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部分 回歸 拜倫灣,澳大利亞,現在

第五部分 回歸

拜倫灣,澳大利亞,現在

我努力回想自己上一次見到他的樣子,和澳大利亞這次相遇的感覺有很大不同。當然,歐邁的樣子變化不大。他的臉稍微變寬了一點,不是變胖了,而是因為年齡增長顴骨自然變寬了一點。他的眼角即使不笑,也有了皺紋。但我覺得假如不知情的人來看,最多會猜他36歲。他穿著一件褪色的T恤,上面印著弗里達·卡洛的自畫像,這是一件悉尼某個畫展的廣告T恤。
但她沒有接,所以我給她發了一條簡訊。
「那你想聽我說幾句嗎,湯姆?」
我看到一個女人,她拿著一把槍指著我,我驚訝得心跳漏了一拍。
「沒有。」
「是她,對嗎?你屋子裡的那個女人……」
「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衝浪在這邊很流行。」我們面前有辣馬丁尼酒,歐邁試了試,然後讓我也試一下。這裏視角很好,可以看到海、廣袤的海灘、溫柔的海風、閃爍的沙礫以及天邊的半輪滿月。
「好吧,這個名字有點古怪。」
我們繼續說話。
「謝謝您!真的非常感謝!」
「我也很想你。啊,你現在英語真的說得很好很地道了!」
我現在已經可以輕易奪過她的槍,但我沒那麼做。
「他在YouTube上的視頻現在已經有四十萬點擊量了。時間不多,他必須馬上離開。」
這是歐邁許多年前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假如別人不答應,你們怎麼做呢?」
「我還記得你當時演奏《樹蔭之下》,」我對她說,「用笛子。我從市場上淘換回來的,很廉價。你還記得嗎?我當時教你怎麼用它,你開始很費勁,你的手指蓋不住孔,但是有一天你突然就學會了。然後你去大街上吹笛子,雖然你媽媽不喜歡你那麼做。她不希望你太過引人注意,原因你現在應該已經明白了。」
「我自己不覺得啊。」
「所以,你過得怎麼樣呢?」他問我。
我在床上縮成一團,雙手抱膝,用嬰兒的姿勢開始哭泣。我想自己是否已經崩潰了。
「你不用慌,」我告訴她,「你還是一個小時之前的那個你,在他面前,你務必偽裝成原來的樣子,你還希望我死。」
「我聽見海的聲音了。」
「對,今時不同往日,但我們還活著,還能呼吸。」
「你還記得那天在坎特伯雷嗎?太陽正好。你在吹笛子,然後有個人經過,給了你一枚硬幣。最後一天,你把它給了我,叮囑我一定要經常想你。就在這裏,這枚硬幣,它一直是我的希望。它讓我有動力活著,因為我想有一天,能夠親手把它給你。就是這個,給你。」
我想知道她的所有事情。我想花下一個四百年跟她待在一起,每天聽她說她以前的生活。但是很快她就從我懷中出來,然後擦乾眼淚,露出焦慮的神情。
他點頭,用不好意思的眼神看看我,然後回答她道:「是我。」
「但你現在上網了,連那個女服務員都知道你。還有人給你錄像,你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我在想是哪一場戰爭、什麼地方,我覺得應該是「二戰」吧,我的直覺是對的。
「但是這是事實,我在網上看了你的衝浪視頻,真的太棒了,你真的很厲害。」
但那裡只有冰,冰山之後是另一座冰山,根本沒有新的大陸。就算穿過那裡,也只會回到我們出發的地方。
從這裏你可以看到海。這也不是多出乎意料,歐邁總是盡他所能住得離海近一點。
掛斷電話之後,我坐在原地,感受眼前的潮汐律動,就像我們的一呼一吸。呼——吸——
「我們在一起只有七年,她在戰爭中死了……」
「我不需要你的保護。」
而是因為看到她。
「好吧,所以你說的保護是什麼,要付出的代價又是什麼呢?」
「還是個孩子。」我感嘆道。
她點頭,她聽過我的名字,然後回答道:「他去衝浪了。」
「所以你現在說話很方便?」
「很多不同的事。比如現在這樣,跟人們說話,說服他們加入。」
二十分鐘之後,歐邁從水裡出來了。
她哭了。她的臉色依然冷酷,但她在哭。我那麼愛她,我想讓她知道我對她的愛就像瀑布一樣,從未停歇過。我想讓她知道我有多麼想她。我想讓她知道一切的真相。
「並不是特定的某個地方,我的意思是,我讓他們加入信天翁的社會。」
我突然覺得都沒關係了。我們年齡不同,我們無法對抗時間,那都沒有關係。我們所做的努力,就像是去尋找冰山後面的大陸,只是徒勞的。你可以幻想,但那不可能實現。你真正能夠把握的,只有當下。
他只是笑。這顯然是個蠢問題,但我覺得這對我來說很新鮮,一個蜉蝣知道了深愛的人身上的異狀,並且接受了這些,和平共處,而不覺得危險。當然,露絲也知道我,我媽媽也知道我。但是我只給她們帶來了麻煩,我們只能無奈而又痛苦地分開。
「我覺得挺好的。」他的笑一閃而過。他仍然是我這麼多年以來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
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什麼。
「但是很危險,包括你,現在也很可能會遇到危險。柏林有個研究機構知道了你,他們在過去這些年裡抓了不少人。」
「我知道你,你是那個衝浪的人,是嗎?」她搭話道。
「不、不,這不是真相。瑪麗恩,聽著,我一直在找你。你、你是什麼時候,什麼時候……」
他是對的。他們沒有死,沒有完全從世上逝去,而是活在我的心中。你讓他們生命的餘光仍然閃爍,假如你把他們記得足夠清楚,他們甚至還能成為指引你前行的明燈,就像是在陌生的海域,永恆不變的星星就是船隻航行的指路燈。假如你除了懷念他們,還採納他們的建議,他們還會改變你的生活,他們是你的救贖。
我又感到一陣震驚,海德里希找到了瑪麗恩,但他沒有告訴我。他知道我是多麼渴望九九藏書知道瑪麗恩在哪兒,但他把她藏起來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們都加入了信天翁社會,這到底多久了?
「那裡都是我們這樣的人,很多很多。好吧,也並不是特別多。」我跟他解釋,在那裡我們能得到的幫助,還有八年換身份的守則,以及信天翁和蜉蝣之間的關係。歐邁看著我,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
「你想找到我,只是因為我是世界上唯一知道你全部底細的人,你不相信我。你不在乎我,你有好幾個世紀沒有見我。你只想保護你自己,你讓信天翁社會找我,只是為了擺脫我。」
我的手機振動了。
歐邁聳肩:「太久以前了。」
我的人生一直都被恐懼支配著。海德里希曾經答應幫我擺脫它們,但他只是用它們來控制我。他用恐懼來控制別人,包括我和瑪麗恩。假如我一個人的話,還不太看得出來。但他操縱瑪麗恩,對瑪麗恩和我兩頭撒謊,讓我意識到信天翁社會之所以秘密運行,並且要對成員周密掌控,都是因為海德里希病態般偏執地想要消滅所有潛在的外部威脅。
「40歲。」歐邁表情冷淡,問我,「還記得你的40歲嗎?」
她怒目圓瞪,臉頰像拳頭一樣緊繃。她說:「去你媽的混賬東西。」
「那你都做了些什麼呢?」
「不關你的事!離我的房子遠遠的!」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服務員過來了,我點了一份南瓜沙拉當前菜,主菜是紅鯛魚。歐邁在服務員的推薦下點了兩個菜,服務員說這個原材料「都是最嫩的豬肚肉」。
「這是什麼?」
她準備關門,我飛快地說道:「我在找索爾,索爾·戴維斯,他是住這裏嗎?我是他的老朋友,今天晚上我還和他一起吃飯了,我覺得當時我惹他生氣了。」
我頓住了。
歐邁又是笑,他真的大笑出聲了。我想起瑪麗恩的失蹤,想起她有可能也被抓走了,就感到非常憤怒和恐懼。我覺得他是在蔑視我,就像是無神論者看天主教徒。
我把它交給她。她慢慢鬆開了槍,我把硬幣放在她的手心。她放下槍,手指輕柔地摩挲著這枚硬幣,好像它是珍貴的花朵。
他的點頭微不可見。
我突然聽到一些不屬於水的雜音。
「那時候我搬去紐西蘭,不過陰差陽錯之下,應徵入伍了。在那時,想要混淆身份很難,更何況即使證明你不是你身份證明上的那個人也沒用,那時候軍隊對新兵不挑剔,也不深究你的身份到底是真是假。我沒有參加很多戰爭,開始是去了敘利亞,後來又是土耳其,確實長了不少見識。當時局勢很緊張,你呢,你當時參戰了嗎?」
我感覺到空氣稀薄,簡直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他臉上的表情更加嚴肅,這不是一個好苗頭。我想起我倆在船上說笑的時候,我想起後來我們在倫敦上流社會的時候,歐邁堅持要我跟他待在一起,我們度過了非常快樂的時光。我們喝酒享樂,對那些名流貴族編瞎話,其中甚至包括塞繆爾·約翰遜。
「你是我活著的唯一理由。你媽媽讓我找到你。我知道你一定還活著,我知道的!」
一輛計程車疾駛而過,是路上唯一的一輛車。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當然知道他會離開。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不只是柏林,北京也有一家生物研究公司,他們——」
「他就在這裏。」她用和她媽媽一樣的綠眼睛注視著我,「海德里希,他也在這裏。」
「原料都是一樣的,好吧,你高興就好。」
「我保證沒問題,他會離開的。」
我努力消化這件事,這很重要。我又想起瑪麗恩,然後電光石火之間,一切豁然開朗。
「沒事,這些天我睡得一直很晚。」
他走了,我獃獃地坐在位置上。菜上來了,我告訴女服務生他過會兒會回來,但是他當然不會回來了。
我敲門之後,等了幾分鐘。我腦袋一直鈍鈍地痛,聽到裏面傳來隱約的吵鬧聲。門開了一條縫,一個短髮花白的老年女人在門後面看著我。我覺得她應該80多歲了,臉上的皺紋多得像地圖。她站不直,不知道是因為關節炎還是骨質疏鬆。她的眼睛有白內障,不過眼神很警惕。她穿著一件黃色的羊毛衫,手上拿著一個開罐器。
說實話,這次重逢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我以為我們會緬懷過去的那些時光,然後說說這些年來發生過的那些,我們想都沒想過的那些好事壞事;我以為我們會討論分別這些年來,那些千奇百怪不可思議的事情,自行車、轎車、飛機、火車、電話、照片、電燈、電視、電腦、登月火箭,還有摩天大廈、愛因斯坦、甘地、拿破崙和希特勒、人權、柴可夫斯基、搖滾、爵士、藍調、手槍;他是否喜歡老鷹樂隊、嘻哈、壽司、畢加索、弗里達·卡洛,氣候變化、否定氣候變化的人,星球大戰、古巴導彈危機、碧昂斯、推特、表情包、真人秀、假新聞,特朗普總統;我們這些年來經歷過哪些起起落落,我們在戰爭中做了些什麼,我們還在人世苦苦掙扎的原因。
「去你媽的,海德里希。」我衝著天花板喊,「去你媽的。」我離開酒店,漫無目的地走,想要止住自己的眼淚,並且好好思考一下。我需要思考,我走到海邊,沿著沙灘朝燈塔的方向走去。
「晚上去?」
我被他稀奇古怪的言論逗得大笑。
我把簡訊發出去。
他看著大海,眼中有愛,有悲傷,好像想起了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毫無預兆地說出一句:「我愛上了一個人。」
他看到了我,但只是夾著衝浪板徑自走開。
我點頭,神情有些難過。「我記得,你呢?」
「歐邁、歐邁!該死!這很重要。」
「可能是吧,很久之前了。」
還沒等她說完,我已經開始朝著歐邁家的方向狂奔。
「我知道了。」
歐邁笑了起來:「在拜倫灣,每個人都是衝浪的人。」
「也對。」
「那她知道是你嗎?」
我們坐在露台上,燈光美妙,周圍隱約傳來別桌客人說話的聲音。
九-九-藏-書你是?」
我後邊小路的灌木里突然傳出一陣沙沙聲。可能是動物。不過,我仔細聽了一下,是個人,有個人在接近我。可能是遊客吧。
他繼續揉眼睛,對我的話發笑,好像我的話趕走了他的瞌睡蟲。「責任?」
「別人知道這些,可能會給你帶來危險。」
「一個海浪打過來,也有可能殺死你。當然你也可以駕馭它。每天都會有各種危險,你不能一直活在恐懼中,湯姆。你該準備好自己的衝浪板,然後依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對人生的起落了。你要學會去直面浪花,忽視那些恐懼。在那一秒你會做到的,你能戰勝它們。你害怕,所以你才會從衝浪板上失去平衡摔下來。而我從來不讓自己活在恐懼中。但是,湯姆,這點我沒辦法幫你,我真的沒辦法了。我一生顛沛流離,直到現在才安定下來,找到家的港灣。我愛你,湯姆,但僅此而已。即使菲爾諾船長此時復生也不會改變我的主意,我不會跟你去任何地方。」
「你知道些什麼!」他掏出錢包,在裏面翻找出一張支票放在桌子上然後起身,「假如坐在這裏的不是你,我是不會這麼無禮和憤怒的!」

我腹中有很多疑問,只是此刻我都沒有問出口。
不是卡米拉,是瑪麗恩。
有時,你需要正視你面前的現實。看清眼前的事,以及你愛的人。
他看向遠方,好像走廊里的黑暗是穿過時間和空間的隧道。「我原來是他們心中的神人,太陽因我而閃耀。他們以為我可以操縱天氣和大海,讓樹上結果子。你記得嗎?在歐洲全面基督化之前,我們這類神人的傳說並不少。上帝並不高高坐在雲端,你看看我,你覺不覺得我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神?」
假如我不接的話,只會讓他懷疑我。
「我們有一個孩子,」他的聲音像今晚的海風一樣低沉,「我們給她取名叫安娜。」
「他會同意的。」
「對,我是走了,但我後悔了。我離開你們是為了救你們,你媽媽讓我走的。在當時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我們可以逃回倫敦,但我們逃避不了現實。我親眼看到我的母親被人淹死,都是因為我。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我無時無刻不在內疚。瑪麗恩,你不會想要知道的,所以你不會殺了我的。是海德里希嗎,他讓你這麼做的?你為他做事?他給你洗腦了?這些都是他的伎倆,瑪麗恩,他給別人洗腦。他很有說服力,他活了快一千年了,他知道怎麼操縱人心。」
他看起來很固執,我知道我必須直接一點了。
他最新的關注點,是生物科技公司關於年齡的奧秘的研究。有一個項目叫作基因控制理論,還有一個項目叫作停止時間,都是研究細胞技術,期待有一天能夠發現人類的奧秘,減緩人們的衰老。海德里希覺得柏林的那些科學家會是劊子手,在醞釀某些陰謀。信天翁知道他們無法做真實的自己,並且常常有著悲慘的回憶,所以常常猶如驚弓之鳥一樣恐懼並且患得患失,我也一樣。但我不會永遠籠罩在曼寧的陰影之下。我越是想自己面臨的危險,就越覺得最大的危險就來自海德里希本身。
「十七年了吧,從我來拜倫灣開始。」
「不不,你不一樣,你是索爾·戴維斯,是嗎?」
她什麼都沒有說,我看著那一汪深深的湖水、旁邊的樹木,我可以聽到她的呼吸。
她看起來很茫然。她說了些什麼,但我沒聽清,然後她靠在我身上,在我肩頭痛哭。我反應過來,緊緊回抱住她,想要彌補我們之間錯過的幾百年光陰。
我就待在不遠處,我沿著海邊漫步,以便在瑪麗恩需要我的時候能夠及時趕到。傍晚,平靜的樹影,大海還有沙灘都不能撫平我內心的緊張,路邊看不到的暗處,好像隨時可能跳出來一隻怪獸。
我想卡米拉,她的聲音,她歪著腦袋在陽光下的樣子,想起她從椅子上滑下來的無助。
「瑪麗恩。」

「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你。艾格尼絲完全是海德里希的爪牙啊。瑪麗恩,我愛你,我不是完美的人,我不是個好爸爸,但是我一直愛你,我一直在找你,瑪麗恩,你是個多麼聰明多麼好的孩子,我一直在找你,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
他停下來,我們已經走到沙灘邊緣的草地邊。「我過得很好,我不想再藏了,我只想做回我自己,我只想誠實正直地活著。」
「他同意了嗎?」
「他剛剛從飯店離開,出發去找歐邁了。他上了一輛計程車,應該最多不過十分鐘就要到了。」
「你可以搬到別的地方去。夏威夷、印度尼西亞,任何地方,只要你想去,都可以衝浪,哪裡的海都是一樣的,同一片海洋,同樣的海水!」我不停地想自己過去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有什麼過往回憶可以用來打破他厚厚的心牆,「說起誠實和正直,你還記得約翰遜先生怎麼跟我們說的嗎?我們結束航行,回到倫敦的第一周,那些貴族設宴款待你。」
「是我。」
他在那個女服務員的注視下不動聲色,於是她收回了目光。
他笑起來,又問我:「那是把他們帶回哪裡呢?」
他搖頭:「我在澳大利亞待了三十年了。」
「好吧,海德里希,我現在不能接著說了,他要過來了。」
「什麼信?」
然後上菜了。
「我知道,我知道,因為我會給你們帶來危險,記得嗎?他們在門上刻字,『女巫獵人』,還有那些留言?你記得當時發生了什麼吧?你知道我的母親你的奶奶是怎麼去世的吧?我就是一切麻煩的來源,所以我只能走,走得離你們遠遠的。就像後來,你也只能離開你的母親。」
「你想做什麼?」她問。她的聲音逐漸平靜下來。
「湯姆,我的名字叫湯姆。」
「好的。」服務員應道。
「當你知道信天翁社會存在,你就成了他們中的一分子。」
是海德里希。
我還記得自己在「冒險者號」上看過南極洲,因為當時庫克愚蠢而又貪婪地希望找到比澳大利亞更大的大陸。
https://read.99csw.com猶疑了一秒。
「對,他就喜歡晚上去。大海又不會回家,他經常這麼說。」
「把人們抓走啊!」
「好久不見了。」歐邁說話有點激動,「我真的很想你,我的老朋友!」
他點頭,但是依然繼續往前走。他赤腳走在水泥路上,我看到沙灘上的那個醉漢搖搖晃晃沖我招手,我也沖他擺了擺手。躺回沙子上我開始想,歐邁參加過戰爭,我沒有,因為海德里希。也許現在是我抗爭一次的時候了,我大腿褲袋裡的手機又開始振動,這次我不去管他,只是靜靜地想自己接下來應該做什麼。
「人們只相信他們願意看到的。」
這些話已經翻來覆去說了整整一個世紀了,我知道我該集中注意力,尤其是瑪麗恩很可能現在就在他提到的某處。但我依然神遊了,他的話就像海水沖刷過的沙礫,什麼也沒留下。
「但我還沒有答應加入你們。」
我站起來,一直看著她,我太震驚了。我努力忽視她的槍離我不過毫釐的事實,我可能下一秒就身首異處。我不去想這些,只是在心裏不停默念,這是我的女兒。
然後他站起來,拿著他的衝浪板。
我告訴他我當老師的生活,我近一百年待過的地方,冰島、加拿大、德國、中國香港、印度、美國。然後我說起1891年,說起海德里希,說起信天翁的社會。
「沒人懷疑過你嗎?」
「什麼?」
他看著我,讓我覺得自己很懦弱可悲,一個膽小的懦夫。
「還在說,沒說完。」
「天哪,歐邁,我想要幫你。不是我想來找你,是海德里希,我只是中間人。他無所不知,他可以阻止壞事發生,但是,我、我還發現他……他也可以讓他想發生的壞事成真。」
「有十三年在悉尼,十七年在拜倫灣。有時候會去海邊待著,也去過藍山,不過大多數時候我都待在家裡。」
這裏沒有網路,沒有手機信號,非常平靜,空氣清新。除了水流的涌動聲,什麼都沒有。我坐在旁邊的一塊木頭上,發現我的頭現在一點都不痛了。
「好吧,通常不費什麼工夫。我跟他們說,信天翁的社會如何保護成員,幫助他們變換身份,海德里希有各種各樣的手段做到這一點。有點像是一個小的聯合體,一道保險。我們從中得到報酬,雖然只是為了活下去。」
我沒辦法去改變歐邁,我也不可能殺了他。我呼吸著眼前花的香氣,慢慢閉上眼睛。
「代價就是,履行一定的義務和責任。」
「所以呢,我該怎麼做?」
「我之前就跟你說過嘛。」
「我不能這麼做,像你們一樣不斷離開。」
「你是個不錯的銷售。你真的變了很多,不是嗎?」
我如實回答:「我沒有。海德里希覺得跟政府走得太近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所以不讓我們去。他是對的,那時候有納粹,他們不但有種族歧視,還做人體實驗。他們佔據了柏林的研究室,然後發現了我們的事情,並且開始研究信天翁,因此想要抓更多的標本……還好,海德里希的固執很有先見之明。他不讓我們參加戰爭,當你為拯救文明火種努力的時候,我在波士頓,偽裝成一個近視的有哮喘的圖書管理員。我真的很鄙視那時候的自己。我想我有時候就像海德里希讓我們遠離戰爭一樣,對人類的感情避而遠之。因為這樣活著會比較不痛苦。」
他閉上眼睛,臉上的表情像是赤腳踩在玻璃碴兒上一樣痛苦。「好,那我就告訴你,我曾經和你一樣,不停地在各地輾轉,但都在太平洋沿岸,去沒人認識我的地方,薩摩亞、索羅門群島、斐濟的勞托卡、本德堡的糖城(科羅拉多州)、紐西蘭,甚至回到大溪地。我兜兜轉轉,卻也沒辦法完全躲到地下去。用假的身份證明,每次認識幾個人,就又要去新的地方重新開始。我每十年換兩個地方生活,直到有一天,事情開始變得不同。」

我坐在沙子上看他,還有他身後的一輪滿月。他的身影隨著海浪上上下下,起起伏伏。這時我感覺到自己口袋裡的手機振動了。
遙遠的某處傳來「海妖」的慟哭。
歐邁的微笑很禮貌,但我能感覺到他的尷尬和不耐。服務員走了之後,他看著自己的右手,把手掌攤開,又握緊拳頭閉攏。他的皮膚光滑,古銅色的肌理,看著很年輕。一雙靠近海洋的朋友才會有的手,「時光逆行者」才會有的手。
「接電話,」我徒勞地對著面前的空氣哀求,「接電話!接電話。」
「一般來說不會的,這對他們來說百利而無一害。」我閉上眼睛,想起自己從前在沙漠里吃的槍子兒,「歐邁,你聽我說,我是認真的,你現在不安全。」
「他和你在一起嗎?」
現在是晚上,瑪麗恩和海德里希約好一起在酒店吃晚飯。
「對,我也找到了我的露絲。她很美,她叫合谷。現在,我每次想起她,還會覺得頭痛。」
「怎麼了?」
她想了一下,盯著門前那條小路,好像上面能找到答案一樣。「唉,我真是年紀大了!好像是泰洛沙灘。」
我拿出錢包。「等我一下。」我掏出內袋,然後拿出裏面的東西。她看著那枚薄薄的黝黑的硬幣。
「不單調啊,兩盤不同的食物。」
不是因為看到她用槍口指著我。
海德里希是陪瑪麗恩一起來澳大利亞的。他為自己和瑪麗恩在拜倫灣訂了同一家酒店。從他第一次問我,我拒絕來歐邁這裏的時候,他就一直很擔心,他一直不放心我。從斯里蘭卡那次開始,從我提出想要回到倫敦開始。
我轉過頭去。
他的臉上也浮現出相同的難過神色:「對的,那年我被趕出了大溪地。」
「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情,我們所有人都必須——」
「這種馬丁尼酒太烈了。」我只回答了這一句。
「對,你需要為信天翁社會做一些事情。」
「那他在哪裡衝浪呢?」
我沉默九*九*藏*書很久,不知該如何給出答案。
「海德里希在撒謊,他顛倒黑白。他經常愚弄別人,有時候他是為了我們這麼做,有時候他是在給我們找麻煩。他有人脈有錢,瑪麗恩,他最初通過鬱金香生意攫取了一大筆本錢,然後就一步步發家了。」
「你還記得嗎,你還記得嗎?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吃松雞,然後他跟我們說:『你需要學習更多的新知識。但是,有學識而無品德的人是危險的,有品德而無見識的人是無用的。』我想要教會你更多你需要知道的東西,但你跟我說,你要誠實地活著。可是這種誠實會害死你,會讓你遇到危險啊!」
「不,瑪麗恩,是我啊!」
「我很抱歉我上次處理事情的方式不好。我有很多事情需要跟你解釋,請相信我。但我現在想跟你說你必須馬上離開倫敦躲起來,你很可能會碰到危險。這段時間請不要回家,盡量待在別的地方,最好是公共場合。」
「不不,沒有合同。只是精神上加入,靠的是信任,這種最古老的聯結紐帶。」我清楚自己此刻實在是太像太像海德里希,我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亞利桑那州,不過那次可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
他指示瑪麗恩悄悄跟著我,不過並沒有說要殺了我。
「對,但不會太久,他馬上就會過來了。」
「我之前沒喝過辣馬丁尼酒,」我跟他說,「年紀大了,就懶得去嘗試那些新鮮的東西。」
一時無話,場面寂靜。
他靠回椅子背上,沖我搖頭:「感覺你們真像黑幫,你加入了一個黑手黨組織嗎?」
「這個秘密沒有泄露出去嗎?」
我開著手機,我想打給卡米拉。那天在公園的時候,海德里希聽到過她的聲音。現在倫敦很有可能有另一個信天翁的任務是殺了她,並且偽造成自殺身亡。可能是艾格尼絲,或者是別人。
我必須冷靜點。
「我看到了,就是你的筆跡。我看到你說什麼了,我看到你加入信天翁社會的條件是什麼。你的要求完全摧毀了我的意志,然後我精神失常了。絕望、焦慮、精神錯亂,我會有精神問題,全都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摯愛的父親,唯一想要的就是我死。你看,我他媽也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找到你,你也是我前行的唯一動力。可是,我突然知道,我活下去的唯一指望只想讓我死。我他媽不欠你什麼了,爸爸。」
「聽說,聽誰說的,有人在監視我?」
我點頭:「對,記憶造成的頭痛,我也經常會這樣。」
「這就跟人生一樣。」
「嘿!」我在沙灘上跟上他,「聽著,我是你的朋友,我想保護你。」
「真相完全相反!」
她沒有放下槍,但我毫不猶豫地抓住她的胳膊,抱住了她。這是我的女兒,這是瑪麗恩。我對她有失職,但我能跟她說明白的。假如她願意相信海德里希,我也能告訴她真相。
我在沙灘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晨光熹微,太陽剛剛升起。我回到酒店,吃早餐,然後看到海德里希只給我打了一次電話,感覺有點奇怪。我回到房間,發現Wi-Fi網路不太好,不過後來就可以登錄Facebook了。卡米拉還是沒有更新,我想跟她說話,想給她發信息。但我忍住了,我很危險。我現在還是信天翁社會的一員,沒必要把她卷進其中。
「沒事的,瑪麗恩。」我為了寬慰她,違心說了假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愛的人不會死。
「我會擺平這一切的,」我聽到自己說,「我會擺平這一切的。」
「你跟他說清楚所有事情了嗎?」
歐邁索性也盤腿坐下了,並順手把他濕漉漉的衝浪板放在身後的草上。我也順勢坐在地上。
他想要破壞一切,甚至阻止我和瑪麗恩的重逢。
「好的,湯姆,按照我們的計劃,但記得,永遠有第二套準備方案。」
「你,你還覺得自己手上拿著火把,可以決定別人部落的生死,而我無法反抗嗎?你還覺得所有人都必須按照你的意願,走你認為正確的路嗎?好,那你不如再一把火燒了我的房子。」
好幾百年,她是我活著的唯一理由。但現在,我突然意識到,我確實想活著,不為任何人,只是因為生命本身。只有活著,才有希望,才有未來,才有更多的可能性。
歐邁住在小鎮的邊緣,352號公路旁的一間單板屋裡。
一隻巨大的黃色蜥蜴飛快地在樹上爬著。
「他沒說,我也不敢問,他只是讓我等著。他已經開始懷疑我了。」
我真的是個傻瓜、蠢貨,冷漠無情,活該沒朋友。
但是現在,我們什麼都沒有說。
「總的來說,就是盡量不要去參与那些人多的集會。海德里希一直遠離人群,深居簡出。而且對我們來說,每八年換個地方生活會很有效。開始一段新生活,做另一個人。而你,在這裏已經整整待了——」
「他在衝浪。」
「他去找歐邁了。」
「我剛剛跟你說過了,你點的有點太單調了。」
「歐邁,你聽我說,我不是開玩笑的。今時不同往日,我們現在真的非常不安全。」
「別那麼叫我!」
「我不知道,但是——」
他揉揉眼睛,看起來很疲憊,我的話讓他感到疲憊。
「那個女人是誰,歐邁?你家裡的那個女人是誰?」
「但我聽說你待了二十年。」
「露絲。」我在21世紀,在澳大利亞的一塊海灘上,說出這個久違的熟悉的名字,感覺一陣怪異和眩暈,時間和空間並沒有沖淡那些曾經熱烈的感情。我手撐在旁邊的草和沙礫上,彷彿想要一些堅實的東西來有所倚靠,彷彿這樣就能感受到她還在我身邊。
我看著周圍的澳大利亞人,他們正高高興興地享受著周五晚上。有人在慶祝生日,蛋糕上的蠟燭被吹滅的時候,人群發出一陣巨大的歡呼聲,大家一起鼓掌。桌子的主位上坐著一個女人,她體形略胖,穿著一個大碼的背心。她快要40歲了。
「所以你準備好給我的合同了?」
「有誰會相信呢?」
「我不懂你這三十年是怎麼過的,一直在同一個地方嗎?」
「最好如此。https://read.99csw.com
「好吧。」歐邁應道,但依然鼓勵我試試,「我一生基本上都生活在海邊,對海真的非常熟悉了。你看,這其實是瑪納,無處不在的瑪納。它永不靜止,是它讓世界不斷更新,整個地球也不過是一杯巨大的辣馬丁尼酒。」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她的丈夫也知道。」
我的心跳如擂鼓。
「我剛剛看到一輛計程車經過了,他去做什麼?」
她還在哭,但是她沒有放下手中的槍。「你說你會回來的,但是你再也沒有回來。」
「那我拒絕會怎麼樣呢?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看到幾十年前你寫給海德里希的信了。」
「所以你是做什麼的呢?」他問道。
有一瞬間,我有點好奇合谷是不是我在他房子里看到的那個女人,不過很快他的話就打消了我的這個想法。
「我沒得選。」我反駁道,「總之就是這樣,相信我,這會有用的。你知道嗎,一個信天翁暴露了,所有的信天翁都會有危險。你自己也知道應該掩飾的,你之前一直做得很好,還曾經跟我說過……」
「所以你用索爾·戴維斯這個身份有多久了?」
「信天翁、信天翁、信天翁……」
「瑪麗恩,他拿槍了嗎?」
「你不想要我。你對海德里希說的,你不想當一個父親。」
「加入?你怎麼做到的呢?」
「這是真的,還不僅僅是他們。在矽谷和別的地方,也有類似的生物實驗室。他們想要探索人類的奧秘,而我們身上有值得他們研究的地方。我們對他們來說,不是人,只是實驗室里的小白鼠。」
他凝視著我,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變得更粗重。
他在澳大利亞待了三十年了。
我收到卡米拉回復的簡訊了,上面只打了三個問號。

「你已經是了。你生來就是一個信天翁,所有的信天翁都是一體的。」
她的長相和以前有點不同了,頭髮染成了藍色。她長得很高,比我想的要更高。她胳膊上有文身。她看上去非常像21世紀的年輕人,穿著T恤(上面寫著「人們怕我」)、牛仔褲,唇環,橘色電子錶,以及憤世嫉俗。她看起來像個30多歲的女人,而不是四百年前我離開她時的那個小女孩。但我知道是她,她的眼睛就是最好的證據。
歐邁的身影在浪花中忽而出現,忽而不見。那也是人生的最佳方式,生活就是這樣起起落落,水滿則溢,月盈則虧。而大家的目標都是像摩天大樓一樣筆直向上的,不斷追求金錢、權力、地位。不過歐邁不同,歐邁本身的生活就像海洋一樣自然遼闊。他踩著衝浪板,不在乎眼前海浪的起起落落,而是順應洋流活著。
我沖他做了個手勢,讓他接著說。
「再來兩杯這個。」他舉了舉杯。
我把手放進口袋裡。
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然後歐邁才重新開始說話。
那個醉漢躺下了,在看星星。他把煙摁滅在沙里。
我漫步著,看到一個環礁湖。湖水是深綠色的,岩石上面有很多青苔。我活了很久,但是很多植物的名字我並不知道是什麼,我也不知道面前這個湖叫什麼。在這種我不熟悉的地方閑逛,感覺非常好。一切都是新鮮的,彷彿在疲憊和重複的世界上尋到了一點新意。兩個小小的瀑布流進這個湖,掩蓋了這裏其他的雜音。我望進這一片深深的湖水感覺像是神秘的新娘面紗。
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他穿著褪色的廣告T恤和破洞牛仔褲,腳踩人字拖。他正朝沙灘上走,嘴巴里哼著歌,手上還拿著一罐可樂。他是一個安全無害的醉漢,沒打算跟我們打交道。他重重地坐在沙灘上,點上一根煙,開始看海。他距離我們不近,應該聽不到我們在說什麼。
「艾格尼絲也證實了這一點,艾格尼絲告訴我這些都是真的。她說都是因為我你才離開的,因為你討厭我。你這個渾蛋。」
我在心裏描繪,她靠在窗戶邊,藉著最後一抹亮光看書的樣子;她坐在床上,溫習教程吹笛子的樣子。
「閉嘴,轉過去!」
「呃,不好意思,我可能找錯地方了。抱歉這麼晚打擾到你。」
他笑得更歡了:「這個名字。」
「你丟下我們走了。」
歐邁抖落他衝浪板上的水珠。「不,我不像你這麼想。我覺得有愛生命才有意義。我跟她在一起的七年,勝過了一切。你懂嗎?我以前煢煢蹉跎幾百年的時光,以後也是這樣。我全部的時間都比不上這段日子,時間的價值和意義是不同的,不是嗎?有些日子是空洞的,虛度時光,就像是不起波瀾的水,沒有任何起伏。有時,只是一年、一天,甚至一個下午,就是你全部人生的閃光點,就是你全部人生的意義所在。」我想起卡米拉,想起她坐在公園長椅上,想起她對我念《夜色溫柔》這首詩,歐邁繼續說著,「我一直在找生命的意義。我過去相信瑪納,島上每個人都相信,不過我現在還相信瑪納給我的感覺。這不是迷信,而是確切存在著的,存在於我們中間。瑪納很難解釋,既不來自天空、雲朵,也不來自天堂,但它就是在這裏。」他拍著自己的胸口,撫著心髒的部位,「當我們陷入愛的時候,這裡是脹大的,它會和以前不同,有一些新的東西在我們體內。一些不屬於我們本身的東西,根植在我們心裏,約束著我們,給我們快樂,或者讓我們難過。我們對自己一無所知,現代科學好歹知道一點,而我們完全不明白我們的頭腦是如何形成思想的。」
「你過去跟我說過愛,對吧?你告訴我,你愛過一個女孩,並和她結了婚。她就是瑪麗恩的媽媽,叫什麼來著?」
他開始享用美食,吃下去第一口,他閉上眼睛細細咀嚼感受,併發出滿足的喟嘆。我羡慕他如此容易就被取悅。

不過就我而言,「舒服」實在是一個過於委婉的說法了。
「我去海德里希,就是我的老闆,讓我去的地方,做一些任務,把別人帶回來。不過日子過得還行。最近一次,我去的是斯里蘭卡,在那裡過得還算舒服。」
「啊!你在這裏真的很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