裡,倏地不見了。
克爾凱郭爾曾經說過,焦慮是面對自由時的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