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溫暖的微風揚起，吹拂著我們。我吃飽了。這是多麼令人歡欣愉快、自由自在的一刻。雖然令人心滿意足，卻還想要更多。

「您創造了我們，又殘殺我們。我都認了。只是從沒想過，您還想討論這件事。」

一幅恐怖畫面侵襲了我，眾多山底凶獸溺水而亡，葬身大海，死無全屍，目之所及，浮屍遍布。

我抓住阿杜雷的肩膀，狠狠掐著。「但這記憶會銘刻在我腦中！誰能把我的腦漿全挖出來，讓我忘掉這一切？」

怒波激涌澎湃，摧枯拉朽，橫掃一切，高樓紛紛攔腰折斷，巨浪過處，一片汪洋。

「我想挖出自己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這些。」我聽到自己低語，聲音低沉粗啞。

河水掛落成了滔滔瀑布。

她左右兩難，叫我不由同情。一人侍奉兩主確實不易，但是最後攤牌的時候不能取勝，身為神又有什麼用？

他似乎震驚了，我也很震驚。他到底在說什麼？

「你吃過這個嗎，特朗因？」我逗他，因為他特別討厭我和阿杜雷的扇貝。

他繼續說道：「我就是不明白。我知道您想要解釋自己的行為，所以才一次次提起。但我受不了和您討論這件事。我想告訴您，我愛您。這份愛矢志不渝。您的做法，我都接受，這是您的權力。我怎能和您爭論呢？只有地位相等的人才爭論。我和您地位又不相等。但我就是不明白。」

一波滔天巨浪滾滾湧起，比直入雲霄的摩天高樓還要高聳，簡直像救世主山一樣龐大，向淹沒城洶洶襲來。

我時常感到孤獨，特朗因和阿杜雷大部分時候都在討論如何解決山頂界的用水危機。伊弗爽繼續陪著我，但是她心中的我是一個失而復得、無所不能、更新萬物的神祇，而我實際上只是個身心俱疲、麻木恐懼的孩子罷了，這樣的落差，讓我難以直視她的眼睛。

他喪失了希望。他的希望原本是我，我的到來令他覺得希望不值得擁有。他一遇到我就放棄了希望。

我眼中泛起了淚花。快讓這幻象停下。

我對他們又抓又咬，像得了狂犬病的野獸。「我寧願碎屍萬段九九藏書，也不要這樣活著！讓我衰朽，讓我腐爛，讓我去死吧！」

「我已經原諒您了，我發誓。」他說著，不敢直視我的眼睛。他想和我對視，但是做不到。「我不明白，這明明是您和希恩先生的所作所為，為什麼要用這記憶來脅迫我？我們已經吸取教訓了，我們一定會聽話的。為什麼還要動不動就翻這些舊賬？」

我一清二楚，自己不是在做夢，也不是在睡覺。就算歐曼休斯沒在身邊，我也能看到、感受到這一切。就像我感受著他的感受一樣，只不過這次，是我感受著自己的感受。

「關於那個，我什麼都不知道。」她乾脆地說。我知道她沒說謊，但是聽出來她很害怕，就像在說「我什麼也不想知道，請別再說了」。這是明智之舉。探究別人對你隱瞞的事情，是很痛苦的事。但願我能像她一樣懂得克制，我從來都受不了被蒙在鼓裡。

一陣咆哮遠遠傳來，迅疾湧來的轟鳴聲讓我不寒而慄。

我感覺到自己扭曲著臉和身體，彷彿靈魂（如果我有的話）想要逃離這具痛苦的身體。我的心靈深處感到羞愧，因為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恐怖。

我把看到的一切和歐曼休斯分享。他不知如何是好，彷彿他是柴，而我的話是火。他不生氣，但是嚇壞了。

「伊弗爽，這就是他的藏身之地，對不對？秘密實驗室？」

「歐曼休斯，我很抱歉再次提出請求。但是你必須告訴我洪水的事。我們要談談大破滅。要是不談談看到的東西，我永遠都不會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身旁平地頓時成了峭壁，聳立萬丈高崖之上。

碾壓，埋葬，死亡。我知道死到臨頭了。

要是世界上真的有神，我想聽他（或者她）說什麼？這是我要說的話。「伊弗爽，要是你願意幫我，帶我去見他，我就把你提拔到和我一樣的地位，從此之後，你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有什麼，你就有什麼。」

歐曼休斯等了一輩子，盼著希恩先生回來，但是等到了我。一開始，他很高興我來了。但是現在，我懷疑他在等我做些什九-九-藏-書麼，改變些什麼。歐曼休斯從未喜歡過自己所在的世界。他總是覺得，波拉修斯家族的後代能夠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上帝，快停下吧。海洋的腥臊咸澀混合著腫脹腐屍的惡臭，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見我鐵了心，他一副嚇壞了的樣子，就像我脅迫他似的。「為什麼要用這恐嚇我？」他問，「我都接受了，我從來沒提出疑義，對希恩先生和您的愛從來沒變過。為什麼要用可怕的回憶威脅我？」看看，我哪有恐嚇他！但是他就這樣。我只好作罷，接下來又會被幻影控制。

歐曼休斯做了一個面具，似乎惹惱了安普魯斯。這個面具長著冰藍色的眼睛，有幾分像希恩先生。雖然算不上完美酷似，彷彿做面具的人有許多年未見希恩先生似的，但我看得出來，這是誰的臉。歐曼休斯和安普魯斯為這張面具吵了起來，開始是相互尖嘯，後來動起了手，激烈對打起來。

歐曼休斯糾集了一群山底凶獸，黑壓壓一大片，望也望不到頭。他們繁殖迅速，幾年內就到達青春期，毫無病痛、長生不老，就算遭遇意外事故，也能迅速痊癒，很少危及生命。山底凶獸生命頑強，難以消滅。他們戴著面具，向山頂進發，包圍山頂。

我只有這麼點能耐，雖然算不上最差勁的十幾歲姑娘，但是要成為神，恐怕還是不夠格的。

「我花了好幾年，想要逃出這個監獄，但最終覺得，哪裡都不如這裏令我安心。」歐曼休斯的話真費解。山底凶獸明明不會衰老，但是他卻顯得憔悴滄桑。

特朗因和阿杜雷相處融洽，既讓我們的關係更密切，又沒把我排除在他們的友誼之外。我們望著紫色海水吞沒金色的夕陽，留下一片五彩繽紛、流光溢彩的天空，要不是親眼看到，我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麼瑰麗的色彩存在。

「他病了嗎？」我問。「不，他沒病。」「他的狀況叫人擔心嗎？」「不，一點也沒有。」她向我保證。但是我們卻越來越疏遠。

我沒開玩笑。

尖叫，沒完沒了的尖叫，比我聽過的任何聲音都要可read.99csw.com怕。上千隻倖存的山底凶獸，嚶嚶嗡嗡地發出無休無止的尖銳嗥叫，就在我身邊。他們在哀悼死者。又一聲新的哀號出現，又一個倖存者發現自己的親人死去。死亡枕藉，屍陳遍野，倖存者不知所措，大部分人從未應對過死亡，一次都沒有。

沒等我發問（他或許能感知我的想法），他輕輕補了一句：「讓我衰弱的不是年紀或疾病，親愛的，而是這個世界。我真的累了。」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我都要兌現自己的諾言。

沒有用。

歐曼休斯知道我身處恐怖黑暗的邊緣，因為我們深陷於同一片黑暗。

一道裂縫出現，幾陣爆炸響起，一時間，地動山搖，煙塵滾滾，遮天蔽日。

一幕畫面反覆浮現在我眼前。

為了爭取自由，他經歷了那麼多死亡、慘痛和犧牲，現在卻甘願自囚于同一個牢籠。

「歐曼休斯，為什麼要待在這裏？你不是幾百年前就逃走了嗎？」

「我很抱歉讓您等著。但是大師似乎非常疲憊，我覺得有必要保護他。」

腳下的土地驟然崩陷，我和周圍的一切，轉眼之間就下落了幾百英尺。

「吃過啊，嘗起來就像舔著一坨在沙里滾過的爛泥似的。」他回答。

我看到安普把面具摔成了兩半，激怒了歐曼休斯。他狠狠襲向自己的兄弟，在安普胸膛上留下一道道鮮紅的抓痕。

「老兄，瞧你形容的！叫我更餓了！」阿杜雷打趣道，吞下另一隻扇貝，事後還舔了一舔嘴唇。

我滿頭大汗地從幻象中驚起，就像在睡夢中被噩夢驚醒一樣，但是我並沒在睡。阿杜雷和特朗因說，我經常把幻象中的情形演出來，用各種各樣的嗓音說話，就像著了魔一樣，非常駭人。

「讓我們和他們一起死吧！我們恨不得和他們死在一起！」他們高喊。

不知道是聽歐曼休斯說起過，還是自己心裏明白，這面具不僅僅和儀式相關，更和工藝相關。這面具是用來穿戴的，是山底凶獸切實需要的。

周圍許多人發出了痛呼，但是大部分一聲不吭，因為他們瞬間喪命。

至少我不想活了。

但是空九-九-藏-書氣驟然變冷，我的腦袋感到一陣刺痛。

現在，他見也不見我，躲起來了。我把他逼得太緊，他崩潰了。

我顧不上深思自己說的話，就這麼脫口而出，其實我和伊弗爽一樣，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只見她目泛淚光，顯出一副痛並快樂，糾結不決的神態。我知道，這話對她而言意義重大。雖然我只想設法通過這一關，對自己的承諾並不上心，但是她深受觸動的樣子，讓我暗自下了決心。

我呼吸紊亂，口唇乾渴，無論喝多少水都無法舒緩。這樣下去，我一天都撐不下去了。

「伊弗爽，請你理解，我必須見他。」

我嚇壞了。特朗因和阿杜雷瞪著我，希望我是在開玩笑。

我完全失控了，做什麼說什麼完全不能自主，就像著了魔一樣。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什麼也沒做。」

真討厭，特朗因和阿杜雷結成了同盟，一致想要離開淹沒城和山底界。他們每天都提醒我山頂界的事，吉斯人民還等著我們帶回乾淨的水。他們都覺得，我會發狂，都是淹沒城害的，回家就一定會好。

我突然大吼起來，嗓子都喊得發疼。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原諒我什麼？什麼教訓？

我們像往常一樣，一起歡笑，分享著這個世界的奇聞軼事。要是存在永恆的話，但願每分每秒都能永遠這樣美好。

回家怎麼會好？我再也沒有家了。爸爸媽媽都背叛了我，山頂界早已不再是家。伊弗爽和歐曼休斯都已和我疏遠隔閡，淹沒城也不再是我的家。我是個被追捕、被厭惡、被輕視的神，山底大陸也不是我的家。

接收幻象時無法入睡，而我每日每夜接收著幻象，精疲力竭，苦不堪言。我必須和歐曼休斯談談。

伊弗爽告訴我，歐曼休斯累了，想要單獨待著。我懷疑她是被叫來守衛他的，但是伊弗爽不承認。「哦，他沒在躲您，」她說，「您要是想見他，當然可以見，誰會攔著您呢？我只是不確定他是否願意。這樣可能有點過頭了，您知道嗎？他累了。」

阿杜雷和特朗因小心翼翼地對待我，彷彿我是一隻折翼的小鳥ｒeaｄ.9９cｓw.ｃｏｍ。他們擔心我，被我嚇壞了。我們都想向對方保證我會好起來，但是心裏都覺得恐怕不可能。

我發現伊弗爽守在歐曼休斯往常休息的地方。

他不願見我，但是無力抗議。伊弗爽走了出去。

我想對那些幻象視而不見，但一味壓抑只會讓其越演越烈，假裝不存在是不可能的。我恨帶著幻象生活，我恨這幻象讓自己辜負或威脅歐曼休斯。

他們緊緊抱著我。阿杜雷祈禱著讓這場噩夢過去。

我終於明白淹沒城是怎麼來的了。

我跟著伊弗爽，走過荒廢的大廳和破舊的房間。一切都是那樣熟悉。我在歐曼休斯的回憶里見過這些地方，知道我們在往哪裡走。

我狂亂地揮舞著雙臂，特朗因和阿杜雷拽著我，想要阻止這種暴行，讓我回複原狀。

我覺得腦袋快要裂成兩半了。滿臉通紅、大汗淋漓地抓撓著自己的臉。好不容易略微掙脫這種魔怔，我請求特朗因和阿杜雷：「求求你們，讓我停下，救救我，我好害怕。」

我最近時常被這種幻象糾纏，發作的時候多，正常的時候少，簡直就是著了魔。

我在淹沒城裡，當時的城市尚未被水淹沒，人類幾乎被趕盡殺絕，只有一小群逃到了山上。我想這是幾年或者幾十年前發生的事。歐曼休斯和安普魯斯統領著這群生物，統治著這個世界。

大部分時候，我都疲於應對各種幻象。雖然我稱之為幻象，但這些不僅僅是畫面而已。我應該稱之為體驗，因為我能夠看到、聽到、聞到、想到、嘗到、感到一切，就像親身感受一樣逼真。

我們終於找到歐曼休斯的時候，眼前的一幕讓我錐心刺骨。只見他在一個透明的籠子里，蜷成一團睡著。這個籠子我認得，就是幾百年前希恩先生用來關他和安普的籠子。

街頭巷尾，滿是未能逃跑，或被浪頭掀翻吞沒的山底凶獸。

我恨這些幻象，更看不上歐曼休斯對此避而不談的態度。他時而忽略我的問題，時而假裝一無所知。「哦，不，親愛的，沒這回事兒。都是您編出來的。」

「不，歐曼休斯。我沒有瞎編。我都看到了，我們必須談談這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