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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回歸 倫敦,現在

第五部分 回歸

倫敦,現在

我握住瑪麗的手:「你真的幫了我很多忙。」
她搖頭:「我希望別。」
「我們會找到她的,湯姆。」他又一次重複。我相信他,卻也討厭他。我懷疑過他,但是我能感受到他每一句話里的真摯。「我能感覺到的,湯姆,我活了這麼久,我能感知到未來。我感覺到了,我感覺到我們快要成功了,湯姆,你會再見到她的。不過首先,你得先去把你的朋友救出來,你現在必須馬上趕去機場,歐邁需要你。」
「我很頭痛,記不清發生了什麼。」
「你的女兒,瑪麗恩。」
「在伊麗莎白時代的英國,沒有人口袋裡有支票。英國的銀行裏面,放的全都是硬幣……」
我看著牆上的鍾,已經14點45分了,離飛機起飛還有三個小時。
「嘿,貝洛太太!」
「對的,是我,湯姆·哈澤德。我之前在哈克尼區認識她。」
「可憐的瑪麗·彼得!她可能是老年痴獃了吧!她甚至害怕看電視,不過是個可愛的老頑固。」
這個消息太過突然,我還來不及反應。生活有時就是這樣,有時候你找人,找靈感,找東西,遍尋不至,有時候又在你幾乎放棄的時候,突然出現。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為它自己也不知道何時會出現。
我點頭,我懂她。
瑪麗·彼得看著我的時候,我覺得她比從前更加老態和虛弱。她的頭髮灰白,像是蒲公英,皮膚下的血管清晰可見,像是世界地圖。但我仍然可以依稀看出來,當年我們在哈克尼區見面時的影子。四百年了。
「瑪麗恩?」
「對,湯姆,你終於意識到了這一點。你只是在浪費時間,就是這樣沒錯。但是我們現在還有別的事要做,你得先去趕飛機。」
養老院在路後邊,門前有許多樹。我從小路走進去,有點猶豫自己應該怎麼辦。除了不遠處的一個郵差,附近一個人都沒有。我深吸一口氣。
瑪麗嘆了口氣,停了一會兒。看起來既悲傷,又困惑,她努力回想:「沒人知道,也沒人提。他們只是說,她出院了。但我們也不確定,整件事情都透露著古怪,我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過在那種地方,就是這樣的。」
「我覺得我可能是最不適合去做這件事的人了。」
我只好匆匆叮囑瑪麗:「你一定要小心。」
「湯姆,冷靜一點。我不知道啊,你說清楚一點兒。」
「我不知道,也可能是她自己逃跑了。」
「我愛她。」我對她說,「她很堅強,她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
有個護士進來,問我需要喝點什麼。我道謝之後婉拒了。
「一些老歌了,非常、非常老的歌。她還一邊唱,一邊哭。」
「我只是覺得也許你的鼓勵會讓她心情好一點呢。」
九_九_藏_書「什麼意思,為什麼奇怪?」
「嗯,對的,你剛剛給我們打過電話,對嗎?」
「她一直在遊盪,所以跟我們提過很多她去過的地方,比如加拿大。」
「這我就不知道了。」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這裏的空氣。
達芬妮的眼睛里滿是八卦。「要是我不是你的老闆,而是你的鄰居,我肯定要忍不住八卦一下的,可惜我的身份恰恰相反。不過說真的,格雷女士是不是對我們新來的歷史老師格外青睞有加呢?」
「我大概只有兩年好活了。」
我對她的坦率感到驚訝,她真是毫不避諱,什麼都敢說。她應該至少過了兩百年的老年時光了。
「你是露絲的愛人,她常常提起你。之前她和妹妹一起賣水果,我就站在她們旁邊賣花。湯姆這樣了,湯姆那樣了,湯姆又幹嗎了。見到你之後,她彷彿有了主心骨。她真的是個很特別的女孩。」
「對的。」
「對的,我媽媽確實活得很洒脫。但是有個事情,她最近認識了幾個同齡的朋友,裏面有個女人,說她已經很老了,是國王威廉一世(1027—1087年)時期出生的人,她肯定是瘋了!」
我覺得超市的燈亮得有點刺眼。
「對,那是一家精神病院。」
她疲憊地搖頭,閉上眼睛。她的嘆息聲低得像一隻貓的呢喃。「我太老了,已經不必再害怕什麼了,也不想再去撒謊了。」她靠在椅子上,握著扶手,指節發白,「你也一樣。」
「她唱什麼?」
她臉上痛苦的神情一閃而過,她畏縮地坐在椅子上。一分鐘過去了,她在思考我的話,並且消化它們。
她笑了,笑容里隱約有同情。「我是個不爭氣的老東西啦,跟她倆在一起的時候,我一直心臟不好。」
她的呼吸很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風箱在刮嗓子。她手指顫顫巍巍,撫了一下自己的眉毛。

「沒,我沒聽說過。」
她看了看屋子四周,有人把電視打開看了,電視剛剛開始放一個節目叫《陽光下的新生活》,一對西班牙夫婦,站在他們的飯館里忙忙碌碌,看起來壓力很大的樣子。
「你說什麼?」
「假如她是被抓走的……」
「那你怎麼知道,那就是我女兒呢?」
下周六開始,假期就到了。我就得動身飛去澳大利亞,我已經把亞伯拉罕放在寵物託管所寄養了。這天,我正在超市準備一些出行用品,剛往購物籃里丟了一管旅行裝牙膏,突然看到達芬妮穿著家居的T恤,也推著手推車在逛超市。我不想讓她知道我要遠行,於是用一本《新科學家》雜誌蓋住了我的牙膏和防晒霜。
我不能告訴他瑪麗·彼得的事,我不想把一個無辜女人牽https://read.99csw.com扯進危險中來,她是絕對不可能加入信天翁社會的。「我只是,想要找到她。」
「我真的不知道了,我不清楚。」
沒有意義了,假如她仍然害怕不安全,她又何必跟這裏的每個人都說自己的年紀呢?
「嘿,哈澤德先生!」她看到我了,笑著和我打招呼。
「沒有危險?」
我聽不下去了。我苦苦尋找著,有一天,希望這隻小鳥來了,停了短暫的十秒,然後又倏地飛走了。「她會去哪裡?她說過她有什麼地方想要去的嗎?她肯定會提過的吧?」
「從醫院逃跑?」
「對,就不久前,在一家醫院里。」
一陣尷尬的沉默。我很尷尬,我不知道達芬妮是否覺得尷尬。我發現她購物車裡有一瓶朗姆酒,還有一大包意大利麵。
瑪麗的臉從電視上轉回來,她看起來若有所思,彷彿有點猶豫,然後她對我說:「我看見你的女兒了。」
「這麼多,她不和別人一起喝嗎?」
她看著我,彷彿我問了個非常愚蠢的問題。「她告訴我的,她對每個人都說為什麼她會待在那裡,沒人相信她的話。她瘋了,當然這是醫院的看法……她有時候說法語,有時候又唱歌。」
我本能地舉起手,想和她打招呼。她看到我了,但沒有理我,連頭都沒有偏。安東看著我的手舉起又落下。
一個郵差從旁邊經過,我只好壓低聲音:「我不知道她在哪兒,但我不能再去澳大利亞了,我得去找她。」
「好吧,小心一點。別再跟普通人說太多了,真的。」
「哪裡,她去了哪裡?」
現代社會,我們每個人的節奏都在加快。巨大的信息量可能會在一秒內湧入,所有事情都在一瞬間發生。還有一種情況:世界上的人群中可能會有一秒鐘突然安靜,這隻是一種短暫的停頓,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很多新的嘈雜湧來。有時是你自己不想要這種停頓,你會突然焦躁,「我不能再這樣做了,我需要改變」,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有時另一件事發生了,你沒有主動做出改變。根據牛頓第三定律,相互作用的兩個物體之間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總是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當事情開始發生時你沒有做出應對,其他事情就開始連鎖反應。更有甚者,有時候有些事情甚至根本就沒有解釋:為什麼錯過一輛公共汽車,要等很久才會有下一輛?為什麼生活中所有的不幸和痛苦會同時發生?我們別無選擇,唯一能做的就是觀察生活的規律,然後逆來順受地活著。
「加拿大哪裡?多倫多?我之前也在多倫多待過。」
這天晚上,我又來到了公園,亞伯拉罕和另一隻小獵犬嬉戲打鬧。我看著熟悉的老地方那空蕩蕩的長九_九_藏_書椅,想起卡米拉曾在這裏依偎在我懷中。觸景傷情,越發顯得悲傷和寂寥。
「假如她是被別人抓走的,你一個人是沒辦法找到她的。聽我說、聽我說,我會讓艾格尼絲關注柏林那邊的消息,但是澳大利亞的事情也很重要。我們會找到她的,假如她是被人抓走的,那她很有可能在柏林,或者北京,或者矽谷。你一個人是不可能找到她的。你已經去了倫敦,但是你沒有找到她。」
「他們來了又走了,只有我一直都在。」
瑪麗搖頭:「不,她走了,真是太奇怪了,怎麼可能呢——」

生活的規律總是那麼奇怪,而我們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充分了解這一點。幾十年、幾個世紀,甚至更久。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事,但是它的規律就在那裡。事物發展的速度會發生變化,會有波動,但其中固有的結構和套路,是層層嵌套一成不變的。這種說法有點令人困惑。打個比方,當你第一次聽到某個音樂家在樂器上很有造詣,當時會覺得很陌生和迷茫,但是如果你堅持了解下去,你就會變得對這個領域越來越熟悉,並且會和你以前的一些生活經驗結合起來。
她看著電腦屏幕,點了幾下滑鼠。「嗯,好的,她同意見你了,這邊請。」
「聽起來您母親活得很瀟洒。」我努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與她的對話中,但我很痛苦,不由自主地想卡米拉在學校里的一舉一動,蒼白的臉色,故意在辦公室遠遠躲著我。
「你好。」我隔著玻璃窗戶,對辦公室裏面的一個女人打招呼。她拉開了窗子。「我來這裏找瑪麗·彼得。」
我猛然扭頭看向達芬妮。我還記得當時在哈克尼區,瑪麗·彼得不見之後人們的閑話。露絲在市場上認識了她,她總是穿黑衣服,有一次我們聽到她在街上和亞當老太太吵架,她跟我們說她沒有「來處」。
「太好了。」我往裡走的時候,腳上踩著的地毯非常厚重,一瞬間恍惚覺得自己穿過了時光。
「不過這當然不是我能開口的事,我是校長,校長不該管這些事的。辦公室戀情也不是值得鼓勵的好風氣。不過……她這周怎麼這麼安靜呢,你注意到了嗎?」
「你覺得怎麼樣?」
「她還活著,她之前在索薩爾的一家醫院里,然後又不見了。」
「是威洛先生。」我還記得他渾身刺鼻的香料味道。
「我不知道,我覺得不是。她還去過蘇格蘭,我猜的,她口音有蘇格蘭那邊的腔調。我覺得她可能環遊過整個歐洲。」
我跌坐回去。我努力思考。聽到瑪麗恩還活在世上,我鬆了一口氣,隨即又開始擔心,她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我想起自己原來在亞利桑那州彈鋼琴的時候,月光透過酒read.99csw.com瓶,和屋子裡的灰塵一起隨著音樂起舞。
「我沒有。」她彷彿一眼看穿了我心中所想,「所以我來這裏了,在這兒我說什麼別人都不會較真兒。」
「她有提起過什麼地點嗎?」
「我不知道。」
「我沒有找她,我在倫敦只是浪費時間。」
「你準備開派對嗎?」我試圖轉移話題。
「誰?」
我走了進去。
「湯姆,事情怎麼樣了?」
「在索薩爾的一家精神病院。當時我是門診病人,神志不清瘋瘋癲癲的老女人。而她,一直都在那裡,我這才認識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出生之前,我就已經走了,對吧?」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我的第一反應就是瑪麗恩,但這個想法不切實際,假如瑪麗恩還活著,看起來應該不會像個老女人,她應該看起來比我還年輕才對。而且瑪麗恩出生的時候是詹姆斯國王當權,不是威廉一世。
「我曾經愛過一個女人,非常非常愛她。你懂嗎?我們在一起了,悄悄地,在一起二十年了。我們都很小心,不敢談愛這個字,因為這很危險。愛本就是如履薄冰。」
然後我壓低聲音,悄悄問瑪麗:「你聽說過信天翁社會嗎?」
「假如你想要找到瑪麗恩,你就必須打起精神來,湯姆。你必須去,並且把你的朋友給帶回來。說不准他能給我們提供什麼線索呢。你知道的,信天翁之間不少都有聯繫。你需要打起精神來,湯姆。事實就是,你不知道瑪麗恩在哪裡,但我們已經確定你朋友在哪兒。況且柏林的位置也不會變。瑪麗恩已經活了四百年,不急於這幾個星期了,先去澳大利亞吧。我向你保證,我發誓,我們所有人會一起努力幫你找到她。你說對嗎,湯姆?」
我們的通話結束了,我又一次屈服於海德里希的命令,乖乖照做了,因為他是我現在最大的希望了。
「你不能肯定啊,也許你還能再活五十年呢。」
瑪麗·彼得。
我不得不和她寒暄幾句。她說她剛剛在路上碰到卡米拉準備去哥倫比亞路的鮮花市場。
「你知道她還活著嗎?」
「有時,要真正開始一段人生,你只能說出真相,做你自己,即使那會給你帶來危險。」
她否認:「不是啦,我倒是想,但這瓶酒是給我媽媽的。」
「她還在那裡嗎?」
「瑪麗恩、瑪麗恩!你找到她了嗎?你知道她還活著的事嗎?」
「你在說什麼?」
不過達芬妮接下來的話讓我一下子回神了。
屋子裡還有其他人。大部分坐在椅子上,有些在玩數獨,還有些在發獃。
「是嗎,真的嗎?真是可憐的女人!」
卡米拉從窗子外面經過的時候,我正在給九年級學生講社會史。生活像做了一個痛苦的夢。
養老院門口沒有標誌,只https://read.99csw.com有滿地枯黃的落葉,以及門口歪歪扭扭用粉筆寫出來的名字。這也是唯一能判斷是我要來的地方的標誌。這棟建築本身就很破舊,至少二十年了。淺橘色的磚牆、褪色的窗欞,無不顯示著它的滄桑。這個地方整體透露出一股沉沉的死氣。
「你覺得她會在倫敦嗎?」
「有一天晚上,她出去了。那裡的人說那天醫院很吵,貌似起了爭執。然後第二天我去的時候,她就不見了。」
「不見了?是被帶走了嗎?」

「我記得你。」她說,「那天你冒冒失失闖入市場,後來你還和那個渾蛋起過爭執。」
達芬妮走了之後,我丟下自己挑選的東西,快步走出超市。我心裏懷著熱切的隱秘的希望,飛快打開手機,開始查最近一班去瑟比頓的車。
「啊,沒有!上帝保佑她,她真的太愛喝酒了。她住在瑟比頓,我們舊房子那裡,她喜歡和她那些老朋友待在一起,也老是要求我給她悄悄帶酒。她年紀大了,反而有點淘氣,我經常覺得我像是美國那種在禁酒區域違法的走私犯。這種感覺……」
「一切快結束了,你瞧,我身上有不少毛病。當醫生跟我說,我還能再活幾周,我就意識到,自己差不多隻能活兩年了,最多不過三年,所以我知道自己安全了。來這裏,更安全了。」
「她腎臟功能不好,酒精讓她的身體負擔很重,本來應該節制的。但她總是說,她已經87歲了,接下來的日子該享福了,每多活一天都是賺的。她可真是頑固的老人家,唉!」
我擠出一個笑容:「你想錯了,這是個假消息。」
「我也是,一想起過去的事情就頭痛。」我說。
她笑起來,好像我說了個笑話。
這周一直是這樣,卡米拉對我視而不見。在辦公室里,她不再和我目光接觸,我倆在路上遇到的時候,她也不和我打招呼。我傷害了她,我知道。我也不想去糾纏她,讓她更難過。我打算這周過完,就出發去澳大利亞,離這裏遠遠的。有一次在學校里碰見的時候,她的表情看上去非常難過,我終於忍不住和她說話:「卡米拉,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她微微點頭,視我為空氣,快步走開了。
我出門打給海德里希。
我懷疑是不是信天翁社會帶走了她。我懷疑是不是有人拘禁了她,柏林的研究機構,或者別的地方。「聽著,瑪麗,」我對她說,「我覺得你最好不要再談論過去的事情了,這會讓瑪麗恩遇到危險,可能你自己也會有危險。你好好想想,跟別人提你的年紀,確實非常危險。」
「我不可以,我做不到。」
她看著我,露出了一個活潑明快的笑容,總算驅散了這棟建築的暮氣。她的態度比我之前打電話過來的時候要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