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里，每天起床，小陳都會先去找陳先生請安，對他說：陳先生，如果今天是你的最後一天……

一個半小時，終於洗好了澡，父親脫了一層皮，他手邊被放了一杯普洱茶，被要求舒舒服服地在浴缸里再泡一會兒，因為還有最後一道工序。

爸，他說，你放輕鬆一點行不行，喝幾口水淹不死的，你年輕時可是海軍陸戰隊的兵。

他大聲嘆息：唉！這張床跟你在醫院做透析的電動病床是一樣的，兩萬多新台幣買的，我猜你一定不喜歡，我明天就當二手貨賣掉去，應該能賣個五千幾。

……干賠一萬五這種事，父親做鬼也是不會接受的。

當然不可能用鋼絲球，父親還患有糖尿病，若有傷口極難愈合，阿宏另一隻手藏著柔軟的搓澡巾。搓澡的過程中父親一直在笑read.99csw.com，笑那個鋼絲球，每過一會兒就笑一會兒，他沒什麼力氣，笑聲聽起來像稍重一點的喘氣。

陳先生幾乎笑暈過去，終於耗幹了體力沉沉睡去了，嘴一直咧著，滿臉的皺紋都是舒展開的。

阿宏板著臉，一邊往水裡撒浴鹽，一邊說：奇怪咧，虧你還當過伙房兵……

全身浸泡在熱水中的父親彷彿回了一絲魂，一年沒泡過澡了，眉毛都快舒服到髮際線上去，他居然開口說出了完整的句子：

一個死字，也就稀里糊塗地變成了玩笑。

聽聞此語，瘦弱成那樣的父親明顯地縮小了一點。兒子，真的嗎？這個澡你來幫我洗？

父親一個字也沒說，話都在眼神里，可阿宏果斷說不行，他表示他無比心疼這套高支紗的名牌床品，所以父親必須現在泡澡九_九_藏_書，他來幫忙洗！

一直到把父親擦乾淨抱回床上，父親都在呵呵呵呵地喘氣一樣地笑，剛剛進門的母親驚了一跳，被忽然變精神了一點的父親給嚇著了。她迅速難過，以為是迴光返照。

他指著父親嚴肅地說：我警告你哦陳先生，雖然你看起來比我帥，但不許和我搶，不然我會告訴那些正妹你是有老婆的。

他48歲的兒子噔噔噔跑走，舉著一個刷鍋用的鋼絲球對他說：我來幫你搓搓背，你千萬不要客氣……

笑著笑著，搓下來一層層死皮老泥，阿宏前後換了三遍水，把他的龜|頭包皮都給翻開洗乾淨。藉著那笑聲，倆人都假裝不害羞，好像不過是洗洗小胡蘿蔔去去泥。

阿宏卻說不忙睡覺，他說床單都是新的，父親如果直接躺上去，會像拓碑一樣留下拓印，基九-九-藏-書本上等於一坨印泥。

陳先生已經被訓練得很好了，會笑著回答：那就好好去度過，要笑。

然後他差點被嚇死。

父親馬上表示喜歡，說自己一看見這張床就困了，恨不得馬上躺上去。

阿宏馬上說那就不換了，他用腳踢踢新輪椅，大聲自言自語：唉，又沒辦法退貨，放在這裏還佔地方，一會兒我就扔了去，可惜了這3萬塊錢新台幣……

進門先換的輪椅，父親囁嚅，說自己的這箇舊的還能用。

從那時候開始，阿宏一直稱呼父親為陳先生，讓父親和母親喊他小陳。父親每次開口前，都會忍不住先笑一笑。

老年人大都過分節儉，最好的對付方法絕不是勸，越勸他們越不情願接受，不如告訴他們反正已經浪費了，如果不用，那更浪費。

阿宏說別哭，不許哭，你嘴一咧九九藏書開臉會變大，會卡住領口褪不下這件衛生衣。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年輕時只不過是海軍陸戰隊的伙房兵。

曾經的伙房大頭兵在水裡泡了30分鐘，那長期沒過水的皮膚角質層漸漸軟化，從腳到腿到後背。

新輪椅果然好用，能調整傾斜角度，同時大腿支撐著不會造成人往下滑，阿宏將輪椅調至30度，推著父親在屋裡走來走去，嘴裏不停地唉來唉去。

老人奇怪極了，應該很久沒露出過這麼好奇的眼神，他問阿宏：……你現在撒的是什麼？

他說這還用得著解釋嗎，出鍋前，不得調味嗎！

他正色說：因為陳先生洗完澡后很帥哦，所以我們決定出門去西門町把正妹哦。

他三下五除二扒光了父親，小心翼翼橫抱著，撲通扔進浴缸里。

過了一會兒，她也跟著笑，問阿宏為什九_九_藏_書麼要往父親身上灑那麼多古龍水。

應該是很久沒笑了，老人終於捕捉住一點笑的理由，緊緊拽著，怎麼也不捨得它飛去。

越怕什麼越不能躲，忌諱的東西說慣了嘴，漸漸也就一點都不可怖。

這個方法適用於大部分老人，包括快病死的。

怎麼？讓我現在洗澡？我全身無力怎麼爬得進浴缸，爬進去了又怎麼出來怎麼擦乾身體？摔倒了滑倒了怎麼辦？等你媽媽晚上到了以後再說行不行？

反正幾乎快病死的老父親表現出了驚人的體力，幾乎是自己爬上的新輪椅。

已經一年沒怎麼好好洗過澡的父親恐懼地看著阿宏……

他讓父親伸出舌頭去嘗嘗淡不淡，淡的話他可以再多撒一點。

阿宏說：這個是必須要灑的，這是基本的社交禮儀。

他每唉一次，父親就不得不接受一件新的傢具或新的器具。